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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琴猶聞流水聲

抱琴猶聞流水聲

 

作者:何飛龍

 

  01

 

  那日傍晚,霧蒙蒙的天似有吞噬白晝之意。

 

  不一會兒便下起了雨,竟有一種江南煙雨之美。我獨自一人打著傘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顧不上煙雨朦朧之美。幾個月后,我即將面臨著失業的窘境。此時的我,還奔走于各種求職場合,四處碰壁。

 

  前方一人身著漢服,不疾不徐。那人背著一張古琴,腰間若是再配柄長劍,活脫脫古代文人的樣子。見他淡然地走在雨中,此前求職碰壁的煩惱瞬間消失。

 

  “同學,下雨了,你不打傘?”此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要是有傘,誰又樂意淋雨。

 

  “謝謝,我才參加完一個活動。”他遲疑一番,扶了一下沾了雨珠的眼鏡,又看了看我遮在他頭頂上的雨傘。

 

  “淋濕我沒啥,倒是古琴,不過雨不大,好在琴囊也是防水的。”他順勢將背上的古琴挪到胸前。

 

  “你是學樂器的?音樂學院的嗎?”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愚蠢,至少前一個問題是帶有愚蠢成分的。

 

  嗯。他點點頭,以最簡單的方式回答了我的兩個問題。我并不覺得他不禮貌,反而覺得文人就該是這樣子的。

 

  我倆擠在一把傘下,我生怕淋濕了他的古琴,將大半的傘遮到他那邊。

 

  “你這是要畢業了嗎?”他問道。

 

  我從鼻腔里發出一個“嗯”字,我極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但事實終究如此。

 

“那我得管你叫師兄,剛才我們在新校區那邊的松林里雅集。就是以琴會友、吟詩唱和的那種。”他說話文縐縐的,一一解釋,生怕我聽不懂。

 

  “你這么一說,我倒有點感興趣了,流觴曲水,蘭亭雅集。”我自行腦補出一系列有關他口中雅集的畫面。

 

  “你說得對,可惜松林里沒有水,有水就好了。你知道嗎?水是活的!”他這么一說,我的腦袋像被重錘擊了一下,得虧他說了“水是活的”就打住了,不然我肯定會將這種欽佩轉化為一種對他的不屑。

 

  “你彈琴多長時間了?”我好奇地問道。

 

  “你看我有多大。”

 

  “不會從出生開始彈琴吧?”我開玩笑道。

 

  “至少學了十年吧,要說十年零幾個月幾天,我也不記得了。”聽完他的話,我倆都笑了。

 

  “你呢?”他突然問我,我竟不知他問我的問題重點在哪里。

 

  “我家世世代代種田的,到了我這輩兒,就從大山里走出來讀大學了。我出生的時候,我爺爺滿村子里炫耀,說家里添了個滿山跑。后來他老人家臨終前叮囑我,千萬別再回山里了。”

 

  “什么是滿山跑?”

 

  “在我們那兒,生了兒子叫滿山跑,生了姑娘叫鍋邊轉,這都是老輩人的說法,現在沒人說這個了。”他一下子恍然大悟說:“那好極了,常年游走在山林之間,山山水水簡直美得不可想象,融入天地之間啊!”一輛轎車疾馳而過,盡管我們在路邊避讓,仍舊沒有避開車輪輾軋飛濺的污水。

 

  “有這么開車的么?”我罵罵咧咧地,并且補了一句國罵。

 

  “年輕人,不要這么浮躁,罵了也沒用。”他居然說我浮躁。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居然稱呼我為年輕人,很明顯他看起來更小一些。然而我竟然找不到任何話語反駁他,說起浮躁,我的確浮躁。

 

  “說到哪兒了?”我尷尬地問了句。

 

  “融入山水之間,物我合一。”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個彩排已久登上舞臺的主持人說的開場白,老練,平靜。

 

  “你學音樂還是哲學?這么神?”

 

  “道理不是相通的嗎?”他說這句話時顯得更加老練平靜,我突然覺得自己給他撐傘是錯誤的行為,就不該做這個好人,給自己添堵。

 

  “我看了下你的面相,最近身體不是很健康,應該是胃有問題,飲食要規律,不然對身體損害很大。”

 

  “你還學過中醫?”我把“大神”這個帶有夸張成分的贊嘆詞咽下去了。

 

  他點點頭,“跟著我爺爺讀過幾年中醫古書,中醫可是好東西,不過咱們扔了的東西也不少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惋惜。他補充道:“師兄,你可以學點音樂,要不你來學一下古琴?你聽過‘五音療疾’吧?”

 

  為了顯得自己不是那么無知,我尷尬地點點頭。

 

  到了路口,分道揚鑣。我正打算留個他的聯系方式,他倒是先開口了。

 

  “師兄,留個聯系方式吧,你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他這話一出,我不知是該竊喜還是驚訝,或許我身上的確有些他口中的“值得”之處,我更驚嘆,我們學校里居然還有此等神人。

 

  “好啊!那改天我就跟你學習古琴,付費的。”說完他也笑了起來。

 

  “我叫琴一,不是別號,是我的真名。琴是古琴的琴,一是道生一的一。”他說完,便走進了人頭攢動的食堂人群中,我站在原地良久。

 

  02

 

  我已經忘記是否在網上查找過這個姓氏。但是我覺得“琴一”這個名字簡直就是詩,我實在找不出更適合的詞來形容。

 

  在此之前,我也的確沒聽過“五音療疾”,但琴一這么一說,我倒來了興趣。我也沒有接觸過古琴,于是上網查詢相關資料。玉琴、瑤琴、七弦琴,仲尼式、伏羲式、列子式,廣陵派、虞山派、九嶷派……各種五花八門的介紹,看得我眼花繚亂,甚至有些發困。

 

  電腦的郵箱提示閃爍著,是一封求職郵件的回復。市區里的一家教育機構通知我在規定的日子里去面試。這是一封充滿儀式感的郵件,在此前我還沒有收到類似的郵件,我的內心充滿了感動。

 

  手機響了,是微信消息。在看手機之前,我試著想了一圈身邊可能給我發信息的人,然后鎖定了那么幾個人。出人意料,是琴一添加我的消息,這讓我有些吃驚。

 

  “師兄,我琴一。”

 

  我同意了,還沒來得及給他發消息,他又發來消息:“師兄,你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不僅僅要注意飲食,而且應當吃些中藥,慢慢調理,一下子是治不好的。”

 

  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我的胃病是老毛病都看出來了。我沉默了半天,感嘆自己大學四年虛度了光陰。我把編輯了半天的文字刪去,最后發出“謝謝”二字。

 

  突然想起他說的“五音療疾”,我便在手機上搜古琴曲來聽。聽什么呢?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我早就耳熟能詳,那就聽《高山流水》吧。能不能遇到知音另說,至少“五音療疾”我是確信無疑的。

 

  我搜了半天也沒搜到古琴曲的《高山流水》,看了資料記載才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的前因后果。據明代朱權《神奇秘譜》記載:“《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我真是孤陋寡聞,想起白日里琴一說過“水是活的”,我便戴上耳機聽《流水》。

 

  曲子聽完,我不敢說自己完全明白什么是“五音療疾”,但我很明顯地感受到內心的安靜。

 

  更晚一些的時候,琴一又給我發了消息,他讓我關注他們琴社的公眾號。這是一個由一群在校學生自發組織的琴社。大學四年來,我無數次看到背著古琴穿行于校園人群的人,卻不知道學校里居然還有這么一個社團。

 

  我躺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著公眾號的歷史消息。照片里的琴一瘦瘦高高,戴著瓶底般的眼鏡,縮在寬大的漢服里,顯得更小。從他的臉上,尤其是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從容,擁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老練,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大三的學生。

 

  我把和琴一相識的經過,尤其突出地將琴一如何對我“望聞問切”的事情告訴好哥們老陳,老陳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有這種神人?”老陳是我大二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還熱衷于做一個憤怒的詩人,把學校里但凡和文學有一點關系的社團都加了。也不能說一無所獲,至少認識了同樣想做個憤怒詩人的老陳。老陳和我不一樣,他的憤怒完全來自為憤怒而憤怒。對老陳最深的印象莫過于,在一次某個文學社的文集發布現場,他把里面收錄的一些作品批得一無是處。雖然發布會比較小,只有社團內的幾十人,但這足以讓老陳無法再在里面繼續混下去。

 

  我和老陳一樣,也從文學社退了出來。老陳學吉他那段時間,我正在做兼職。老陳讓我不要做兼職了,學不到什么東西,跟他學吉他,好歹會一門樂器。

 

  “你不懂,老陳。”我跟老陳說,“我做兼職純粹是為了掙錢,我得自己掙生活費。”后來老陳的吉他學會了,可我掙的錢仍然不夠生活花銷。

 

  “老陳,我感覺我要討飯了,找工作實在難啊!”我說這話不是為了抱怨,僅僅是告訴老陳這個事實。

 

  “那有啥,大不了來我這兒。”老陳比我大一屆,腦子好使,上大四的時候開了家超市,說大不大,收入可觀。

 

  “陳老板,我可不比你啊。”我一如既往地酸著,像個屢試不第的窮酸秀才,秀才都算不上。

 

  “你說的那哥兒們,真有那么神?改天咱們去認識一下,我帶上吉他,到時候彈一首。”說到這里,我突然有些感傷,老陳彈吉他,琴一撫琴,我會啥呢?我陷入無限的惆悵。

 

  “再說吧!”

 

  “你寫首詩,到時候我倆給你配樂,你朗誦。”老陳的話,顧及了我的顏面,要不說人腦子好使。

 

  “行了,不和你吹牛了。有空過來,請你干酒。”老陳也是南方人,說話卻總喜歡模仿東北人,把喝酒說成是干酒。

 

  “好。”話音落下,掛斷電話,我一聲長嘆。

 

  03

 

  “師兄,短時間內不一定能學會,但是感受一下總是好的。你把基本的指法和基本的要求掌握了,后面就得靠自己了。”

 

  我點點頭。琴一帶我來他們的琴社,琴社是他們學院的一間教室,寬闊敞亮,美中不足的是算不上安靜。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作品,上書四字“和靜清遠”,落款是琴一。這家伙,還真是琴棋書畫,樣樣都通。

 

  教室里的學琴者,除了我,還有七八人。琴一授課理論多于實踐,總愛講一些琴學理論的東西,在他看來,不通樂理難出雅音。當然,為了服眾,琴一在授課之前要彈上一曲。

 

  “古人撫琴,沐浴焚香,咱們就跳過這個環節了。”琴一邊說邊將一張古琴平整地端放在琴桌之上。

 

  “古人為什么沐浴焚香?為的就是身心輕盈,呼吸平緩,用最自然的心態去彈琴。我才一百斤,夠輕了,所以我們開始吧。”琴一的話逗笑了在場的所有人。想不到這家伙,嚴肅的表情下還有幽默的一面。

 

  笑聲結束,琴一又說:“希望大家在聽的時候,保持安靜。”全場頓時鴉雀無聲。琴一調琴結束,開始了琴曲演奏。第一個音傳入我耳中,像針灸一般,我身體里的某種浮躁,頓時變得沉靜。

 

  盡管之前已經在手機里聽過一些曲子,但是現場的感受,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我能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聽演唱會了。琴曲演奏結束時,現場陣陣掌聲,我卻陷入沉思。

 

  琴一給學員講解學琴的基本要求,心浮氣躁不宜彈琴,手指不凈不宜彈琴……琴一接著講彈琴的基本指法,減字譜的構成。我聽得云里霧里,看得出這期學員都是新手。

 

  琴一左手指著右手說,“抹挑勾剔”的指法是這樣的。說完便演練“抹挑勾剔”的指法。他補充道:“前期指法的練習重點在右手上,不能偷懶,不然后面進入曲子的學習就學不好。”

 

  我學著他的樣子,在琴弦上“鼓搗”出了“抹挑勾剔”的聲音,太過用力琴音太大,有些刺耳。琴一糾正我的坐姿,正襟危坐,身體放松,正對五徽,前胸離琴一尺左右。聽著他的指令,我一步步改正自己的坐姿,他讓我放松,我卻感覺身體繃得緊緊的。

 

  “好了,師兄,你現在再試著彈一下,從一弦到七弦。一定要慢下來,慢!”我的確彈得很慢,但是琴音比之前好聽多了。

 

  “師兄,你的手指用力要均勻,不要太慢了,太慢了琴音就斷了。就跟繪畫和書法一樣,筆斷意連的那種感覺。”我長呼一口氣,重新彈琴,效果好多了。

 

  琴一到另一邊教別人,我自己練習著“抹挑勾剔”,不一會兒,指肚就如火燒一般,留下淡紅色的痕跡。但心里極為安靜,或許這就是五音療疾。

 

  從琴社出來,琴一背上自己的琴。他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好極了。琴一不住校,他家離學校不遠。分別時,他語重心長地說:“師兄,你得堅持下去。雖然找工作困難,但是不能讓這些困難把自己困住。”盡管他說得對,我卻有點反感他這一套說教。

 

  “手指太疼了。”我用右手的大拇指揉搓著食指和中指。

 

  “所以更要堅持啊,都這么疼了,不堅持下去,對不起自己。”他將他長滿厚厚繭子的手給我看。我看著他習琴十載的手,幾近變形,不由心生敬意。

 

  “哎,看我能不能堅持吧。”我還在用大拇指揉搓著食指和中指。

 

  “指法是最基本的,等換了個指頭就好了。”說罷,他便背著琴離去了。

 

  晚飯后,操場上打籃球的人很多,老陳要忙超市的事情,不然我肯定要和他打籃球。我依然覺得指肚疼,啥時候才能“換了個指頭”。

 

  我給老陳打了電話。老陳的超市就開在學校外面不遠處,老陳讓我去超市找他,他現在走不開。

 

  我去找老陳已經是半小時后了,他在超市旁邊的飯館里點了不少菜等著我。

 

  “干幾瓶?”我還沒落座,老陳先甩出一句。

 

  “少喝點,傷身體。今天來給你說事兒。”

 

  “啥事兒啊,這么神秘?”老陳說著端著杯子伸過來,我也伸出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完。

 

  我把自己學琴的感受告訴老陳,老陳說:“不就是學琴嘛,音樂這東西,都是相通的,跟我學吉他一樣。”

 

  “不一樣,那種感覺……總之,我說不清。”我的意思是想讓老陳哪天一起去感受一下。不過,我把重點放到了對琴一的描述上。

 

  老陳認為我在吹牛。看我一臉嚴肅,他才覺得我沒有騙他,驚嘆:“咱們學校還有此等人物?改天是得認識一下。”飯館里人聲鼎沸,煮火鍋沸騰起來的熱氣彌漫在空中。

 

  老陳叫來的啤酒還沒有喝完,電話響了,是他的女友阿曼打來的。阿曼我認識,是個瘦瘦高高的女孩兒,老陳憑借一把吉他俘獲了阿曼的芳心。

 

  “對不住了,老弟,阿曼打電話來了。送貨的人到了,我得去一下。”老陳重新起了一瓶啤酒,一飲而盡。

 

  回到宿舍,我查了本該早上九點就查的成績,兩個月前我報了鄰縣的一家事業單位。抱著四處撒網撿漏的心態,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有份工作,對得住四年的大學生涯。早上九點還差幾分鐘的時候,我心情十分忐忑,有種迫不及待的沖動,渴望得知自己的考試成績。在我輸入驗證碼最后一個字母時,想起琴一,我放棄了。

 

  事情就是這么回事,急躁又有什么用。對于未知的事情,悲觀和樂觀結果都一樣,又何苦非得帶著不愉快的心情去面對呢。醍醐灌頂,我一下子心情暢快多了。白日里手指碰到琴弦那一刻的感覺,再次在我身體內流竄。

 

  又到了輸入最后一個驗證碼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點下去。嗯。成績不錯。看來對待尚未知曉的事情還得抱著樂觀的心態,話說回來,這都是安慰自己的話了。

 

  04


  自打學琴以后,閑暇時刻,我便到琴一的琴社去。找工作這事兒吧,樂觀點。琴一要上課,有時不在,我自己練習,琴社里的其他人也都在練習。有些走得遠些,有些才接觸。

 

  我去找老陳,無奈老陳的超市緊閉,我實在搞不清楚這么好的生意,他居然關門悠哉。我本想打電話詢問他的去處,突然想起他此前提過要和女友阿曼結婚的事情,便打消了聯系他的念頭,或許他正在忙這事兒吧。

 

  琴一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天空霧蒙蒙的,像極了我與他初識的那日。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同他去見一個人。見誰,他在電話里沒說,只是讓我換身干凈衣服,我心想又不是去相親,搞得這么隆重,這么神秘。琴一這人是我大學期間,甚至是至今為止最為佩服的人之一,不僅因為他能看透我,更因為他總是神神秘秘的。

 

  琴一背著琴,琴囊被撐得緊緊的,似乎沒有裝好。我提醒他,他才重新整理好琴囊,然后背著琴前行。我說道:“你要是配柄劍,就是個俠士了。”

 

  “那是自然的。”他的腳步很急。我這么一說,他來勁兒了,口中念著李白的《俠客行》:“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聽他這么一念,我真覺得他就是個俠士。

 

  去見誰,琴一還是沒說。出了校園,我跟著他一直走。走進了公園,在一片法國梧桐樹林里穿行。清新的空氣直往我鼻孔里鉆,流竄于身體各處。

 

  等走出了法國梧桐樹林,差不多就出了公園。琴一說:“我領你去見個人,他生病了。”我心里愣了一下,他領我見的是誰,何必搞得這般神秘。我心想,他應當早些告訴我,我也不至于兩手空空,那多沒禮貌。

 

  “沒關系,反正他也不是外人,見我祖父。”

 

  “你也太不厚道了,我這兩手空空地去,你祖父指不定咋想呢。”我說這話并不是責備,而是自嘲。回頭一想,他祖父這樣的高人自然不會同我一般計較。

 

  “你不是想聽《流水》嗎?我彈得不好。”琴一的雙眼隔著厚厚的鏡片,一雙眸子凹陷于眼眶之中。

 

  我聽出來了,他是領我去聽他祖父彈《流水》。琴一太謙虛了,他彈的《流水》也是極好的。我心里一下子驚喜起來。音樂這東西,現場的體驗就不僅僅是音樂本身了。

 

  走到一間小院外,琴一停住了。“我領你來聽琴,你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我對他突然發問,毫無準備。

 

  “我覺得你有顆赤子之心。這話是我祖父說的。”我聽完突然感覺臉在發燙。“但是有一點你得注意,我祖父身體不好,前幾天才從醫院回來。聽曲子可不能圖多,他彈幾曲就聽幾曲,不可索求。”他說話文縐縐的。我點點頭,一時間找不到什么話回答他。進了院子,我們的腳步變慢,變輕。

 

  院子里很安靜,也很干凈。水從假山里流下來,幾株開敗了的花垂頭喪氣在角落里,一排竹子被修理得干凈利落。進了屋子,裝修得十分典雅,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草藥香味。

 

  還在院子外的時候,琴一就跟我說過,他的祖父老琴先生是個老中醫。之前生病了,被琴一的父親強制送到了醫院,但老先生堅持自己生病自己能夠治愈。在醫院待了沒幾天便回家了,然后煎熬自己配的中藥。琴一告訴我,他的祖父行醫一生,這點小病還是能夠自己治療的。但是,世間一切良藥治愈不了光陰留下的傷口。

 

  琴老先生見我們來,帶著一身的草藥香味走了出來。琴老先生面色紅潤,壓根兒不像病人,見到我,點點頭,然后招呼我們進屋子去。

 

  琴老先生讓琴一沏茶,然后擺放好古琴。他點了一枝香,是艾蒿的味道,我在山間割草放牛,很熟悉蒿子的味道。琴老先生說:“年輕人放松點,不要這么拘謹,就當在自己家一樣。”

 

  我點點頭,琴聲響起,我如同進入另一個世界。

 

  流水時而舒緩,時而湍急。思緒把我拉回了家鄉的山水之間,梯田里的水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波光粼粼。飛倦了的鳥兒,正朝著樹林子里飛去,它們在靜美的天空中劃下一道道漂亮的弧線。我家的水牛在一塊荒地里吃草,時不時發出叫聲,提醒我該回家了。我趕著水牛,水牛走得很慢,走到山澗流水的地方,它停下飲水,我也喝水,一口山泉水下肚,我能感受到泉水在我身體里流竄。我看到山腳下的村莊,很靜謐,炊煙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然后消失在天空中……

 

  啊!沒錯了,水是活的。想到這里,我一下子從我那遙遠而寧靜的村莊里回過神來。我仿佛理解了琴一說水是活的是怎么回事了,但又不是很明白,那種感覺我說不出來。

 

  我忘記了當時是如何從琴一祖父家的院子里出來的,但是耳邊一直在回響著琴老先生的琴聲。這琴聲,聽到一次賺一次,無以言表。非得用語言來形容,我只能流俗地說:“受到了無上高雅的洗禮。”

 

  05


  我和老陳顯擺著我聽琴的經過,老陳覺得我肯定是“走火入魔”了。

 

  我對老陳說:“你不是也彈吉他的嗎?就是那種被某種東西突然擊中你靈魂的感覺,就是那種某個音符順著你血液流淌的那種感覺,你有過吧?”老陳沉默著,我相信他肯定有過這種感覺。

 

  老陳說,他很久沒有彈吉他了,等以后和阿曼結了婚再彈吧。老陳的臉上寫滿了疲倦,我不知道他最近經歷了什么。我不問,以老陳的尿性,除非他自己說,不然誰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我猜想,十有八九是因為家里的原因。

 

  老陳告訴我,他想和阿曼早點領證結婚。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著急結婚。話說回來,以他現在的經濟基礎自然足以去面對結婚后的生活。盡管我和老陳關系很好,但他從來不透露他的家庭情況,我只知道他這人以前很混,但腦瓜子好用極了。大三下學期,老陳換了個人似的,自己鼓搗一陣子,大四的時候就開了家超市。

 

  畢業典禮需要從每個專業每個班抽幾個人去參加,我以找工作為由拒絕了輔導員的安排。實際上,我的工作已經定下來了,我聯系琴一,琴一說他要去畢業典禮上為畢業生演奏古琴曲。我問他是什么曲子,他說是《流水》。

 

  我開玩笑道,你不是彈不好這首曲子嗎?他告訴我,總得檢驗一下。

 

  對于琴一去畢業典禮上演奏《流水》,我有些失望。我本打算去畢業典禮上聽這首曲子,琴一說:“不必來。”我已經將失望變為一種莫名的郁悶,我沒去參加畢業典禮,便聯系了老陳。

 

  “老陳,這可能是我畢業前最后一次約你喝酒了。”我在電話里用很嚴肅的語氣跟老陳說。老陳問我出什么事情了,我沒告訴他。

 

  老陳領著阿曼,在他開超市的對面街上找了一家飯店,老陳專門要了一間包房。

 

  “老陳,很抱歉,你結婚我很可能參加不了了。”我剛坐下便說這句話,自然有些掃興。

 

  “怎么了?日子都還沒有定,你怎么知道來不了?”這話是阿曼說的。

 

  “沒關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老陳變得很穩重,和當初在文集發布會上怒斥眾人的他判若兩人。

 

  “我盡量來,我要去祖國的邊疆。”

 

  “東北?還是西北?”老陳問道。

 

  “西出陽關吧!”我摸了摸下巴堅硬的胡茬子。

 

  老陳并不感到意外。阿曼從包房里走出去,然后又回來。阿曼身后跟著飯店的服務員,端來了一件啤酒。后來,我們不斷地要酒。

 

  這一次,我和老陳都喝得很醉,當然,老陳比我醉得更嚴重。酒到深處,老陳哭了起來,從他的哭訴中我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

 

  大二結束的假期里,老陳的父母開車拉貨,翻車摔下了山崖,他爸當場死亡。老陳的母親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殘疾。老陳的母親原本身體就不好,車禍之后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從前。老陳還說,他和阿曼這么早結婚,一大半是因為他母親的原因。老陳的母親,自從車禍之后總愛說胡話。總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生前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自己的兒子結婚,在她離開之前要抱上孫子。

 

  “阿曼是個很好的女生,我會好好對待她。”老陳喝得爛醉,嘴里一直念著這句話,

 

  像是在對阿曼的家人做保證一樣。

 

  06


  那日傍晚,夕陽西下,微風輕輕。

 

  這一片原本是學校的足球場,一片沙子地,后來學校建了新的足球場,這里便被荒廢了。說是荒廢,也不大對,平時人也不少,只是沙子地上長起了一片雜草。

 

  我和老陳先到,老陳背著一把吉他走來。“阿曼呢?”我問道。阿曼和老陳總是形影不離。

 

  “她在超市里照看生意。”

 

  我和老陳找了一塊空地坐下,草坪上有不少人,或是拿著書為期末考試而突襲,或是兩兩成對談戀愛。

 

  “你說的大神,不會不來吧?”老陳取下背上的吉他。

 

  “不會的,琴一很守時。”

 

  老陳在撥弄吉他弦時,我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背著一張古琴,手中也拎著一張古琴,正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來人便是琴一。

 

  琴一有古琴,老陳有吉他。而我,一身疲憊,兩手空空。

 

  我們三人席地而坐,他倆分別用自己的樂器演奏了自己擅長的曲子,引來草坪上不少人圍觀拍照,而我坐在一旁有些不應景,我的臉瞬間燙了。

 

  雖然跟著琴一學了一陣子古琴,但我還不會完整地彈奏曲子,只能在一旁當木樁。好在他倆都顧及我的感受,“斗樂”二三曲便罷手了。

 

  老陳不停地贊嘆琴一的琴技高超,琴一禮貌性地笑了笑,然后故作謙虛。琴一并沒評價老陳彈吉他的技術如何,看樣子,老陳的確落敗了。當然,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

 

  “師兄,聽說你要到邊疆去,是真的嗎?”琴一問道。

 

  “誰說的?”我大概猜到,一定是剛才我起身去接電話時,老陳跟他說的。

 

  “是不是嘛?”我點了點頭,看了看老陳,老陳沉默不語。

 

  “師兄,這琴,是我爺爺讓我交給你的。”琴一將他來時手中拎著的那張古琴遞給我。

 

  “這怎么可以?”我知道,一張好的古琴,價格不菲。“這琴不貴,但意義重大。”琴一說。接著,琴一又跟我倆說了這張古琴的淵源。這張古琴是琴一初學古琴時用的,琴一的祖父學琴的時候已經年近五十,無法培養自己的兒子,便培養了琴一。

 

  “那這琴,我更不能收下”。我果斷地拒絕了。

 

  老陳說:“人家讓你收下,你就收下,人家給你自然有人家的道理。”老陳這話說得很正確。

 

  我本想說我付錢,但細想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情。琴一搶先說道:“師兄,我祖父說了,你往后每年得回來去他那里彈琴,如果彈得不行,這琴你還得還回來的。”

 

  我心中充滿感動,信心滿滿地說:“那這琴我不還了,我肯定能彈好的。”

 

  我們三人在草坪上聊了很久,要不是阿曼打電話來說送貨的人來了,需要老陳過去接洽,我們肯定會聊到天黑才作罷。

 

  我本打算留老陳,三人一起吃個飯。無奈老陳必須要回去,這次送貨的人和他交情不淺,很多事情人家都幫過大忙。沒辦法,只能任由老陳去忙。

 

  老陳背著吉他走了,我和琴一也打算走。琴一背著琴,我則小心翼翼地抱著他祖父贈送給我的古琴,如同懷抱嬰兒一般謹慎。

 

  “師兄,琴得多練,你不要辜負我祖父的一片心意。”

 

  “嗯,我知道。”

 

  從認識琴一到琴一的祖父贈送古琴,我一直以為是一場夢,但理性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還是驚嘆,我居然遇到這般好的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琴一嘴里哼唱著,我會背這首詩。

 

  琴一告訴我,這叫“琴歌”。我知道這是《陽關三疊》。琴一又說:“這首曲子用來表達贈別之情再合適不過了。”我沉默。

 

  我和琴一,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走到岔路口,琴一得回家去,我們分道揚鑣。

 

  看著琴一背著琴遠去的背影,我心中不免一陣感傷。老陳背著吉他走了,琴一也走了。學校下了逐客令,畢業生在三日之后需要搬離宿舍。

 

  琴一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學著他的樣子,將他祖父贈送的琴背起來。那一刻,我亦如同俠士一般。

 

  沒有去新疆的直達車,我得到西安換乘。我早將其他行李打包寄到了目的地,只背著那張古琴。

 

  從西安換乘了以后,人很多,我沒有買到坐票。車上乘客大多數都是去旅游的。我背著古琴站在車廂接頭處。

 

  夜里,火車停了,并未到站,應該是會車讓車。下雨了,雨珠拍在車門的玻璃上,瞬間便成了一股股水流順著玻璃而下。

 

  我將古琴移到了胸前抱著,耳邊響起了琴一祖父彈奏的《流水》。那遙遠的村莊再次出現在我眼前,那頭老水牛,那飄在村莊之上的一縷縷炊煙,那股從山間順流而下的泉水……

 

  嗯。水的確是活的!

 

  ——刊于《草原》2022年第1

 

  作者簡介:

  何飛龍,1994年生,貴州盤州人。云南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讀博士研究生。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散文》《滇池》《椰城》《大觀》等刊。曾獲“師陀小說獎·新人佳作獎”、“包商杯”征文優秀獎等。


注:本文已獲草原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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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雨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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