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形的急轉彎
作者:丁奇高
一
“姑娘在山北面的一所小學教語文,”大姨對我說,“我打聽過了,她的左腿小時候被車子撞住了,現在安裝了假肢,平時很少用到拐杖,不仔細看跟正常人一樣,工作、生活基本上不受什么大的影響。”大姨見我不表態,臉上又沒有拒絕的表情,她便拿出手機,翻出了幾張姑娘的照片,我粗粗看了,大都是上身照,如今的照片太假了,是不能相信的,照片里的她梳著馬尾辮,額前飄著劉海,有幾分小清新。我繼續看著,其中一張是她站在泰山南天門下的照片:她上身穿著白色的T恤,下身穿著黑色運動褲,腳上是一對粉紅色的運動鞋,身上掛著一個橘黃色斜挎包,這是一張全身照,當時山上的風應該很大,把她的頭發刮到了臉上,顯出一種迷離的感覺來。
“怎么樣?”大姨扯走了抓在我手里的手機,我仿佛睡了一覺,剛剛被人叫醒。
“她多大了?”我問。
“比你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
對于一個經濟落后、身體殘缺、性格怪異,以文學創作為業的農村大齡青年,想要找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實在是太難了,但大姨卻不遺余力地給我介紹。
半年前,大姨給我介紹了個開網店的女生,我們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她是個獨生女,和我同歲,她身高只有一米四五,雖然穿了個高跟鞋,但依舊不是很高。我讓她點餐,她點了一大杯卡布奇諾和一份最貴的咖喱飯,然后把菜單甩給了我。我翻看著菜單,一小杯可樂竟然三十元,外面才兩塊五,越往后翻越滿頭大汗,我說我正減肥呢,早上吃得晚,不點了。她沒有再讓我。等餐的間隙,她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屏幕有一個手掌大的手機。氣氛顯得有些尷尬,我便沒話找話說:“你用的什么手機?”她頭也不抬地回答“蘋果。”然后就繼續冷場了。我拿出包里攜帶的文學雜志《鹿鳴》,翻在了《跟頭少女與雜技表演》那一篇,那是我新發表的。我津津有味地展示,像是一只發情的雄性孔雀炫耀它華麗豐滿的羽毛。她抬眼瞄了一下我,說:“你還看書吶?”我忙回:“是啊,這篇就是我寫的。”我以為她會拿過來看,那知道她的眼睛又回到了手機上,就像是手機上有吸鐵石,而她的眼睛里裝滿了鐵屑。
咖啡和咖喱飯端上來了,服務生穿著一身整潔的工裝,彬彬有禮。她改成了一邊用餐,一邊看手機。我空坐著,心里逐漸生出不耐煩來。
我問:“你看過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小說嗎?”
“他們是干嘛的?”她反問。
“他們是小說家。”
“沒聽說過,我很少看小說。”
我實在是不想再坐下去了,趁她專心致志地吃著玩著,我悄悄起身走了。我茫然四顧地走在街上,太陽像是一個火爐炙烤著城市的街道,我如同一根即將脫水的菜青蟲。
說起來我是一個孤兒,我四歲那年父親出了事故,母親為此傷心過度,身體日漸消瘦,四年后我母親病逝了,我的爺爺奶奶則走得更早,在我尚未出生的時候他們就不在人世了。我在姥姥姥爺家生活了幾年,后來他們也走了,守寡的大姨成了我最親的人,她總是說我就像是她的兒子。她在精神上和物質上支持我上了六年高中和四年大學。
在我畢業那年大姨本想著我會被分配工作,結果我讓她失望了。我告訴她,分配工作是上個世紀的事情,那是計劃經濟下的產物,如今早就進入市場經濟了,是自主擇業,而我則準備回來種地。我說了那么多,她總算聽懂了,搖著頭說這大學算是白念了。
我住進了三十多年前的老房子,那是我父母結婚前蓋的。
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來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留守婦女和兒童。
二
我出生時受了產傷,右側的胸鎖乳突肌和斜方肌逐漸纖維化了,俗稱肌性斜頸。這病擱現在其實算不上什么大問題,絕大部分患者在嬰幼兒時期去醫院按摩按摩就能治好,只有極少數需要做手術矯正,我三歲那年醫生掰著我的脖子,告訴父親治療得太晚了得需要做手術。
為了給我湊夠做手術的錢,父親開著拖拉機去村子北面的山上給人犁地,天剛剛發出一星點兒亮光他就發動著車帶著干糧上了山,一去就是一整天。一天傍晚,他開著拖拉機在下山的路上出了事故,連人帶車翻到了溝里,母親和我左等右等不見父親回來,第二天早上母親抱著我在山溝里找到父親時他早已經沒氣了。
三十年來,我的脖子沒有得到過治療,三根纖維化的肌肉牽引著我右邊的肩膀和腦袋,我的脊柱、頸椎已經嚴重變形,腦袋向右后方傾斜,左臉大右臉小,兩只眼睛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五官扭曲得不像話。我出去拋頭露面都會感到無地自容,我的愿望是住進一個山洞里,好與世隔絕。
回到村子,我發現家里破舊的院子倒還符合我的期望。我在院子里種上了生菜、蘿卜、辣椒,又把三間磚瓦房收拾了一下,我發現父母生前的衣服還在柜子里放著,上面長滿了霉菌,散發著腐朽潮濕的味道。
那七分地原來是我的大姨種著,我回來后她就交給了我。我照著村里人的種法,夏天種玉米,秋天種小麥。我戴上了父親留下的草帽,帽頂早已經爛掉了一個窟窿,露著半個腦袋,我把角落里銹跡斑斑的鋤頭扛了起來,肩膀上搭起了一條白毛巾,迎著一輪紅日下了地,我看起來真像是一個農夫。
種地之余,我在看書寫作,來實踐我成為偉大作家的理想。
福克納、卡夫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契訶夫、閻連科、劉震云、莫言等人的書擺滿了我的屋子。
每當我全神貫注讀書的時候,老鼠就趁機從地洞里鉆了出來,在我的書上東啃一口西咬一下,像是一個餐廳的試吃員那樣,細細品鑒,發出“嘰嘰”的聲音;蜘蛛結起了網,把絲線掛到我的《尤利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上,蜘蛛像是一個勤勞的織女,在天堂和人間往返,不到一周的功夫就織成了一個大網。
有時候我的靈感如泉水一樣冒出來,我拾起鋼筆奮筆疾書。
每當書寫的時候,我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世界比虛幻還虛幻,我常常沉浸其中,廢寢忘食自是常事。我有時騎著一只金黃的老虎,穿過山川、峽谷、冰河、湖泊,直到老虎消失不見,留我一個人在茫茫雪地里。
就這樣,時間一點兒一點兒過去了,我已經三十一歲了。古人云:三十而立。我倒是好,把大姨急得頭上又多了幾根白頭發。
她便給我找對象,希望我能結婚過日子。一段時間以來,在大姨的安排下,我相親相了不下二十個。
大姨再次來看我,我說:“我待在家里挺好的,你看我寫的小說都有五十本了。”我翻開了一本,想讓大姨看看我的著述,但奇怪的是密密麻麻的字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一般,全成了空白。我打開一本又一本,這是怎么回事?我的腦袋里一陣暈眩,像是剛從旋轉木馬上跳下來。大姨摸了摸我的腦袋,說我發燒了。她走后,我躺在床上,果然發起了燒。
病了一個多星期,頭還是有點兒暈暈乎乎的,一天大姨迫不及待地來告訴我,她打聽到了一個在學校教書的姑娘和我挺般配的。我給姑娘說了,你是青年作家,將來能得“羅比爾文學獎”,你發表過的文章都有這么厚一沓子了。大姨做著極度夸張的比劃,好像我年紀輕輕已經著作等身了。其實,那些文學雜志里面每一本只有一篇是我的,如果單獨剪接下來,肯定沒有那么多。
大姨意味深長地對我說:“那姑娘喜歡爬山。”她知道我被姑娘那張爬泰山的照片吸引走了目光。
三天后是周末,那姑娘有兩天時間不上班,我約她去爬村子北面的白沙山。那是伏牛山在豫中平原的余脈,山高八百米。
我在微信里問她:“用不用去學校找她?”
她回復:“不用。”過了一會兒,她回復:“我開車來接你。”
看來大姨都給她說了我的情況,她知道我沒有車,而她有一輛自動擋的大眾寶來,她有事業編制,在經濟上比我強多了。
“見一見吧,反正又不吃虧。”我從內心里對自己說。
三
周六一大早,我就被外面枝頭上麻雀的歌聲叫醒了。我洗了頭,刮了胡子,剃須刀片由于使用太久有些鈍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幾根枝杈的胡子掛掉。秋天的桐樹葉子慢慢發黃了,葉綠素正一點兒一點兒地流失。我突然覺得有些傷感,生命如被水沖刷的泥土也在一點點兒地流失。
我簡單吃了點兒飯,認真刷了牙齒,哈了哈氣,確認嘴里沒有味道。看到院子里臟兮兮的,我想找個掃把打掃一下,剛進屋就聽到房子外面的汽車喇叭聲。我走了出去,她把車玻璃搖了下來。
她膚色白皙,穿著一件米黃色襯衫,臉化得很好看,眼睛水靈靈的,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還要好。她明顯是精心打扮了。我沒有讓她下車,轉身回去鎖了門,然后就鉆進了她的車里。
我坐的是副駕駛。
我聞到了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香味,我一吸進鼻子里就像是醉了酒,仿佛坐在一片黃橙橙的油菜花地里。我目視前方,但也偶爾看一下她。她纖瘦、骨感。我并不能從她的妝容里看出她實際的年齡,因為她不像是三十四歲的女人,倒像是二十五六歲,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皺紋是歲月走后留下的痕跡,我從她的臉上沒有看到一絲皺紋。我的思緒在空中飄蕩,像是走到了一片空曠的田野里。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緊身牛仔褲,屁股和臀部箍得緊緊的。我都忘記了去看她的左腿。
她的車技不錯。我們在車上簡單地交談。她所在的小學在山北面的采煤沉陷區安置村。她說她剛畢業的時候曾經在我們村子里的小學教過兩年,后來她調走了。上山的公路坑坑洼洼,路上不時有野雞發出咕咕的叫聲,青螞蚱張開了翅膀在路邊的草叢里展翅飛舞。我們把車停在了半山腰的停車場,給看車的村民交了五塊錢停車費。我先下了車,準備去主駕駛室門口扶她,她告訴我車后座有一袋子食物和礦泉水,讓我提出來路上用。她拔掉了車鑰匙,從車里挪了下來。我們并排在一起,她大概到我鼻子這里,有一米六左右。她隨身攜帶了一根人參一樣的東西,那是一根折疊登山杖。我說:“你要是走不動了,我背你。”她呵呵笑了。我也笑了。
鎖好了車,我們沿著山路向上走。她的步伐不緊不慢,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左腿僵硬一點兒。
我說:“我們走一會兒可以停下來休息一下。”
不久,我們兩個變成了她在前,我在后。
那是個大晴天,熱氣逐漸升騰起來。
九月中旬的玉米桿像是一排排等待檢閱的士兵,飽滿的玉米像是抱在士兵腰部的頭盔,一顆顆整整齊齊。路邊的草叢上露珠漸漸淡開,融化進了空氣中。頭頂的云彩湛藍,看起來像是游泳池里干凈的水。路邊有一塊大石頭,反射著一圈圈的光暈。我扭頭看太陽,太陽正如一輪紅磨盤掛在東邊的天上,染紅了周邊的云層。我的身上出了汗,她也出了汗,只不過我的是水滴,她的是細霧。那塊大石頭上的光暈夢幻又迷人,在我的眼睛里旋轉著。我們停下來休息,坐在了大石頭上。她拿出了袋子里的食物和水,我渴壞了,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她則只喝了幾小口。她從背包里拿出濕巾給我擦汗,我有些不太好意思。當我們坐在了大石頭上后,光暈跑到了路邊的草叢里。
我們挨得很近,她伸出了左手的兩個手指,做著拍照的姿勢。拍了好幾張后,她坐在石頭上全神貫注地修圖。
太陽像是一個熱氣球慢慢上升。我由于長時間缺乏鍛煉,體能比較差,走幾百米就累得大喘氣,一瓶水很快喝到了底,空瓶子我沒有隨手扔到路邊,環保意識變得強烈起來,我把空瓶子塞到了袋子里。遠路沒有輕重,上山的路更是如此,我提袋子的手被勒出了深深的紅印,以至于我不得不走一會兒換一下手。山上的空氣由清涼變得悶熱,植物身上清脆和腐敗的氣息蔓延在空氣里。野山菊開了,它的味道有些苦澀,在我靠近它們的時候鉆進了我的鼻子里。蟈蟈在綠意盎然的紅薯地里發出了歌唱的聲音,尖銳而悠長。路邊的野山棗樹上掛滿了青紅相間的果實,它們的橢圓形樹葉已經稀疏,將營養悉數留給了果子,它們身上布滿了尖尖的刺,來保護它們的果實,它們成熟后的果實像是呱呱墜地的孩子,那時果實將會有另外的命運,或在母親的腳下干枯風化成為一滴營養土;或被螞蟻搬進洞穴蠶食;或被鳥兒吃入腹中,然后翻山越嶺像是鳳凰涅槃一樣在另一塊地方獲得新生。
她帶了四瓶水,她那瓶只喝了不到一半,我不好意思再打開一瓶新的。又走了一會兒,她的背影像是一只風箏在我的前面飄來飄去。
我的嘴巴里如同著了火,又干有苦。
途徑一片小樹林,她停下腳步等我。她想方便一下,但這荒山野嶺的,沒有衛生間。我提議她去小樹林里解決。我站在小樹林外面,背過身去。
“你幫我看著點兒人。”她走了進去說。
“放心吧。”我警惕地向附近望了望,確定無人。大概四五分鐘后她從小樹林里走了出來,但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漫長。她告訴我小樹林里有一只翅膀受傷的小鳥,好可憐。我們便一同過去,一只麻雀正在地上躺著,它的一條腿斷了,身上流著血,幾只蒼蠅盤旋在它的頭頂,一群螞蟻陸陸續續湊到它的跟前。小鳥傷得很嚴重,不久就失去了生命的跡象。
“我們把它埋起來吧!”她說。
我找了一個小木棍在地上挖了一個土坑,她用一片葉子包裹住了小鳥的身體,我們把它安葬在了坑里,然后封上了土。
這里晚上有野獸出沒,它們會用爪子把小鳥從土里刨出來,為此我找了一塊二十來斤重的石頭,壓在了土上。
她突然流起了眼淚。我安慰她,她從包里拿出了一包紙巾,紙巾沒有揭開封口,我幫她揭開,抽出來一張遞給她,她擦了眼淚,又擤了鼻涕。
走出了小樹林,在經過一個小山坡時一圈圈的光暈再次出現,從光暈里走出來了兩個人,由遠及近,我發現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比我現在的年齡還年輕幾歲,母親挎著一個籃子,父親挎著母親的一只胳膊,他們越走離我越近,邊走邊張著嘴說話,我用力聽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從他們輕松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并不是憂愁的,他們神情自若地從我身邊走過,向著山下走去,直到背影也消失在光暈里。
“你在看什么?”她問我。
“我剛才看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說。
“剛才路上什么人都沒有。”
“他們剛才一路說說笑笑地走下山去。”
“你不會出現幻覺了吧?”她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你剛才走著突然停了下來,我喊了你幾聲你才反應過來。”
“可能是我眼睛花了。”我揉了揉眼睛,晃了一下腦袋,光暈還在。
“你喝點兒水。”她擰開了一瓶新的。
我喝了起來。
太陽毒辣辣地照著大地,山上的路變得陡峭起來,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
四
“你平時一個人在家都干點兒什么?”她問。
“種種地,看看書,寫小說。”我說。
“挺好的!我也不喜歡追求俗世的生活,我喜歡爬山和讀書,”她故意放慢了速度和我并排著走,“但我不會寫,我寫出來的東西很散,像是一灘沙子,”她走著說著,“像我這么大年紀的早該結婚生子了,可我不想結婚,大概是七年前吧,我差點兒結婚,對方是個廚師,他對我很好,給我買了代步車,還在縣城買了房子,一次在他家里,當他關上臥室門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害怕起來,掙扎著從他家里走了出來。”
“后來你沒有談過對象嗎?”我問。
“沒有,我一個人住在學校的教師周轉房里,有時回去照顧一下我媽。她的精神不太好,時好時壞的。”
“我的父母走得早,我從小就是一個孤兒。沒有了父母親人的呵護,小時候受人欺負是常有的事情,走在路上,坐在教室里,總有孩子喊我‘歪脖’。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村子里的一群小孩把我栓在村外的一棵歪脖樹上,他們用力掰我的脖子,試圖幫我糾正。他們大概也是出于好心吧,很小就想要成為懸壺濟世的醫生。但他們的醫術并不高明,費了好大勁,也沒能掰過來,便捉來了一堆蟲子一股腦塞進我的嘴里。他們可能是聽說了某些治病的偏方。結果,我食物中毒了,不停地嘔吐,墨綠色的膽汁都出來了。我的脖子依舊歪著。他們又害怕又失望,天黑的時候,他們像是一堆散開的鳥獸紛紛跑回了家,而我還懸掛在樹上。夜風中,空氣很涼,幾只野狗碧綠色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很久,直到天大亮,它們才走……”
“可憐的孩子。”她說。
“我一共上了六年高中,由于英語不好,為了學英語,高一曾經上了三年,我當時想考北京大學,在高三復讀了一年后,考上了河南大學,我二十二歲上大一那年秋天在學校圖書館聽說莫言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出于好奇我讀到了他一篇小說《白狗秋千架》,之后一直有個念頭徘徊在我的腦海里,怎么也揮之不去,到了二零一三年的國慶節假期我把這個念頭寫成了一個短篇小說《我和姑姑未來的九種可能性關系》,投了幾次稿后,在二零一四年八月發表在了《作品》雜志上,這成了我的小說處女作,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此后開始有意識地閱讀國內外的文學作品,又陸陸續續創作發表了幾個短篇小說。我二十六歲那年大學畢業,我學的專業是財務管理,但我不想做這方面的工作,一個詩人嚴彬老師很賞識我,我去了北京,成了一個故事編輯,我對陌生的環境很難適應,人際交往能力也跟不上,加上心里想著寫小說,兩個月后我辭了職回到了老家。我覺得我是為了小說而生的,我愿意獲得上天的遴選,將我化身為人間遍嘗酸甜苦辣的信使,為此我愿付出我的一生。”
“我支持你。你出汗了,我給你擦擦汗。”她抽出了一張紙巾,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擦拭著,紙巾很快就濕透了。
五
太陽鉆進了一片從北邊飄過來的云層里,天一下子變暗了,熱量被阻擋,空氣里有了一絲陰涼。
我們走到了一個L形的急轉彎處,急轉彎的左面是陡峭的花崗巖,右面是一條深溝。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她說,“我七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去外婆家串親戚,回來晚了,天色已經黑了,路上遍布著蟋蟀的叫聲,在經過這里時,因為怕掉到溝里,母親拉著我走在了靠石頭的一面,當我們走到轉彎處的時候,一個拖拉機開下來了,它像是一頭下山的巨獸,拖著兇猛饑餓的步伐,昏黃的燈光在我們的身上晃了一下,母親把我往石頭上拉,但來不及了,哐啷啷,幾聲巨響,巖石上發出一串的電光石火,拖拉機身后懸掛的犁齒如鯊魚兇猛的牙齒刮住了我的小腿,我像是一個被風吹跑的稻草人,在空氣中打轉后,摔落在了地上。刺骨的疼痛從小腿上襲來。母親追上了我,把我拾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撕爛了她的衣服給我的左腿止血,但血流如注,衣服很快被浸濕了。拖拉機掉進了深溝里,昏黃的燈漸漸熄滅了,柴油燃燒后的氣味在空氣里散溢著,一個男人痛苦的呻吟聲從溝底里傳來。母親像是瘋了一樣背著我一路小跑著翻過山頂回到了家里,父親又背著我去了醫院,我左腿的小腿骨粉碎了,做了截肢手術,此后我拄了十五年的拐杖,師范畢業后裝上了假肢。我的母親為此精神出了問題,我的父親在十年前以外出打工的名義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低下了頭,腦海里浮現出了父親。
“我的父親那晚開著拖拉機下山,連人帶車翻進了我面前的這條溝里,第二天早上母親帶著我找到他時,他一半的身子壓在拖拉機下面,另一半的身子布滿了露珠,晶瑩剔透,像是一顆又一顆的珍珠,他的指甲縫隙里布滿了泥土和血跡,他的口袋里裝著賺的幾十塊錢,他想在那個秋天湊齊給我做手術的錢。深溝上面的路上有一灘血跡,還有一個小孩子左腳穿的鞋子。”
我們繼續朝山上走去,太陽像是一個超級大的紅番茄掛在頭頂,曬得我們出了一身的汗,再走兩里路,就要到山頂了,上面的風吹起來很舒適,風里仿佛有著未來日子的甜蜜味道。
原載于《草原》2021年第五期新發現欄目
作者簡介:丁奇高,本名丁氣高,1990年生于河南省禹州市小呂鄉王馮村七組,中國作協會員,身殘志堅的小說創作者,曾經在《當代小說》《牡丹》《鹿鳴》《科爾沁文學》《作品》等雜志發表過短篇小說。
附評論
命運的殘酷與溫情
——評丁奇高短篇小說《L形的急轉彎 》
作者:杜永利
人生關鍵處不過二三步,有時這二三步并不能被我們左右,冥冥中似有一只大手在操控一切,我們只是它手里的提線木偶,哭了笑了,都不過是順著神靈的劇本在行進。倘若木偶有思想,他們一定會發明出“命運”這一詞語。在閱讀丁奇高《L形的急轉彎》這篇小說時(刊發于《草原》2022年5期),我感受到人物身上強烈的宿命感。命運在男女主人公身上開了一個玩笑,多年后又試圖去挽回,由此生出一段頗具波折的故事,令人嗟呀之后又心生柔暖。
男主人公得了“肌性斜頸”,因父親的意外去世而錯失手術機會,母親也在幾年后憂傷離世。他“身體殘疾、性格怪異”,沒有正式工作,“一邊種地一邊寫小說”,混到了31歲仍找不到老婆。這次大姨介紹了一位左腿裝了假肢的姑娘,他們約定去爬山。路上喝水聊天,似乎很平常,但是很快就有了插曲——姑娘看見受傷的小鳥后落淚,他也看到了父母的魂魄,隨后情節急速推進,“山上的路變得陡峭起來,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他們繼續爬山,來到L形的急轉彎,姑娘講出了她左腿致殘的原因,塵封多年的真相至此解開。原來,父親為了給男主人公掙手術費而去山上干活,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和拖拉機一起翻下懸崖。還有一位路過的姑娘也身受重傷,她的母親將她救出,卻沒有去營救懸崖下的司機……男主人公知道了一切,他父親的死竟和眼前的姑娘有莫大的干系!他們兩家人曾在命運的操縱之下,無意間互相傷害了彼此,最終一個變成了歪脖子,一個變成了左腿殘疾,同時都失去了父母至親的愛護。命運的殘酷性由此顯現。
知道了真相之后,他們竟然“繼續朝山上走去”。我們不禁會問,他們為什么沒有大吵大鬧?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看似若無其事、風淡云輕,實際上卻是暗流涌動、波濤洶涌。他們頭頂那枚太陽,好像碩大的眼睛在審視一切,替讀者追問一個答案:在L形的急轉彎,在兩代人命運的轉折之處,他們會和解嗎?
我們可以從前文找出答案。登山之始,姑娘拿出折疊登山杖,男主人公說他可以背她;爬山路上,姑娘給他擰開水瓶,給他擦汗,與他自拍合影,并表示理解和支持他的文學夢。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男女主人公之間存在共情與溫情,有極大可能會走在一起。作者設置有形的登山杖這一道具,也許是在暗示一種無形的登山杖,曾經互相傷害的人今后也可以相互攙扶,互為拐杖,攜手去彌合生命里的傷痛。至此,我們讀出了命運猙獰面孔之下隱藏著的人的溫情,不由得掉下淚來。
2022年5月8日23時18分許
完稿于焦作出租屋,時室溫僅10度,頗有涼意
杜永利簡介: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作品見于《西部》《作品》《星火》《福建文學》《廣西文學》《青年作家》等刊。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并入選《2016民生散文選》《2017年中國隨筆精選》《2018民生散文選》《中國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
丁奇高簡介,丁奇高,本名丁氣高,身殘志堅的九零后作家,1990年生于河南禹州,中國作協會員,曾經在《大家》《當代小說》《牡丹》《紅巖》《文藝風賞》《鹿鳴》《科爾沁文學》《作品》等雜志發表過短篇小說。
注:本文由劉不偉推薦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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