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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洼

       劉家洼迎來了搬遷后的第一場雪。鵝毛似的雪花,不緊不慢地飄了三天兩夜。

       雪停天晴,屋檐上掛滿了長短不一的冰溜子。孩子們在沒腳的雪地里打鬧,把雪球扔來扔去。幾個穿著臃腫的老婆婆瑟縮著身子,在村頭的碾棚前等著碾米。

       聽說了嗎?這兩天狓狐來村里拉雞了,跟孩子們說,可不能惹它,得罪了大仙可不得了……老婆婆們嘀咕著。

       劉鋼旦在旁邊刨著一個糞堆。他穿一身褪色的舊軍衣,挽起的袖口和褲腳上,露出鮮紅的絨衣絨褲。秋收一結(jié)束,公社就組織各村民兵集訓(xùn)。比武時,劉家洼民兵連鬧了個倒數(shù)第一。那天正趕上劉鋼旦拉稀,連長劉四海就把氣全撒在了他身上。劉鋼旦不服,一來二去就動了拳頭,隨即就把他給開回來了。鬧狓狐的事,劉鋼旦一回來就聽老娘說了。

       狓狐往往是半夜偷偷溜進村人的院里,扒開雞窩的擋板,伸進腦袋叼出一只就跑,雞們沒命地慘叫,引得滿村的狗狂吠不止,聽得人頭皮直發(fā)麻。其實,自打開始鬧狓狐,老婆婆們就一直在不厭其煩地告誡著村里人:……千萬不要得罪狐仙,誰要惹了它,發(fā)起仙術(shù)來,那可就有人要遭殃了,尤其是那些體虛病弱的老人孩子。為了證明確有其事,有人還舉出某村某人,因惹怒大仙突然就得了什么病,遭了什么禍……既然說的有鼻子有眼,又傳得沸沸揚揚,村里人也就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雖說人們把雞屁股當銀行,指著拿雞蛋換點油鹽醬醋,可既然狓狐大仙需要,就是心疼,也不敢把它怎么著,只是心里邊祈求大仙別再來要我家的雞就是了。

       劉鋼旦的額頭上已冒起了熱氣。糞坷垃凍得像石頭,砸開的坷垃里帶著冰碴子。他停下镢頭,抬頭朝四下里望望,到處白茫茫的,耀得眼疼。唯有桑峪里那棵唯一的老柿樹上還零星地掛著幾個鮮紅的柿子,小燈籠似的。寒風(fēng)鞭子似得抽打著他的臉,無孔不入地往衣服里鉆。他瞥一眼還在嘀嘀咕咕的老婆婆們,咕噥一句:還狓狐大仙……?!又掄起了镢頭。

       劉鋼旦的老娘也養(yǎng)了十幾只雞。老娘的眼睛這幾年一直害病,只能看清一尺遠的東西,卻把她那些寶貝雞養(yǎng)的毛光肥壯,下起蛋來又積極又勤快。不料這天夜里,又被狓狐叼走了兩只。早晨,劉鋼旦從石灰窯回來,看到桌上燃著幾炷香,老娘正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劉鋼旦說:“哎呀我的娘啊,你燒香磕頭有啥用?要不是隊長派我黑夜去看窯,我非收拾了它不可!”嚇得老娘一個勁地擺手,“快掌嘴,把話收回去!”然后一個勁地磕頭,“孩子有嘴無心,大仙千萬別生氣!”劉鋼旦沒再理會,眼珠轉(zhuǎn)了兩轉(zhuǎn),開始在屋里屋外的墻角旮旯里翻騰起來。

       第二天一早,劉鋼旦的老娘摸摸索索地來到雞窩跟前,模模糊糊地看到旁邊石榴樹上掛著一件東西,湊到眼前一看,啊?立刻驚得臉色發(fā)黃,手腳直顫。劉鋼旦正好從窯上回來,仔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裂開大嘴笑道:“嗨嗨,這套子還真管用!”又在它身上摸了摸,“嗯,毛皮不錯。哼!你吃我兩只雞,我讓你賠一條命!”老娘慌忙厲聲道:“快閉上你那臭嘴!趕緊把它放了,給大仙賠罪!”劉鋼旦說:“娘,你別怕,讓大仙來治我好了。”老娘氣得說不出話,摸索著回屋燒香去了。這時鄰居劉小五走進院里,喊道:“鋼旦,大隊長讓咱倆去劉三家起糞,半天活,一人五個工分。”劉鋼旦嘿嘿一笑:“你告訴大隊長,老子今天困得很,這份工不掙了!”回屋拿出一把短刀,見劉小五還在瞅那只死狓狐,說:“小五子,你也別去了,晌午咱們改善改善伙食!”劉小五詭秘地笑笑,剛要出門,劉鋼旦又補一句:“別忘了帶瓶酒!”

       中午時分,滿村飄起了肉香。久違了肉味的人們,一邊不停地吸鼻子咽唾沫,一邊咒罵:作孽,要遭報應(yīng)的!老婆婆們早已聚在了村南頭,面朝桑峪跪在地上,又是禱告,又是燃香燒紙。

       劉家洼原屬于西河崖。西河崖緊鄰滋河,一面高大的土崖將村子分成了兩部分。因要建水庫,住崖下的這百十戶人家就遷到了這個山洼里,成了個獨立的村子。南面這條叫桑峪的山嵧里,聚集了幾百座老墳。老人們私下里說,咱這地方陰氣重,“桑”“喪”同音,不吉利。前不栽桑,后不種柳,是多少輩子流傳下來的習(xí)俗。

       不久,在炕上躺了一年多的劉三老婆死了,家人們把她葬在了桑峪的老柿樹旁邊,她生前那些散發(fā)著騷臭氣味的破鋪蓋舊衣裳,也一股腦地堆到旁邊燒了。當天夜里,有人突然看見墳地里著起了大火。

       凄厲的北風(fēng)還在時緊時松地吹著,桑峪里各種樹木荊棘抖索著光禿禿的枝條,墳地邊的那棵唯一的老柿樹,撐著烏黑的骨架,顯得有些猙獰。只有那幾棵蒼老的松柏,頂著幾叢墨綠,在一片蕭瑟中露出幾分生機。

       過了兩天,又有人說,他夜里出來上茅房,望見墳地里有鬼火,還隱約聽到一個女人在哭,偶爾夾雜著幾聲老頭的咳嗽聲。消息就像這北風(fēng)一樣,立馬在村子里吹遍了。人們議論紛紛,唏噓不已。孩子們更是天一黑便鉆進被窩不敢露頭,連鬧耗子的聲音都有些毛骨悚然。劉鋼旦自然也聽說了,他半夜悄悄來到村南頭,仔細朝桑峪望去。墳地里確實有幾個小小的火球,前后左右晃動著,隱約聽見有嚶嚶的聲音,風(fēng)刮得越緊,聲音越大。

       老婆婆們又聚到一起,嘀咕了半天,一致認為,就是劉鋼旦惹的禍!他殺死了狓狐,還不知道狐仙要咋報復(fù)呢?于是都跑到劉鋼旦家里,對著他和老娘一個勁地數(shù)落起來。

       ……劉三老婆頭天還要吃要喝,咋就突然死了?半夜墳地里為啥起火?……啥?被窩沒燒透?你看見了?咋就那么巧?再說,那鬼火黑夜在那晃悠,還有那個冤魂夜里在哭,你劉鋼旦不是看見了也聽見了?不是你惹的禍是誰!……劉鋼旦剛爭辯了兩句,立即就被老婆婆們聲淚俱下的聲討淹沒了。老婆婆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怒。

       ……大仙要來討債,俺們年紀大了到?jīng)]啥,可憐這些孩子們!你就是不為別人,也得為你娘想想,拉扯你這么大,她容易嗎?咹?……

老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磕頭加作揖,一個勁地賠著不是。劉鋼旦干脆閉住嘴,腦袋一擰,任憑她們指指戳戳。最后,老婆婆們一致決定:劉鋼旦要好好擺一桌大供,雞鴨魚肉白饃好酒一樣不能少,誠心實意向大仙賠罪,求求大仙放過咱莊里人!

       劉鋼旦仍然擰著腦袋,鼻子里哼一聲,“還、還雞鴨魚肉……人還吃不上呢,哼!”他老娘用手拍打著炕沿,放聲大哭起來。“我上輩子做了啥孽呀?還不如讓我死了,去給大仙賠罪……”劉鋼旦說:“娘,別聽她們胡咧咧!”立刻又招來一陣更加激烈地聲討,人聲鼎沸。劉鋼旦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忽地站起來,高聲說:“好吧,你們等著,我今黑夜就去賠罪!”說完,一陣風(fēng)似的出去了。

       劉鋼旦徑直來到大隊部,找到民兵連長劉四海。“借我一支槍,我今黑夜要去桑峪!”劉四海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動槍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咋能隨便出借?”劉鋼旦說:“我就用一宿,一早還你!”劉四海嘿嘿一笑,“咋的?這么長時間沒摸槍,是不是手癢了?再說了,你拿槍打啥?想過槍癮?”雖然被奚落了幾句,但劉鋼旦還是耐著性子,說:“要不咱倆一塊去,槍你拿著,行不?”劉四海又搖搖頭:“這又不是執(zhí)行任務(wù),我去干啥?”劉鋼旦看看槍借不出來,白了劉四海一眼,氣哼哼地出門去了。到了街上,轉(zhuǎn)念一想,又跑到西河崖供銷社門市部,把身上所有的毛票鋼镚掏出來,買了一掛八十頭的大雷子火鞭,揣到懷里回家了。

       到了夜里,劉鋼旦把兩天前剩的小半瓶酒喝上,然后一手提根磨棍,一手提個馬燈,氣昂昂地朝桑峪走去。

       這個被老輩人認作風(fēng)水寶地的陰宅老林,本就墳頭密集,近兩年因修水庫建新村,又遷來了不少新墳。山嵧里蒼松古柏,枯桑野槐,荒草怪石,氣氛確有些陰森。除了祭奠的日子,平時也很少有人進來。

       進到墳地,劉鋼旦發(fā)現(xiàn),在村頭還看到的鬼火突然不見了。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樹梢被風(fēng)扯得得嚶嚶作響,臉也被風(fēng)卷起的砂石柴草打的生疼。馬燈不停地搖晃著,昏黃的燈影里,幾株蒼松像幾個高大壯實的漢子,隨風(fēng)晃動。旁邊那棵被燒枯的老柿樹,粗大的枝椏像一只巨大的黑手,在燈影里時隱時現(xiàn)。劉鋼旦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是他第一次進到這片墳地來,他原本不姓劉,三歲時爹就死了,后來娘帶著他嫁到西河崖,跟后爹改姓了劉。但后爹死后沒葬在這里。

       劉鋼旦從懷里掏出火鞭,蹲在地上,用衣襟遮住風(fēng),連續(xù)劃了五六根火柴才點燃引信,然后一下扔到墳堆里。大雷子在墳頭間接連炸響,電光一閃一閃,振耳的聲音在山谷中長長地回蕩。

       日上三竿,劉鋼旦才從炕上爬起來。洗完臉,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吃完飯,他扛上一張鎬頭,提上把斧頭,又來到了墳地。一直到太陽偏西,他才把那棵枯黑的老柿樹連根帶干刨出來,然后又用斧頭劈成段,拿繩子捆好,連背帶拖地弄回了家。老娘見劉鋼旦一身黢黑,連忙問:“你這個不爭氣的,又干啥去了?人家又來催上供的事,你要把我愁死啊!”劉鋼旦笑笑,說:“娘,今冬的燒柴你就甭愁了!”

       晚上,劉鋼旦剛吃過飯,劉四海來了。他雙手叉腰,說:“今天有人看見你偷刨桑峪的柿子樹,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劉鋼旦說:“那棵樹已經(jīng)燒死了。”劉四海板著臉說:“死樹也不行!”劉鋼旦說:“就是不動它,風(fēng)吹雨打的,早晚還不爛沒了?”劉四海說:“就是爛了,也是隊里的財產(chǎn)!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隊里的東西還存得住?”劉鋼旦說:“那你說咋辦?”劉四海愣了一下,隨后來到院墻跟前,拿大手電照了照那堆黑乎乎的劈柴,皺了皺眉,說:“既然已成這樣了,我找隊長給說說情,扣你五十個工分算了,以后可不許再干這種事了!”說完,出大門去了。劉鋼旦朝他背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打那以后,桑峪里再沒人看見過鬼火,也沒聽見什么哭聲咳嗽聲。

       上大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平靜,但劉鋼旦的老娘卻還是整天著急上火的。自己的眼睛一天不如一天,屋里沒個女人,以后的日子咋過?可老娘一提這事,村里幾個保媒拉纖的老婆,光見哼哼不見動靜,私下里都撇嘴。劉鋼旦卻大大咧咧,讓老娘少管他的閑事。按說劉鋼旦相貌還是滿說的過去,身高體壯,四方大臉,就是嘴大了點。男人嘛,嘴大吃四方,是福相。劉鋼旦也有大名,叫劉鋼。可村里人戲耍他,說劉鋼旦要是沒了“旦(蛋)”,還叫男人?不成太監(jiān)了!于是劉鋼這名字也就只出現(xiàn)在戶口本和村里的花名冊上,村里沒人叫過。

       劉鋼旦自有他的主意。他早已在心里把村里的姑娘們扒拉了一遍,認準了一位。這位姑娘就是大隊長劉二貴的千金,叫劉金花。劉鋼旦的眼光還真不錯,劉金花中等身材,五官耐看,唯一不足,就是臉蛋有些黑。莊稼人嘛,風(fēng)吹日曬的,黑點不是問題。

       自從確定了目標那天起,劉鋼旦日日出工,勤快利落,而且隊長讓干啥就干啥,從不挑剔。他開始沒事找事地接近劉金花,搭搭話茬,套套近乎。劉金花鋤地落在了后面,劉鋼旦就幫她趕上。到地頭休息,劉鋼旦就找機會挨過去,給劉金花遞上水碗……

       一開始,劉金花并沒在意,可隨著人們臉上那怪怪的表情和有意無意的調(diào)侃,劉金花明白了。她開始躲避他,可劉鋼旦就像甩不掉的影子,只要一有機會,劉鋼旦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風(fēng)言風(fēng)語終于傳到了劉二貴的耳朵里,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敢于對他稱“老子”的劉鋼旦,竟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氣得不得了,說,我就是把閨女嫁給誰,也不會嫁給劉鋼旦那個混種!于是他在派活時,就想盡辦法不讓劉鋼旦跟劉金花在一起。可下了工,劉金花去挑水,劉鋼旦也去。劉金花去碾米,劉鋼旦也去……其實,巴掌大的一個村子,劉二貴要想讓他倆不見面也難。

       沒過多久,村里又開始流傳,說劉金花找對象了,是西河崖的。這個消息讓劉鋼旦感到了不安。原來,劉二貴那天在公社開完會,想順便買點肉回去。他捏著肉票來到肉食店,想找老相熟張有福給照顧照顧,不料碰上了他兒子張愛社。劉二貴這才知道,張有福已經(jīng)病退,讓兒子頂了班。又一打聽,張愛社還沒找對象。雖說這孩子長相一般,可畢竟是個掙工資的,日子不比莊稼人強?劉二貴動了心。

       張愛社家住崖上,上學(xué)時跟劉金花在一起,他那白胖細眼的樣子和娘腔娘調(diào)的做派,劉金花自然熟悉。可令劉二貴沒想到的是,劉金花一聽,竟然一個勁搖頭。劉二貴耐心地開導(dǎo)了半天,晚上又把老伴攆到閨女的房里,擠到一盤炕上,可劉金花就是不點頭。劉二貴看看好言好語不抵事,便借著二兩燒酒的勁,擺出了老子的權(quán)威。人家論家庭論工作哪樣差?長相……長相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難道當?shù)倪€害你咋的?這事說啥也不能依著你!……

       張愛社果然滿心歡喜地提著禮品登門了。一開始劉金花躲在劉小蘭家里不照面。張愛社倒挺有耐心,隔三差五過來,而且從不空手,細聲細氣,叔叔嬸嬸叫得甜,把老兩口喜得心花怒放,好吃好喝好招待。劉金花雖聽得膩煩,但次數(shù)一多,也不得不當面敷衍幾句。

       弄清了情況的劉鋼旦不但沒灰心,反而更增強了自信。這一來,劉金花以往的平靜生活一下被打亂了。從不操心費腦的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亂麻似的情結(jié)。

       日子過得就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圖畫,不經(jīng)意間,山里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那個狓狐偷雞和鬧鬼的事件,似乎成了一個久遠的故事,只偶爾作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在簡單又瑣碎、糾結(jié)與磨合中,迎來了搬遷后的第二個冬天。

       這期間,劉鋼旦曾找到劉金花的閨蜜劉小蘭,讓她去探探劉金花的心思。劉小蘭長著一對厚嘴唇,平時寡言少語,吃苦耐勞,給人一種忠實可靠的感覺。可探聽的結(jié)果,反而讓劉鋼旦更摸不準了。因為劉金花含含糊糊,到底對他是個啥態(tài)度,最終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桑峪里又添了一座新墳——張有福死了。

       劉金花在家里稍稍安穩(wěn)了一段日子。

       偶然發(fā)生的一件事,讓劉金花的態(tài)度有了轉(zhuǎn)變。這天晚上,縣劇團來水庫工地進行慰問演出。傍晚,整日單調(diào)地在泥土里枯燥勞作著的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吃過飯的,沒顧上吃的,像趕一場盛大的集會,迫不及待地向水庫工地上涌去。十里八村的人們和工地上的民工在戲臺前擠成了一片人海。劉鋼旦好不容易擠到劉金花和劉小蘭的后面,心不在焉地看著戲臺,還不時地朝劉金花瞟上兩眼。沒想到散場后,三個人卻被擠散了,誰也看不見誰。劉金花不由自主地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前挪動,直到過了渠首閘橋,人群才漸漸松散開來,朝不同的方向走去。黑暗中,她忽然踩進了一個凹坑,哎呀一聲,一只腳崴了。她一瘸一拐,不一會就落在了后頭。這時,從她身后過來兩個青年民工,操著外地口音,嬉皮笑臉,流里流氣。“姑娘,是不是讓哥背你啊?”邊說邊過來抓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她身上亂摸。劉金花陡然緊張起來,一邊不斷地用手阻擋,一邊高喊:“救命啊!救……”。“別害怕!”一只手伸過來堵她的嘴……突然,從前邊跑過一個人來,一把薅住其中一個青年的脖領(lǐng)子,猛地往前一帶,隨即一拳打過去,青年向后踉蹌幾步,一屁股蹲到了地上。劉金花一看,是劉鋼旦!另一個青年又上來跟劉鋼旦撕扯起來。不一會,也被他摔倒在地。“別誤會,我們是好心!”劉鋼旦說:“少廢話,快滾!”兩人爬起來,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暗淡的月光里,劉金花稍稍平復(fù)了一下,感激地說:“多虧你了,鋼旦……哥。”一個“哥”字,讓劉鋼旦一下激動的手足無措。頓了一會才說:“金花,你放心,有我,今后誰也不敢欺負你!”劉金花低下頭,沒吱聲。劉鋼旦看不清她的表情,繼續(xù)笨嘴笨舌地說:“我知道,我家的光景不好,俺娘又那個樣子,可我是真心……我絕屈不著你,金花,你就說個痛快話!”劉金花仍然沒說話,開始一瘸一拐地走。劉鋼旦連忙上前攙住她的胳膊,劉金花沒有拒絕。劉鋼旦又弓下腰,把劉金花的胳膊勾在自己的脖子上,讓她斜靠著往回走。這是他第一次貼近劉金花的身體,而且貼的那樣踏實。他感覺到,就是那晚進墳地,心也沒像現(xiàn)在跳得這么厲害!走不多時,劉小蘭也找來了,兩人一邊一個攙著劉金花回村了。

       這個“英雄救美”的故事,回去后三個人都只字未提,村里也就沒人知道。人們發(fā)現(xiàn)劉金花不再疏遠劉鋼旦,有時還主動跟他有說有笑,活躍了許多。細心的女人們還覺察到,劉金花看劉鋼旦的眼神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似乎多了一些說不出的奇妙內(nèi)容。奇怪,劉鋼旦到底使了什么法術(shù)?

       劉金花的變化自然逃不過劉二貴的眼睛。劉鋼旦明顯感覺到劉二貴在刁難他。哪里的活遠,哪里的活重,劉二貴就派他到哪里去,而且這里干的不行,那里也不滿意。劉四海也跟在劉二貴的屁股后面指指點點,隨聲附和。但劉鋼旦心里卻明鏡一般,為了劉金花,他情愿忍著。

       人們發(fā)現(xiàn),張愛社頭天在桑峪燒過他爹的五七墳,第二天就來到了劉家洼。劉二貴老兩口先是關(guān)心地問了他家里的情況,然后相跟著串門去了。張愛社小心翼翼地來到劉金花房里,殷勤地倒茶遞水,輕聲細語地說完家里的情況,又信誓旦旦地表了半天決心。咱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娘說了,將來家里的事都讓你做主。我聽你指揮,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你要月亮,我絕不摘星……任憑張愛社不停地說,劉金花只是沉默不語。張愛社卻不急不躁,頗有耐心。劉鋼旦追她的事,他聽說過。但他相信,就劉二貴說一不二的強勢勁,劉金花無論如何也不會拗過他,早晚還是他的人。張愛社磨磨嘰嘰,喋喋不休,時間一長,劉金花終于被他說急了。既然我要啥你給啥,那好,給我買輛汽車!張愛社仍然嬉笑著說,看你這玩笑開的?別說買不了,我就是買來,你也不會開不是?要說吃的穿的,絕沒得說!劉金花說,那好,你不是說水庫里有大魚嗎?你要弄來活的,我就服你!張愛社說,看你說的,這大冬天的,上哪弄這稀罕物去?咱不開玩笑了,行不?到夏天,到夏天我一定買……劉金花說,誰跟你開玩笑?我還就想大冬天吃!張愛社咂咂嘴,拿手摩挲起后腦勺來。

       知女莫如父。劉二貴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還是劉鋼旦,就這個連鬼神狐仙都不信邪的主兒,要是一旦節(jié)外生枝,那可就不僅僅是張愛社那頭雞飛蛋打的事了……

       剛吃過晚飯,劉四海突然來到了劉鋼旦家。他一改往日的架勢,坐到炕上,摸出香煙,先丟給劉鋼旦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中繚繞著。劉四海拉家常一般,說,今天來呢,就是跟你啦啦劉金花的事。劉金花已經(jīng)告訴我了,人家壓根就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可人家大姑娘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咋好跟你說出口?大隊長的態(tài)度,我想你很清楚,要不是張有福還沒過百天,劉金花早就跟張愛社結(jié)婚了,你還堅持個啥?你看人家張愛社,那可是個掙工資的主兒,哪一點不比咱莊戶人家強?你心里肯定也清楚,對不對?我知道,你劉鋼旦是個懂事理的人,得有自知之明,以后要好自為之,不要再糾纏劉金花了……

       劉四海一直和風(fēng)細雨,真是苦口婆心。

       劉鋼旦面無表情,只是一個勁地抽煙。劉四海停頓了一會,又說:“最近這段時間呢,看你干活也不錯,還打算讓你再進民兵連呢,說不定,以后大隊長還要給你派個大用場哩!要是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見劉鋼旦還是不說話,劉四海沉不住氣了,說:“我說了半天,你總得有個態(tài)度吧?”

       劉鋼旦說:“態(tài)度當然有,你也用不著拿這些話來哄我。婚姻自由,法上講得清楚,你比我劉鋼旦更明白。跟誰好,是劉金花說了算!都啥年代了,還,還包辦!若是劉金花自愿跟姓張的結(jié)婚,我絕無二話,要再找她,我不是人!”

       劉四海搖搖頭,說:“你呀你呀,就沒個腦子,你、我、大隊長,咱們都是一個劉家,你插這一杠子,就不怕人笑話?”

       劉鋼旦笑笑,說:“你還少拿這個來唬我,我啥情況你不是不知道!”

       劉四海忽然正色起來:“我勸你還是放聰明一點,趕緊就此打住,你要是鬧厲害了,人家要告你個調(diào)戲婦女,耍流氓,到那時候,不要說找對象,你一輩子可就……”

       “放屁!”沒等劉四海說完,劉鋼旦忽地站起來,“你把我劉鋼旦看成啥人了?”

       劉四海一怔,嘴唇動了兩下,沒出聲。然后抓過手電筒,氣呼呼地走了。

       那天,正在后山壘地堰的劉鋼旦被人喊到了大隊部。劉四海遞給他一張蓋有紅戳的介紹信,讓他明天務(wù)必趕到縣城。三天前劉鋼旦就聽說了,公社建筑隊在縣城攬了個工程,給了大隊一個名額。他心里清楚,這樣的事絕不會落他的頭上。劉四海說:“想去的人多著呢,是我跟大隊長給你說情,你小子才撿了這么個大便宜,別不知足!”劉鋼旦苦笑一下,“可真是……讓你費心了。”

       整整一個下午,劉鋼旦沒有見到劉金花。他心急火燎地找到劉小蘭,讓她想法給劉金花捎話,說晚上他在場院屋等她。天剛黑,劉鋼旦就來到了場院屋。他躲到墻邊上,不停地朝來路上張望。可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沒見到劉金花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劉鋼旦無奈地打起背包,向公社駐地的汽車站走去。

       當他走上大壩時,發(fā)現(xiàn)整個水庫已經(jīng)封凍,像一塊巨大的毛玻璃似的,在陽光下熠熠閃著亮光。忽然,他發(fā)現(xiàn)冰面上有個人,正在輪著鎬頭鑿冰。雖然水面還凍著,可現(xiàn)在天已開始轉(zhuǎn)暖,誰這么大膽?

       他繼續(x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突然,傳來一陣尖細的喊叫:救命啊!救命……他定睛一看,冰面塌出了一個窟窿,那人正在冰窟里拼命地撲騰。他連忙甩掉背包,飛一般跑下大壩,脫下棉襖,露出鮮紅的絨衣,像一團火似的躍進了冰窟。他使勁將那人往冰窟邊上頂,可那人胖胖的身體剛壓到冰檐上,冰面又碎了。沒辦法,他只好用一條胳膊死死把人攬住,用另一只胳膊破著冰碴,奮力向岸邊游去。

       爬上岸,劉鋼旦才看清,落水的竟是張愛社。劉鋼旦喘著粗氣,往四周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風(fēng)呼呼地吹著,衣服很快結(jié)滿了冰凌子,渾身像有無數(shù)把小刀在刺。張愛社趴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不停地吐著清水。劉鋼旦顧不上多想,背起張愛社,朝西河崖跑去。

       把張愛社送到家,張愛社的娘千恩萬謝,立即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劉鋼旦謝絕了。縣城今天是去不成了,他決定先回家。

       衣服已經(jīng)凍透,像穿了一身鐵皮。劉鋼旦嘴里噴著白氣,想用奔跑來緩解刺骨的寒冷。他跑的很快,就要到崖底的公路時,忽然聽到汽車馬達響,他本想立即停住,不料踩到一小塊冰坨上,整個身子刷地滑到,瞬間溜到了公路上。從側(cè)面沖過來一輛吉普車,前側(cè)車輪從他的左腳上一下碾了過去,隨著一聲刺耳的聲音,車子猛然剎住。

       劉鋼旦住進了醫(yī)院。

       病房里靜悄悄的,陽光從窗子射進來,暖洋洋的。劉鋼旦欠了欠身子,朝自己的左腳看了看,從腳面到腳踝包裹著厚厚的石膏,動一動,鉆心地疼。他不由地嘆了一聲,心里升起一絲悲涼。

       劉小蘭提了一把暖水瓶輕輕走了進來。劉鋼旦從手術(shù)后的第二天,就看到劉小蘭守在病房里。原來劉鋼旦老娘眼睛不好,在醫(yī)院里跌跌撞撞的,什么也干不成。劉小蘭一聽說劉鋼旦的事,就立即跑來了醫(yī)院,硬是把他老娘勸了回去。劉小蘭給他擦臉洗手,遞水喂飯,端屎端尿。劉鋼旦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一個勁勸她回去。可勸了幾次,劉小蘭雖是嘴上答應(yīng),人卻一直默默地守護在他身邊。

       忽然,門輕輕地響了一聲,劉金花走了進來。劉小蘭跟她打了個招呼,把毛巾放到臉盆里端著出去了。

       劉鋼旦不由一陣驚喜,但隨即又平靜了下來。劉金花把手里的點心放到床頭柜上,默默地坐到床邊。劉鋼旦笑了一下,說:“金花,家里挺忙的,你還來看我?”劉金花眼里一下噙滿了淚花,說:“我那天跟張愛社說的是置氣話,誰知他、他竟當了真……還連累了你。”劉鋼旦說:“啥連累不連累的,別這么說,怨我自己不小心。”

       劉金花低著頭,拿手指纏繞著辮稍,說:“鋼旦哥。那天晚上小蘭告訴我了,可是我……我覺得……我這心里邊……鋼旦哥,我對不住你!”

       劉鋼旦說:“別再提了。”

       沉默了一會,劉鋼旦說:“這幾天,我也想了很多,張愛社不嫌冷不怕險的,還不是為了你?——聽大夫說,我這腳骨頭都斷了,將來還不知道是個啥樣?你放心,今后我絕不再打擾你,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鋼旦哥——”劉金花終于抑制不住,一下伏到床沿上,抽泣起來。

       劉金花走后,張愛社的母親又來過一次,只是說了一堆感謝和安慰的話。

       此后的這些日子里,平日少言寡語的劉小蘭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里跟他講她所經(jīng)歷的和知道的一些人和事,有時還搜腸刮肚地找點笑話講講,逗著他開心。雖說都不是什么新鮮事,有時還婆婆媽媽的,劉鋼旦卻聽得饒有興致,也時不時地給她講一段諸如吃狓狐肉之類的趣事。但不管講什么,李小蘭總是回避著有關(guān)劉金花和張愛社的話題。

       劉鋼旦的心情一天天舒朗起來,有種從未感覺到的輕松。

       出院那天,天清氣朗,艷陽高照。劉鋼旦仰望著天空,貪婪地享受著明媚的陽光,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劉小蘭說,今天是個好日子。猶豫了一會,才告訴他,今天是劉金花和張愛社大喜的日子。

       劉鋼旦住院以后,劉二貴的侄子去了縣城。回到家里的劉鋼旦,跛著左腳,跟村里人一起,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莊稼地里的活計。

       秋后,村里實行了分田到戶。劉鋼旦除了精心伺候好自己地里的麥苗,閑暇時就在腋下夾把鐮刀,跛著腳在桑峪嵧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又是一場大雪,到處銀裝素裹。在平靜的日子里,兩年前鬧狓狐的事似乎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記憶,變得非常遙遠。劉鋼旦望著白茫茫的桑峪,對已是自己妻子的劉小蘭說,他要請村主任劉四海來家里喝酒。他說,這事我已經(jīng)琢磨好多日子了,一來呢桑峪嵧村里沒人愿意承包,村里定的承包費就肯定不會高,二來呢只要肯下力氣,嵧里還能開出不少地來,明年春上全部栽種核桃板栗啥的,三年就能掛果,劃算!


       作者簡介:于學(xué)軍,1965年3月出生,山東淄博人。系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院自然資源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地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中國國土資源報》等,著有短篇小說集《寂靜的山野》,多篇作品獲省級以上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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