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繡云決定離家出走(短篇小說)
作者:鄭金師
1
如果明天不回來,該去哪里呢,李璟又該怎么辦呢?王繡云想到這里眼眶濕了,心事重重的王繡云被心病所累,心,總想尋個亮堂堂的去處。
云霧遮擋了稀薄的月色,大地顯得陰沉而漆黑。村里的屋子大都關了燈,人未入睡,只因天氣太冷,這會兒若不是關緊門窗躺在床上,就是蓋一條毛毯窩在沙發里看電視。冷風陣陣,從頸后闖進來,又從衣袖里鉆出去,王繡云的肚子一陣發緊,試圖抵御這股冷風,卻只覺得牙齒在顫抖,雙手也不似以往那么靈活了。她只好不再去擰那衣服上的冷水,任由它們從衣架上滴下來。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漫長和寒冷,一股股寒潮相繼從北方襲來,把南方這片濕熱的大地變得灰蒙蒙,凍霜覆蓋在田間和屋頂上,寒氣透過窗戶和門縫滲入體內,使王繡云心底的那一丁點希望也結了冰,如果是個暖冬會好些,誰不希望日子過得暖洋洋的呢。
半小時前,王繡云剛在廚房燒開熱水,李明興的呵斥就從二樓砸下來:“憨婆,還不快給我提水上來洗澡!都幾點了。”
“你又不是沒手沒腳,怎么不自己下來洗?”王繡云怒吼道,一根沒燒盡的柴木從炕洞掉出來,砸到她的腳上,把她燙得齜牙咧嘴。她將柴木踢進草堆里,未熄滅的一縷火星遇到干草,又冒起煙來,“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提個水功勞就大了是吧?”李明興拿著煙斗沖到陽臺上,“今晚不把水提上來,你也別上來二樓了!”
“誰稀罕你那破房子,造孽啊,人沒癱瘓,倒活得像個癱瘓的了。”王繡云邊擦去被煙霧嗆出的眼淚,邊恨恨地說。一個破房子,還真當成寶了,要不是蓋這破房子,家里也不至于落入這境地,王繡云想到這里就來氣。
年初李明興找隔壁村的施工隊過來看房子時,工頭繞著平房走了一圈,大聲說道:“李叔啊,你的女兒有出息了,這房子得用好一點的材料啊,蓋得氣派一些,她們回來看到也開心,你說是不是。”李明興樂呵呵地說:“可不是么,我大女和她老公在北京工作,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了,我就怕他倆嫌屋丑。你得給我做靚點啊,工錢不會少你的。”王繡云插嘴道:“師傅你別聽他瞎說,我家李璟要上學,家里的谷種都快吃完了,哪里有錢加蓋房子,再說我兩個女兒也不同意蓋二層……”“你懂什么?凈胡說八道,婆娘就這點見識,師傅您別見笑。”李明興打斷王繡云的話,將她轟出門口。王繡云抬著鋤頭往地里走去,她知道家里沒幾個錢了,李明興要真能把房子蓋起來才是怪事。
如今,這粗糙的房子似是驗證了她的話,暗紅色的墻體上還殘留著結了塊的灰白色的泥漿,就像癩蛤蟆身上的疙瘩一樣丑陋和怪異。王繡云望著漆黑的院子,想起夏天的那些傍晚,天一燥熱,李明興就將飯桌搬到院子里,一家四口圍著矮矮的餐桌吃晚飯,蒼蠅和蚊子在空中飛來飛去,狗趴在桌底下搖著尾巴,李明興拿著蒲扇邊扇風,邊嘀咕:沒個兒子,飯都嚼不出味道。后來,女兒們到外地上大學、打工,陸續離開了家,老死的狗也被埋進土里,院子恢復了寂靜。直到李璟意外出生,王繡云想,這下,李明興的心愿該了結了吧。可是很快,這個窄小的院子便站滿了泥水匠和木工,王繡云這才意識到,李明興的心是永遠都不會滿足的。
被冷風凍得皸裂的雙手,在冷水的刺激下疼得錐心。王繡云把濕漉漉的雙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便提著桶走上樓去。二樓沒開燈,播著夜間新聞的電視還在亮著,微弱的燈光照映著李明興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他躺在長椅上睡著了,嘴巴微張著,發出沉重的呼吸聲,一條毛毯從腳邊滑落,邊緣掉到地板上,他也毫無察覺。止咳糖漿瓶子被打開了蓋子,連同幾片降壓藥堆在茶幾上,碗里的開水早已冷卻。王繡云看到這里,剛消下來的氣又堵上了心口,對李明興的恨意也多了些。
“你個老煙鬼,我看你真的不想活了,你以為不吃藥,等中風了女兒就會回來伺候你嗎?別做夢了,還不是我給你倒屎倒尿。”王繡云剛罵完,李明興睜開眼睛,瞥了她一眼,就別過頭去,若無其事地卷起毛毯又睡了過去。“土地公啊,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繡云抹了一把眼淚,提起桶走下一樓。
夜深了,萬物回歸到蕭瑟里。狗吠聲越來越稀罕,前幾年還有幾戶人家養了狗,冬夜也不至于這么荒涼,一輛摩托車從村路穿過,也會引來幾聲狗吠。家里的狗老死后,村里養狗的人家也搬到城里去了,再也沒有聲音打破這種孤寂。王繡云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想起前些年的日子和這幾年的變化,不禁悲從中來。自從李明興搬上二樓住,她已習慣一個人住在一樓,過去的那些夜里,遠遠沒有今夜如此難眠。
她想起了兩個女兒。李敏和李娜還在讀書時,母女三人擠在這個房間里,天一冷,李娜就會躲進被窩,把冰涼的腳丫子往她的肚子上蹭;而李敏不管多冷,總是守著那盞暗黃的瓦泡燈到深夜,她把厚厚的卷子和書堆得高高的,然后趴在里面做習題。王繡云問她:上學有那么好嘛?覺都不用睡啦。李敏不耐煩地說:我在算數,別吵我。王繡云只好自嘲道:讀書好啊,多讀書,別像媽那樣斗大的字都不認識。
然而書讀多了,腦子就會變得復雜,心也飛走了。王繡云后悔不已,當年掏空家底供李敏上大學,還讓李娜輟學打工幫襯,沒想到李敏畢業后會留在北京工作。左鄰右舍都羨慕王繡云,說女兒有出息,變成了“京城人”,她也該享福了。王繡云有苦說不出,上回李敏帶未婚夫回來,李明興問她拿十萬塊蓋房子,王繡云看到女兒氣得臉色煞白,便去拉她的手。李敏卻甩開了,她像甩包袱那樣干脆、用力,把王繡云的手晾在空氣里。王繡云既難堪,又難過,女兒甩開的可不止是這雙手,她甩開的是這個家!孩子長大了,她們終究要飛走,飛向自己的幸福小窩,沒得辦法。
隔壁水英家,女兒嫁在鄰村,隔三岔五帶小孩回娘家,總不忘拎上一只雞或兩斤豬肉。他們的歡聲笑語傳到院子里,引得王繡云走出來,搬上板凳坐在院子里擇菜,隔著圍墻聽他們拉家常。水英的女兒嫁的是一個屠夫,日子過得普普通通,說的也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這些瑣事落到王繡云的耳朵里,變得格外動聽和親切,一家人一起過日子雖磕磕絆絆總該和和氣氣的。透過這片言只語,王繡云想象李敏在北京的生活,她擔心李敏會不會跟水英的女兒那樣,跟婆婆鬧矛盾,被她責難。轉念一想,李敏這么聰慧,怎么會受委屈呢,倒是自己,這些年越過越糊涂了,生活走進了一條死胡同,王繡云想到李明興,又想到住校的兒子李璟,背上仿佛被尖銳的石頭磕了個正著,難受得淚水漣漣。
2
這晚王繡云做了一個夢。8歲那年,在她入學的第二天,她被隔壁村的男老師叫上講臺,老師叫她在黑板上寫出1加2的和,王繡云站了好一會兒也沒寫出來,低下頭盯著地板出神。老師鐵青著臉罵道:笨牛,不懂就下去!王繡云嚇出了眼淚,緊接著她的褲子也濕了。她穿的是一條淺紅色的短褲,濕漉漉的印子惹得臺下笑聲一片。
王繡云從一片笑聲中驚醒,她摸了一把床沿,撲通狂跳的心才安分下來。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還未完全散去,王繡云翻了個身,把被子壓在腿下。然而她再也睡不著了,李明興的咳嗽聲從二樓傳下來,斷斷續續的,王繡云聽得心煩意亂,她聽出李明興的喉嚨里有痰,起先還有些心疼,想到他故意不吃藥,王繡云用被子捂住了耳朵。在這空當里,她想起李璟的被子破了個洞,不知道晚上睡覺冷不冷。李璟墊著的還是涼席呢,即使冷又能怎樣,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窗外隱隱約約傳來幾聲雞啼,王繡云聽完就想起床了,自家的雞聽到打鳴聲,也打開喉嚨回應,此起彼伏的雞啼聲昭示新的一天開始了,但新的一天不總是充滿希望的,也可能面臨新的困境和抉擇。王繡云套上衣服爬起來,與此同時,她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王繡云先到米缸里量了兩筒米,像往常那樣,洗米,倒水,掂量著人吃多少碗,雞吃多少勺。只不過王繡云的心里多了些心事,她在灶臺邊點著火,邊想著該收拾什么行李離開。那件紅色的大衣,王繡云倒挺想穿的,那是李敏買給她的唯一一件衣服。當初剛買回來時,王繡云嫌棄太喜慶、太隆重,舍不得穿,掛在房間里落了灰。可是現在,她怎么也記不起那件衣服放在哪里了。前幾天把房間找了個遍,也沒找著。好端端的一件大衣,怎么會不翼而飛呢。
她只想離開這個家,隨便到哪里去都行。以前隔壁村一個老太婆走失,她的兒女發動了所有親戚朋友去找她,還登了《尋人啟事》,后來老太婆被找到了,家里舉辦了宴席謝客。王繡云這輩子過得平平淡淡,也沒做過一些轟動的事情,要是女兒們發現她走丟,總會想法子找到她,并解決家里的困難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此刻,王繡云又不確定,如果她離家出走,李敏和李娜是否會擔心,或是責怪她給大家帶來了麻煩。一個遠在外地,一個有孕在身,姐妹倆自顧不暇,又怎么會關心娘家的境況呢?想到這里,王繡云的內心盈滿了苦澀。只有徹底離開,她的煩惱和痛苦才會減少一些。
粥煮滾時,天色也開始發白,王繡云擦了擦被煙霧熏熱的眼,慢慢從灶上抽出一些柴木。她把雞槽拿出來,裝上糠,和著昨夜的剩飯,又添了幾勺剛煮開的白粥,攪拌均勻后,雞籠里上下撲騰的雞才安分下來。王繡云盯著一只肥碩的閹雞,心里感慨到:這雞的毛色多漂亮啊,養了一年多,肉質是最肥美的時候。一只母雞走到她的腳下,緊挨著王繡云的腳踝,啄地上的米粒。王繡云蹲下身子,往母雞背上輕輕摸了摸,母雞拍了拍翅膀,但沒有跳走。平時喂雞時,趕上王繡云發脾氣,經常踹兩腳這些雞,從它們身上泄氣;母雞沒有按時下蛋,王繡云也會拿棍子拍打它,威脅要宰了它。現在,這些雞似乎意識到王繡云要離開了,它們圍在她的腳下,每啄幾口,就抬起頭看看她。王繡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活了大半輩子,舍不得她的竟是這幾只常挨她揍的雞,看著這幾只白白的雞王繡云心里有了棉花般的暖意,竟難得笑了一下。
“憨婆,我的襪子放哪兒去了,你昨天幫我洗干凈沒?”王繡云剛從雞欄里走出來,就看到李明興叉著腰站在陽臺上。
“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東西從不收拾,什么都賴我!”王繡云頭也不抬,嘴里罵罵咧咧:“一大早像個債主似的,我欠你的嗎,沒本事的男人才把老婆當保姆使。”
李明興也罵了一句粗口,隨后啐了一口痰。王繡云沒聽清楚,她也不想知道李明興罵了什么。眼下,她只想著盡快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家。
王繡云是根據日出來判斷時間的。家里有一座老式掛鐘,一到整點就會響幾下。李娜教過王繡云數掛鐘的響聲,但每次掛鐘響時王繡云都在廚房或雞欄里,她總會錯過前面那幾下,于是王繡云放棄辨認掛鐘的聲音。她看到天剛亮,就知道該煮粥喂雞了;看到太陽的光斑落在院子的那面墻上,就知道該去菜地澆水了。
現在,冬日的太陽比較懶散,遲遲沒有爬到樹上,王繡云感覺到身體不像早上那樣冷了,又聽到遠處傳來摩托車和拖拉機的車流聲,便知道該去接李璟了。王繡云想起上周李璟在學校里尿濕了褲子,她忘記帶干凈的褲子給他換,以致李璟感冒了,于是從箱子里找了兩條舊褲子出來。褲子皺巴巴的,有黑色的斑點,王繡云有些愧疚,昨天她能洗一洗,李璟就不用穿臟褲子了。
3
到小鎮里坐上汽車時,王繡云心想,這是最后一次坐這班公交了。她還記得第一次坐上這輛車,心里滿是忐忑。別說市里,就連小鎮,她也沒去過幾回。嫁給李明興的這些年,整天不是在地里操勞,就是在灶臺上忙活。這輩子也就這樣過來了,小鎮以外的世界,她只在電視里見識過。
王繡云第一次出遠門,是送李璟去市里的特殊教育學校上學。那天她帶著李璟上車時,剛往投幣箱里塞進一張5元錢,司機問她去哪里,她說“去火車站”,司機聽不懂方言,抬高嗓門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去哪里?”王繡云被嚇住了,牽著李璟的手也出了汗,她局促不安地瞅了一眼車廂,不知道該下車,還是找位置坐下來。她不記得“火車站”這三個字的普通話發音,即使她在新聞里聽過無數次。
現在,她已經能用普通話勉強說出“火車站”三個字了,盡管聽起來鄉土味那么濃。最重要的是,她清楚地知道兩個人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該付的是6塊錢,而不是5塊錢。當然,她永遠也忘不了,有一次去接李璟時,司機突然轉變路線,繞到加油站去加油。王繡云瞅著路邊的景觀和建筑全都變了樣,慌忙沖到車門處,使勁拍門催促司機停車。司機告訴她還沒到站,王繡云聽不懂,情急之下用方言對司機破口大罵,被趕下車后,她才發現孤立無援,陌生的道路相互交叉著,車來車往,她分不清李璟的學校在哪個方向。若那摩托車司機沒主動上前招攬生意,也許她在那天就走失了,只是命運冥冥之中又將她送到兒子的學校。
公交車發動時,王繡云還沉浸在往事里。從小鎮出發,公交車穿過了大片田野,秋季的稻谷被收割之后,土地終于可以歇一口氣了。大片的農田被黃綠色的野草覆蓋著,只有零星幾片地里,種了些白菜、蘭豆和圓椒。天氣一冷,菜也偷懶了,長勢不喜人,到了這個時節,葉子還沒爬滿菜棚,露出幾根光禿禿的竹子來。幾個菜農在自家的玉米地里鋤草,膝蓋高的玉米苗剛長開,翠綠的葉子上流淌著昨夜的霧水,露珠在陽光下閃爍著。
王繡云想到家里的那畦菜地,那一片茂密的蒜苗,她已經為它們澆了一個多月的水,等過年時,李明興會讓她去地里拔下來、洗凈,用稻草捆好,他再騎著自行車穿街入巷去叫賣。過去幾年里,天還沒亮王繡云就得爬起來,匆匆煮好面條,就挑起竹擔,伴著星辰和清風,借著手電筒的微光,從菜地里挑選出長得最漂亮的那些蒜苗,連根拔起。過年是蒜苗價格最貴的時候,一年的盼頭也在那上百斤的蒜苗里面了。今年情況會不會改變呢,少了自己,李明興忙不過來,蒜苗就會在地里長老,長老了的蒜苗葉子和莖里會長出一種“絲”,嚼勁變差,精明的顧客一眼可以辨別出來,于是價格就得打折。
王繡云使勁不去想這些,愧疚感會讓離家出走的念頭動搖。她望向窗外,空曠的田野漸漸退去,一個又一個村莊映入眼簾。每到一個村莊,公交車就搖開車門,上車的人遠比下車的人多,車廂就顯得擁擠了,位置坐滿后,人們從車門向王繡云的座位涌過來。王繡云下意識地將行李袋拉到腳下,并用雙腳夾緊它。行李袋裝的是兩三件換洗的冬衣、一把折疊傘、一個水杯、一條毛巾和李璟的兩條褲子,它們體量太小,顯得行李袋有些瘦癟和寒酸。王繡云怕李明興起疑心,收拾行李時沒敢帶太多東西,當她看到一個婦女掏出一塊小鏡子時,才懊惱沒帶一把梳子過來,早上起床忙著做家務,她連頭發都還沒梳過呢,離開這個家,還不知道去往何處,她得讓自己體面些整齊利落一點。
王繡云想起了母親多年前離家出走的時候,母親是被病痛折磨,她是為心病所困,哪一樣不讓人絕望呢?只是,王繡云想不到怎么樣才能離家出走得妥當一些。
她不能給村里的人留下話柄。如果人人都知道她離家出走了,有誰會同情李明興和李璟父子倆。更重要的是,兩個女兒會怎么想,她們一定會怨恨她,認為她在逃避責任。王繡云想到這里,對“離家出走”這個決定又慎重了些,她意識到自己做的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一旦失敗,李明興癱瘓的風險就更大,李璟將來也無所依靠。王繡云的神色瞬間變得凝重,那張長滿斑點的臉看起來更黝黑了,瞇起來的眼睛也被一股悲傷籠罩著。
公交車穿過了田野,跨過了村莊,便駛入城鄉結合地帶,這里遍地煙塵,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被綠色的鐵網罩著,鐵架上站著十來個高空作業的工人,遠遠望去猶如螞蟻馱著食物在緩慢前進。王繡云想,她是其中一個工人就好了,她會找機會跳下來,誰也不知道她是意外失足或是有意為之,或許還能拿到一大筆賠償金呢。不過她又擔心,如果那棟房子出了事,以后沒人敢買了。新聞里說這個片區的房子是全市售價最低的,李娜還沒買房子,說不定他們夫婦倆剛好看上那一套了呢,不行,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李娜兩口子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們要過得比自己好,一定會的。
想到李娜,王繡云猶豫著要不要見她最后一面。李娜懷孕后老往醫院里跑,電話也少打了,以前她對家里的事最上心,帶李明興看病,給王繡云鑲牙錢,幫李璟辦殘疾證并申請學校……事無巨細總會過問。懷孕后卻對家里不聞不問了,李明興的降壓藥快吃完了,有一頓沒一頓地吃著;家里的稻谷也快見底了,這些事情李娜都不知道。
王繡云想不明白,當年她懷三個孩子時,也不見得這么嬌貴,鋤地、挑水、插秧,一樣也不落,怎么李娜懷個孕這么嬌氣呢。有好幾次,王繡云送完李璟到學校,想去看一眼李娜,但她不知道李娜租的房子在哪里,而且想到虧欠李娜太多,不好再要求她做點什么。如果見到李娜,該和她說點什么呢,離別總是傷感的,王繡云生怕自己的神情暴露了一切,要是這樣的話,還不如留個念想呢,她希望李娜生了孩子后的日子越過越好,不要和她一樣被這日常的瑣事折騰出心病。
4
到達學校時,王繡云已是饑腸轆轆。40多公里的路程,對她而言,是天南地北的距離。中途她要在火車站下車換乘公交,本來王繡云可以買點食物果腹的,她擔心趕到學校天色太晚,只好作罷。這會兒到了學校,李璟卻還沒放學。
起先有三兩個跟她一樣早到的家長守在學校門口,他們停好摩托車后,站在門口往學校里面張望。王繡云挨在校門口的榕樹旁坐著,她想和他們搭話,剛站起來,嘴里念叨著“咋還不下課呢,上周我過來都放學了……”但那幾個人好似沒看到她,他們伸長了脖子往里頭瞧,盼望孩子從里面沖出來。王繡云只好走到大門處,她望了幾眼,操場上空空如也,教學樓里也沒有學生出入。漸漸地,來接孩子的家長越來越多,他們陸續走到校門口,學著前面的家長那樣往里頭望,很快將大門圍得水泄不通。
王繡云站得腳麻了,想走到樹下坐著,但擠不出去,人群在她的身后圍成了一堵墻,她只好緊緊攢著那個行李袋,生怕給別人踩到。王繡云望了一眼操場的上空,淡黃色的云層逐漸變得灰白,夕陽在以她看不見的速度沉下去,風也降下了溫度,把王繡云的臉吹得生疼。
操場的對面是一棟宿舍樓,每一層的大門都緊鎖著,陽臺上掛著零星幾件衣服,風把它們吹得左右搖晃,晃得王繡云也出了神。晚上誰幫李璟洗澡呢?她第一次提出這個疑問,他吃飯總是慢吞吞的,如果其他人都吃完了,老師會不會收走他的飯盤呢?要是他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褲子里,誰幫他收拾呢?以前送李璟到學校,王繡云匆匆趕回去,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在教室會有老師幫忙處理,如果下課了,宿管阿姨也會照顧他們。”李娜帶李璟到學校注冊后這樣告訴王繡云。可是宿管阿姨有耐心做這些事嗎?自己幫李璟處理褲子上的糞便時,也忍不住會打他,換了陌生人呢?王繡云眉頭緊鎖,決定等李璟出來時檢查一下他的身上有沒有傷口。
這時,一個老師走了出來,人群立即騷動起來,紛紛詢問里邊的情況。門衛在旁邊大聲示意安靜。“不好意思,讓各位家長久等了,”老師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是這樣的,后天就是元旦了,學校今晚組織了元旦晚會,因為是第一次搞這個活動,我們也想把學生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大家看,所以呢,各個班級都在緊張籌備,排練晚上的節目……”
“什么節目啊,那今晚還放假嗎?”一個家長打斷了老師的話。
“放的,等學生們表演完就可以接回去了。”
“表演什么啊,老師,我孩子有節目嗎?”
“這個嘛,要看各個班級具體的安排,有唱歌的,有朗誦的,也有做手語的,一般都會安排節目給他們,勞煩大家耐心等候一下,稍后咱們到四樓會議室去,就可以觀看孩子的表演了。”
“我兒子話都說不清楚,怎么會唱歌呢?亂來的。”一個家長不滿地說道。
老師愣住了,隨即說道:“您不用擔心,我們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孩子也學習了一個多月,您要給孩子信心呀,他們可棒哩!”
“不知道我家娃娃表演什么呢,我也想看到她站在臺上……”王繡云旁邊的一個婦女自言自語道。
老師說完走回教室了,留下門衛在維持秩序,人群又恢復七嘴八舌的狀態,門衛見狀溜回門崗處,放任他們嘰嘰喳喳討論。王繡云沉默著,偷偷打量身旁的家長,他們和她一樣,多半是農民的打扮,臉上沒有舒展開來,只不過他們手上少了那礙眼的行李袋,看起來輕松多了。也有好幾人像她這樣默默不語,自個兒想著孩子的事。他們臉上是平靜的,看不出期待或欣慰的神情,有人掏出煙盒點燃了煙。
夜色越來越濃,校門口的路燈發出殘弱的光,打下來的影子不勝凄涼。冷風把城市的夜變得單薄而落寞,公交車七拐八彎將王繡云送達的城市,跟她想象中原來是不一樣的。城市的夜里少了車流聲,少了霓虹燈,也如同村子里般孤獨。
人群安靜下來后,王繡云聽到教學樓里傳出孩子們的歌聲,“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賀大家,新年好,我們唱歌,我們跳舞……”那樣喜慶的歌聲,卻是孩子們撕心裂肺喊出來的。王繡云聽著聽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她在參差不齊的歌聲里仔細辨認,試圖找到李璟的聲音。但歌聲結束后,王繡云也沒聽到李璟的聲音,她苦笑了一下,李璟怎么會唱歌呢,李璟連普通話都不會說。問他問題,他只會靜靜地看著你,他連字也不識呀!王繡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好了,好了,大家跟我到會議室吧,晚會就要開始了……”門衛打開了大門,家長們默默跟在身后,往會議室走去。王繡云跟在隊伍的末尾,為的是不讓人們看到她手上的行李袋。她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但肚子也不比先前餓,只有眼眶異常干澀,經冷風掠過,疼得她想閉上雙眼,閉上眼睛人會舒服一些,一些煩惱也會暫時消停。
5
會議室里擺滿了紅色的膠凳,和王繡云家里的一模一樣。她還以為會議室是那種裝潢著一排排高級軟椅的呢,新聞里的會議室都那樣,這讓王繡云的心里產生了落差。由于她是最后一個進來的,位置也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這樣一來,高個子的家長們擋住了她的視線,王繡云很難看清舞臺上的表演,畢竟那舞臺也沒有比平地高出多少。王繡云只能看到舞臺上方懸掛著的一排氣球,窗外的風將它們吹得搖搖欲墜,王繡云希望風能將它們吹到她面前,她就可以拿幾個給李璟了。
人們落座后,一個短頭發的女老師拿著話筒跳上舞臺,她念了一連串名字,介紹到場嘉賓,隨后校長接過話筒走上來。王繡云認得他,有一次她接李璟時,門衛讓她在本子上簽名,王繡云說她不會寫字,校長聽到后叫她打個鉤就行。王繡云聽他講了好久的話,她只聽懂一半,至于那些“星星的孩子”“社交障礙”“擁抱陽光”……她一句也理解不了。她干脆收回舞臺上的目光,四處張望,尋找李璟的身影。
主持人宣布第一個節目開始時,王繡云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表演隊伍里的李璟。她沒想到李璟會被安排到節目,更沒想到他會第一個上臺。第一意味著什么呢,李敏從小學到高中,拿過第一名的獎數也數不清,她的高考成績也是全校第一,這意味著榮譽;李娜初中畢業后進廠打工,過年回家,她跟王繡云說她每天都是第一個打卡上班的,所以主管把她提拔為組長,對她而言,第一意味著勤奮;李璟呢,他什么都不會,什么也做不好,他只是個未長大的孩子,今天站在這里,會給他的人生帶來什么改變呢?
王繡云踮起腳跟,凝視著臺上的兒子。他的眼睛斜視著,沒有聚焦點。王繡云猜測他化了妝,緊緊抿著的嘴唇顏色加深了,他的臉又白又細膩,兩頰紅通通的,兩道眉毛也作了修飾,又粗又黑,看起來反而不大自然。跟他站一起的幾個小孩,有的低著頭,有的玩弄著身上的綠裙子,直到助教老師在前面喊口號,他們才將注意力放到老師身上。音樂響起的時候,王繡云也走出了會議室,她小跑到舞臺前方的窗戶邊,把行李袋放到腳邊后,站著靜靜地觀賞兒子的表演。
擺手,轉圈,握拳頭,抬高手臂,搖頭……助教老師在前面引導,孩子們就跟著做動作。一開始李璟跟不上節奏,兩只手胡亂晃動,邊左顧右盼,又自個兒癡癡地笑著。王繡云的心里仿佛被針扎了一下,想沖上去將瘦小的他抱下來。她想起懷他的時候,心里一萬個不情愿,也想著等他出生后,就送給別人養。后來生下來發現是男孩,看到李明興兩眼放光,她才打消心里的想法。然而李璟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樣的,他那么安靜,什么話也不肯說,到了適學年齡,也沒學會上廁所,王繡云這才慌了,生活給了她重重一錘。
隨著音樂起伏,老師的手勢幅度加大,孩子們也慢慢適應這種變化,他們機械地擺動著身體,面無表情地完成一個個簡單而又復雜的動作。李璟也伸展開雙臂,把手高高地舉到頭上,又將十指交叉放到胸前,作出祈禱的模樣。他做這些動作很吃力,仿佛手腳被束縛太久,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來。
王繡云看呆了,婉轉的音樂穿過她的耳朵,往她的心底流進去,有什么東西在涌動,如潮水般向她撲過來。霎時之間,她為先前的念頭羞愧不已,李璟的人生還有無限種可能,作為母親,她卻輕易放棄了他。就在這時,李璟的視線離開了前方的老師,直往王繡云這邊看過來。兩人對視的一剎那,王繡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兒子茫然地望著她,像是沒將她認出來,但他的手晃得更賣力,似乎在向王繡云打招呼。
在這種悲喜交替的時刻,音樂戛然而止,掌聲轟動起來,助教老師走上舞臺,示意孩子們一起向臺下鞠躬,李璟不知所措地跟在老師身后,既沒有鞠躬,也沒有看向臺下。他像做錯事了那樣,把雙手藏到背后,低下頭來等待挨批。老師牽起他的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話,他才跟著大家一起退到臺下。
第二個節目開始時,王繡云迫不及待地沖進會議室里,她一把拉起李璟的手,就要往外走。李璟的班主任認出了她,將她攔下來,告訴她晚會還沒結束,還有很多精彩的節目。可是王繡云等不及了,回小鎮的最后一輛班車很快就要發車,漆黑的夜色不留人,她得趕在公交車發車之前到達火車站。
走出學校大門,一陣冷風襲來,李璟打了一個噴嚏。班主任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提醒王繡云要注意安全,“實在趕不上車,就在旅館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也行,李璟也累了,讓他歇歇也好……”王繡云點點頭,她回頭看了一眼,確認老師轉身離開后,便停下腳步,彎下腰摸了摸李璟的褲子,這回是干的。王繡云才放下心來。
學校門口離公交站有一小段距離,因地界偏僻,路燈壞了好幾盞也無人修理,黑魆魆的夜路讓王繡云心生冷意,她抓緊李璟的手。一輛小汽車從背后駛過來,遠光燈將路面的小石頭照得一清二楚,車子加快了速度,從她的身旁呼嘯而過。
車子遠去后,馬路恢復了先前的寂靜,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王繡云握緊李璟的手,母子倆循著夜色向著不遠處的亮光處奔跑起來。
刊于《草原》2021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鄭金師,女,1994年出生,廣東省作協會員。曾獲第八屆“包商杯”全國高校中篇小說獎、廣東省高校“作家杯”中篇小說獎等。作品見于《安徽文學》《作品》《躬耕》《杉鄉文學》等刊物。
作者:鄭金師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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