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短篇小說)
作者:張羞
一個傍晚,在妻子下班回家前,我在廚房切那幾個在兩個鐘頭前就削好了皮的土豆。它們的個頭不大。我準備把它們切成稍厚點的塊狀,翻炒過后加水煮熟。出鍋前,再撒上一點蔥花。這樣就成了。燒菜是妻子回家后要做的事情。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負責(zé)提前做好配菜的任務(wù)。我們的晚餐比較簡單,通常是米飯,加兩三個菜式。一袋雞胸肉,在妻子的叮囑下,從中午起就已經(jīng)放在水槽里解凍。一盤炒土豆,我們平常吃得最多,也喜歡。再配上菜薹之類的一份蔬菜,差不多就夠了。這些冰箱里都有。我想起好像沒蔥了。去冰箱里翻找,沒找到。少了蔥的點綴,對一盤清炒土豆,總感覺缺點兒什么。這會兒,天還亮著,感覺像是傍晚,還沒到黃昏。我可不愿意為了一把小蔥,特地下樓去街上走一趟。飲食上,我個人不怎么講究。只要東西煮熟,味道不至于太差,我都能對付著吃。她們相對在意些,但也沒到挑剔的地步。我以為晚餐當(dāng)然也重要。幾個人忙了一天,在這天結(jié)束前,它也算是一次短暫的聚會。
妻子會在七點前回家。那會兒,我正在去學(xué)校接孩子的路上,開著車。大約有二十五分鐘路程。我會準時在六點半出發(fā)。這會兒天色尚早。切完土豆,把它們從切菜板碼到盤子里,我又重新回到房間,在窗邊坐下。等著黃昏到來。或看著它緩緩來臨也行,只要它能快些過去,過去。這也是我為什么不愿下樓的主要原因。
次要原因我不清楚。我記得這個早上,送張臨去了學(xué)校。返回家中時,妻子正準備出門。她穿著一件薄薄的風(fēng)衣,正在往腳上套鞋子。或者她那會兒已經(jīng)出門去了,不知道。我有些回憶不起來。她總是這樣的。有時我剛到家,在八點以前,她已經(jīng)出門了,屋子里空著。有時是她正要出門。她說,早餐你就隨便吃點,我走了。她關(guān)上門,走了。基本上都是類似的情況。三月,這些天不知怎么的,氣溫忽而升高,感覺像是夏天。她是穿什么衣服出門去的,我實在很少去留意。我去廚房煮了點東西吃。吃完,來到房間的窗邊坐著。跟往常一樣,我會坐上好久,隨便想點什么或大多數(shù)的時候只是讓腦子空著,持續(xù)冒著煙霧。作為一個作家,這也是極為平常的事情,是工作的一部分。上午,寫過一首短詩后,感覺沒什么要再寫的,無無聊聊就結(jié)束了,來到下午。下午總是要漫長些。也許考慮到附近還有點零星的疫情,我沒出門去公園散步。枯坐在椅子上,心里盤算著再去寫一點東西,總歸也沒想起什么。仿佛并沒什么是要必須去寫的。我已經(jīng)寫完了,我這樣想。一個人總是會寫完的。轉(zhuǎn)而又想,也不是。寫作而已。不是說那里,在前方真有什么東西等著我去寫。我等著,運氣好的話會碰上。還是走過去,看看就行。有那種東西嗎,仿佛冥冥之中注定。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那也是沒有的。寫作,是一個人必須去寫作。而不是去開出租車。而不是其他。這兩者是不同的。只是在這個光線明亮的下午,在我身上并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相反,它無聊賴。當(dāng)然,這無非也是非常非常非常平常的情況。實際無非這樣。聽聽電鳥上的音樂,我反復(fù)喝著茶水,頻繁去洗手間放尿。嘆氣,還是去無端想起一個像捻那樣的奇怪動物。一旦想起它們,我難免就不會長久想著它們。諸如此類,我去廚房削土豆皮去了。回到房間后,我在線上打了五把麻將,正好把當(dāng)天的獎勵輸完。或者看會兒新聞,也沒什么新鮮的,打仗、殺人強奸、詐騙之類,無非那些個破事兒。又碰到有免費的《巴黎評論》電子書,我點擊下載了一本。以為它是法國雜志,但其實是美國的。這是一本從雜志里的詩人訪談中選輯成的書,里頭有一眾歐美重要詩人,有頭有臉的,我熟悉的不多。除了阿什貝利、垮掉和尚施耐德和吉爾伯特,后者我在一部電影里看到過他寫的關(guān)于火柴的詩,有些印象。那是一盒磚石牌火柴什么的。除了他們幾個,別的幾乎不認識。而阿什貝利就要熟悉許多。我喜歡他的風(fēng)格。找到他在一九八三年的那個訪談,我慢慢看起來。
傍晚,或已經(jīng)在黃昏。我掐算著時間。我是吃著炒好的土豆,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我正在吃。土豆還沒熟透。沒有蔥,我動腦筋在里頭加了點臘肉,也能湊合著吃。這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必須要立即、馬上,開始寫它。我正在寫。已經(jīng)寫了一會兒,大概有半個鐘頭。在這之前,我在看那篇訪談。沒看兩段,感到餓。餓沒事,挨一會兒就行。挨了會兒,感覺又不行,恐怕是等不及妻子回來燒飯了。我走去廚房打算燒盤土豆墊一下肚子。我們平常只做青椒土豆片。這個用不上妻子,我也挺擅長。往鍋里倒入少許食用油,爆火,等油溫起來后,把土豆、青椒、干辣椒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放進鍋中,翻炒片刻,悶熟就行了,很是方便。可是這個塊狀土豆不同,怎么翻炒,感覺它都沒熟似的。用鏟子插它,還是硬著的。那就不管了,加些水,蓋上鍋蓋,讓它煮著。我來到房間坐下,點燃煙,繼續(xù)看著訪談內(nèi)容。同時,也注意著廚房那邊。主要是通過煮沸的那種聲音,我感覺火力是夠的。還有幾分鐘!這是一個叫彼得的記者,在阿什貝利紐約家中做的訪談,在一九八三年。那會兒我才四歲。要再過二十來年,我才開始寫作,我在想。同時我又在擔(dān)心土豆,走去廚房檢查。那些土豆在鍋里明顯還沒熟透。我又走出廚房,穿過客廳,回到房間。如此反復(fù)兩三回。我有點看進去了,那個記者的提問不錯。被采訪者應(yīng)付得也還可以。我熟悉他的寫作。他是一個迷宮,但他又實在很簡單。我有一次好像聽到廚房那邊沒有動靜了。是土豆煮熟了嗎?我總是在擔(dān)心這個。我跑過去,看見鍋里已經(jīng)沒水了。是啊,難怪沒了那種沸騰的聲音。我是這樣想的,感覺有些突然,但是我必須去寫作了,而且是立即、馬上,我知道。我一般不在傍晚寫作,更別提黃昏。那絕不是寫作的好時機。阿什貝利在訪談中說,他也是這樣的。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dāng)必須去寫作的那種情況來臨,除了去寫,不會有別的辦法來處理這種珍貴時間,我是知道的。但是不急,我得先把土豆盛到盤子里,端著它去房間。我實在是餓了。幸運的是我還知道怎么開始寫它,它就在那兒。而且我也正在那兒,能感覺到。它們已經(jīng)語句化了,在我腦子里連綿不斷蹦出。我想,對此我實在太有經(jīng)驗,我必須安靜些。我慢吞吞一塊一塊挑著土豆,把它們放進碗里,踱著步,來到房間,坐下,在電鳥前,故意嘆會兒氣。吃一塊土豆,它沒熟透。我開始寫,傍晚。一個傍晚。這只能是發(fā)生在一個傍晚的故事,黃昏還沒降臨。但這會兒,已經(jīng)六點三十三分,已超過三分鐘,我必須出門去接孩子放學(xué)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寫什么,下面提到的那些事情還沒發(fā)生。但它們會發(fā)生。我大致上知道。我不用全部知道。迅速寫了幾段。在這樣的日子里,它們幾乎可以用來救我的命。就是這樣。我先出門去了。
剛一出門(我找車鑰匙花了點時間,不知道它在哪兒。不在書桌上、鏡臺上,去沙發(fā)縫里找了,都沒有。結(jié)果就在我牛仔褲子的后褲袋里。我急著去學(xué)校),有個事我差點兒給忘了。我在微信里對妻子說:餓了,先炒了土豆來吃,但它好像沒完全熟透。她這會兒應(yīng)該在下班回來的地鐵上。就這樣,我又返回來打開門,補寫了這一句。我怕會忘記。
在我第二次出門前,我沒忘記要把客廳的燈打開,開一半。我不會忘記這個。說不定,妻子馬上就要到家了。戴上口罩,我快速下了樓,走在一排迎春花樹木邊上。它們開得正旺。這時外頭的天空,要稍亮些,但很明顯已是進入黃昏的那種感覺。我不清楚,滿腦子里正盤旋著寫作的事,似乎它的結(jié)構(gòu)還沒出現(xiàn)。敘述風(fēng)格也還沒著落。不知怎么搞的,一般情況下,我不太會去考慮這類技術(shù)性問題。它們都太細枝末節(jié),平庸。
通常情況下,我會打開車載收音機聽點什么。可以想象,當(dāng)一個人獨自在房間度過不說漫長,至少難免枯燥的一天,在他返回到這天的家庭生活以前,他正在最后一段獨自一人的短暫旅途中,他有權(quán)利打開某個調(diào)頻廣播,看著那些亮起的汽車尾燈,去感受這個城市里的一些東西。車平穩(wěn)行駛著,喇叭里在播放一首20世紀80年代港臺金曲,這都什么年代了,關(guān)掉它。從動物園路出發(fā),直行一段,左拐進入江城大道。那是一座貫穿湖面的長橋。天空似乎一下子暗淡下來,路燈緩緩亮起,給人昏黃但正面的一種感覺。這是好的。搖下左側(cè)車窗玻璃,我燒起一支煙,吸著。盡量避開那些隔三岔五無處不在的攝像探頭,把夾煙的右手擱在腿上。在訪談一開篇,記者就問阿什貝利,為什么會投身詩人的事業(yè)。這是一個好開場,但也是一個尷尬的提問。我知道要誠實回答它并不容易。阿什貝利的解釋是,模仿。在他讀到一些在當(dāng)時全新的現(xiàn)代派作品,奧登、艾略特之流的時髦詩歌后,他決定模仿它們,除此無它。我能感覺到,這多少是誠懇的。即使是有意避開了詩人作為一種身份,總歸有些追逐虛榮的動機,他還是盡可能直接回答了,沒有遮掩,干得漂亮。當(dāng)然,以他在當(dāng)時已處于美國詩歌史的巔峰位置,怎么回答都行。他的成就超然卓越。而要是換成我,我會怎么回答。總不能說是為了泡妞方便,去贏得那些女孩們的仰慕。那會兒我還在一個工科大學(xué)上學(xué),想過去搞搖滾音樂,但成本(器材、技法、服飾什么的)實在太高,還不如去寫作呢。那只需要一支筆,會寫字即可。而兩者的效果其實差不了多少。我原先就是這么打算的,是大實情。同時也考慮到了同行競爭的情況。好在我發(fā)現(xiàn)一些詩,著名的詩,我感覺也能寫:“我夢見帶著迷離瑞雪的綠色黑夜,將吻慢慢地升向大海的眼睛——蘭波。”那就去寫了,從此走上了這條不歸路。一晃兩晃已有二十年。前方一大片剎車燈亮起,我緩過神連忙點剎幾下,還好沒有追尾。那時我正要加速,右拐上高架。緩緩繞行中,看見一輛白色日系被夾在一部拖斗卡車與一部大型SUV中間,縮短了不少。應(yīng)該沒太大的事。幾個人在旁邊吸著煙,一個腦袋黏糊著血的家伙在打電話,大概在等交通警察,還是保險人員什么的。高架路上很順暢,沒多少車輛。那些路燈看著要明亮些。我看了一眼天空,是晴空,月亮幾乎滿輪。六點五十七分,時間還來得及。下了匝道,在最后一個左拐十字路口等紅燈。我又去點開調(diào)頻收音機。一個女主持,能聽得出是一個中年類型婦女,口音特別甜膩,不知道在說什么。俄烏局勢之類的,有些聽不下去。緊跟著播了那首張雨生的《大海》。不清楚這兩者有什么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我不耐煩地關(guān)掉按鈕,等綠燈亮起后,快速拐彎,直奔學(xué)校方向。
這會兒的學(xué)校處于半警戒狀態(tài),車輛一律不能進入校內(nèi)操場。烏泱烏泱的家長們需要佩戴接送卡,確認完健康碼后才能進去,兩年來都是這樣。順著操場外的路面走著,有略微的風(fēng)讓人感到舒適。地面上散落著一些樹葉。從形狀看,應(yīng)該是一些香樟樹的樹葉。它們是新葉嗎,還是枯葉,在路燈下看不清。這樣一想,就又有了一種秋天的感覺。而這才三月。我走得慢。從廣播上聽見,六年級的小朋友們已經(jīng)在排放了。而張臨他們是四年級五班,是最晚的一批。是最晚那一批的最后一個班級。同時又由于張臨的超大學(xué)號(46號)是他們班中最后,還是倒數(shù)第二個。也就是說,理論上他是排在隊伍末尾,最后一兩個離開學(xué)校的社會主義接班人之一。仿佛是他在指揮這群小獸還是家禽出籠。這只是我的看法,他卻是無憂無慮的,實在沒有要關(guān)心的事,除了電子游戲,他們總在談?wù)撨@些。這會兒過了七點鐘,天空應(yīng)該全黑了。但最黑,城市里的天空也就這個樣子,還是有些青灰色的亮度。很多家長攜著子女們迎面走過來,整個排放過程一般會持續(xù)十五分鐘。我有足夠時間,走到接送隊伍那邊。我不急,邊走邊想,這篇小說應(yīng)該會寫到這些,包括旗桿。隊伍就排在操場那三根旗桿下面,這會兒,桿上沒有旗。至于具體細節(jié),要看當(dāng)時的情況。而我的習(xí)慣,是我不愿意跟張臨討論他這天在學(xué)校的情況。這通常是妻子的事。視線穿過柵欄,我已經(jīng)看見他們走出來了。
作為隊伍里最矮小的男生,他是那根紅領(lǐng)巾綁得最丑的那一個。搭在肩上的那兩根書包帶子幾乎快要掉到地上,口罩卻戴得比身邊的伙伴們都要標(biāo)準、嚴謹。嗨,張羞。他有氣無力打了個招呼。嗯,把書包背好!我說。哦,他跳了兩下,抖抖肩。這便是他背包的方式。我懶得去說他。他的那個排在他前面一位的好伙伴在偷偷哭,挽著他媽媽的手臂,在即時匯報這天的測試成績。不是數(shù)學(xué),就是英語。好像是數(shù)學(xué),計算練習(xí)什么的,搞砸了。他的體格有張臨兩倍那么大。怎么樣?張臨說,我們要走快點嗎。不用,我說。他總是會關(guān)心這個。因為我們的車停在收費場地,超過半小時就要計費。用不著,我說,正常走就行。唉——他拖著一個長音,語調(diào)上感覺有點低落,他正要說。我知道他要說什么,我不想知道。我說,跟老師拜拜。正經(jīng)過他們的生活老師。拜拜,蘇老師。張臨揮手道。蘇老師摸了一下他腦殼上的長頭發(fā)。拜拜,張臨,她說。他一般不愿意讓人摸他的頭發(fā)。他說這會讓他感覺自己是一個什么兔子那樣的小動物,它們太臟了。我尊重他的想法。沒有勾肩搭背的,我們走在出校的小徑上,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不知道為什么,這天他沒有追上去跟他的那幾個老友們談?wù)撚螒蛘袛?shù),還是通關(guān)手段之類。我們跟著浩蕩隊伍,在末尾緩緩、安靜地走著。想起來,他也快十歲了。
原則上,我愿意回答他問的任何問題,以滿足一個少年對世界的好奇感。前提是他并不是為了炫耀他已經(jīng)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LUCKY!在順利通過停車場計時桿時,他說道。他坐在后座安全椅上,正吃著學(xué)校發(fā)放的晚點。張羞,他說,問你一個問題。什么問題?我說。這仿佛是我們之間的一個游戲,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我們的相處一直較為和平。除了有幾次,那一律都是因為他在下雨天沒披雨衣。是故意的,我一直以為。或許又不是,至少他的解釋不是這樣的。他說,我忘了。那你周圍的同學(xué)怎么沒忘了?一個正常人看到下雨,正常情況下,就會去使用雨具,不是嗎。我反問道。大聲呵斥。他沒說話,不敢反駁。他的這種漏洞百出的借口顯然讓我惱火,除了暴怒,我別無他法。但怎么說呢,他也許真的只是忘了,是誠實的。我也愿意相信他是誠實的。而且他比兔子可是要來得聰敏。我不是少兒心理學(xué)家。我同樣也不清楚我在童年的那一些事。有許多,我都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然,除雨披事件以外,其他的都還不錯。我燒起一支煙,把四面玻璃窗都搖下,打開收音機,等著路口紅燈轉(zhuǎn)綠。什么問題?說。我說。
你知道嗎?他這時說道,這個車場計費系統(tǒng)是按分鐘,還是秒鐘計算的?我覺得是按秒鐘計算的,他說。嗯,應(yīng)該是吧。我說。這個關(guān)于計量精確度的問題,我們以前有過討論。而且很可能討論的就是這個停車場計費系統(tǒng)。打著轉(zhuǎn)向燈,我正要入道,一部黑轎快速沖進路口,搶了黃燈。這他媽的什么鳥人,我說。說著,拐進主干道,從來的那條線路上返回。
我說,你在吃什么好吃的?不知道啊,他說。不知道是什么,上面寫著抹茶,他說,味道還不錯。是嗎?我說。你看,他把東西從后頭遞上來。我在后視鏡里瞟了一眼。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東西。
第七次了!他說。是第七次吧,還是第八次,是第七次。他說,我們又聽到了英文歌。他在說廣播里正播放的歌曲。每次,只要在回家路上遇到廣播里正放送著的是外語歌,他都會統(tǒng)計一次。他讀的是外語學(xué)校,也許這是他在意這個的原因,我不清楚。嗯,是的。我說。一首流行金屬加點電子什么的歌曲,我也只能聽出其中不到三分之一的歌詞。這會兒路況優(yōu)良,我們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張羞,還有一個問題。他說,N95是什么意思?是指納米嗎?車行駛在三環(huán)高架上,我感覺開得有些過快。看了一眼儀表,快到一百了。便緩下來,靠近右側(cè)慢車道。我們就要從前方不遠的出口駛離立交橋,盤到江城大道上。是嗎,我不知道啊。我說,但它一定是關(guān)于口罩的某種標(biāo)準,至于是不是納米這種技術(shù)參數(shù),我不清楚。可以去網(wǎng)絡(luò)上查嘛,我說。他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個問題,我想他是知道答案的。可我也沒有去把它搞清楚,總是忘記。那么,納米有多細?他又問。微米的千分之一,我說。對,他說。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兒。可是,我說,知道納米并不是知識,知識是需要能鏈接事物的,是一種能力。我說,你只是知道而已。但知道并不就是知識,我向他強調(diào)這一點。感覺講道理這是我的義務(wù)。嗯,你說得對,他說,張羞,你看,那里怎么回事兒,是發(fā)生車禍了嗎,還有救護車。
我們正路過來時的那個事故現(xiàn)場,在對面的馬路上,交通還沒疏通。幾部警車燈閃爍著。沒什么,有些事是會發(fā)生的,我說。就好像它們注定——我沒有往下說。感覺向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說這個,多少還是復(fù)雜了些。我腦子忽然想到寫作。我不知道。但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著,我們正好路過。我還閃過一件事。張臨在后座上是不是正踩著一個足球?但這天并沒有足球訓(xùn)練。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全然無關(guān)的想象,它有些空然。
我說,我們還是不要去看這些。說著,踩油門加速,我們把它們遠遠甩在了身后。
那個《巴黎評論》的記者問,你童年有哪些方面你認為可能對你成為現(xiàn)在這樣的詩人有所裨益?
阿什貝利這樣回答:“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詩人,真的。童年時我是個相當(dāng)?shù)木滞馊恕业呐笥巡欢唷N疑钤卩l(xiāng)間農(nóng)場上。我有一個弟弟,我和他不大處得來——我們總是像小山羊那樣打架——他在九歲時就死了。我感到內(nèi)疚,因為我一直對他很不好,那真是讓人恐怖的震驚。這些經(jīng)驗對我很重要。我不太清楚它們會怎么樣進入我的詩歌。我的野心是成為一名畫家,于是我在羅切斯特美術(shù)館學(xué)了一門每周一次的課,從大概十一歲上到十五六歲。我深深地愛上了班級里的一個女孩,但她不愿意與我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上這門周課是知道我能見到這個女孩,但她不愿意與我有任何關(guān)系。”
他的童年遭遇簡直與我如出一轍,無非把農(nóng)場改成鄉(xiāng)村,弟弟換成姐姐。把那個畫畫的女孩改成一個礦工的女兒:我還能想起她來,作為班上的文藝委員,她在五年級的時候,教會我們唱那首流行歌曲《人在旅途》。她當(dāng)然沒有成為我現(xiàn)在的妻子。這是完全不相干的。是不存在任何幻想空間的兩碼事。我現(xiàn)在的妻子茱迪,是在很晚的二十一世紀到來時,在虛擬網(wǎng)絡(luò)上認識的。認識后,我們基本上就在一塊兒了。至于她為什么叫茱迪,說來話長,大概跟一個鯨魚有關(guān)。她,茱迪說,在她還是一個少女時,她的想法是去成為一個尼姑。我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反正這會兒,她應(yīng)該在廚房準備晚餐。
從停車的小區(qū)出來,一路上,一直到上樓走樓梯期間,我們還在討論光學(xué)顯微鏡、細胞分裂之類的東西。張臨走得比平常快些,我有點兒跟不上。他先到了六層,在門口等著。等我喘著氣走上來,他才敲的門。砰砰砰,重重三下。3695,他對著屋子喊道。這是暗號,我們等著。3695,開開門。張臨重新敲了一道。門開了。一些光線從屋里射出來。嗨!張臨對著妻子做出那種嚇唬聲。等不及把鞋子顛掉,疾速跑進洗手間。嗨!妻子回道,今天怎么樣,開——心——嗎。平常她們就是這么打招呼的。晚餐已經(jīng)做好了,幾個菜、兩碗米飯擺在茶幾上。我把書包丟進沙發(fā),走去洗手間。張臨正蹲在馬桶上,他一直不怎么習(xí)慣在學(xué)校上廁所。洗手,然后出來吃飯。我提醒他說。要是餓的話,我說。知道,他說。他揮手道,你快出去!還有,把門關(guān)上,他說。明白,我說。我想,我的任務(wù)完成了。剩下的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晚餐當(dāng)然也重要。
窗外,越過燈火明亮的對樓,更遠處是兩幢高聳的公寓樓。紅色航空障礙燈閃爍著。除它們以外,四周黑蒙蒙的,大面積的天空中也沒看見云。我躺坐在房間里,冒著煙霧,讓兩條腿交叉,擱在書桌上。有些想不起黃昏是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也許那會兒我正走在學(xué)校操場上,不清楚。很難精確地分辨出那種時刻。黃昏過后,就正式來到了夜晚。而夜晚是不同的,這點上,我的身體會知道。它是相對舒適的,也平和些。隨便吃過晚餐,接一杯茶水,我回到房間坐著,關(guān)上門。他們繼續(xù)在客廳打鬧,聊班級上的八卦什么的。我沒什么興趣。這是我們老早就約定好了的。我跟妻子說,原則上,我不參與張臨的學(xué)習(xí)以及其他教育。兩個人,只需也只能有一個,免得出現(xiàn)矛盾。妻子主動承擔(dān)了這個義務(wù)。在我與她認識后不久,她放棄了成為尼姑的想法。這會兒,他們的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張臨在客廳,在臺燈下訂正作業(yè)。她自己在廚房洗碗。
妻子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翻開電腦,想著那個在傍晚沒看完的訪談。你怎么樣,今天?她走過來說。她是進來拿煙的。她用那兩根濕手指頭從煙盒里夾出一支,叼在嘴上。還行,我說。我湊過去給她點上。她吸了一口,呼出一段煙霧。沒有說話,掠過我的腦殼,望著窗外。神情仿佛一個古代文人。又深吸了一口,大力噴出。轉(zhuǎn)身走出房間,洗碗去了。我走過去把門關(guān)上。返回,坐下。飲一口茶水,翻開屏幕。
訪談不算長,我有些忘了之前的內(nèi)容。打算從頭看。除非特別的情況,我一般不會在夜晚寫作。夜晚是用來休息的。這方面,阿什貝利也一樣。他說:想要寫作的日子里,我通常會把早晨浪費掉,下午去格林威治村散步。(我住在切爾西附近,從那里出發(fā)去散步,那是個怡人的地方,盡管散步回去也許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有時這種散步會花費很長時間,我偏愛的傍晚時分就會過去。我真的無法在夜里工作。早晨也不太行。那時我有更多的思想,但是我無法判斷它們,似乎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的,我想。每個作家、詩人,都有他們的寫作習(xí)慣,或我認為更多的是方式的不同。但它一定是理性的,只為適應(yīng)他們的身體。慢慢也就成了某種固定的程序。在我還年輕時,二十出頭,就在離這個房間不遠,不到五百米的那間潮濕出租房里,我可以從早上起床開始,在電鳥上一路寫到傍晚,根本不停歇。反復(fù)聽著,我記得是治療樂隊的那張《Wish》或者《Friday I’m in Love》,在那整個太過悶熱的武漢夏天,直到茱迪下班,帶著一些菜式回來做晚餐。那會兒,我?guī)缀跬耆撁摿恕6幌襁@會兒,以休閑為主。因為實在也是沒什么需要去寫的。詩,或小說,仿佛我早已過時。用不著掙扎,去出什么淤泥。究其原因,無非是我沒了那種氣力。這也沒什么要緊。凡事都得適度,不是嗎?寫作也不例外,要掌握中庸之道。正好,對于我,這過程來得自然。因為,反之,怎么說呢,說到底,這并不是一份真正的工作:那得多幸運,或不幸。而無非只是一種必須。就好像一個人他除了寫作,其他什么都不會。他只會寫作,不是嗎?除了在寫作這件事情上干得漂亮,別的,他也實在懶得去干(釣魚除外,但釣魚算不上是工作)。這就像從實際情況來看,寫作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它給生活帶來的窘迫感必定遠遠多于幻覺中的輝煌。因為他浪費了一些東西。自由化的時間,那些原本必須要用來處理生活中那些雜碎的時間,他消耗掉了。事實上,阿什貝利說,詩人很少有時間,他們必須設(shè)法謀生。所以他就把自己調(diào)整到幾乎隨時都可以寫作的狀態(tài)。但他也會為了區(qū)區(qū)五美元(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去為《藝術(shù)新聞》雜志寫評論。以他的性格,他不想因為什么都不去付出而窮困。但我想,這是他的事。事情總歸因人而異。大概是長久躺靠在椅子上,感到了些許的累。我想著去床上躺著。不是睡覺,這還太早。還不到十點。這是他們準備睡覺的時間點。我通常要晚一些。即便那會兒已去床上躺著,看點影片,還是什么都不做,我都會去耗到半夜過后。那會兒是真倦了,也就自然而然昏睡過去。在一天結(jié)束前的夜晚,有兩件事是我極不情愿去做的,動腦子和刷牙。而在夜晚,確實又不適合出門去散步。
我端著杯子,走去廚房燒水。路過客廳時,看見張臨的背影。他跟座山雕似的蹲在椅子上,腦袋快要貼到桌面,不知道在寫什么。妻子坐在他旁邊。給,妻子轉(zhuǎn)過頭說,這個你拿去喝了。不像是在命令。她半舉起桌上的那個盛著牛奶的杯子。怎么,我不喝牛奶的。我說。那也拿去喝了,免得浪費。妻子堅持說道。我說好的。我走過去,接過杯子。就這樣,我的兩只手都端著一個杯子。我走去廚房。在廚房門口那兒,看見墻上那部熱水器顯示屏上的LED溫度顯示數(shù)值,是57。停下,看了一會兒。感覺沒什么好看的,走進廚房。我把自己喝的杯子放在燒水器下方接著,按下按鈕。整個機器便亮了起來,在暗黑的廚房里發(fā)著泛藍的微光。我把牛奶杯先擺在一邊。接著走去洗手間刷牙。有什么問題嗎?鸕鶿。除了最好去理個頭發(fā)。望著鏡中自己的虛像,我看不出他在望著什么。無非也是沒有的。他舉起牙刷,舉了一小會兒,迅速刷起牙來。我盡量跟上他的節(jié)奏,讓我們的動作出奇地一致。刷牙而已。隨便洗一把臉,走出洗手間,到廚房端上杯子,穿過客廳,返回房間。
我把兩個杯子擺在床頭柜上。把煙缸和煙盒、打火機擺在一邊。還缺少什么嗎,也許少了一個橘子。但它不是必須的。我躺下,繼續(xù)看那個不算長但似乎又有些過于漫長的訪談。我是說,我總是看著看著,就忘了前頭說了些什么。但又不想從頭去看,那里并沒有需要去學(xué)習(xí)的東西。無非一點兒八卦,具體的寫作困境,還有一些經(jīng)驗之談。而對于這些,我自己已足夠充沛。我快速掠過它們。在美國詩人里,我最喜歡的仍是貝里根,最愛。其次當(dāng)然是奧哈拉,他對寫作與生活的熱情在我看來無與倫比。而且他是城市的。城市意味著文明。閑適,開放以及城市無非是美好的。我原以為阿什貝利也是,但他是一個鄉(xiāng)村男孩。他曾對他的性取向感到羞怯。而他的伙伴、同行,奧哈拉就不會這樣。他們是紐約的紐約派不是嗎,他們在那種生活中。而寫作又是為了什么呢?我以前是知道的。
除非在特別的情況下,我一般不會在夜晚寫作。我是在夜晚出生的,不知道是不是跟這有關(guān)。在夜晚,我的腦路總是來得清晰。而那種情形下,反倒無法去寫東西。傍晚,我急著想快些寫完它,以及在接張臨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我仿佛就已經(jīng)想到它的結(jié)尾。就在這里。但經(jīng)過漫長的寫作歲月的摧殘(這個詞于我是合適的),我已經(jīng)不喜歡那些太過讓人激動的東西了。我知道,此刻,它們就在那里。這里。我要不要起床,再次坐回到椅子上。我不知道。我想起晚餐的那盤土豆。它還是沒熟透。妻子茱迪只是在回鍋時加了一點孜然。
原載于《草原》2022年5期 責(zé)編:筱雅 (作家網(wǎng)編輯劉不偉發(fā)布)
作者簡介:
張羞,1979年生于浙江嵊縣。作家,詩人,繼承了橡皮寫作的風(fēng)格并發(fā)展出一種介于詩與散文的“大寫”式寫作形式。著有《瀑布》系列詩集與長篇作品。2020年,以長篇作品《鵝》獲橡皮文學(xué)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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