刺(短篇小說)
作者:駱力言
作者:駱力言
那天,和那只蟑螂打了個照面,我的臉就開始癢癢,很癢,總好不了。自此后,日子就變了樣,所有的感覺都敏感起來,仿佛身體里長滿了瑣碎的肉刺。
臺風
阿凡五點半準時從程序樓走下來,他的車就停在樓下,走過一樓陰冷的大廳,就可以站在落灰的鐵門外,就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兩條組合水泥樓梯一直下落到公司已廢舊的籃球場——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停車場。阿凡喜歡下班后站在鐵門外抽口煙再走,因為從這個角度他既能看到大廳內懸掛了一個月的優秀員工榜,大廳的光線總是剛好遮住他照片里過于高聳的顴骨,當然又可以享受這種從高處看地下的感覺。從這個高度抽煙,煙從嘴鼻里噴出來,更多了幾許刺鼻的清涼,像兌了風油精的酒。
阿凡每天期待上班又期待下班,上班可以賺錢,下班回家可以見到他心愛的小女人,事實上她比他大上半年,可他堅決要把她看成妹妹,這就跟他堅決在與她一起出門時在皮鞋里放進增高墊一樣。她叫梨子,他們在彼此的25歲時在網上相識,經歷了將近半年的網戀之后,終于在見面后的一年內結了婚。五年過去了,他們依舊那么相戀,如同天作之合。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他們還沒有孩子,這是他覺得遺憾的,不過現在到了這個階段應該也快有了,畢竟自己就是在父母結婚六年之后才出生的。想著,他吐出最后一口煙,煙撲哧就被一股冷風吹散了,在六月他感到涼了,抬頭看見云烏青地淤在上空。今天看天氣預報,臺風“鸚鵡螺”將要正面襲擊廣東,看這雨云,定是臺風又要來了,他趕緊掐滅了煙頭。
天烏下來時,梨子才從瑜伽墊上爬起來趕著去收衣服。這春夏之交,天空總陰晴不定,尤其是廣東,六月初臨近端午就有“龍舟水”,還得夾雜著沿海滾滾而來的臺風。臺風來前兩天太陽特別毒辣,光打在街上,像鏡子一樣亮晃晃的,早前下雨積起來的泥塘咕嚕嚕地冒著臭熱,好不容易到晚上降了溫,這時白天埋在街道里的熱氣才從地磚的縫隙間噴涌而出,夜晚又成了個蒸籠。有空調的還好,屋里涼颼颼的,屋外還有個排氣機在那嗚嗚地放屁。沒有空調的,就在暑氣里將自己蒸成黎明時候的又紅又腫的堿水粽。梨子以前吹不上空調,所以特別能體會那種對空調房的羨慕,以及那種躺自己汗液匯成的沼地的沉陷感。所以如今她每一次中午從涼爽的空調房里醒來時,總會在睡后的暈眩中找到以往在汗水里的濃熱,隨之當她看到窗外那一片珠江時,那團熱氣即會消散,她也會開始慶幸起來。她把衣服收進房間,經過房間里的落地鏡時,她留意到了裹在緊身衫里的身體——像一塊串在竹竿上懨懨的麥芽糖。
她的骨架大,因為瘦,骨頭也因此看來變得尖銳。刺在皮膚底下,讓皮膚看起來變得那么柔軟脆弱,每一次她做運動的時候,阿凡就會在一旁打趣,“我真怕你的骨頭把皮膚給刺穿了,這么瘦,到時候我們的孩子你也馱不動了。”她聽完后總會笑笑,面對他,她習慣把不滿吞進肺里,等他去上班了,她就在浴室里吐出來。
抽煙這件事于她很私密,像男人遺精,女人來月經一樣。而觀賞自己身體也是同一性質,尤其是當你有沖動脫下衣服去看你的乳房時。梨子長得不差,只是乳房卻有瑕疵,貧瘠且一大一小不說,右胸的乳頭是深深地陷進去的,仿若一個蟻穴的入口,它表面的凹凸不平,暴露出青紫的樹藤,扎入幽深的洞里,長入細微的甬道,工蟻在里面來回穿梭,蟲卵和食物都被堆積到深處,蟲卵在每月經期前被蟻后孵化,伴著破裂的隱痛,梨子右邊的這顆小果再一次憤懣地增生起來。她自己覺得乳頭更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仍不敢冒出頭來,瑟瑟縮縮地躲在母體里。即便是在做愛時,它也不夠大方,只給阿凡一點點面子,微微突起一角,像凸出的山巖,被阿凡咬在嘴里時它也躲在里頭,甚至是更瑟縮了。盡管阿凡說不嫌棄她的乳房,甚至更為憐愛,但梨子還是想過去做乳頭整形手術,因為她為這只乳頭的不幸而憤憤不平,它并非天生丑陋。在七歲之前,她的這顆稚嫩的雛芽充盈有力,像所有小孩一樣蓬勃健康地向陽生長。只是它真正面對太陽的時候,卻是被捏在一個十歲堂親的手里,它與她都恐懼得全身發軟,無法反抗。在此以后,她以為乳頭有時間的概念,能接受時間的遺忘和修復,可沒想到它竟那么記仇,要她一生都要記得七歲的八月十一號,她所犯下的錯。長大后,她想方設法去糾正卻總是無奈無助無濟于事。
她看著鏡子,充滿憐憫地看著它們,它們是那么小巧,那么難看,容量那么不足,假如以后有了孩子,奶水應該也是不夠的。她見過許多的乳房,它們大多是飽脹成熟的,生機勃勃,是多么具備現成與往后的生命力。它們主人對它們的喂養應該是慷慨的,比如她的大學舍友們,她們來自新式富饒的城市,乳房也被肥魚白米與牛奶喂飽,驕傲地在衣襟間挺起。而她則每個月從老家的店里回校,肚中準就只有早餐那沒消化完的老玉米還有午餐的一小鐵盤里盛著母親鐘愛的土豬肉和鄉下人種的芥藍。她格外記得肉在水里煮成了一團,粉色的肉汁和著熱氣從縫里滋出,她從湯汁的倒影里看到了母親和外婆菜色的臉。靠著瘦肉和青菜,她活過了青春期,步入另一種營養不足的早衰。
在她出來工作后,憑著一月三萬的薪水,體內的一種饑渴被激發出來,仿佛工作中的委屈與壓力在咀嚼聲中被一一嚼碎。她開始吃,基本上不在家做飯,她不喜歡家里的花生油,餐館的辣椒油和生抽更合她胃口。她叫外賣,將家附近的外賣里里外外吃了個遍。她總說普通人無法理解吃外賣的愉悅,畢竟確實沒有人能夠像她當時對外賣那種激烈的愛。下了單之后,她的手會像等考試結果出來一樣興奮得出汗,跑下去拿外賣時的腿是那種激動得發軟,她的口舌在外賣盒子被打開之前就已經滿溢著涎液,她明明不餓,卻總能在外賣出現的剎那將體內的食物消化殆盡。她吃的經驗是從二十五歲開始產生,青春期殘留的激素在這時才開始起作用,在完成青春期兩倍的營養后,她臉部相應地就有了富態的紅潤,菜色的消瘦只停留在她的手指和脖頸。每一次她用手抓起油淋淋的雞腿時就能看到她以往的消瘦,這更能讓她放心大膽地吃。直到她走路有了喘息,屁都熱臭烘烘的,看見自己的肥皮像鈔票一樣積在褲頭上方,她感覺自己已將全世界吃遍,始然覺得疲累,才毫無愧恨地開始了節食減肥。
但她的身體對記憶總有一種紀念式的循環,它本身喜歡反復地去懷念。跟阿凡搬過來后,曾有一段時間,她總去文發酒店買燒臘,每一餐都吃,肥瘦都吃,跟著了魔一樣。阿凡說她像個餓死鬼往死里吃,當時他以為她要備孕,還興奮了一段時間。可過了沒多久,梨子就停了下來,像驀然拉下了閘門。阿凡只得悻悻地壓下興奮,揉碎進他五年來靜悄悄、細水涓涓的期待。
癢
阿凡出了小區的停車場時,風就卷著雨點和樹枝、沙礫刮在他臉上,他沒帶傘,而自家的住宅樓還有一段露天的距離。他只得繞在樹底下小跑著回去,這時手機突然響了。不同于普通工作的鈴聲,他連忙掏出手機,雨打在屏幕上滑溜得不行,他劃了兩次都沒接到,幸好第三次接通了。
“爸爸,打臺風了,我們這下雨呢。”他喘著氣,在雨里跑著。
“阿凡,阿梨不接我們電話,你同阿梨說一下她外婆跌到腰骨了,我最近腿疼得要命又得看店,她媽媽顧著那些客人都顧不上她外婆了。你跟阿梨說一下哈,回來看一下外婆啦,活到這么個歲數很不容易的,外婆又那么疼她。”
“好噶,好噶,梨梨應該是最近忙著工作沒有看到手機。”
“欸,怎么可能因為工作就不聽她媽媽的電話,衰女胞都沒有人性的。”
“爸爸,你放心,我回去就跟她說。我們這邊下大雨了,你們早點關店,回去休息啦。我遲點給外婆寄點藥膏。”
“欸,別寄了,叫那個衰女回家看看吧。先這樣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阿凡在電梯里掛了電話后,雙袖還滴著水。他走出電梯,一只拇指般大的黑色戰斗機“嗡嗡嗡”地從他頭頂飛過。
其實梨子昨天早上就已經接了母親的電話,母親想要梨子回來住兩三天,只是她什么都沒說就掛了電話。手機斷線后像一塊死去的石頭,冰冷,幽黑。梨子坐了好一會才站起來,她昨晚失眠了,由于恐懼。
自從搬進這棟住宅樓后,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怎么見過蟑螂了。但今年由于天氣變化得尤其厲害,從二月份開始間斷地暴雨,到了五六月雨天雖然少了點,但量卻多了。可無論怎樣,一旦天陰了要下雨,晚上肯定就會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只黑不溜秋的蟑螂。它們神出鬼沒,在開了燈之后,你就會在某些跟它們一樣黑的碗里,或是鍋里,甚至是水果里,看到它們頭部白色的兩點,以及搖擺的須。當你早上起來,拿起口盅準備刷牙時,你發現你潔白的口盅里,除了那些黃色水垢,竟然有一顆黑色的小粒;甚至當你打開冰箱,發現昨晚放進去的香蕉被咬了一個口子,睡前進房間睡覺,關門的剎那,一只肥大的黑影就匍匐在門角,似乎一位已經潛伏多時的入侵者,隱秘地刺破整個房間的安逸,在你看到它的剎那,你就被它的丑惡刺穿,而血在你睡前還無法凝固,你咒怨這傷害自己的臭蟲,盡管極大一部分的傷害都是自發的。
梨子并不怕蟑螂,但是她對蟑螂有一種入骨的憎恨,帶有報復的戾氣。她不像父親,會寬恕它,放它走,以此來避免蟑螂體內溢出來的寄生蟲侵擾自己。她復仇感很強,這種黑亮的小蟲在她某一次經期時侵入她的睡床,潛進被褥,嗅著那種腐朽的味道,它來到了那個紅色的源頭,而她剛剛從噩夢中逃脫,又從內褲里捕捉到另外一個噩夢,這些所造成的傷害讓她強烈地感到被威脅了。經過那一次以后,她的身體似乎對這種小蟲產生了激烈的排斥反應,一旦遇見它或是碰到它游行過的表面,她全身開始紅腫發癢。她的官能生來如蝸牛的觸角那般靈敏,以致她所經受的過敏比常人要慘烈許多,因而她對始作俑者的怨恨就累積起來,導致它們的眾多同類被她踩得稀爛,打得粉碎。可這些毒蟲她屠戮得越多,那些殘骸的慘狀就越是動蕩她的恐懼。
昨晚她走進廚房時,發現自己被三只南方水土養出富態的蟑螂圍攻,而她的怒火又不足以燒毀全部,那一只潛逃的罪犯跳入水渠中,藏進梨子毛細血管的黑暗里,讓恐懼使她的觸覺腫脹起來,從而伺機收割她的意志。梨子意識到她面對的并不僅僅是這三只害蟲,而是這些害蟲使她產生強烈的過敏。那種濃稠卻有點后香的水渠味又開始沖上鼻頭,她記得那么清晰,卻并非懷念,只是那種味道與她腫成豬頭躺在老家霉臭的床褥上的記憶簡直是絕配。導致直到見到蟑螂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她的臉開始紅腫,開始發癢,她涂了護膚品,涂了藥,褪紅了,卻依舊褪不去瘙癢,好像是甩不開的死瘤。
夜晚,阿凡睡得正沉。梨子躺在床上,床墊很軟,軟得像沼地,由腐葉爛根堆起,爬滿了蛇蟲鼠蟻;它們定是朝著跌入沼泥的這塊肉涌去,這么大一塊,這么無援的一塊,這么肥嫩的一塊。梨子睡到后半夜,淹到喉嚨的蟲蟻和蛇鱗要使她窒息,她被嚇得坐了起來,臉和脖子癢得很,她想去廁所用冷水洗把臉,這時她聽到房間外有蟲翼的撲打聲。
阿凡是被梨子回房的關門聲吵醒的,他見她緩緩走回床邊,一聲不吭,腰背彎曲成疲憊的角度。
“梨梨,怎么了?”
“我的臉好癢,睡不著,剛剛去廁所涂了藥。”梨子坐在床邊,耷拉著頭,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背部隨著呼吸大幅度地起伏。
“你看起來很累,沒事吧,你只是去上了廁所嗎?我看你可能是在樓下跑了一圈。”阿凡嘗試用幽默去緩和她的疲累。
“沒什么,剛才在廁所里打死了一只蟑螂。”
阿凡知道她對蟑螂那種微妙的恐懼,聽了就安慰道:“蟑螂,就是小害蟲而已。”可卻見梨子好一會都沒反應,阿凡便想繼續逗她,好讓她放松下來,“你知道小強的英文是什么嗎?cockroach,小強,蟑螂。聽起來是不是很好玩,cock和roach,公雞和肉刺,梨梨,是公雞和肉刺嘿。”他知道自己在開下流的玩笑,而因此梨子也應該釋然地笑出來。小燈開著,房間里流淌著暗黃的光,她的影子始終凝固在那,仿佛是這新屋與生俱來的一塊臟污,像她深弓的背,隆起來,堅硬的,緘默的。
阿凡心疼得要緊了,便伸手想去抱她。不想,手指剛碰到她的手肘,她整個人蹦了起來叫道:“什么cockroach,什么肉刺肉刺,我看你就像個肉刺,小強就是阿凡,阿凡就是小強。”由于她太瘦了,以至于跳起來的時候如蜘蛛瀕死一樣收起全部的腿。這下阿凡看到她蹦起來時在腿腳中間的臉了,兩頰在搔撓下深紅地腫起,她的兩只眼睛因驚恐而放大了兩倍,導致她的鼻嘴甚至是下巴都縮小了,實際上阿凡當時可能就只盯住了她的兩只眼睛,因為所有疑惑都在于她眼里那種過分多的過分駭人的恐怖,跟見了鬼一樣。被這一類害蟲嚇成這樣真的不至于,他雖然覺得可笑,但他還是很樂意為她承擔恐懼。最后,他還是將梨子摟進懷里,昏昏沉沉地又晃入夢鄉,在接下來的睡眠里,他抱著她依然睡得很香,夢里或許還有自己的孩子在懷里,但蟑螂依舊盤桓在孩子他媽的床頭上,時不時開一下飛機,時不時來兩段探戈。
梨子側躺在床上,修長的腿在被褥下矜持地展開一片適當的土地,螨蟲在這片大地上遠行,要往那片豐碩的大油田去;蟻類早已筑好巨巢,高度正適合她披上枕巾。她緊閉著眼,蟲豸的腿腳在臉上窸窸窣窣,踩著膏藥,它們淌在泥濘中。
母親
外婆被母親搬進店里,躺在貨架底下一張蛀蟲了的竹床上。
躺了三個月了,背后的肉都被床單焐爛了,她那條斷掉的腰骨已經無法支撐她生了六個孩子的堡壘,就算已經人走樓空了,她還是執著地為這些已經步入中年的孩子預留住處。如今她的堡壘已稍許萎靡,卻依舊高高聳起,尤顯沉重。她步入荒蕪的八十好幾,躺在店鋪廚房外里,在飯菜、藥膏、垃圾桶里的腐果和蟑螂身上的霉味里蒸騰著,并且如今只能掌控腦袋和四肢,還有一張耷拉的扁嘴接受小女兒對她定時的喂養。
老家像外婆躺在床上等母親喂食時張開的嘴,是懸崖上濕潤的洞,狹長,幽深,縱橫著許多綠植和爬行動物,真菌像淋巴細胞粉紅、飽滿地綻開在洞壁,苔蘚柔軟地從外面生進里面。全部干癟的東西都經由母親塞進去,煮爛了的老苦瓜、老瘦肉,熟軟的大蕉和木瓜,目的只是為了保持這些真菌的濕潤,這些苔蘚奄奄一息。這些過分成熟以至于腐朽的食物,滋長了密密麻麻的蟑螂,它們午夜時爬上外婆的額頭,啃咬她的白發,在清晨,在梨子將要醒時,潛入她廚房的水渠,它們是帶著報仇的目的爬上岸的。
母親從廚房走出來說,“飯已經煮好了,雞肉放在煲里,湯熱我放地上攤著,涼了你們自己去勺。”
“我不是在電話里說了阿凡在酒樓訂了房嗎?怎么還煮飯。”梨子站了起來,外婆側過頭把眼皮抬得很高去看外孫女。
“訂有房哦,有沒有燒鵝啊。”外婆被南瓜泥糊著嘴,說話里漿著糊。
“哦喲媽,肯定有燒鵝咯,燒鵝燒雞糖水,你中意噶,去啊。腰骨跌斷了,還想著去食,你這樣家里房屋沒起好,糖尿病都病死你咯哦。”母親瞪著眼笑起來,兩排死牙共露出八只,全都被她在刷牙的時候刷死了進去。
“就問問欸,又不去。”外婆低下眼皮繼續嚼她的南瓜泥。
“訂房了就退了,你們住大城市不看新聞嗎?那些菜用的都是臭油,吃了會得癌癥的。好好在家吃,別跑來跑去了。”母親蹲在地上用紫藥水幫外婆擦爛肉,外婆還沒吞下嘴里的南瓜,就開始胡亂地呻吟。
“哪有訂房就退了的道理啊,錢都訂付在那的,酒樓不會退的。”
“多少錢啊?”
“文驊酒店,套房,三百多。”
三百多?”母親停了手,轉過頭,店里很暗,母親的臉卻像面粉一樣白,梨子能看到她的眉細長地扭曲著,她的面部肌肉也跟著這個弧度一起扭了起來,尤其是嘴,扁平厚且下耷,像臉譜。“三百多,三百多,今天一個早上店里都沒賺夠三十塊,你有能力賺錢也不會存好……”外婆的叫喊突然激烈起來,肉在母親手里成了紫色的面粉。
“媽,我好不容易回一次家,您休息一下,跟阿爸阿凡他們出去吃一些吧,我在這里幫忙看一會店。”
“那你阿婆呢?你阿婆不要了?”
“那肯定是我來看阿婆啊。”
“之前發脾氣打阿婆,打到臉出血,我怎么放心你來。”母親賣力地幫外婆搓藥,外婆悶著聲喊疼,就只有嗚嗚嗚。
“媽,那都是八歲的事情了!”梨子感覺她在聲嘶力竭,嗓子卻還是像蚊子一樣嗡嗡嗡。“阿凡在酒樓那等著了,你就跟阿爸去吧,相信我,吃不死人的啊。”
“你好去嘞,阿妹那么好心喊你去食,好食的,不去食,你真真是頭牛。”涂完藥,外婆翻過身,涂了藥的傷口打在水墊上,啪唧一聲,肚皮抖了抖。
“你就是食燒鵝燒雞糖水有病的,你還講,你還講欸。”母親收起藥箱,走出里店,尋了張凳子坐下,“我是不會去的,你們想吃就去吃,有錢就去浪費,去浪費啊。”
梨子坐在凳子上,這張凳子是她高一時在北山公園買的,現在膠都磨出渣了,沾上各種塵泥。她比以前長高了,得曲著腿坐,大腿壓著肚子,導致呼吸急促起來。
“哎呀,你是不是開了空調?”母親倏地站了起來,在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后便加急了走回里店的步伐,“我不能吹空調。”于是,母親走進里店順便還帶上里店的門,只留一條縫隙。她的那張苦瓜臉濃縮在那條縫里,她從里面望著梨子,說,“你還有什么想說就這樣跟我說吧。”
梨子看母親在門縫里被縮小的臉和眼,細小得像兩只長在黑皮上的白斑,她看著恍惚中生出一種在廚房里被偷窺的驚悚。她感覺臉又開始癢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去撓。
“臉是不是又過敏了?我知道你愛美,就特意去找林姨買了兩瓶精華霜,林姨你還記得吧,你以前小時候總是叫她天上掉下來的阿姨……”梨子望過去,看見母親因笑而腫脹起來的臥蠶,她覺得不寒而栗。
“媽,我的皮膚不能亂用化妝品。”
“你試一下嘛,來,媽媽用了也覺得很好用。”母親依舊不出里店,只拉開一點點縫隙好讓那兩瓶包裝精美的精華霜通過,“你快試一下,來。”
黃燦燦的包裝上平滑地映出梨子的臉,發紅處顯出深色。
“媽,這是無牌產品,不正規的。”梨子放下精華霜,回頭看母親,“媽,你以后想買東西給我可以先問問我,不然總浪費錢。”
“怎么不正規呢?媽媽涂了都很有用的,你試一下,試一下不好了再說嘛。”縫隙里的那雙眼有了渴求。
“媽,我不會試的,這種無牌產品涂了就會爛臉的,我沒那么多精力再去看醫生了。”梨子淡淡道。
“哎呀你試一下,媽媽涂了都有用,那就肯定有用的。”母親的渴望中有了哀求。
“你涂哪里有用了?這精華霜香精味太重了,涂臉上,十有八九會爛。”
“媽媽拿來涂腳的,腳經常蛻皮。但是你林姨說涂臉也可以,媽媽的腳現在也不怎么蛻皮了,這挺有用的……”
梨子的臉癢得更劇烈了,她用手背碰了碰雙頰,滾燙得很。
阿凡和阿爸把飯菜打包回來,不只是燒鵝燒雞糖水,還有母親遠程點的鹽水青菜、不正宗的客家艾糍粄。
晚上吃飯的時候,梨子趁母親去招待客人,給外婆夾了些燒鵝肉。外婆開心地嚼著那些咬不爛的脂肪和鵝皮,從蜜甜的咸里回到她跟外公1952年的婚禮,回到她的六堡,她操持家務的老家里。梨子坐在外婆的竹床邊上,里店的燈像燭火一樣黯淡,享受高光的就只有飯菜,以及圍在桌旁的三張殘缺的臉。吃飯的小方桌緊緊靠在膝蓋上,雙腿嚴實地屈著。梨子夾起一塊鵝肉送進嘴里嚼,鵝肉最大的美味就是肉特別韌,特別耐咬,骨頭雖然扯著肉末,但也可以大塊不含糊地吐出來。她抬頭看到桌前那兩個蜷著身的男人,轉眼看向躺在一旁懨懨的老人,嘴里的肉咬了幾口便覺味同嚼蠟,她往桌上吐了骨頭,想著再夾點菜,卻感覺方才吐得骨頭吐得不夠干凈,有一塊嵌在后牙縫里,細微地跟著牙肉顫動。梨子用舌頭挑不出來,干脆用手去摳,卻奈何那根骨刺太細,怎么都弄不出來。她泄氣了,抬起飯碗想吃完飯再處理。不想,卻感覺那根刺自己在抖動,在她牙肉上細密地顫動,像帶毛的蟲腿,上下地掃動。她瞬時沒了進食的欲望,甚至有種想要沖進廚房拿鑷子伸進嘴里,將那顆被感染的牙齒拔出來,狠狠用水沖刷的沖動。可母親又恰時地走進里店,她對女兒說,“你還沒喂完你阿婆啊,都甘長時間了。”
梨子側著身拿著勺子去喂外婆,腿再次壓在腹部上,呼吸有了被迫的意思。她有些煩躁,肉里面的骨還沒弄干凈,就喂了過去,即便硌在外婆的牙肉上疼得有流血的可能,可她還是吃得滿足。梨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急躁的,嫁人了也耐不住性子,不像阿凡,能忍住脾氣,性子穩。梨子違背了早前跟她說非三十歲不嫁的宣言,在二十五歲時嫁了人,她很是欣慰,只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結婚五年了都沒有孩子,之前梨子她媽特地問過梨子,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盡管得到了否定的答復,她也依舊憂心忡忡。
“阿凡仔,什么時候跟梨子生一個小孩啊,梨子都三十了,不能再拖了,女人拖了就生不好。”外婆咽下南瓜羹后轉頭問跟父親坐在一起的阿凡。
阿凡聽到外婆叫他就放下碗筷,可嘴里還是嚼著雞肉,嚼了好一會都沒能吞下去。“婆,他牙齒不好。”梨子說。
“梨梨,什么時候生孩子啊,聽阿婆的,早點生啊。阿婆十八歲就生了你大舅了……”外婆沒有牙,食物在牙肉里翻滾,像個人肉攪拌機,汁液在說話時候噴到枕巾上,梨子等外婆說完了再用紙巾擦掉,還是留了漬。
吃完飯,父親在外收拾,阿凡幫阿婆擦藥。
梨子走進廚房。廚房是一條狹窄短小的路,在被水泡黑了的櫥柜、污黑的煤氣爐、還沒開燈的廁所以及一路蔓延的水泥地的簇擁下,最里面的電飯煲即使被用到黃舊卻也白得如同圣像的存在。
梨子開了燈后,看見電飯煲的白飯勺下的一條細長的黑腿伸了出來,另一頭還有幾許顫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咽了一口口水,杵了好一會。母親端著飯碗走過里店,見里店開了空調便趕緊把廚房的簾子給拉了下來。熱氣和廁所的臭氣擠在一起,母親和梨子相互看了一眼。梨子回頭繼續往里走,“刺啦”黑影從飯勺下逃進櫥柜縫里,在梨子越走越近時,黑影潛水一般直往下掉,觸地后又轉入下一層黑暗。
梨子打開廁所的燈,瓷盆另一條黑影滑了下去,她蹲了下來,面對著茅坑,長形的槽在她這里伸進里面,形成一個圓形,再伸到地底,形成一口小井,裝滿了排泄物的垢體。那只黑物在她面前爬回了井里,它很害怕,腿腳都在抽動,在掉進槽內時還摔了跤。
廚房的地板總是濕的,室內的高溫將里面的墻壁蒸出了水汽。她有些喘不過氣,咽下了太多的口水,嘴也干得很。
井上方有一個裝滿水的鐵盆,里面有一只掙扎的小蟑螂,梨子把水倒掉后開始洗碗。排氣扇開著,但總還是熱,剛洗完一個,梨子覺得熱得受不了。她停下來想去把簾子拉開通風,卻見母親還在那蹲著喝湯,她內心的沖動凝固下來,逐漸軟化。
她很瘦,跟梨子一樣;她面對簾子蹲著,黝黑的臉上有淋漓的汗,臉下是嘴里淌出的冬瓜水。她轉頭看梨子,耷拉的眼角里都是瞳仁,眉頭還是皺著,仿佛女兒還是剛才那個壓價的顧客。
母親說,外婆在一天下午幫母親殺了一只雞以后,由于血糖超了7.0,沒有吃飯就走了三公里路回家了,回去洗澡的時候她的腿過分枯瘦了,還顫顫巍巍,地板太滑,浴桶太硬,碰到了就摔了,她當時大喊救命啊,但鄰居家一直在放歌,沒有人聽得到她的求救。于是這個八十七歲的老人,在黑暗里,匍匐在地板上蠕動著爬回床上,她哎喲哎喲地喊疼呀,可這可憐的呼喊實在無力變得尖銳。第二天,她就坐不起來了。
“我當時在廣州。”梨子洗著碗,汗如雨下,“機構的瑜伽班需要老師,我請不了假。”
“你小時候就說長大了就自己飛,你不就做到了嗎,可以在大城市里扎根。”母親是凸嘴,齙牙在扁鼻下張合,字句從壓縫間露出,“媽媽呢,就跟你阿爸在這看鋪,照顧你阿婆。”
“嗯,你跟阿爸辛苦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三年級的時候跟同學一起用書打你阿婆,那時你阿婆也是叫救命……”母親對這件事情記憶猶新,就在當時,她下班進門后看到自己的母親在臉上頂著一大塊的淤青還在給外孫盛飯,她真的對母親給幼輩過分的寵溺而極度厭惡,于是她頂著她頭上正道的光,奪走了母親手上的飯碗,跟她好好吵了起來,完了以后,她在母親的抱怨里走進女兒的房間。“你阿婆真的活得艱難啊……”
“媽,那種事情都很久了……”
“你小時候真的是個小怪獸,你有一次端午節吃大姨給的粽子,我嫌里面有肥豬肉怕你吃了會血脂高就扔進垃圾桶了,你居然還去撿回來吃·……”
“因為大姨做的粽子比你做的好吃。”梨子手里攥著鐵絲擦用力刷碗,鐵絲戳進掌心里。
“你就是個小怪獸,小小個不聽話,還罵幼兒園老師呢,然后就被關了起來,媽媽來接你的時候老師還安慰你,叫你別哭。”
梨子那時對黑暗沒有一個具體化的概念,但在那個唯一明亮的門縫里,她看見廁所瓷磚折射出白芒的光,在女孩蹲下來,男孩抬起來時,在器官的明暗里,她腦里就生出了關于黑暗的確切的概念,以至于堂親脫下她的衣服時,她只看見他的臉被糊上一層黑。
“那是因為她在全班同學面前罵我傻瓜。”她松開了鐵絲擦,開始用水沖洗碗,“媽,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不在家很久了……”
“那爸爸媽媽肯定是想讓你回家看看嘛,爸爸媽媽老了,只能在家里想想以前的事情,你幼兒園同學阿芳你記得吧,她十九歲就結婚了,今年生三胎了。他們一家就和和樂樂的,媽媽很喜歡阿芳,她就是那樣會生活的人。你為什么不再找她玩了……”
梨子低頭用力地搓開鐵碗里的泡沫,碗里的肉末被擦掉了,留下燈下白燦燦的泡沫,這時她才發現其中棕黑的殘骸。她驀地想起剛才卡在牙縫里的刺,嘴里驟然泛起了嘔吐前的涎液。
“垃圾我拿去倒了。”她洗完碗甩了甩手上的水,她臉上都是水,眉毛和眼瞼都是濕的,太熱了,想休息一下。
“欸欸欸,別把袋子丟了,垃圾倒進垃圾桶,然后把袋子拿回來。”
“……好。”梨子接過垃圾袋,袋子邊緣已經結垢了,散著臭氣,她舒了口氣,再受不了廚房里水煮的熱氣,她赤手接過垃圾袋,拉開簾子,走進期盼中的清涼里。
在清爽的風里,她經過與外婆父親聊得正歡的阿凡,他,他們都聞不到那一袋垃圾的臭氣。
蟑螂
“阿妹。”里店已經關了燈,隔著半開的門,梨子只能看到外婆的床隱隱地從陰影里漫出,她走過去,從貨架上膏藥流下的黑里瞧見一根扭曲的白肉條在淺淺地滲開。
“阿婆,我們準備回去了,外面給你開燈,蟑螂就不會爬上你的床了。”梨子大聲說。
“阿妹,你過來,這個阿婆給你。”外婆聲音震顫著。梨子走近去,光越來越暗,一個趴跪在床上的老人卻在暗色里越來越顯著,頭朝著門的方向,整個臉像貢盤一樣又白又亮,她手像一根樹枝一樣僵直著抬在那,手里攥著一張粉紅色的紙,“這個給你,給你去買東西吃,都那么瘦了。”耷拉的眼皮蓋剩了眼仁,眼仁里都是黑色的哀求。
“阿婆,你腰骨還沒好,趕緊躺下!”梨子握住外婆的手,想要扶她躺回去。
“你拿下吧,阿婆給你的,你拿下吧……”祈求緩緩變為一種呻吟,阿婆有錢買飯食,你沒得食……”“我有得食,我有錢買飯……”梨子的手按在老人的肩膀上,一股清涼的濕潤纏了上來。
“阿妹,你要回來啊,回來看阿婆……”外婆突然呼喊起來,她緊緊拽著梨子的手。那條枯干的老手倏地開始長出了黑的細毛,手指也漸漸尖銳,梨子拼命地掙脫卻怎么都松不開她的手,貨架上的膏藥一滴一滴地滴了下來,老人的身體慢慢被點染成黑色。她依舊望向梨子,額角尖尖地突出兩條細須從肉里伸了出來,一雙黑翼緩緩從背后打開……
“我們怎么不跟爸媽一起回老屋住。”阿凡一進屋就問,“我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總要陪一下他們吧。”
“你沒聽到我爸說不希望我跟他們回去嗎。”梨子徑直去打開了室內空調。新屋還是維持了她離開前大部分的模樣,父親為了讓梨子他們回來特地回來收拾了,屋子里也比較整潔,“我爸不想我回去,那就不回了,而且老屋那確實挺小的,難道我們要跟他們擠嗎?”
“倒也沒錯,但總覺得回家一趟沒好好陪陪他們,心里總過不去。”
“沒事,反正我們過來住兩三天,找一晚回去跟他們住就可以了。”梨子坐上沙發,好一會,她倏然問,“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臭臭的。”
“什么味道?”阿凡疑惑地朝空氣里聞了聞,“沒有啊。”
“梨梨,冰箱里只有玉米欸。”
梨子深吸了口氣,轉過頭看了看阿凡,撓著臉說,“我們叫個外賣吧,你想吃什么?”
夜晚十一點時,他們躺在前天曬好的被褥上做愛。阿凡在吸吮梨子的乳頭時,滿臉陶醉地說道,“軟綿綿的,像媽今天做的南瓜泥。”梨子看他喘著氣,滿眼憐愛地看向那只畸形的器官,它永遠地閉合著,在涎液的覆蓋下,好像盈滿淚水的眼瞼。她驀然就沒了沖動。
躺在床上,她看著阿凡硬朗的臉在視線里時而近時而遠,床褥起伏著,她似乎被裝進一個扔入海里的水箱,在海浪的拋擲中,一只黑影悄然潛入她的視野里,就在阿凡身后的白墻上,它仿佛是墻上突然長出暗黑的雛芽,按照它固有的軌跡生長著;慢慢地來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它們開始匯合起來,密謀著如何殺死這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它們匯合在一起時,就成了墻上的密集生長的真菌,或許是增生的癌細胞。
“寶貝,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梨子在沉浮中抓住阿凡的雙臂,“后面。”
可阿凡已經進入狀態,那種專注,或許只有拿著槍對著他才足以打破。梨子看著那四位入侵者大搖大擺地逛了一遍房間之后,再冠冕堂皇地從房門出去。她看著它們走進房間外的黑暗后,它們將會尋到爬入并侵占她的水渠。
她在爆破聲中心不在焉地用手背輕輕碰了碰雙頰,滾燙,她的臉看起來是緋紅色的。
事情結束后,阿凡去調高了空調的溫度。重新回到床上時,他從后面抱住她,輕輕撫著她的雙肩與背部,盡管已經疲憊了,嘴里卻依舊喃喃,“寶貝,你太瘦了,太瘦了,骨頭都顯得尖……”
她留心地聽著他漸漸淡去的寐語,正如她緊緊拽著的一條藤蔓,無論她怎么用力,她都在往下滑。當鼾聲覆上,海浪就卷走了她抓在岸上的礁石。無論她怎樣撲騰,都無法抓住任何能避免她掉入這片沼澤的枝條。
阿凡在她身后磨牙,刺啦咕唧,刺啦咕唧,響了好半夜。她實在受不了,便伸手想要把阿凡的手從自己的腰上挪開,從而推開他。不想,卻摸到一大團冰冷蟲翼,她猛地一個激靈,也將手里的物什摔了出去。
果然是它們,那些密謀者,這些惡臭的蟲居然還敢爬上床。她惱羞成怒,想要下床,跟它們來一場搏斗,可腳一往下踩,便發現床下結滿了污垢,污水從房間外涌入。她回頭想要叫醒阿凡,發現阿凡和床鋪都不見了蹤影,僅剩她坐在污濁里,水在不停地流動,她聽到密謀者在身后密集爬動的聲音,恐懼使她站了起來,想要往高處爬。這時,一大片圓形的光砸了下來,一個巨孔在天花板上打開,有水流了下來,她抬頭正想朝那個孔爬去,動作卻驟然停滯了。孔外有個巨大的梨子,她蹲在外面,正拿著鐵絲擦洗碗。
她從汗沼里掙扎出來,發現房間內依舊是那么整潔,男人仍然在身旁酣睡,除了紅腫瘙癢的雙頰,一切都如常。她躺了回去,依舊無法靜心睡下去,手指在臉上繼續撓動。她想,應該出去擦點藥。
然而,沒有一絲防備,一股激烈的劇痛猛地從她的骨肉相連處陣陣傳來,那股疼痛奪走了她的嗓音,又幾欲將她的呼吸奪走。倏然,她聽到肩部傳來“刺啦”一聲,是那種布匹撕裂的聲音,她低頭一看,肩骨尖銳了起來,刺穿了她的皮膚。隨著“嘩啦”一聲,她的胸骨如花一樣綻開,她的乳房已然破碎,為的是縱容骨頭們繼續往下生長。身體的疼痛還未完成,頭痛驟然襲來,她的額角突破了皮膚的束縛,兩根粗大的細須肉刺一樣伸了出來……
阿凡直到開上高速時還沒有明白,梨子那么急切地想要離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畢竟因為害怕蟑螂而凌晨跑回廣州,應該是不可能的。
梨子坐在副駕駛上,疲憊地看著后視鏡,她的雙頰已經稍稍褪了紅。現在才凌晨五點,高速上的車少極了。東面的天空有些許微光,但或許也只是東邊城市的人造光。她看見后視鏡里往后滾動的高速路與路燈,她還看見外婆那張祈求的老臉一直頂著那兩根細須尾隨在車后。
“你知道小強的英文是什么嗎?cockroach,小強,蟑螂。聽起來是不是很好玩,cock和roach,公雞和肉刺,梨梨,是公雞和肉刺欸。”這是梨子閉上眼后閃現的第一句話,眼淚驟然涌出,她不敢睜眼,任憑眼淚跟著cockroach、肉刺、小強、阿凡、工作、婚姻、母親、外婆像櫥柜間的蟑螂一樣下墜,下墜到另一層的黑暗,下墜,無影無蹤。
刊于《草原》2021年第3期
作者簡介
駱力言,1999年出生,廣州市青年作家協會會員。發表有《黑裙子》《空間里有一座古堡和一片江湖》《自贖書》《藤蔓》等。曾獲第九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比賽優秀獎。
來源:《草原》
作者:駱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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