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當然是我了。我爸媽的兒子,我前妻溫曉寧的前夫,我兒子軍軍的親爸。姜永福嘴里不停地叨咕著:不對呀,誰能證明我就是我?我他媽到底是誰呀?是我爸的兒子還是我叔的兒子?我前妻還認我這個前夫,我兒子還認我這個親爸嗎?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姜永福他媽正在院子的角落里喂貓,她抬臉瞅一眼霜打了似的傻了吧唧的兒子問,我說,歲歲呀,大清早的,你不去拉活,一個人擱那瞎嘀咕啥呢,是不是還沒睡靈醒?歲歲是他的乳名。姜永福噓了一聲:媽,您別出聲。他出神地瞅著院子里的噴泉看,噴泉久不放水,已干涸了,似一張風干的面孔,瞪著無數雙無神的眼窩。兩條流浪狗正在那里旁若無人地交配。
物業說,有本事的早搬走了,院子里就剩些老弱病殘,外加窮鬼,懶漢,物業費能拖欠的都拖欠著。收不上來物業費,噴泉就關了,院子里的衛生也由每天打掃一次改成了一個禮拜打掃一次。
樓道里到處都是垃圾果皮,廢紙屑。出了單元門,一不留神就會踩在一泡狗屎上,摔個狗吃屎。更叫人提心吊膽的是,小區里的線路老化,大熱天開空調、電風扇的人多,負荷大經常跳閘。前天晌午,姜永福他媽下樓扔垃圾,突然斷電被困在了電梯里,嚇得尿了一褲襠。被從電梯里解救出來,這個瘸老婆子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喊著:姜永福,你個缺心眼的,都怪你沒本事,連個老婆都看不住!你要再不從這里搬出去,你媽的老命遲早要報銷在這破小區里!你爸那個老不死的,他腿一蹬倒是利落了,撇下我老婆子跟著你這個沒出息的玩意遭罪呢!
媽您胡咧咧啥呢?姜永福不滿地撇撇嘴:您關電梯里跟我看不住老婆有啥關系?您再這么埋呔人我可就真不管您了!瘸老婆子一聽兒子這么說便止了哭聲,眨著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珠子說:兒子,你上樓去給媽拿個饅頭好不好,媽這會哭得肚子餓了,胃里一個勁做酸,得吃口饃饃壓一壓。姜永福站著沒動,他說,我還要出去拉活呢!正說著,他妹妹姜永麗肩上挎個包急急火火地進來,彎腰扶起老婆子說,媽,我扶您上樓去。
姜永福轉身要走,姜永麗從包里掏出一套試卷遞給他,這是新區二小去年小升初的模擬題,你逮空給軍軍送過去,這說話就要中考了,你這當爸的得多關心關心兒子,瞅機會也跟嫂子緩和緩和關系。雖說你們離了,但畢竟還有軍軍,哪能說離就離利索了!去了跟嫂子好好說話,你那臭脾氣得改改,別一開口就像吃了槍藥似的!
知道了,姜永福說,謝謝妹子。姜永麗擺擺手說,快去吧,我就是欠你們的!姜永福從小區出來就給前妻溫曉寧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姜永麗給兒子軍軍買了一套新區二小的小升初模擬題,我中午出車給你送過去,順便想請你和兒子吃頓飯,提前給兒子打打氣加加油。溫曉寧說,模擬題你放在郵局門口的傳達室,我抽空下去拿,吃飯就不必了。又說,兒子最近到了關鍵階段,你最好離他遠點,別影響了他中考。
掛斷電話,姜永福氣惱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石子彈起來,端直擊中了剛交配完,撇著腿,受活地搖著尾巴的母狗屁股上,母狗慘叫著夾起尾巴跑了出去。跑出一截停下來,回頭兇兇地沖著他吠叫著。
媽拉個巴子!連狗也不拿老子當回事呢!姜永福嘴里呵呵地低吼著,沖母狗晃著拳頭。已走進單元門里的瘸老婆子瞥了他一眼道,瞧瞧,也就那點能耐!有本事找溫曉寧去,沖條狗發什么威哩!
一個客戶打進電話,問火車站接人去不去,他沒好氣地說,不去!你有病!客戶罵了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姜永福和溫曉寧是郵校同學,他比溫曉寧高一級,他們是在學校舉辦聯歡會時認識的,后來經同學撮合就在一起了。畢業后,他們一起分到市里的郵局上班,姜永福在機線班干了一陣,覺得沒啥意思,就活動到了快遞公司開綠蛋蛋。溫曉寧剛開始在分揀室上班,她人長得稀樣,又能歌善舞,不久就調到了局工會做宣傳干事。
現在想起來,大概那個時候,溫曉寧覺得姜永福人老實,靠得住,家里條件還過得去,才稀里糊涂嫁給了他。結婚后他身上的壞毛病開始一點點地暴露出來,邋遢,不洗澡,渾身酸臭,說話粗俗,沒有追求。溫曉寧覺得越來越無法忍受,倆人開始吵架。每次吵了架,溫曉寧就摔東西,把屋里的花瓶、玻璃杯、煙灰缸,能摔的都摔了,摔得滿地玻璃碎渣。摔完了她就關上臥室門,伏在床上嚶嚶地哭。這個時候,姜永福便蹲在客廳里,將頭夾在兩腿間,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后來溫曉寧調到工會,從生產一線到了機關,接觸的人不一樣了,越發地瞧不上姜永福。
人要倒霉了,喝口涼水都硌牙。那天也寸,姜永福將車停在路邊上,一個人到馬路對面的小飯館點了一碟黃瓜、一碟花生米,喝了一瓶啤酒,又吃了一碗燃面。回來就發現車門被撬了,車里的郵件被人偷走了。這事一下子在局里炸了鍋,姜永福理所當然地被除了名砸了飯碗,夾著鋪蓋卷走人。
溫曉寧覺得在局里抬不起頭來,回家就和姜永福吵。吵到后來就懶得吵了,倆人開始冷戰,一個睡臥室,一個睡客廳,見了面形同陌路。
強扭的瓜不甜,再過下去也沒啥意思,倆人就離了。離婚的時候,兒子判給了溫曉寧,新房也給了溫曉寧,姜永福搬回剛工作時分的老房子里,和他媽一起住。
現在想起來,姜永福覺得溫曉寧做得對,他要是溫曉寧,也會和他離。他就是一個窩囊廢,還脾氣大得不行,三言兩語不和就蹦起來,這一回兩回還行,時間長了誰能容忍得了?!
姜永福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軍軍。這些年他幾乎沒管過兒子。每次他和溫曉寧吵架,兒子嚇得縮在門背后或桌子下瑟瑟發抖。
他一直想找機會補償補償兒子,但溫曉寧一點機會也不給。就連見兒子一面,也只能是隔著學校的鐵柵欄,偷偷地瞅上幾眼。
離婚后溫曉寧一直沒有再婚。姜永福倒是經人介紹談過不少女人,有離異拖著油瓶的,也有大齡單身的,多少都有點缺陷,要么跟他媽一樣有點瘸,要么缺心眼,見了面不說話,只是嘿嘿地笑。還有,就是和他脾氣一樣,兩句話不和就吵起來,吵得臉紅脖子粗,不歡而散。
他媽說,實在不行,你就去給溫曉寧低個頭,說句軟話。權當是為我孫子軍軍考慮,他還那么小,需要親爸親媽,需要一個完整的家。溫曉寧這么多年一個人沒有再婚,或許她心里還有你。不可能!姜永福振振有詞道,您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們倆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了!
姜永福像條野狗一樣在外邊開車游蕩著。自從被單位除名后,他湊錢買了輛二手車,人不人鬼不鬼地開黑車,掙兩辛苦錢。他想攢些錢,等將來兒子長大成家的時候,給他一大筆錢。離婚后他就戒了酒,煙酒不沾。平時沒活拉他也不愿回家,在外邊瞎胡游蕩,嫌他媽在耳邊沒完沒了地嘮叨,潑煩死了。
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街上早沒了人。他掉個頭,開始往回開。
到了樓下,他抬頭瞅了一眼,屋里的燈還亮著。這瘸老婆子,還沒睡!他嘀咕了一句。進到樓道里聽得屋里還有說話聲,好像是溫曉寧。她來干什么,這個點了還不走?!他狐疑著,抬手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溫曉寧,她說,怎么才回來呀?哦,他說,回來早睡不著,就多跑了幾趟。他媽說,曉寧六點鐘接了軍軍就過來了。你有事嗎?他問。也沒什么事,溫曉寧說,軍軍想奶奶了,就過來坐坐。
軍軍已瞌睡了,躺在奶奶懷里打著盹。見爸爸回來,他就過來抓著姜永福的手叫了一聲爸。姜永福伸手撫摸著軍軍的頭。
溫曉寧站起來說,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進了臥室,溫曉寧說,軍軍小升初的學校聯系好了,是新區中學。真的?他像打了雞血一樣,眼里露出欣喜的神情。你等等,他過去拉開抽屜在里邊翻著,拿出一張卡,過來遞給溫曉寧:這是我這些年開車掙的,有十一萬,你先拿著,給軍軍上學用。對了,密碼是你的生日。這——溫曉寧猶豫了一下,像似鼓了很大的勇氣,盯著姜永福說,我來就是和你說錢的事。
她說,你也知道,新區二中是市里的重點中學,進了那里,百分之九十一只腳就邁進了大學的門檻。但好學校收費高,一個名額三十八萬。三十八萬?他瞪大了眼:我的個爺呀,咋這么多哩?
咋啦,不愿意出?溫曉寧瞅了他一眼,就這還是托了關系的。沒關系掏錢也進不去。那還差一大截呀,這可咋辦?他低頭搓著手指。
溫曉寧說,我的錢都投股票里了,一時半會解不了套。要不然我也不會來尋你。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溫曉寧是不會來找他的。
你別著急,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姜永福說,你能不能托人再給說說,寬限幾日?
溫曉寧想了想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姜永福說,你快說呀,啥辦法?溫曉寧說,我打聽了,學校附近有一個新區花園,是新區政府底下的房地產公司開發的,帶新區小學、中學的學區指標。
她吞吞吐吐道,你如果能把這邊的房子賣了,在那邊置換一個小戶型,軍軍上學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對呀,我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說,只要軍軍能上個好學校,別說賣房子,就是賣肝賣腎我也心甘情愿!謝謝你。溫曉寧眼睛有些濕潤。
不過,他還是憂心忡忡道,就怕是一時半會賣不掉呢。這個嘛,溫曉寧擦擦眼睛說,咱多掛幾個中介,新區一中那邊的學區房我找人抓緊去看。
晚上把溫曉寧和軍軍送回去后,回到家已是凌晨,姜永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一想到能為兒子軍軍上學盡一份當爸的責任,他就興奮得心里直癢癢,像雞毛翎子拂了一樣。
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房子一掛出去,就有人找上門來,120平米的房子,給出到九十多萬,再添點,便可在新區花園置換一套五六十平米的小兩居,那樣兒子上學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但過戶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房產登記中心要求帶著房主身份證、戶口本、房本、結婚證去辦手續。
證件遞進去,負責受理的小姑娘翻看著瞅了瞅姜永福,和旁邊一個年齡大點的男的嘀咕了幾句,就給丟了出來。姜永福臉上的汗一下就流下來了,顫著聲問:有問題嗎?小姑娘說,你這身份證和戶口本、房產證上的信息不一致,名字不一樣,出生年月也對不上,不能辦。他苦著臉問,那該咋辦呀?小姑娘說,你去戶籍所在地派出所開個證明,證明這房本、戶口本和身份證上的是一個人。
拿著證件,姜永福和貝殼找房的中介尋個地方坐下來,一條條比對著,連他自個都有點懵了。房產證上的戶主欄名字是姜歲歲,但戶口本和身份證上是姜永福。他想起來了,當時分房,用的是第一代身份證,上頭是乳名。
姜永福先開車到轄區派出所去咨詢,派出所的人說,系統里查不出跟姜歲歲有關的任何信息,需要到原籍也就是出生地派出所去辦理。
這可咋辦呀,姜永福給前妻溫曉寧打了個電話,溫曉寧說,我和中介說一說,你抓緊去辦吧。
姜永福在菜市場給他媽買了一堆吃的就回了縣里。他家是農村的,后來考上中專才進了城。多少年沒回去,鎮上還是老樣子,馬路上坑坑洼洼的,擺滿了小攤。
在一條巷子的后邊,他找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戶籍警在系統里查了一番后說,沒有姜永福和姜歲歲的信息,無法給開證明。姜永福一聽就急了,咋能查不到信息呢,麻煩你再給看看,難不成我是外星人哈!戶籍警態度挺和氣的,她說,你先別急,聽我給你說。你有可能當時戶口直接從農村遷到了學校,畢業后又從學校遷到了單位,后來才到社區,所以在我們這里沒任何信息。他問該咋辦,戶籍警說,以前農村戶口都在村里管,2000年后交到了鄉政府了,要么你到鄉政府去問問。
鄉政府的人說,已過去了二十年,以前的底子早就銷毀了,沒有保存。
從鄉政府出來,姜永福腦瓜里像灌進了一窩糨糊,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接下來該咋辦。他在馬路道牙上愣了半晌才上了車,心想,既然回來了,索性死馬當活馬醫,回村去撞撞運氣,看能否找出點蛛絲馬跡來。
村里的變化倒是蠻大的,一色的白墻灰瓦,家家戶戶門前都鋪了柏油路,裝上了自來水。姜永福家的房子已塌了半邊,像新西服上的一塊補丁。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一只狗正翹起腿在草叢里撒尿。
姜永福的二叔坐在門前的照壁下曬暖暖。見侄子回來,他抬了抬屁股,嘴里咕噥著,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歲歲。他二叔一輩子沒婚娶,無兒無女,靠村上的救濟過活。門前屋后村上安排人給打掃的干干凈凈的。他瞅了瞅二叔,問身子還精神吧,二叔側著耳朵嘴里啊啊著,半晌沒聽清楚他問什么。一個年輕點的小伙子說,老了,耳朵背了,聽不見咧。姜永福問:你是誰家的后人,咋沒見過呢?小伙子說,我叫姜大川,我爸是姜永興。噢,是永興哥家的大小子,多少年不見,都長成大小伙子,不認得咧。你爸你媽呢?姜大川說,到縣里給我妹看娃娃去了。他問,叔你冷不丁地跑回來干啥來了?姜永福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姜大川琢磨了半晌,一拍大腿說,叔我想起來了,村里以前的戶口底子都在村會計姜培林家。姜永福問,那姜培林家在哪,有人沒?姜大川指了指村東頭說,就在那一片,但他家沒人,他到縣里看孫子去咧。
姜永福有些憂愁。姜大川湊過來說,叔我幫你想想辦法。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姜培林的電話,那邊一片嘈雜聲,聽不清。姜培林說他在菜市場買菜,一會給回過來。
姜永福到車上拿了一包煙過來硬塞到姜大川手里,姜大川說,叔你太客氣了,一個姜字分不成兩半,誰讓咱是沒出五服的一家子呢!正說著話,村會計姜培林又把電話打了過來。
姜大川喂了一聲,打著手勢拐到照壁后頭去接。姜永福跟過來急不可耐地問:他咋說?姜大川掛了電話說,叔,有眉眼哩!他說在他家的房檐后頭有一個斷了腿的立柜,村里的檔案票據都在那里邊,有沒有你要找的東西他就不知道了,讓你自己去找。姜永福問,那咋進去呀?姜大川說,這個好辦,他家的鑰匙就放在門樓上的鳥窩里,我陪你去找。
到了姜培林家門樓下,姜大川踮起腳跳著從鳥窩里摸到鑰匙,倒騰了半天才打開生銹的門鎖。院子里常年不住人已有些荒蕪了,聽到開門聲,居然有一只野雞撲棱棱從屋檐下飛起來,落到了墻頭上咕咕咕叫著。
想不到他家還藏著野物呢!姜大川叨咕著跑過去,竟從屋檐下的麥秸窩里撿起兩顆綠瑩瑩的野雞蛋裝進口袋里。他們四下里打量著繞到屋后,靠墻的雨棚下果真有一只斷了腿的立柜,斜靠在墻角里。姜大川過去捏著生銹的鐵鎖擰了擰,鎖扣就掉了。他拉開柜門,一大堆受了潮卷起來的票據嘩啦一聲瀉了出來。
姜永福忙蹲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扒拉著。柜子里全是些分地的賬本和吃飯的白條,領錢的收據。姜永福和姜大川從半早上翻到太陽偏西,一頁一頁翻了無數遍,翻得手指酸疼,兩眼昏花,也沒找到姜永福想找的戶口冊子。他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姜大川說,叔你別灰心,總會有解決的辦法。不如咱先吃飯,吃完飯到村里找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給你寫個證明,摁上手印。姜永福說,也只能這樣了,只是不知道派出所認不認,愁死人了。
姜大川領著姜永福跑了好幾家,說的年份月份都不一樣。姜永福覺得,他們瞧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那個患了白內障的慶花婆,瞪著白多黑少的白眼仁,瞅視了半晌,吃吃地笑著問,你媽還好吧?他點點頭。
慶花婆說,這都多少年啦,她也不回來看看你二叔!不是我說她,她這可有點薄情寡義啊。你二叔也夠可憐的,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的,這都是因了誰呀!
姜永福咂摸著,覺得慶花婆話里有話。他說,婆,您把話說清楚!翠花婆瞅他一眼,撇撇嘴:你問你二叔去!
二叔還靠在門前的照壁上曬著暖暖,曬得身上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汗臭味。他撲打著鼻子,過去彎下腰,捅了一下閉著眼的二叔。二叔扭扭肩膀,蠕動著嘴巴,睜眼瞅了瞅他。他大聲問:你和我媽是不是有啥事?二叔的臉騰地紅了,慌里慌張地擺著手,眼神躲閃著,喉結一動一動,發出咕咕咕含混不清的聲音。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慶花婆告訴姜永福,當年他媽和他爸結了婚,過活了五六年肚子都平平的不見動靜。他爺他婆急得嘴上生滿了水泡。后來他婆就鼓動他爸到泔河灘的磚廠里去扛活。他爸開始不情愿,但架不住他婆整天叨叨,就背著鋪蓋卷去了。
他爸一走,到了晚上,他婆就把他二叔推進他媽的房里,從外邊拴上門。他爺在屋里一個勁地唉聲嘆氣,他婆說,她也是被逼的沒法子了,他爸去醫院查過了,是死精,她不能讓老姜家斷了后。
后來他媽就懷上了。他生下來后他爸就沒抱過,也沒正眼瞧過,他心里清楚,這不是他的種。
慶花婆說,你爸那人心眼忒小。他去磚廠后就很少回來,偶爾回來一兩次,見了你爺、你婆,還有你媽、你二叔,就像見了仇人一樣,瞪著眼喘著粗氣,一句嘴都不招。
后來你爸就查出結腸癌,死在了磚廠里,你媽還領了一筆補償金。
姜永福聽得臉上火辣辣的,紅一陣白一陣,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想,幸虧這鬼地方天高皇帝遠,這要讓城里那些好擺八卦搬弄是非的人知曉了,還不笑話死呢!
出門的時候,他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他覺得他那短命的爸真可憐,讓親弟弟給戴了頂綠帽子,他心里該有多苦哇!
姜永福逃也似的離開了村子,他發誓再也不回這鬼地方了。
姜永福連著幾天沒和他媽招嘴,看到她,他心頭就涌上一股難以啟齒的羞恥感。
溫曉寧又打電話催促房子過戶的事。他說,你能不能再給我寬限些時日呀?溫曉寧說,不是我不給你時間,是兒子上學的事耽誤不得,他眼看就要中考了。
姜永福心里叫苦不迭。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催催,就知道催,一個個閻王爺催命哩,一點也不體諒我的難處!溫曉寧聽了半晌沒言語。
話一出口姜永福就后悔了,他知道這話有點傷著溫曉寧了,就說,你千萬別見怪,我也是一著急嘴里就胡咧咧。溫曉寧已掛斷電話,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
姜永福又去了趟他上中專的郵校。那里以前認識的老師都退休了,全是些生面孔。他點頭哈腰地遞著煙,八八九九地好話說了一籮筐,人家就是不給查,說檔案早轉走了,過了十幾年了,那時又沒上系統,學校上萬學生呢,沒法查。
他打電話給溫曉寧,溫曉寧不接電話。
兜了一大圈,他又去找快遞公司,求他們給出份證明,證明他姜歲歲就是姜永福。好話說盡,快遞沒人給簽字,說他已經被除名了,不是他們的人了,他應該去找社區。
社區也不給開證明,說他還是得去找派出所。繞來繞去,又繞到了派出所。姜永福就像拐線梭子一樣,在社區、鄉政府、學校、派出所之間來來回回拐來拐去,跑得精疲力竭,撞得焦頭爛額、鼻青臉腫,就是沒人愿意證明姜歲歲就是姜永福,他就是他。
溫曉寧已對姜永福徹底失望,或許她覺得他還是那樣無能,在兒子最需要的時候一點父親的責任也盡不上。又或許她會認為他有私心,壓根就不想賣房子給兒子置換學區房,所以才故意拖拖拉拉,找各種理由來搪塞。因為她已將他從電話里、微信里拉黑,他們徹底失去了聯系。好不容易看到的一點火星就這樣又破滅了。
姜永福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痛苦中。他恨自己沒有本事,沒有關系。恨自己不能證明姜歲歲就是姜永福。他想不明白,證明自己就自己,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辦起來怎么就那么復雜,越跑越亂,到最后誰也說不清,誰也不愿給證明。
他看不到一丁點希望,他已經徹底絕望了。
他干脆不跑了,一個人關上房門,茫然地躺在黑董董的屋子里,仰面瞅著屋頂,一遍遍地問著一個幼稚的問題:我是誰?誰是我?
他媽在外邊敲著門,焦急地喊叫:兒子,你快開門,你妹妹永麗來了,她說軍軍自己考上了新區二中了,你不用換學區房了!
他聽了心里一陣狂喜,坐起來在床上跳著,像個傻子一樣。跳著跳著撇著腿坐在床上抱頭痛哭起來:那是兒子自己考上的,跟我有啥關系呀,我不配當爸!我他媽真沒用,就一窩囊廢,我連我是誰都證明不了!他痛苦地捶打著床沿!
他媽用鑰匙打開門,吱扭一聲,一縷刺眼的光線照了進來……
他妹姜永麗說,哥,我又去問了,派出所的人說,只要能找到第一代身份證,本人拿著新舊兩個身份證到原籍派出所去,派出所就會給開一個身份證變更證明。他說,找不到了,辦第二代身份證時就讓派出所給收了,要不然就不會這么難悵。他妹說,那你去學校,去郵局,去銀行問問,興許能找到復印件也行。他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已經不想證明了。說的很無奈。
作者簡介:贠靖,陜西省作協會員,專欄作家,曾在《莽原》《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報》《新作家》《報刊薈萃》、中國作家網、作家網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數百篇,作品編入多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