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奎老漢家的小子春來不知那根筋搭錯了弦,放著城里坐辦公室的輕松工作不干,卻辭了職,跑回梁家莊子村要當農(nóng)民。老漢氣得躺在炕上絕食不吃不喝。他說,小子吔,我給你兩個選擇,要么你回去上班,要么就在家等著給你先人我送葬!春來媽說,胡說啥哩!又轉(zhuǎn)過身訓(xùn)兒子:瞧把你大(父親)給氣得!
春來仍倔強地擰著頭:大,我的事您能不能別管,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我有我自己的選擇!
選擇個屁!我還不能管了?那你是地縫里蹦出來的呀?東奎老漢抬起半個身子瞪著兒子:我瞧你是腦袋讓叫驢給踢了,要么就是讀書給讀傻了!當初要知道你走這條道,我就不供你上學(xué)了!老漢越說越生氣:你說誰家孩子上學(xué)不是為了跳出農(nóng)村,進城去光宗耀祖?你倒好,放著城里體面的工作不干,卻非要回來修理地球,真是羞了先人咧!
東奎媽見這父子倆針尖對麥芒,僵持不下,就給女兒春雨遞了個眼色。春雨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正要出去,東奎老漢叫住她:你給我站住,哪兒也不許去!別以為我瞧不出你那點小九九,想去搬救兵,沒門!跟我耍心眼,還嫩了點!
正說著,支書梁宏展從門里進來。老哥哥,這我可要批評你了,春來要回來未必不是好事呀,至于生這么大的氣么!東奎老漢氣哼哼道,說的輕巧,不是你兒子你當然這么說了。支書笑道,瞧瞧,這矛頭一下又指向我了,真是個老刺兒頭,這么多年了,脾氣一點沒改。今兒咱不說春來的事,你起來,陪我出去走走。
我不去!東奎老漢賭氣道。我再問你一句,去不去?支書將臉湊近東奎老漢小聲問道。東奎老漢嘴里不情愿地嘀咕著,但還是從炕上乖乖地坐了起來。
都說一物降一物,梁家莊子人背地里都說東奎老漢見了支書就像耗子見了貓,也只有支書能降得住東奎老漢這頭犟驢。
支書瞅瞅春來說,沒事,去忙吧,讓你大陪我到村外去走走。
老哥倆出了村,就踏上了新鋪的生產(chǎn)路。望著路兩旁平展展的麥田,支書嘆口氣道,你說這么好的堰地,只知道種糧食,咋就沒人愿意種經(jīng)濟作物哩?你瞧人家周圍幾個村子,種菜都種發(fā)了,富得流油哩,就咱村還窮得叮當響。這也是年輕人不愿留在村里的原因。
東奎老漢這會已緩過神來,他摸摸后腦勺道,要我說呀,窮怕了唄,還不是怕有閃失,覺得種糧食穩(wěn)當。我瞧不一定,你說誰不想發(fā)家呀,主要還是大伙不懂技術(shù),心里怯火。
東奎老漢沒吭聲,他知道梁宏展這只老狐貍在套他的口話,春來在農(nóng)學(xué)院就是學(xué)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
梁宏展沒再往下說,低頭呼哧呼哧地走路。東奎老漢跟在后邊說,大熱天的,你要帶我去哪里呀,我屋里還一攤糟心事哩。出來了就別想那些糟心事了,走,陪我爬山去,今兒看誰先爬到灶王山上去!
灶王山在村子的背面,山下不遠就是涇河的支流馬家河。年輕那會他們下地回來經(jīng)常比賽爬山,東奎老漢總是比梁宏展?jié)M那么半步,老是讓他搶了先,出盡了風頭。也不是東奎老漢爬不過梁宏展,主要是這老狐貍不地道,一次他都快到山頂了,梁宏展在后邊喊了一聲,你瞧那是什么——他遲疑了一下,一回頭,他已到了山頂,笑嘻嘻地瞅著他。老狐貍,彎彎腸子,要不他怎能當上村支書呢!
上了年紀,明顯有些體力不支了,東奎老漢走幾步便停下來,手拄著膝蓋,彎腰喘著粗氣。梁宏展在前邊朝他招著手,快點,老哥哥,可別半道上認慫了??!
到了山頂,梁宏展甩甩頭上的汗,一只手插在腰里,一只手指著山下平展展的麥田說,這上千畝地要都建大棚,該建多少呀,那還不成了大氣候?
你這會才靈醒過來,早干嘛去了?東奎老漢故意氣他。梁宏展笑道,現(xiàn)在也不算晚嘛,好飯放在后邊吃才有味呢。
東奎老漢窺了他一眼,撇撇嘴道,這一片都建大棚?你口氣蠻大哩。那我問你,錢呢,你手里有那么多錢嗎?大風底下說涼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這你就不曉得了吧,梁宏展振振有詞道,我給你說呀,如今國家政策好,誰讓咱趕上了呢!我粗略掐算了一下,在這里建一座上千平米的蔬菜大棚,墻磚、彩鋼瓦、大棚膜,七七八八的,加起來得有個七八萬哩,個人只需掏兩三萬,剩下的國家給補!
還有這等好事?東奎老漢聽得睜大了眼。要不然我也不能有那么足的底氣呀。梁宏展拍拍他的肩,走,老哥,咱到后山上去看看。
后山有一座灶王廟,廟里供著正襟危坐的灶王爺。從灶王廟的山門下繞過去,就看到了蜿蜒的馬家河,似一條銀腰帶,汩汩地閃著亮光。
梁宏展感慨道,你說這么多年了,咱咋就不開竅呢,守著金碗討飯吃!不過話說回來,要在幾年前把這馬家河水從后山引到山前還真不敢想,不過現(xiàn)在的隧道開鑿技術(shù)日新月異,五六千米的管道從山肚子里引到梁家莊子早已不在話下了!這水要引過去,那咱的大棚不就成了!
沒瞧出來,憋了這么多年,你是想咥個大活哩!東奎老漢扭過臉來瞅著梁宏展。這不也是你年輕時的心愿么?梁宏展擺擺手說,不過我是不行啦,老啦!你坐下,聽我慢慢給你說道。
梁宏展說,老哥哥,我先給你陪個不是,要怨你就怨我吧。不瞞你說,是我攛掇春來回來的。你說,咱要搞蔬菜大棚,過好日子,沒有人才哪行,這溫濕度掌握,病蟲害防治,蔬菜銷路,一樣不懂都不行哩。春來是咱村土生土長的大學(xué)生,是咱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娃心里也有梁家莊子人,我一提說他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你——東奎老漢瞪著梁宏展。梁宏展知道老漢心里那道坎還沒過去,就說,這事也不著急,你好好想想。我在這給你表個態(tài),春來這次回來,關(guān)系還掛在鄉(xiāng)政府。我已找上邊說好了,春來一回來,我就讓位,讓他來當這個村支書!
這——東奎老漢臉上有些過意不去,但他還是裝作滿不在乎道,春來在城里又不是沒工作,領(lǐng)導(dǎo)也器重他,他為啥要回來搶你的位子?梁宏展笑笑道,這個支書的位子早該讓給年輕人嘍,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這下好了,春來要回來了,我就可以卸下?lián)?,好好享幾年清福嘍。
下山往回走的時候,東奎老漢沒再提反對春來回來的事。走到山下的村小學(xué)門口,里邊傳來陣陣爽朗的歡笑聲。東奎老漢放慢腳步,隔著鐵柵門往里瞅了一眼,小學(xué)的孫梅老師正帶著孩子們做廣播操。他鼻孔里哼了一聲,臉沉了下來。
剛才還好好的,有說有笑,這咋說變臉就變臉了!比翻書還快?支書梁宏展不解地瞅著他。東奎老漢的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看到那個花枝招展的孫梅,他心里豁然反應(yīng)過來,這小子會不會是為了她回來的吧?
孫梅和春來是中學(xué)同學(xué),后來高考差三分沒考上大學(xué),就嫁給了在村小學(xué)教書的孟二柱。孟二柱人實誠,不善言辭,比孫梅年長十多歲,前年患肝癌死了,孫梅就頂替他當了民辦老師。好像還是梁宏展到鄉(xiāng)政府說的情,這個梁宏展,哪兒都有他。
東奎老漢隱隱知道一些,春來上中學(xué)時就稀罕這個孫梅,背地里和她處過對象。東奎老漢知道后跑到學(xué)校,找到孫梅,給了她一百塊錢,要她跟春來斷絕關(guān)系,不要耽誤了他的前程。孫梅答應(yīng)了東奎老漢,卻把錢塞給了他,捂著臉哭著跑開了。
她長得是蠻好看的,但好看能當飯吃呀。東奎老漢想,他得替兒子的前程考慮。好在,她信守承諾,沒有把東奎老漢找她的事告訴春來,否則,那小子還不炸了鍋,跟他鬧翻了?!她還算有自知之明,見春來考上大學(xué),一個在城里一個在農(nóng)村,知道這輩子不可能在一起了,就嫁給了那個大十多歲的孟二柱。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春來這小子還惦記著她。不行,我絕對不能讓他們在一起!東奎老漢心里像油煎一樣。他已做出了讓步,好在梁宏展答應(yīng)他把春來的關(guān)系掛在鄉(xiāng)政府,還保留他干部的身份。但他不能接受辛辛苦苦供出來的大學(xué)生兒子娶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這不是打他的臉么!
春來已出去找村主任他們商量建大棚的事了,春來媽見老漢和支書出去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氣還沒消,就吐吐舌頭,示意春雨也出去躲躲,別招惹他這個刺兒頭。
實際上,春雨一直在背地里充當著春來和孫梅的聯(lián)絡(luò)人。從家里出來,她就四處張望著,一路小跑,溜進了村小學(xué)。春來也在那,他問:妹子你咋來啦?春雨噓了一聲道,我給你說,咱大跟著支書出去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氣還沒消,好像誰欠了他千兒八百似的。媽怕惹躁了他,就讓我出來躲躲,等他氣消了再回去。
孫梅若有所思道,對了,我剛帶著孩子們做廣播操的時候,看到叔和支書從山上下來,站在門口朝里瞅,我一回頭他們就走開了。春來唔了一聲,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倆最近還是注意點,別刺激到他。春雨說,咱大這幾天正在氣頭上呢,別讓他氣出個好歹來。孫梅瞅瞅春來點點頭。
支書的大動作很快鋪展開了。春來找到農(nóng)學(xué)院的教授牽線,從省里爭取來資金和低息貸款,又接來水利專家,到現(xiàn)場勘查后拿出了梁家莊子引水灌溉的規(guī)劃。不久,各種施工機械、運輸車輛浩浩蕩蕩開到了梁家莊子,熱火朝天,交叉作業(yè)。蔬菜大棚建設(shè)也同步推進,春來他們在村委會大門口貼了告示,村上成立了專業(yè)合作社,村民可以用土地入股,由村上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shè)大棚,年底分紅。還有,就是村民可以在合作社打工掙工資,根據(jù)個人特長安排工作,搞種植的種植,跑銷售的銷售。
春來說,他們的大棚建設(shè)采用新技術(shù)一步到位,光照、溫濕度、滲灌都是通過5G技術(shù)自動控制。農(nóng)學(xué)院還和村里簽了協(xié)議,進行結(jié)對幫扶。他們通過對土壤進行化驗,就知道土里缺什么成分,然后通過滲灌補上這些元素,以保證蔬菜質(zhì)量達到最優(yōu)。
沒想到種地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千畝蔬菜大棚建成后東奎老漢就徹底傻了眼。他表面上對春來他們引水、建大棚不聞不問,背地里卻偷偷地跑到半山上去看了好幾回。陽光下那一大片銀白色的大棚如展翅欲飛的機翼一樣熠熠生輝,沒料到這幫年輕人還真把事情給搞成了。
冷不防有人在肩上拍了一把,東奎老漢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支書梁宏展,他站在那沖著東奎老漢嘿嘿地笑。
走到村小學(xué)門口,里邊人聲鼎沸,東奎老漢心里不免有些納悶,學(xué)生娃們不是放假了么,里邊怎的還這么熱鬧。這是孫梅老師利用假期辦了大講堂,托春來請來農(nóng)學(xué)院的教授,手把手給大家講授蔬菜種植技術(shù)和病蟲害防治。支書問,要不要進去聽聽,東奎老漢紅著臉搖搖頭。他對孫梅老師的看法已發(fā)生了變化,不再固執(zhí)地反對春來和她在一起。
梁家莊子蔬菜大棚開始收獲了,頂花帶刺的嫩黃瓜綴滿了綠瑩瑩的瓜秧,拳頭大小的西紅柿紅撲撲分嘟嘟的,上頭帶著一層新鮮的茸毛。東奎老漢摘了一顆西紅柿,拿在手里瞧著聞著,愛不釋手。
春在身后叫了一聲大——
哎——東奎老漢響亮地應(yīng)承著,一扭頭,春來媽、春來,還有孫梅和支書站在身后,笑吟吟地瞅著他。
東奎老漢咧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