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和柱子結婚七八年了。這七八年里,麥香一直在低頭干一件事,就是喂雞、做飯、哄孩子。如今就剩下做飯一件事了,因為孩子已經上學了,雞也讓柱子宰了做拉條子拌面吃了,連雞架也吊湯喝了。宰最后一只老母雞時,它在柱子的手里撲棱著,勾起頭眼巴巴地瞅著麥香,眼里竟滾出幾滴淚來。
平時家里還沒開飯,麥香就從瓦缸里抓一把金黃的玉米粒,嘴里咕咕咕地喚著,撒到院子里。它咯咯咯地歡叫著,扇動翅膀跑過來,一邊吃一邊朝麥香點著頭。此刻,它多么希望麥香能夠心生憐憫,沖柱子大喝一聲:你放了它,我還指望它下蛋呢!
然而,它還是失望了,在它無助的注視中,麥香轉過身去,默默地走開了。拉條子拌面做好,麥香一口沒吃,湯也一口沒喝。柱子端著盆子一樣的海碗,一邊往嘴里扒拉著拉條子,一邊很響地吧唧著嘴,不時瞄一眼麥香。麥香瞪他一眼,撇撇嘴道:是餓死鬼轉世哩,八輩子沒吃一樣!柱子就搖搖頭走開了去。
別瞧柱子在外邊神氣得很,老是吹噓:我給你們說,這打乖的媳婦揉光的面,我們家,我說東麥香指定不敢往西!回到家他立馬就焉了,麥香瞪一下眼,他便嚇得抖抖索索,腳步都亂了方寸,但還嘴硬:咱這叫好男不跟女斗!其實,在外邊那是麥香顧及他男人的面子,讓著他三分嘞。
不過話說回來,柱子的確很疼麥香,地里的活計從不讓她插手。用他的話說,這叫男主外女主內,地里的活兒你一個婆姨家的去干了,那還要我這個大老爺們干啥子喲?!
村里的男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唯獨柱子守著麥香不肯出去。麥香揪著他的耳朵質問,你說,你是舍不得我,還是不放心我?我要聽實話!柱子呲牙咧嘴道,媳婦,你輕點!真想聽實話?麥香點點頭。柱子說,我是舍不得你搟的面條哩!你個沒良心的,喂不熟的白眼狼,拿我當老媽子了!麥香嗔怪道。柱子冷不防在她臉上親一口跑開了。麥香站在那,摸摸臉頰,臉上燙燙的。
麥香十幾歲就跟著她娘學搟面,論起搟面,村里沒有媳婦能比得了她。從和面、醒面、揉面,到搟面、抻面、揪面,她樣樣拿手。面在她手里,就像自個身上的一樣物件,揉的抻的搟的得心應手。
柱子很喜歡看麥香搟面,麥香搟面的時候,柱子就坐在灶臺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她。麥香的身子朝前傾著,胳膊一抻一收,他的眼睛也跟著一抻一收,盯得麥香不好意思起來,就一懟句:瞧,瞧,老夫老妻了,有啥好瞧的!柱子擠擠眼,故意晃著腦袋道:我就愛瞧,咋啦,就愛瞧嘞!
麥香切的面像頭發絲兒一樣細,抓在手里抖一抖,面條在案板上彈跳著,撂進鍋里,開水一滾就漂了起來。雪白的面條撈進碗里,澆上紅紅的辣子湯,上頭浮著嫩綠的韭菜末,吃到嘴里,香辣燙嘴,既瓤活入味,又筋道,柱子一頓能吃七八碗,吃得頭上直冒汗。
把兒子送到學校,柱子下地后麥香就沒事干了,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柴草垛上納著鞋底,像丟了魂兒一樣。
晚上躺在被窩里,麥香摟著兒子,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一會,兒子打著哈欠,在她懷里發出均勻的鼾聲。她松開兒子,輕輕地坐起來,掖掖被角,摁滅燈,又躺下,將頭抵在柱子的背上。柱子轉過身抱住她,問:咋啦,睡不著?她搖搖頭。
第二天早起吃飯的時候,麥香吞吞吐吐道,他爹,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媳婦,啥事還遮遮掩掩的?柱子笑嘻嘻問。麥香低頭收拾著碗筷,她說,我也想進城去看看。
你說啥子喲,進城去看看?柱子放下碗,詫異地打量著麥香:那你去了,誰給我們爺倆做飯嘞?你就真舍得丟下咱兒子?麥香又不吭聲了。她也不知道咋了,反正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就想出去看看。
過些時日,村里的端午回來收土豆,柱子盛情相邀,將他請到家里,說要讓他嘗嘗麥花搟的澆湯面。
家里來了人,麥香自是十分高興。她特意炒了兩個菜,并燙了一壺高粱燒,破例讓柱子陪端午喝幾盅。
幾杯酒下肚,端午的臉上泛上一坨紅潤,直夸麥香做飯的手藝好,炒的菜味道賽過城里的大廚師。麥香被夸得高興了,就湊過來,興致勃勃地攛掇端午講講城里的新鮮事。
端午端著酒盅,眼睛卻怔怔地在麥香的身上瞄來瞄去,柱子咳一聲,用胳膊肘撞一下他,端午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麥香說,我去給你們澆面。
端午才吃了一口面就驚叫起來:麥香,你做的面咋恁好吃呢!他一連吃了三四碗,吃得頭上冒著熱汗。吃完了擦擦汗說,麥香,我給你說,你這手藝在村里真真是白瞎了!麥香問有啥說道,他說,我跟你說,你要進城去搟面,指定要發大財嘞!
麥香說,可我除了搟面啥也不會呀!這就夠了!端午信誓旦旦道,不信你去試試就曉得了。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面館。柱子瞪了端午一眼,他就閉了嘴。
麥香有點動心。走的時候端午說,麥香,謝謝你的面條。麥香問,端午,你剛才說的話還算數不?端午點點頭。
在進城的問題上麥香和柱子產生了分歧。麥香鐵了心要進城去瞧瞧,柱子堅決不同意。他問,你去了兒子咋辦?麥香說,要干不下去我自然會回來,要真像端午說的那樣,我會把兒子接到城里去。柱子急赤白咧道,我瞧你是讓端午給灌了迷魂湯了!他擔心的是端午對麥香心懷不軌。
端午來叫麥香進城,遠遠地站在門口的土壘上。麥香肩上挎著包袱,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從院里出來,回頭瞅一眼蹲在地上的柱子。柱子賭氣道,你既這般的絕情不聽勸,今天邁出這個家門,就永遠甭再回來!麥香眼里噙著淚花,毅然轉身跟著端午走了。
麥香一走村里就炸開了鍋,說柱子引狼入室,蝕了面條丟了媳婦,柱子氣得直跺腳,腸子都悔青了。有人說,你小子傻愣著干啥,還不快去把麥香給追回來!柱哥站著沒動,他知道麥香的心早已走了,追是追不回來了。
誰也沒料到,麥香真像端午說的那樣,在城里搟面搟岀了名堂。她先在一家面館里當面點師搟面條,那面館一下就火了。麥香心想,這城里人既如此這般喜歡吃我搟的面條,我為啥不自己開家面館?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端午,端午表示舉雙手贊成,還幫麥香辦了營業執照。
麥香城里的面館忙不過來就回村來招人,她心里籌劃著一個更大的計劃,要把村里的姐妹都帶進城去,等將來站穩腳跟打開了局面,她要再開幾個分店!
柱子聽說麥香要回來,激動得一夜沒合眼,早早地就收拾好了行李,但瞧見麥香下了車朝家里走來,還是轉身走進了院里。
麥香和立在門口的村人打著招呼,進了院子,丟下手里的包,上前一步,從背后摟住柱子,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小聲道,你個死鬼,真生我的氣呀,半年多連個電話也不打!說著用拳頭雨點般捶著柱子的肩。
柱子擰過身來,緊緊地抱住麥香,這一回他不想再分開了。
作者簡介:贠靖,男,作協會員,中國聯通陜西省分公司黨委辦公室副主任兼宣傳中心主任,曾在《莽原》、《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報》、《秦都》、中國作家網等報刊、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數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