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六點老況就睜開眼,習慣性地拿起床頭上的手機看了一眼,窸窸窣窣地掀開被子坐起來。老伴翻個身說了一句,還起這么早啊?他哦一聲愣住了。過一會又躺下了,卻睜著眼沒了睡意。
幾十年了,老況每天都是六點鐘準時起床,洗漱完畢,在樓下坐第一趟公交,到單位正好七點半,吃完早餐就該上班了。
平時忙慣了,乍一閑下來他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老況十七歲就參加工作,在鎮上的郵電所當鄉郵員。那時他負責兩個鄉,三十多個村,每天天不亮出發,回到所里天就黑凈了。走的時候帶著干糧和水,中午飯基本上是在路上找個陰涼處,歇下來隨便對付一口。
鄉親們都很喜歡他,每次見到他,老遠地就打著招呼:況郵電,又來啦?有我家的信么?到家喝口水吧!呵,況郵電,等一等哈,幫我捎封信吧!他愉快地應承著,回頭揮揮手,蹬著車子,一溜煙飛快地消失在村口的田埂上。
有時拗不過鄉親們的熱情勁,他就停下來吃頓飯。完了給錢,老鄉擺著手說,況郵電你見外了哈,死活不要。再遇到老鄉挽留吃飯,老況就推脫著,說他送完信回所里還有事,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在這條郵路上,有一個西馬莊哨所,專門負責瓦廟山駐軍和演習場的外圍警戒工作。哨所的戰士半年一換崗,輪流值守,平時就兩人。這里人煙稀少,哨所建在一個山頭上,出了門腳底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對面是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頭的山巒,一年四季連個人影也見不著。
哨所有一個江西來的小戰士,年紀和況郵電差不多,不到二十歲。老況每次去哨所送信,老遠地就瞧見小江西站在哨所前的山疙瘩上朝他招著手。到了跟前,小江西瞅著鼓囊囊的郵包急不可耐地問:況郵電,有我的信沒?如果有,他的眼里會閃出一絲興奮的亮光,在衣服上擦著手指,接過信小心翼翼地拆開,有時也會讀給況郵電聽,一起分享他的喜悅。從信里,況郵電知道了小江西家里有一對年邁的父母,還有一個妹妹。
那一回收到妹妹的來信,小江西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妹妹在信里說,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考上了大學。過了夏,九月份開學就到南昌去上學了。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等將來畢業找了工作,把咱爹咱媽都接到南昌去!
小江西站在透亮的陽光下,大聲地讀著妹妹的來信,讀著讀著竟哽咽著,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老況站在邊上有些不知所措。
小江西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瞅瞅況郵電,又破涕而笑。他笑得很開心。陽光下爽朗的笑聲像泉水一樣在山間淙淙流淌。
小江西說,況郵電你等等,我要給我妹妹回封信。在信里,小江西告訴妹妹,他從小就向往南昌。那是周總理和賀老總領導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義,打響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第一槍的地方。等到休探親假,他要去南昌看望妹妹,還要在八一廣場照張相帶回來呢。
后來老況年紀大了,跑不動了,就換成了內勤,調到縣局的分揀室分發郵件。每天都淹沒在來自全國各地的堆得山一樣的郵件里忙得不亦樂乎。他在想,也許這郵件里,就有小江西寄給妹妹的包裹,或者妹妹寄給他的信件。他分揀的時候特意留意了一下,但始終沒找到跟小江西有關的郵件。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退休的年齡。
臨辦退休手續那天,老況給局長提了一個條件,說他想再跑一回當年跑過的郵路。局長是老況的徒弟,開始他還有點為難,說老況年紀大了,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但架不住老況軟纏硬磨,他也就答應了。
現在送郵件早已換成了電動車,從鎮上到村里的山路也全鋪成了柏油路。但進了村,很多面孔都不認識了。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位熟悉的老鄉,見了面半天才認出來,老況抓著他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但老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生龍活虎的壯年漢子,他不僅背駝了,眼花了,耳也背了,喊了半天他也沒聽清楚老況在說些什么。
他們將電動車停在村里,步行上山,沿著蜿蜒的山道攀爬到當年的哨所。
快到了,應該就是這一片了。一起來的小陳扭過連問:況前輩,您要不要歇歇?老況喘著氣道:不用。他抬眼望去,眼前一片朦朧。
哨所的院墻和房子都已倒塌了,院子里生滿一人高的蒿草。
站在坍塌的磚墻下,老況一臉茫然。他又想起了小江西,不知他現在哪里,過得好不好。
小陳說,況前輩您調走后沒幾年部隊就換防撤走了,這里也便荒蕪了。老況輕輕地唔了一聲。小陳問:況前輩,您要不要進去看看?老況搖搖頭,沉默了片刻說,咱走吧。
吃罷早飯,老伴說:走,老東西,我帶你去個地方。他問:去哪里?老伴賣個關子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們下樓出了小區,往前走不遠拐個彎過了馬路,眼前出現一溜送快遞的門臉。在一個掛著郵政速遞的門臉前,兩個年輕人正彎腰裝卸郵件。老況加快步子跑上前去,幫著搬起郵件來。老伴在后邊氣喘吁吁的跟著,喊道:慢點,當心閃了腰!有得你干!
卸郵件的年輕人轉過臉打量著老況:況爺爺,聽奶奶說您想來我們這兒幫忙?
老況怔了一下,使勁點點頭。他回頭瞅一眼跟上來的老伴,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
作者簡介:贠靖,陜西省作協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報》《新作家》《報刊薈萃》、中國作家網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數百篇,作品編入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