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是生產隊里的“五保戶”。
老人在不太老之前,是有過侄子的。但那侄子娶了媳婦之后,就不認他了。
那侄子對他說:“我大(當地方言:父親)活著的時候告訴我,你是我的爸爸(當地方言:叔叔)??墒?,你姓蘇,我姓龐,這說明你就不是我的親爸爸;再說了,你是湖南人,離我們隔著幾千里路呢,我們連親戚都算不上。我們本來就是分開的,我們住在莊子上,你住在山下的窯洞里。現在,我們干脆就各活各的人,誰也不要拖累誰。”
于是,老人就成了“五保戶”。
說是“五保”,實際上名不副實。因為,生產隊只給了他一棵柿子樹,讓他用柿子換糧食,以維持生活;除此,就再沒有別的什么了。老人依舊操著湖南方言老腔,與當地人的語言有著天壤之別,當地人很少有人能聽得懂他說的話;但老人卻能聽得懂當地人的語言,那是他在這里已經生活了三十年的緣故。
老人常常說起臘子口戰役,一來他的語言讓當地人不大好懂,二來他說得顛三倒四,老是說“炮彈,炮彈”如何等情,既沒有完整的故事,也沒有連貫的情節,就沒有人把他說的話當回事情。除了他的那個侄子,隱約的知道他是湖南人之外,就沒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了,什么時間到這里來的,也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好在,當地人還是沒有遺棄他,認同他是本生產隊里的一員。
生產大隊和三個小隊都在前貫山上,而老人卻住在前貫山腳下的一孔窯洞里。據他本人說,他是于民國二十五年,住在這孔窯洞里的。先前,前貫村有人知道他的底細,譬如他的那個與他“分了家”的侄子的父親,但知道他底細的人已經離世了,故而他的底細就成了一個謎。
老人居住的窯洞前面有一條河,叫作南河;南河上面有一座小橋,叫作前貫橋。
有一天,老人在橋上路過,見一個人牽著一條狗,到了橋中心,要抱起那狗往河里扔。老人問:“你為什么要扔了它?”
那人似懂非懂,回答說:“這狗老了,十幾年了,見了賊也不咬了,養著還得給它吃的,不如扔到河里算了?!?/span>
老人就向那人討要那條狗。
那人笑了笑,就把狗給他了。
從此,老人就和這條狗相依為命,不棄不離。
卻是作怪。這條狗換了主人之后,并沒有顯出絲毫的老態,倒是耳聰目明,夜里就睡在窯洞門前的柿子樹下,深秋時,柿子熟了,紅彤彤的,掛滿了樹梢,倘有人來偷,那狗就會報警,吠個不停,成了老人生活依靠的這棵柿子樹,最得力最忠誠的守護者。
二
中秋節過后,柿子熟透了,紅彤彤的,一個個,一串串,壓彎了枝頭,分外地誘人。
有一個在附近林場里打工的小伙子,不知道實情,竟然去偷摘。一天夜里,那小伙子沒有發現柿子樹下睡臥著的那條狗,悄悄地爬上了柿子樹,狗卻悄悄地竄到樹根下,突然狂吠了起來。老人出來了,使勁咳嗽。那小伙子急了,從樹上跳下,摔在石頭上,把一只胳膊摔斷了。林場場部衛生所的醫生說,要到縣醫院去接骨,他只能用繃帶纏一下,開點止疼藥。可是小伙子舍不得錢,就硬抗著。
老人聽說了,就找到他住的工棚里,拿出一疊錢給他,說:“冤孽呀,誰叫你跟我老漢搶食!我還沒有教訓你,誰知道你就成這樣了,唉!這是我賣柿子的錢,你到縣里的大醫院去治胳膊吧?!?/span>
那小伙子哭了,哭得好傷心。
老人沒有了生活依靠,就牽了狗,四處乞討。但他絕不到前貫山上去,他不愿意讓生產隊里的人看見他在要飯。
但還是碰見了他以前的侄子和侄媳婦。
侄子沒說什么,侄媳婦卻說:“我讓你把這老家伙分開,看來還是分對了,要不我們還得養活他!”
老人聽見了,正要說點什么,那侄媳婦卻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將男人拉走了。
前貫橋不遠處是林場的木材檢查站,有十多個工人常年守在那里。老人有時候去向他們乞討,他們都很厚道,時不時會給老人幾個饅頭,或一些剩菜,與老人相處得很融洽。
老人有時候給他們講起臘子口,他們其中會有人回答:“臘子口,知道,離這兒也就是幾十公里,不遠?!?/span>
老人說起了“炮彈”,他們就說:“當年紅軍突破天險臘子口,那可是了不得的事!”
老人就不說話了,皺紋斑斑的老臉會笑成一朵花,笑著笑著,就又抹起眼淚來。
三
那天,一輛拉木料的軍車,在前貫橋上拋了錨,從車上跳下兩個年輕的軍人,一個打開汽車的引擎蓋,檢查故障,另一個就朝老人的窯洞走來。
“老鄉,您好!請給我一口水喝?!?/span>
老人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他聽清楚了,這個青年軍人說的是湖南話,是他久違了的鄉音。
“來吧,有水?!彼吲d地招呼青年軍人。
青年軍人楞了一下,沒有想到,這個老人也說的是湖南話。
老鄉見老鄉,覺得分外親切。
老人給青年軍人端來了開水,兩人用鄉音拉起了話。
“請問,你是什么職務,咋樣稱呼你?”
“我是連長,姓楊,您老人家就叫我小楊吧?!?/span>
“你這么年輕,就當連長了,進步快呀!”
“哎呀,我都二十五歲了,我們黃司令十九歲就當連長了!”
“黃司令,他叫什么名字呀?”
“黃科巖?!?/span>
“黃科巖?黃二伢仔?”老人喃喃地說。
“您老人家咋知道我們黃司令的小名?”青年軍人吃驚地問。
“黃二伢仔,右手少一根小指頭?”老人說。
“對呀!”青年軍人更吃驚了。
于是,老人向這位青年軍官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一個月之后,七八輛北京吉普來到了前貫橋,停在了老人的窯洞門前。一位老軍人從第一輛小車上下來,接著好些軍人都下了車,他們是老軍人的隨從,以及陪同老軍人的當地軍分區司令、武裝部部長,還有當地政府官員若干人等。
狗吠了。老人聞聲走出窯洞門口。
老軍人啪地一個立正,向老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手掌上只有四個指頭,喊道:“老班長!”
隨從的全體軍人都一齊立正,同時行了軍禮。
老人嘴唇顫顫的,沒有說出話來,右手下意識的抬到了側額,回了個軍禮。
“老班長,我是黃二伢仔!”
“黃二伢仔,你可來啦!”
四
老人當了前貫林業檢查站站長。
本來,黃司令要把他接到省城去的,可他不去,他說他在這里已經住了三十多年了,舍不得離開了,就給它在這里找個活干,有口飯吃就行。因為黃司令那時間兼著省革委會主任的職務,是本省的軍政一把手,說話自然非常管用。黃司令給當地政府領導指示,遵照他的意愿,給他安排工作。
前貫林業檢查站的職工們,本來就和老人很熟,但卻不知道老人竟然是一位老紅軍。黃司令將老人的事跡告訴了當地政府領導;當地政府領導將老人的事跡告訴了林場場長;林場場長又將老人的事跡告訴了前貫林業檢查站的職工們。大家這才知道,老人當年在臘子口戰役頭部負傷,昏迷不醒,被北上的部隊安置在當地老鄉家里,就是他的那個侄子的父親,收留了他,為了躲避蔣匪軍搜尋殺害,把他安排在窯洞里住下,還把他的軍裝、挎包等一切能代表他的身份的東西全部燒掉了,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暴露他的秘密。結果,唯一收留他知道他底細的人去世后,他也因為自己的腦損傷后遺癥,回憶總是時斷時續,顛三倒四的,就沒人知道他的革命歷程、輝煌經歷了。
當地政府遵照老人的意愿,把他安排在了前貫林業檢查站,讓他當了站長。告訴他,可以只拿工資不上班的。但老人不愿意白拿工資不干活,上級拗不過他,就先把他送進醫院,療養了一段時間,使得他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他不愿意一直在醫院呆著,就上班了。
過去,前貫林業檢查站遇到偷盜木材的,處理方法,一是沒收木材,二是將偷盜者押送縣城法辦。自從老人當了站長以后,發現偷盜行為,木材還是要沒收,但卻不再法辦一個人。他說,那些人是窮極了,才來偷盜木材的,就放他們一馬吧。
有一次,一個偷盜者被抓住后,非常難纏,說要是沒收他的木材,就將他法辦好了,否則他就死給大家看!大家給他講政策,講規定,都不管用。老人就將他叫到一旁,問清楚他為何要這樣,那人說他要給兒子娶媳婦,蓋新房子,就差這幾根木料了;要是被沒收了,就還得等好長時間。老人就通融說,不法辦你,也不沒收你的木料,你繳上五十元錢,就當是你買的。那人還是不干,說繳上五十元錢,和沒收了一樣,他還是蓋不起房子了!
突然,老人的那條狗來了,撲向那個偷盜木材的人,大家都嚇了一跳。卻見那狗并不咬那人,而是極其親熱地沖著他搖起了尾巴。
那人摸著狗的腦袋說:“你現在是站長的了,當年我養活不住你,要扔掉你,是他把你要了去的?!?/span>
那狗就又走過來,朝著老人搖尾巴。
老人就將自己的錢拿出來,替那人繳了,讓他拉上木料,走了。
五
一天,站里來了一男一女,身后帶了兒女孫輩七八口人,找到老人。
那男的說:“我們不是人,和爸爸(叔叔)您分了家,您就看在我大(父親)的面子上,再把我們認下吧,讓我們還做您的后人?!?/span>
站里的職工們都來圍觀。
其中有人說:“老人討要的時候,你們咋不管?”
有人說:“是啊,現在知道他是老紅軍,國家給他發錢了,你們就來相認了!”
有人說:“老站長,這種人,您不能認的!”
大家七嘴八舌,有譴責的,有勸告老人的。
老人對曾經的侄子、侄媳婦,以及他們的晚輩們說:“都回去吧。你們來認我,我很高興。只是,我認不認你們,還得考慮考慮。”
說畢,老人轉身就走了,不再理睬他們。
那男的就罵女的:“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分了家,人家能再認我們嗎?”
那女的說:“誰知道他是老紅軍,誰知道他還會吃上公家的飯呀!”
老人要在自己以前住過的窯洞門前蓋新房子。
站里有職工說:“老站長,站里這么多房子,你現在有的是住的,沒必要蓋新房子。”
還有人打趣他:“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很孤單,蓋了新房子娶個老伴?”
老人笑了笑,沒說什么。
過了些時日,新房子就蓋起來了,長五間,很氣派。在當地,這樣的民宅就是上好的了。——這是老人用國家發給他的撫恤金,蓋起來的。
老人托人專門去告訴他的那個侄子,讓他領上他的全家人,來祝賀他新房子落成。
那是個星期天,大清早,老人邀請的林場的領導、前貫生產大隊的領導和三個生產隊的隊長,以及全體站里的職工們,都來了。老人在自己新落成的房子的庭院里,早已擺好了酒席,準備招待來慶賀的客人。
老人原先的侄子帶著全家,縮在人群后面,生怕遭到人們指指戳戳。
老人看見了,對他們說:“快到前面來,到我跟前來。”
那全家就戰戰兢兢地走到了當院。
老人拉住侄子的手,對大家說:“大家都聽好了,這五間新房子,是我給我的這個侄子蓋的。當年,是我的這個侄子的爹——我的龐老哥哥,收留了我,給我治好了傷,養活了我好多年,才讓我有了今天??墒?,我的龐老哥哥去世了,我沒法報答他了,就讓他的后人替他過個好日子吧?!?/span>
“爸爸(叔叔)!”侄子大喊一聲,撲通一下,哭著跪在地上了。
“爸爸(叔叔)!”侄媳婦也哭著跪下了。
他們全家都跪下了。
全場啞然了。
大家都愣住了。
突然,鞭炮響了起來,一串,又一串,燃放了好多。
主持人大喊:“入席了!大家吃好喝好!”
林場場長帶頭鼓起掌來。
立刻,全場響起了掌聲,久久地,不肯停息。
作者簡介:婁炳成,男,甘肅省隴南市人大常委會退休干部,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擔任過隴南地區文聯專職副主席兼秘書長等職,從事文學創作近50年,在報刊雜志、文學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戲劇、紅學評論、文藝評論等作品3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