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炬:小小說二題
作者:王炬
陶愛哥
陶愛哥是個神秘的歌者,也是草原的一個傳說。
對于北方的牧場來說,四月是最兇險的月份。四月到五月二十號左右禁牧。禁牧期間,是羊群最難熬的時光。這些公羊和母羊,擠擠挨挨待在羊圈里,煩躁地叫著,公羊們則是尋釁打架。而草原上的嫩草開始萌發,一到夜晚,草原的空中彌散著綠草的氣息,那些二三歲的大羊,嗅見了嫩草的氣息,回憶起嫩草的香甜,便更加焦慮地叫著,年輕力壯的公羊甚至跳欄,恨不得沖到曠野去撒歡,吃那些香甜的嫩草。
這個時間,羊群就不好好吃干草了,遠方的綠草誘惑得它們的心都野了,它們焦慮地一聲聲叫著,那叫聲讓人特別難受,真想放開圈門,讓它們去野外放松一下。羊們瘦了,它們不好好吃東西了,即便添加香噴噴的料豆,它們也沒有胃口,它們焦慮的叫聲,讓牧人們真想放它們出去。
但不行,必須等一場雨,沒有一場透雨,草長不出來,羊吃不飽不說,還會對草原形成破壞,而且“跑青”的羊會跑死。
人們去敖包祭祀求雨,讓老天賜給牲靈們活路。
求求老天來一場透雨吧!
在人們焦慮的期盼中終于雨來了!
干涸的大地得到了滋潤,牧人們站在雨中,在雨中笑著,大家感覺腳下的小草也在笑著,伸出了它們的小巴掌,捧起了甘露般的雨水盡情地喝著。
一個晚上過去了,第二天你去看吧,草原都綠了,綠得晃眼,呵,夏天來了,牧人們收拾行裝,要倒盤了。
倒盤就是離開冬天放牧的草場,轉移到夏天的草場。我們的一號牧場距離二號牧場有十多公里。這讓大家有點發愁。
大羊們的體力沒有問題,趕著過去沒什么,有問題的是一百多個春羔子,有的才生了一個多月,還在吃奶,根本走不動。
場長萍姐最后決定雇一輛拉羊車,分四趟,把這些羔子拉到二號牧場。
牧工老周和老孫趕著羊群上路了,留下萍姐和小丁拉那些羔子往夏場二號牧場倒,過程很順利,車畢竟比羊群走得快,等這些羊羔子分四趟運到二號牧場,大羊群也差不多到了。
這些和媽媽們分別了的羊羔子,先是在新環境里歡快地蹦啊跳啊,過了一會兒,它們餓了,開始一聲聲叫著它們的媽媽,不遠處,它們的媽媽也聽見了它們的聲音,也一聲聲應和著,有幾頭心急的媽媽,已經率先沖過來,它們已經好幾個小時沒見著自己的孩子了,不顧一切地向羊羔群沖進來。
意外發生了,母羊們在羊羔群里絕望地叫喊著,它們找不見自己的孩子了。羊羔們也焦急地喊著,有的小羊找到了自己的媽媽。拱到媽媽肚皮底下尋找奶頭,可是媽媽嗅了嗅那些小羊,一腳把它踢開了,你是誰,你不是我的孩子!
大羊在焦急地奔走,圍著小羊們不停地旋轉,小羊們更是饑腸轆轆,不停地拱來拱去,整個場面混亂一片。
牧工老孫說:“壞了,壞了,就怕這種事,還是發生了!”
小丁問到底怎么了,老孫說:“咱雇的車有問題,燒機油,小羊羔身上串上了機油味了,大羊不認它們的孩子了。”
母羊是靠氣味辨認孩子的,這些小羊羔串了一身機油味,大羊認不出它們了。
聽著小羊們饑餓的叫聲,大家都著急了。
萍姐說:“不然用奶粉救急吧!”
老孫說:“千萬別,你用奶粉救急,一百多羔子喂不過來不說,羊羔還會跑肚拉稀。另外,大羊的奶不放出來,會得乳腺炎,以后會很麻煩,你們看,它們的乳包都憋紅了,趕緊想辦法,不然回了奶就麻煩了。”
那咋辦?那咋辦?大家聽他這么說,都急了。
老孫說:“沒有別的辦法,請陶愛哥吧。”
陶愛哥,是這片草原的一個傳說,據說他的歌聲能讓拒哺的奶牛、駱駝流著淚去給孩子們喂奶,但很多人不信。
但老孫這樣說了,也只好去請了。
老孫對牧場長萍姐說:“我去找人,你們在家準備好酒和奶茶,還有他唱一場三千塊錢,你要同意我就去。”
萍姐說:“三千塊錢,夠貴的,萬一沒效果咋辦?”
老孫說:“沒效果算我的,咱不能讓一百多羔子和母羊出事不是。”
萍姐笑著說:“那就去吧,這事也夠玄的。”
老孫說:“那還去不去?你定。”
萍姐猶豫了一下,說:“去吧!我去旗里買奶粉,咱兩手準備吧!”
老孫騎馬去了,萍姐開著車去旗里買奶粉,不料幾個小超市的奶粉都賣完了,去了幾家湊了十袋,再也沒有了,這下把萍姐急壞了。萍姐又開車去了四十公里外的多倫,也沒買上幾袋,天也黑了,萍姐只好開車回來了。
雖然是5月天了,晚上還是很冷,萍姐往回開的時候,車窗上竟然掛了雪花,風也起來了,視線也不好,回來已經快九點了,天色已經鐵幕一樣黑下來,等她開車進了二號牧場院子,滿以為羊群會慘叫一片,不料沒有羊群的叫聲,只聽見羊圈里傳來低低的歌聲。
萍姐停好車,順著歌聲朝棚圈走去,看見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一個三十多歲的清瘦的男人正坐在棚圈的地上,身下是一捆干草,他的身旁是一瓶酒和一個暖壺,暖壺旁是一只碗,他安詳地坐在草上,低沉又渾厚地唱著一支沒有歌詞的歌:陶——愛——哥——
陶——愛——哥——
陶——愛——哥——
陶——愛——哥——
他不停地吟唱著這一句,又不時喝一口茶,再喝一口酒,瓶中酒似乎空了,他似乎有點醉了,身體在微微晃動,但唱聲卻似乎更加洪亮,更加神秘,那些母羊們臥在那里,靜靜地望著他,萍姐看見它們的眼眶中竟涌出亮晶晶的東西,那是淚水。
陶——愛——哥——
陶——愛——哥——
歌聲突然溫暖柔和,而且更加悠長、低沉,只見一只母羊慢慢站了起來,在羊圈里轉了一圈,低頭去拱兩只餓得快站不起來的小羊,那兩只小羊迅速站起來,又跪倒,立刻銜住那個紅通通的飽滿奶苞,不顧一切地吸吮起來,緊接著,又一只母羊找見了它的孩子,一只又一只母羊站起來,去找自己的孩子……
萍姐看得呆了,忘記了身上落了一層雪。
老孫不知何時站在萍姐身旁,說:“得唱一宿呢,你去休息吧!”
“他唱的是啥,我怎么聽上去就一句呀?”萍姐問。
老孫說:“我也不懂,自古傳下來的,牲口們聽得懂,人不懂。”
老孫又說:“唱一宿就祥和了,你放心去休息吧!”
萍姐帶著一種奇異的感覺躺在床上,聽著后院傳來“陶愛哥”舒緩悠揚的腔調。忽然明白,為何這個人被叫陶愛哥了,原來是一句歌詞,她給老孫發了微信詢問這件事,果然老孫說,不是歌手的本名,草原上管唱這種勸奶歌的人都叫陶愛哥。
萍姐也是累了,很快入睡了,第二天早上五點起來,去羊圈看,見那人坐在那里,低著頭睡著了,一只一歲的細毛小母羊用頭拱他的胸,這個場景讓萍姐心動,她看了一會兒,回屋洗漱,回來時那人已經離去,一開柵門,只見那些小羊一個個歡蹦亂跳地奔出羊圈,在院子里撒歡。它們吃飽了。
萍姐嘆道:“神哪!”
老孫說:“人走了,沒提錢的事,說還回來,有事商量。”
唱了一夜,救了羊群,卻不要錢,這事透著古怪。不過草原人心大,不在小節上糾纏,萍姐想早晚給他就是了。
又過了三天,一個下午,在牧場放牧的老孫打電話給在家拌料的萍姐說:“陶愛哥來了,在牧場呢,你來吧,有點怪!”
萍姐聽他這樣說,立刻開車去了牧場,遠遠聽見那人在牧場的蒙古包外坐著唱呢,不過這次唱的不是陶愛哥,好像是一首情歌。
年輕兩歲的細毛羊喲,
在秋天月圓的日子成親。
美麗三歲的羊公主喲,
是去年草好的季節結婚。
銀子做成的奶水,
像河水一樣多。
金子一樣的奶水,
像淖爾水一樣多。
我心中難忘的妻子喲,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
陽光透過芨芨草照在他臉上,斑駁的草影使他顯得很遙遠。他這樣唱著,滿臉憂傷的樣子,只見有一只年輕的小母羊,從羊群里走出來,來到他的跟前幾米遠的地方,睜大雙眼看著他,他又唱著,那只小母羊又往前走,走到他身旁,把頭頂在他的懷里,他伸出手,摟住了這只小母羊,把下巴抵在它的頭上。
萍姐發現,這就是那天早上和他依偎的那只小尾細毛羊。
他就那么和那只小母羊依偎著,后來彎起腰向老孫招了招手,老孫走過去,兩人低低說了半天,過了一會兒,老孫走過來跟萍姐說:“他說那晚三千塊錢不要了,就要這只小尾細毛母羊。”
“那他不是虧了?”
“他覺著不虧,他說這只羊是他老婆,他老婆前年死的,他說他知道她托生成了一只羊,他整個草原找,在咱這兒找見了。他說他愿意再倒找咱點錢,只求把羊帶走。你看朝他要多少錢?”
萍姐覺得有些震撼,又覺得不可思議,說:“還朝他要啥錢?他這么說了就讓他帶走吧!”
老孫過去跟他說了,他走過來,朝萍姐鞠了一躬,說謝謝。
萍姐說:“你真名叫啥?”
他說:“姓馬,叫三多。”
他走了,那只母羊跟著他離開了牧場,大家都驚異地看著,從來沒見過一只母羊這樣乖乖地跟著人離開羊群。
大家說:“有可能真像他說的,是他老婆轉世的。”
老孫說:“也許是他的歌迷惑了那只羊,他的歌太神了。”
他就那樣和那只羊離開人們的視線,后來,大家再沒見過這個人。
不過,大家總是問,那只小母羊真的是他妻子嗎?
最后的奔跑
羊群中有一只母羊,她已經六歲了,我們管她叫黑頭吉姆。她已經生了22只小羊,而且幾乎每胎都是兩只,還有一胎三只,一年生兩胎。
牧工們管她叫功臣黑吉姆。
她生了羊,不像別的母羊有拒哺的現象,她每次都是把自己的孩子照料得好好的,又肥又壯,直到他們長大。
記得有一次,黑頭吉姆把孩子生在草原上了。那天剛下了雪,風又大,她把兩個孩子生在草窩子里了,由于風雪大,誰都沒有發現她。直到回到牧圈后,清點羊的時候,才發現黑頭吉姆不在了。
牧工打著手電鉆入茫茫的黑夜籠罩的草原,風雪彌漫,大家對找到她沒什么信心。正在彷徨間,聽見了她微弱而焦慮的叫聲,順著她的聲音,大家找到了她,只見她用肚子緊緊貼著她的兩個孩子,那兩個凍得瑟瑟直抖的羊羔。我們把她的孩子裝進羊包里,背了回來,她們母子三個都得救了。
在羊群里,黑頭吉姆是功勛羊,所以有時就格外對她偏口一點,她的奶水就格外充足,她的羊羔也就格外肥壯。按照她的情況,她至少還會生八到十個孩子。
意外來自于一群大雁。
由于牧場挨著閃電河,那年雨水大,河水在草原上形成了一個湖,夏天,大雁來了,晚上住在湖水邊。
就有人生了歹心,下了毒藥去毒那些大雁。
牧工哪里想到湖邊下了毒餌,照例趕羊群去湖邊放牧。
不幸的是黑頭吉姆吃了毒餌。
她感到了痛苦,她跑到牧工跟前叫喚,牧工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于是,她突然沖出牧群,獨自朝著牧圈奔跑。
牧工跟著她往回走,只見她奔回牧圈,找到她的兩個幼崽,讓她的幼崽吃她的奶,兩個幼崽吃飽了奶,她倒在了地上,絕望地叫著,聲音是那樣凄慘,眼里不停地流著淚,大家圍著她,獸醫也趕來了,但大家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中毒太深,誰都幫不了她。她就那樣叫著,聲音愈來愈小,但還是那樣期盼著什么,大家把她的兩個孩子抱過來,她不叫了,伸出鼻子去嗅她的小羊,嗅了幾嗅,低下頭,去了。
我們都為她流了眼淚。
后來,牧工埋葬了這個不凡的母羊。
萍姐說:“所有的母愛都令人感動。”
原載于《草原》2022年5期 責編筱雅 (作家網編輯劉不偉發布)
作者簡介:王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紅唇》《冷眼》,長篇小說《大酒坊》,中篇小說《正義迷蹤》《今夏無禍事》。曾獲內蒙古自治區“五個一工程”獎、“當代匯通杯”文學獎、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等。其作品多次被全國各大選刊選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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