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妮(短篇小說)
作者:阿之
她叫芳妮,生得模樣也像名字一樣好。她娘家是洛川縣山梁梁上的,家鄉的山坡坡上有大片大片大片的槐樹林,村莊就坐落在山梁上,村莊被層層的莊稼地包圍著。槐花開時正是麥子拔節孕穗期,滿眼麥浪滾滾。十里八里的溝溝坎坎槐花那個香啊,香得行人紛紛醉。
芳妮也像村里許多的女娃一樣,八歲上學,中間又留級了一年,只上了村辦小學,便不愿意到鎮上再去讀初中。一來是路遠家里大人不放心,二來她是女娃,女娃兒學會做家務長大嫁人就行咧。母親說芳妮:“女娃娃認個自己的名字就行咧!你還想當女狀元不成?我看看你也不是那塊料!”
芳妮就這樣早早輟學。她也不傷感自己不能讀書了,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整日想睡到什么時候就是什么時候,都日上三竿了母親還喚不醒她,“這死娃娃,貪睡滴很!”
還沒有出嫁的三姐就勸說道:“就讓她睡吧,她起來也就是打扮自己,又不幫我們干活。”
母親搖頭嘆息:“這要是將來嫁人,這么懶,婆婆要罵的!”
那時的芳妮才不想那么多呢,她不愛下地干活,怕曬太陽,因為都夸她皮膚白得像槐花。又因為她是兄妹幾個中最小,從小全家人都疼愛嬌慣她。她高興時候就幫母親和三姐做些家務,她心靈手巧,第一次織毛衣就比三姐還做得好。
但是,芳妮就是不下地干活。母親善意的訓斥她:“芳妮呀,不踏實的女娃兒男娃不喜愛咧!”
芳妮從春心萌動,就清楚自己看不上農村那些流著鼻涕一塊長大的男孩子。他們看上去一個個都是沒出息的樣子,只會瞎吹牛欺騙女孩子。任性的芳妮才不怕嫁不出去,她壓根就沒想嫁給農村人。她有一個野心,想到外面去。其實村里也有那么一兩個像她這樣害怕曬黑了皮膚的心高氣傲的俏女娃,有個女娃還是初中畢業生,她們都通過熟人介紹嫁到外地城鎮去了。
芳妮的家鄉雖然地屬洛川縣,可是距離塬上的那個縣城很遠,但卻離山里的一個縣城所在地很近。特別是她的大姐二姐都嫁到山里那個縣城邊上,每到過年過節兩家專門雇輛車隔山隔水回到娘家,那個熱鬧和闊氣。讓芳妮眼紅,她覺得那里好歹也是縣城,比洛川縣城還要時尚很多。山里森林資源豐富,人杰地靈,自古匯聚南來北往的人和東西南北的文化,如今那個地方可是芳妮向往的所在。聽兩個姐夫講,九十年代以后,那里各方面發展的步伐加快,交通也便利很多,四個小時就能夠到達省城,想上韓城市有好幾趟直達車。唉!哪像自己的村莊,站在村邊看一眼是天,看兩眼是莊稼地,無聊死了。芳妮有自己的小心思,沒有付諸行動前,誰也不能告訴。
芳妮有自己的打算。又過了兩年,母親整日愁著這個不愛下地干活的小女兒嫁不出去的時候,芳妮連換洗衣服也沒帶,她覺得拿幾件衣服在城里實在沒法穿出去。就這樣,她挎著一只紅色的小皮包,包里裝著護膚霜、防曬霜,還有一面小圓鏡,戴著二姐給她的墨鏡,坐上了進山去那個山城的長途客車,去投奔大姐二姐來了。
1
住在縣城西邊的大姐介紹她去城里的酒店打工。這酒店在縣城屬于豪華酒店,雇傭了七八個女服務員,芳妮是其中一個。芳妮天生麗質,再稍施脂粉,更加猶如出水芙蓉。芳妮在這里工作也很勤快人又乖巧,老板十分器重她。
話說老板有個堂弟,時不時來酒店溜達玩耍,此人生的一表人才,看衣著打扮和說話做事的派頭,想來想去是家境也不錯。這一來二去,芳妮就被老板的堂弟看上了,而芳妮也相中這個小伙兒。一個有情另一個有意。芳妮又讓姐姐們暗地里打聽到這小伙兒是家中最小的,有哥哥,哥哥當兵在外;有三個姐姐姐姐都已出嫁。小伙兒如今正在物色對象。那么這事兒就水到渠成,老板做了他們兩人的大媒人。
到這里打工半年不到,芳妮就成了老板的堂弟媳婦。
丈夫家姓樓,在當地是個大家族,如果輩分排行,還有白胡子老頭叫芳妮“七奶奶”,聽著快笑死人了。樓家戶大人多,男人多女人多,碌碌無為的人多有本事的人也多。結了婚的芳妮才發現,丈夫樓三林是大家族里那個碌碌無為群體里的其中之一人。大家族人多嘴雜,好事壞事,誰勤快過日子,誰好吃懶做,誰家的媳婦俊俏誰家的媳婦心靈手巧,誰家的日子富裕誰家過的撩到,這些閑言碎語傳播得很快。人多的家族相互之間又喜歡攀比,你有我也要有,誰家的媳婦出門穿得好不好一看就知道。樓家離城二里路,樓家的媳婦喜歡成群結隊進城買東西,走一路一路都是招蜂引蝶令人眼花繚亂,樓家的女人一個個還真都長得俊呢!
芳妮特別喜歡進城玩兒,特別是包里有了錢,而這時自我感覺良好,特別是穿了一件好看的衣服或者是有了一條漂亮的絲巾。感覺良好的時候是必須進城逛一圈的,不然不是浪費了這份美好了?要是她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織毛衣或者看電視,就是手里沒錢了,進城買不了東西也沒了逛街的心情,就覺得什么也沒意思了。進城不花錢也不是不可以,毛衣織好穿在身上,必須要騎著自行車進城轉一圈,引來許多回頭率和贊許的目光,也就達到目的了。她需要這些贊許的目光,若是出門走在大街上,感受不到這些贊賞的目光,芳妮就覺得眼前暗無天日內心了無生趣。
芳妮很快就覺得,年輕的妯娌之中并沒有能玩到一起去的,不是話不投機,就是各有各的事情纏身,她閑了你忙著。她開始到外面找那些志趣相投的。
芳妮去過城里的舞廳(現在這樣的去處一般叫迪廳),因為接受不了陌生男人的摟摟抱抱,只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但她很喜歡舞廳里的熱鬧氣氛,喜歡聽舞廳里的音樂和那朦朧的情調。就因為舞廳里別的男人過來騷擾她,她不習慣丈夫以外的男人對自己上下其手。她覺得自己并不封建,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排斥其他異性。一個關系好的女子對芳妮說,農村出來的女人開始都這樣,她自己開始就這樣,后來就習慣了,如果遇到自己心儀的男人,隨便摸。遇到騷情的又看不上的,她逮住機會在男人的身上亂擰亂揪,整得賤男人看見她就躲。哈哈!說著這些趣事,女友還嘻嘻哈哈笑,芳妮也跟著笑得前仰后合。
笑過之后,芳妮覺得自己要想像閨蜜那樣潑辣,不知到猴年馬月了。
雖然結婚了,結了婚芳妮才發覺自己跟丈夫三林根本沒有什么志同道合那一說,甚至連共同語言都沒有。三林做事情始終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無所事事時候,除了進城看大街上的扭著腰肢的女人,然后就是三五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酒,而且喝酒必醉,醉得摸不著家門,醉得一塌糊涂。三林甚至大言不慚的說:“可以沒有媳婦但不能沒有酒。”
她罵三林:“酒是你先人!”
“不喝酒你讓我去泡妞啊?”三林醉眼朦朧說。
“不要給我耍你的不要臉啊!敢說你沒有出去泡過?”
“你沒抓住就不算!”三林有點耍無賴。
“你個狗日的,咱到你媽跟前評理去!”
兩人最后糾纏到了床上。
結婚以后的芳妮生活依舊過得隨性,出去想玩到什么時候就玩到什么時候。有一天很晚,她才從朋友家盡興而歸。老式的家門早關閉了,還從里面閂著。按說公婆的房間就挨著大門,可是芳妮不習慣叫婆婆一聲媽,她不會像別的新媳婦那么嘴甜,叫得婆婆心花怒放又暈頭轉向。芳妮覺得媽就是生了她的人,不是自己的媽張嘴就覺得別扭。嫁到樓家這半年,她真還沒有稱呼公婆一聲爸媽。這首先就使婆婆極度不滿,做婆婆的心說:“花錢娶你做我家兒媳婦,整日坐吃享穿不知老少,連個媽你都不叫一聲,總有一天我讓你張嘴叫我一聲媽!”看著三兒和媳婦當著她面打情罵俏,婆婆在一邊氣得肚子鼓得像懶蛤蟆。
門閂著,芳妮進不了門,她在外面一遍又一遍地敲著門,一邊喊叫著丈夫的名字。過了好一會兒,聽見婆婆在院子里大聲說:“誰呀?林娃子喝醉了。黑更半夜喊啥?”
芳妮:“是我,你開門。”
婆婆說:“憑你是誰我也不開門,真是個不懂規矩的!”
芳妮于是就用腳踢門,嘴里叫著:“三林,你狗日的快開門?樓三林!”她越是在門外喊叫,連婆婆也不吭聲了。這夜靜更深的叫門聲怕是把附近住著的鄰居也吵醒了。芳妮知道婆婆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但她并不知道包括丈夫,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對她。鄰居三嬸開門叫芳妮到她炕上睡去,芳妮不去。
在婆婆看來,芳妮不叫公婆爸媽是第一大錯,喜歡串門到半夜三更是第二大錯。
芳妮在門樓下蜷縮了一夜,好在還是熱天,但是山城晝夜溫差大,她仗著年輕穿得又單薄,凍了一夜也是夠她受的。早起開大門的是公爹,公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也不理睬公爹,徑直進了院,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口,門鎖著,她掏出衣兜里的鑰匙開了鎖,看見丈夫在床上蒙頭大睡。她剛從清冷的外面進來,感覺空氣混濁而沉悶,屋子里的酒味還沒有消散。
她在床邊愣著站了一會兒,神情有些無助。見梳妝臺上放著一瓶啤酒,想是丈夫昨晚上喝酒拿回來的。芳妮用牙齒打開酒蓋,就著瓶口咕咕嘟嘟把一瓶啤酒灌下肚,她想嘗嘗酒醉的滋味。大門樓下一夜,她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難受,更是突然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已經嫁為人婦,是個大人了。喝了酒,她的胃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還一個勁要吐。到后來,直吐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變成苦水吐出來。
丈夫這才從床上起來,也不安慰也不吭聲,只把她抱到床上。她渾身軟的像一攤泥。她嘴里叫喊:樓三林!你不是人,你們全家都不是人!
樓三林還是不出聲,像是有什么心事。坐在床邊一邊咳嗽一邊開始抽煙。
芳妮昏睡了兩天。第三天,兩個月的身孕小產了。婆婆在院子里攆雞打狗指桑罵槐的聲音很大。芳妮用被子蒙著頭在低聲抽泣。丈夫說芳妮:“你就喊她一聲媽,不就完事啦?你真是倔驢。”
芳妮露出頭淚流滿面爭辯:“她是你媽,她對我可不像個媽。我親媽舍得這樣對我嗎?”
芳妮小產了,樓家的人紛紛指責做婆婆的和孩子們一般見識。婆婆也覺得自己有點理虧也不那么張狂。再后來,看著整日垂頭喪氣的三林,婆婆做了讓步,把大路邊上新蓋的五間平房的鑰匙交給三林兩口兒,說:“你們結婚時我答應過的,路邊那房子就是你們的,你們還是搬那兒自己過吧!我和你大也老了,更不想連累你們,以后的日子全靠你倆過,好歹我再不說什么!你們不要讓別人看笑話就行。你大哥二哥每月給我五十元生活費,你倆沒個工作,一個月給我十五塊錢就可以啦!”
婆婆這話說的很明白,該分家了,過你們的小日子去吧。
2
剛搬到公路邊的平房里,遠離了村子,芳妮感覺自己就像被拋棄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好多天不適應。只有那幾間平房,連個院子也沒有,想壘砌院墻,手里又沒有多余的錢。沒有錢,只好就先湊合著住,但心里有了一個目標,那就是要快快把院墻和大門修建起來,這是她近期的奮斗目標。
分家過小日子,芳妮開始覺得挺自在的。自在沒有多久,問題就出來了。跟公婆在一起生活,柴米油鹽的事情她和丈夫是從來不管不問。如今自己過起日子就必須要考慮,而且發現干什么都需要錢。婆婆把河邊上那一畝三分地也給他們兩口了,丈夫說一畝三分地打下的苞米只夠喂兩頭豬。苞米是粗糧,就是不喂豬他們也不吃。于是,芳妮就建議丈夫去城里的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少說也能掙二十塊錢,除去下雨天不能干,一個月少說也能掙五百多塊錢吧。
丈夫:“讓我去建筑工地干活?我就不是干那活兒的人。”
三林說是這么說的,還是擱不住芳妮軟硬兼施,去建筑工地干活了。但夫妻倆都大手大腳花錢慣了,勉強湊合夠花了,隔兩天三林還能喝一次酒,過年時芳妮還給自己和三林每人買了一套西服,然后騎上心愛的女式紅色自行車,一塊進城逛夜市,吃燒烤,看來很是瀟灑。到了第二年的九月,芳妮生了個男孩。孩子出月,丈夫說建筑工地干活又臟又累工錢又不按時發,他想去學開車。這一年,縣交通局第一次開辦駕駛員培訓班,包教包會,學費和駕駛證一共五百塊錢。有這樣的好機會,從長遠打算,芳妮當然希望三林去學開車,但是他們當時手里只剩下兩百塊錢,只好找朋友借,朋友那里并沒有借來錢,反而是租住在她家的在城邊開小吃店的女人借給他們五百塊錢,說是就當預付房租費了。芳妮感動得不得了,剛開始她是看不起這個開小吃店的女子,聽別人說這女子的小吃店只是幌子,她都是在做過路油罐車司機的錢,油罐車司機到小吃店里不但吃飯,還吃那個女子。所以,城邊上做生意的都沒有小吃店生意好。婆婆聽說芳妮把房子租給小吃店的女子,專門跑來叮囑芳妮不許搭理那個不干凈的女子。即便是婆婆不說,芳妮的骨子里還是傳統的,也不能接受小吃店女子的生存手段。所以,小吃店女子住在院子里半年多,懷里抱著一個,后面跟著剛上學的兩個小孩子早出晚歸的,除了每月按時過來交房費時說一兩句客套話,她們幾乎沒有什么其他交往。這不,她和三林實在借不到錢了,才想起這位房客。
可是人家從來不欠她家的房費。這讓芳妮感到很糾結。最后還是三林硬著頭皮跑到小吃店找女老板借錢,想不到人家很干脆就借了,而且給借了五百塊錢。
芳妮向三林問了借錢的經過,三林告訴她:“我說是家里有兩百塊,還差三百塊。她直接就給了我五百塊,說是把家里的兩百塊錢留給你和吃奶娃。”
芳妮看著三林:“我們找朋友借了一圈沒借到錢,不是朋友的卻對我們這么好。我錯看人家了,我以后要改變對人家的看法。”
三林聽著“嗤”的嘲諷道:“你是狗改不了吃屎……”
芳妮撲上來:“還不都是怪你狗日的!”
三林笑著躲開芳妮,掀開多色布片縫制的厚門簾跑了出去。“我這就去交通局報名交學費。”
“等等我,我也去!”
這段時間,三林按時去學車,芳妮試圖走近小吃店女子,那女子一直都在忙,放下這件活兒就是另一件事,根本沒有時間閑下來,搞得芳妮興趣索然。看來不是一路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來,也罷。
也就巧得很,三林剛拿到駕駛證,鄰居李叔家就買了輛新車正在找司機販運木料。三林這就有活兒了。因為是新手上路,車主不敢讓三林單獨開,車是一個老司機開車,先讓他跟車。跟車沒有工錢,只管飯,到了第三個月,三林可以獨立行駛,鄰居就完全把車交給三林。跑車的工錢三林只給芳妮上繳三百塊,自己留下一百塊錢零花錢。三林認為男人身上不能不裝錢,不但丟人,還丟運氣。不過,奇了怪了,越是有這樣想法的男人,很多都弄不來錢。
芳妮見三林身上裝錢,心里就有些不放心,她時常聽人說,跑車的男人在外普遍花心。她審問三林多次,三林每次都指天發誓:“我樓三林就不是那樣的人!”
芳妮就是先看上三林的長相,才嫁給了他。三林這個人其實是個繡花枕頭,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整日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如果有哪個女人算計他,他準上圈套,到時候人財兩空。芳妮擔心三林在外拈花惹草,想起這些來心里像貓抓一般難受。她覺得自己就是犯賤,三林在家了,就覺得三林不會掙錢;三林出門掙錢了,自己在家又胡思亂想的。
越是擔心越是事來,想不到車在外出事了,車和三林的駕駛證都被扣壓。車主花了一萬多塊錢處理了事故,才把車和駕照要回來。經過這次事故,芳妮不讓三林去開車。不開車,三林又不愿意做其它的苦力活,只是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然后抽煙喝酒打牌看電視。日子過得越來越捉襟見肘,芳妮買衛生巾的錢都沒有了。三林又在外借錢買酒喝。偶爾,三林也去做零工,可掙的錢還不夠他還清欠的煙酒錢。
芳妮見到別家的婦女在家串木珠墊子掙零花錢,她也去城里的木珠廠領取些木珠,說好就干。芳妮心靈手巧,串制的木珠墊子整齊美觀,被木珠廠驗收上一等品。從此,她和孩子的零花錢就全靠她自己夜以繼日的做木珠墊子。可是氣人的是三林偷了芳妮的錢繼續去買酒喝。她傷心地質問三林:“一個大男人整天要女人養活,有意思嗎?”
做木珠墊子是一個很累人的活兒,做了一天木珠墊子,腰酸背痛不說,手指頭都腫了。可是飯還要她做,衣服還要自己洗,豬還得她親自去喂,孩子去學前班還要她去接送。三林吃了飯丟下飯碗就不見影子,吃飯時候他準時回來。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他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芳妮不會種莊稼,三林也不會,看看自家一畝三分地收獲的苞米,再看看別人家莊稼地的收獲,芳妮第一次感覺旁人看他們時嘲笑的目光。她怕去做莊稼活兒,但她更怕自家莊稼地收獲太少。樓姓晚輩的一個男人對芳妮說:“四奶奶,你的地都荒成啥啦!四爺不著急我看著急啊,他沒功夫就讓我種算了。”
聽到這話,芳妮羞得無地自容。再加上三林偷花了她的錢,幾年來跟著三林所受的委屈,使她終于忍受不住了。
“樓三林你個狗日的!”
芳妮摔碎了一個玻璃杯,哭著大罵三林。
三林也惱了,伸手就給了芳妮一耳光。夫妻倆誰也不讓誰抱頭打起架來。
鄰居聞聲來勸架,不勸架還好些,有人來勸架,倆人更是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勸架的鄰居只好去找三林的母親。鄰居前腳跟出去,兩口兒也打累了,都停下手,挨了打的芳妮也不哭了,空著手出門就走了。街坊鄰居也勸不住攔不住她,三林沙啞著聲音說:“你們誰也不準攔著她,讓她走!”
三林的母親在路口也遇到芳妮,她們誰也不理睬誰。來到三林家,三林蹲在放門口抽煙,母親指著兒子氣憤地說:“都是你把她慣成這樣子的!你活該!”
3
芳妮跟三林打了架后,來到大姐家,住了兩天。大姐也知道這個妹妹的性格,覺得芳妮住在她這里不是事兒,就勸說道:“回去吧,孩子還小不能沒有你。”
芳妮:“你讓我回哪里去?那不是我的家。”
大姐瞅著任性的妹妹搖搖頭,舍不得再說她什么了。
這之間,三林來接她了一回,說是有人看上豬圈里的那頭豬,要買走。芳妮藏起來不見他,聽著三林走了她才露面。大姐夫看不下去了,教訓道:“人家兩口兒都是趕著掙錢過日子。你倆卻打架藏貓貓玩,你們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還覺得自己是小孩啊?你都是孩他娘啦!誰家做飯的鍋不是鐵鍋啊?”
“我要和狗日的離婚!”
“離婚了不是還要找個男人過日子嘛!兩口子哪個沒有打過架?”
芳妮被大姐夫數落得怪沒意思,再看大姐和大姐夫忙里忙外沒個閑的時候,回想一下自己和三林這些年吊兒郎當的日子,她思前想后,就跟大姐大姐夫招呼了一聲說她走了。大姐放下手里的活兒,追出大門,說:“你姐夫就是那張臭嘴,咱別理他!你想玩就再玩兩天吧。結婚這些年你從不舍得在這多住呢。”
芳妮聽了大姐挽留的話,心里的委屈又涌上來,要掉淚,但她忍住,對大姐說:“我是該回去了。圈里的豬該賣,我怕三林把賣豬的錢不往正經地方用。”
大姐沒辦法留住妹妹,要親自送她回去。芳妮拒絕說:“你們要送我我就不回去了。”
大姐只好目送芳妮獨自離開。
芳妮走到村口,老遠就看到路邊上有三個小孩子在玩游戲,其中就有她的四歲的兒子。兒子一眼就看到回家來的媽媽,嘴里喊著媽媽,跑過來撲進芳妮的懷里。
三林不在家。
芳妮問兒子:“你爸爸干啥去了?”
兒子說爸爸給人開車了。他這些天都是跟著奶奶。
她又看了看空空的豬圈,豬大概是賣了。不用問她也知道賣豬的錢一定是三林揣兜里拿走了。打開房門,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量著亂七八糟的房間,臥室床上的被子都沒疊,地上的鞋子東一只西一只。芳妮的心里忽然有什么東西丟了似的,失落得難受。這是她的家嗎?怎么沒有了以往的溫馨?沒有了情和愛?她還覺得這個家很空虛,真的是一旦撕破了那一層情愛的浪漫,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她覺得自己像個生活日用品一樣受著世俗的擺布而由不得自己,更受了愛情的欺騙,上了男歡女愛的當。原來,沒有錢的日子真的是破碎的,只有錢才能把破碎的日子粘連起來,就像她串的那些珠墊,錢就是串木珠的皮繩,木珠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她讀書少,想不到更深層次的生活真諦,她只是感到了失望,她真的想離婚了,這樣和三林過下去,終有一天她會崩潰掉的。
鄰居聽見芳妮回家來,借故找一只愛跑的雞來到她家院子,見了芳妮笑著說:“你回來啦?”
這話芳妮可不愛聽,難道你想讓我不回來才好嗎?她知道自己和三林打這一架,會成為樓家好幾天的新聞和笑談,樓姓家族像她這般年齡的年輕媳婦最少說也有八九個,只有三林不爭氣,讓別人看笑話。芳妮可是最要面子的人好不好,如何能忍受低人一等的待遇呢?
婆婆來了,站在院子里大聲喊孫子,說你不要亂跑,奶奶我回我家去了。孫子在房間里答應了一聲:“奶奶,我媽回來了,我跟著我媽呢。你回你家吧。”
婆婆在院子里罵孫子:“狗日的孫子,過河拆橋!你媽回來就不跟奶奶啦!”
芳妮知道有她在,婆婆是不會進屋來的。她也不想見婆婆,不想勉強自己做那些面子上的虛情假意。她覺得她們婆媳倆真是倔到一家了,誰也不想遷就誰。但是,她和婆婆卻有一句共同的口頭禪,就是時常掛在嘴邊的嗔怪人的一句話:“狗日的!”芳妮的這句話只是在丈夫和孩子面前流行,也并沒有讓她嫵媚的外表遜色。婆婆在樓姓家族是長輩,所以,那“狗日的”三個字隨口就罵出來了,也沒有人跟她計較。
鄰居李嬸只要聽見芳妮在家罵孩子或者丈夫三林“狗日的”,就忍不住笑著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婆媳倆連罵人都那么像!”
回來了,芳妮就要按捺住其他念頭過好每一天。孩子都這么大了,不好好過日子還能怎樣?聽說城里新開的桃源大酒店招收服務員,她把孩子丟給婆婆進城做服務員了。她現在的唯一想法就是掙錢,她不能指靠三林,她要靠自己。酒店端盤子的工資每月三百塊錢,陪酒的每月四百塊錢,搞三陪的有的一個月掙好幾千塊錢。本地女服務員最多陪酒,三陪女大部分是外地來的。芳妮只端盤子,一天到晚總是累的精疲力盡,回到家倒頭便睡,什么也顧不得想,天明早早又騎車去城里上班。
芳妮發現,來酒店大吃大喝的多是公款吃喝,那些大腹便便臉仰到天上的縣上各級領導,人五人六地走進來,酒菜上桌,三杯兩杯酒下肚就全部原形畢露,什么丑態都顯露出來,裝醉的摟著三陪女到黑包間去了,剛剛喝上勁的只顧著跟其他人斗酒。
芳妮反感男人如此喝酒,她就像看見一群綠頭蒼蠅在一桌殘羹剩菜上亂哄哄飛舞。
有一天下晚班,領班讓她們幾個服務員明早提前一點過來,說是有兩桌重要酒席準備。第二天一早,芳妮按時上班,見老板和領班早在那里等著她們幾個,芳妮來得不算太早也不是最后一個。等人到齊,老板對芳妮說:“你挑選三個自己認為能夠配合到一塊的,你們四個一律不許化妝,只用站在客人旁邊遞餐巾倒茶水就行了。今天是縣領導與外地客商洽談旅游開發投資的事,你們四個學聰明伶俐點,成敗全在你們四個的形象上,不要丟了咱山里人的臉面。都溫柔點,千萬不要把財神爺唬跑了。”
這么艱巨而光榮的事情,芳妮心里有些忐忑,問老板:“我能行嗎?”
老板說,行!說你行你就行!
芳妮挑選了三個同伴,老板看了說,不錯!很不錯!就你們四個了。
雅間里坐了六個人,哪個是縣領導,哪個是客商,芳妮看不出。有兩個年輕一些的像是秘書或者助理,其他四個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從著裝和氣勢上觀察,一個個都看上去氣度不凡。人們邊吃邊聊邊喝葷段子說不停,杯觥交錯,歡聲笑語,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芳妮她們不停的遞餐巾紙和倒茶斟酒。那個坐在芳妮面前的中年男子讓她幫忙擦拭嘴和下巴,語氣像是下達命令似的。芳妮猶豫了一下,除了給兒子擦嘴巴,為陌生人擦嘴巴可是從來沒有過。如今一個老男人讓她擦嘴巴,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耐著性子纖纖素手扭著紙巾為這個貌似有身份的男人擦嘴巴。她擦后扭過臉去想嘔吐。過了一會兒,那男人又要她喂水喝。她端茶杯的手有些抖動,茶水不小心溢在男人的大腿根部,那褲子大概是高檔衣料,水珠兒并不滲只在上面滾動著,像幾顆透明的珠子落在男人的大腿根部。
“給我揩干凈!”男人臉色很難看。
芳妮遞上餐巾說:“你自己沾一下就是了。”
旁邊另一個男人說:“怎么說話的?服務好客人是你們的工作!怎么這么不懂事啊?”
芳妮站在那里咬著嘴唇沒動。
就因為這大腿根部的水珠,剛剛還熱火朝天的酒場一下子冷了下來,雙方看上去都很尷尬。一個比較能放得開的服務員走過來,彎下腰用餐紙沾去男人褲子上的水珠,陪著笑臉說:“她是新來的,害羞,請您原諒!”
男人順勢把女服務員的手摸了一下,笑說:“真是深山出俊鳥啊!哈哈!好好!好純的山里妹子,哈哈!”
酒桌上的氣氛又開始熱烈。
芳妮轉身出了雅間。老板今天在雅間門口親自督陣,見芳妮出來,問怎么了?芳妮站在老板面前直掉眼淚,說自己頭痛,支持不住啦。
老板說:“再堅持一會,結束后我給你們發獎金。”
芳妮抽泣著說:“我不。”
老板也拿她沒辦法。女人只要在他面前掉眼淚或者撒嬌,他就沒轍。他只得急忙又找了一個女服務員臨時替代芳妮。芳妮第二天就過來辭了活兒不干了。老板認為她小題大做,結工錢時還教訓了她幾句。芳妮還就雅間發生的事與老板辯論。出了酒店的大門,她在心里發誓再也不去酒店這些地方打工,就是窮得沒有一分錢她也不去。做了三個月的酒店服務員她得出一個結論:現在有些當官的和做生意的老板都是禽獸。
辭了酒店的工作回來,芳妮沒歇著,跟著村里幾個年輕媳婦去果園摘蘋果。果園摘蘋果一天十五塊錢還管吃。果園里摘蘋果的活兒的確累人,芳妮長這么大恐怕還沒有這么累過。戴著手套把蘋果一個個輕輕摘下,然后再按照大小和顏色分箱子裝好,再分別編號。為蘋果裝箱的是十幾個年輕媳婦,抬箱子的是一些年輕力壯的男人。飄著果香的果園里,花枝招展的女子們和年輕男人們一邊工作一邊嘻嘻哈哈說著笑著。到了太陽落山,山梁上開始有了涼氣,果農和拉蘋果的商販還在洽談,等在那里的摘蘋果的人們擠在一起坐著,此刻又冷又餓。一個女子把某個男的外罩穿在自己身上取暖,兩個女的過來搶。有的人確實沒有想到帶著厚一點的外套來,那件搶來搶去的男人外套最終讓衣著更單薄的穿上取暖了。到果園摘蘋果的大多來自城里,她們有的是兩口兒一起來的,大部分是城里沒有工作的家屬,有開理發店的,有修理自行車的,有開小商店的,都覺得摘蘋果的事情比原有的生意多掙錢的。她們大部分的年齡都在二十七八歲,精力過剩,花錢地方又多。她們幾乎都是從農村出來的,想法基本單純,且樂于相互幫助和抱團取暖。在此順帶說一下,這些人中那幾個成為芳妮朋友的,幫著芳妮把家里那片苞米也收到家中,她只是管了幾個朋友兩頓飯,兩頓飯都是在家里大伙兒一起動手做的。
有半年時間就這么胡亂打發過去,這半年三林并沒有掙回來多少錢,說是車主家沒要回來賬,三林剩下的工錢只能先欠著,主要是三林已經借車主了一千塊錢,一千塊錢哪去了?三林說開車路上要吃要喝,車主能報銷的費用有限,這一千塊錢自己用了。三林拿不回來錢,這一年的冬天芳妮覺得自己的日子寒酸得有苦說不出。串珠子的活兒不能做了,縣木珠廠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那干啥好呢?冬天時,人們大都窩在家里貓冬,也沒什么營生可做。只有等待春節過后。這年冬天格外冷,今年冬天特別流行紅色羽絨服,然而芳妮沒有錢買,穿了兩年的棉衣已經不保暖了,凍得實在受不了,芳妮就把大外甥丟在她家的軍用棉襖不倫不類的穿在身上。那個在街上經營酒店的老板侄子看見了笑說:“你了真另類,穿這破棉襖獨領風騷呀!不過還真挺好看!”
芳妮回家站在穿衣鏡前,覺得軍用棉襖穿在自己身上并不丑呢。于是,這件軍用棉襖讓她穿了一冬天。
4
芳妮果園里干活認識的城里朋友,她們時不時會來找她玩,有的還帶著丈夫過來,其中那個男的說起來與三林還是初中同學。這樣的話關系就顯得越發近了。
過了清明,黃土高原上真正的春天終于到來了,山坡的背陰處雖然還有未融化的殘雪,可溝口陽坡上那幾棵梨樹早已開滿了雪白的花朵,路邊的野草野菜也開始返青了,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生產又要開始了。城里這幾個朋友摩拳擦掌,說道:“小事一樁,干農活我們幾個哪個不是響當當的把式!不過,你要答應我們,你要管我們吃嫩苞米啊!”
芳妮笑著道:“好啊!大不了我家的豬少吃兩口。”
兩個女的上來摁住芳妮撓癢癢,芳妮笑著躲著她們伸過來的手。
幾個人二話不說就幫著芳妮把地里活兒做了。這下好了,不用芳妮發愁三林不在家,莊稼地的活兒沒人做。其實就是三林在家,那家伙也做不了,往常年的春播都是掏錢雇人做的。
往莊稼地送農家肥就叫人犯愁,首先要去借木架車人拉,一車土肥差不多有兩百多斤,三個人拉一車,來回有一公里多的路程,剛拉車還感覺不到什么,來回幾趟下來,幾個男女就累的不行了,都是從農村出來多年了,身子嬌氣了,特別是芳妮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一樣,腳步卻越來越慢,他們只能走一段歇一會。幸虧還有三個男勞力可以使喚,不然的話,芳妮幾個女士肯定會累哭的。到最后,女的干脆都借口在家做飯,開始偷懶。為了讓干活的人吃好,七八個人的飯做起來也是很辛苦的哦!
第二天就是跟著犁地的拖拉機撒化肥和播種。
在朋友們的帶動下,用了三天時間播種了家里的一畝三分地,她從自己和這些城里朋友身上又發現一個問題:她這個住在城邊上的人處境很讓人糾結,跟這幾個城里人比,人家城里有生意和店鋪;與農村人相比,人家農村的人土地多。現在明白這些,后悔也晚了。
后來,城里男女朋友經常來找芳妮玩耍,加上這些朋友衣著十分前衛,引得人們紛紛猜測,她(他)們是干什么的?這些人難道沒有工作嗎?芳妮才不理會這些嚼舌根子的閑言碎語呢。因為有了這些城里的朋友,她才覺得過得不寂寞。
她的家在村口的大路邊上,也沒有大門和院墻,三林不在家時,就她和孩子。有一次半夜里,居然有陌生人敲房門,嚇得她摟著孩子坐到天亮。后來有一天,跟三林是酒肉朋友的一個男人,故意喝醉了酒,深夜來找芳妮,讓芳妮給他開門。那時,城里的那伙人剛剛走,芳妮正要上床睡覺。聽見這個男人叫門,她也沒有多想就把門開開,男人搖搖晃晃進了屋子就抱住芳妮求歡,嘴里說著要陪芳妮睡覺。芳妮掙脫他的摟抱,把他推倒在地上。
“平時看著你還可以,今天怎么這么流氓啊!快滾出去,不然我可喊人了啊!”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指著芳妮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著三林都做了什么,別的男人能睡你,我為什么睡不得?你不要在我面前假正經了。”
她氣得拿起茶幾上的水果刀,大聲說:“三林狗日的怎么交了你這樣的朋友?你今天敢動我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
這時,四歲的小孩被吵醒了,他揉著眼睛坐起來,男人似的吼道:“媽媽,你在和哪個狗日的說話?”
男人其實是半醉,不想把事情鬧大,只好收場,笑說:“給你開玩笑,你倒是裝得像貞潔烈婦一樣,讓誰看啊?無非是我沒錢,是吧?你那毛草地不可能為樓三林一直在荒著吧?”
芳妮指著門外:“滾!”
男人嘴里不干不凈說著什么,東倒西歪地走了。
芳妮關好房門,哄睡了孩子,關了燈,躺在床上低聲哭一會兒,想一會兒,現在城里這些朋友一到天黑就過來找她玩耍,快成常態了,有時候甚至玩到夜里十二點才離去,雖然看上去家里人氣旺,確實消除了芳妮很多孤單寂寞。可是,這些朋友帶來了開心同時也為她帶來了煩惱。昨天婆婆走過來教訓她了一頓,說是作為一個人,不能讓閑話找上,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婆婆沒事還要找她的不是,何況是關系到她們家族的名聲。
其實,這些城里朋友不能算壞人,但也不是多么規矩的人。她們都是一些最時尚最能花錢和最游手好閑城市群體,就是有事干也是吊兒郎當的那種,特別是那個開理發店的女理發師,與男人打情罵俏從來不分場合,只要是哪個朋友需要,或玩或陪睡或干活什么的,她招之即來,跟哪個男人睡覺,只要管頓羊肉饸咯就可以,她說自己喜歡熱鬧怕寂寞,她還說自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她說起在鄉上工作的丈夫,也是輕描淡寫像談起一個不常見面的熟人。那個開小商店的男人,有機會就跑到芳妮這兒蹭飯吃,他每次過來都是飯點。農忙的時候你過來幫忙沒的說,為了蹭飯而來,芳妮就有點煩他。來往次數多了,為了陪她們這些人,每個月的電費多出好幾倍,財米油鹽醬醋茶消耗很快,這更讓芳妮受不了:都是錢買的。只出不進,日子不能這么過。但是一下子又不能拒絕他們。弄得芳妮心里很無奈。
因為一個成年人玩歸玩,但不能誤了正事。即便是有男人在外掙錢養家,一個女人也要學會勤儉持家。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事實上自己跟那幾個城里人是不一樣的,自己有家要守著,特別是還要注意影響。婆婆有時候罵得還是有道理的,通過這幾年的深刻體會,她才知道一個人的名聲在她這樣的生活層次中有多重要。
后來,芳妮慢慢的就疏遠了這些朋友,她們過來玩,芳妮就開始往外攆了,說自己有事忙呢,改天再約她們。其實,莊稼地的活兒,只要吱聲,大姐大姐夫和大外甥過來幫著就做了,用不著麻煩別人的。
這世上的事兒,還真讓古人說對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使芳妮難忘,她卻不能沉迷其中,她還明白,自己是住在城邊上的,沒有工作也沒有商店,雖然向往城市的光鮮生活,但是她身后有一塊土地牽絆著。她悔恨自己做女娃兒的時候不好好念書,荒廢了好時光,到了這時才體會到人沒有知識是不行的,上了大學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高任鳥飛。哪像現在的自己,進城只能做端盤子的活兒。現實使芳妮認真的衡量了一下自己。
苞米地的草長老高了。芳妮戴著草帽彎著腰,用鋤頭仔仔細細的一根草毛毛也不留,把地鋤了一遍,再把鋤下來的草根上的土抖擻掉,打算用架子車拉回家扔進豬圈。鋤完草,接下來就是為苞米苗施肥。看著施了尿素肥正在茁壯成長的莊稼苗,她第一次體會到了體力勞動帶給自己的不一樣感受,如果有二三十畝地,要她種一輩子地她也愿意。可事實她只有一畝三分地,地里收獲糧食只能養肥兩頭豬。她必須再干點什么,而且她已經發現商機了。挨著她家新建起的那一片單位住宅區,已經住了很多在城里上班的,距離她家不遠還有新搬過來的鄉政府,當然,這里現在不叫村了,已經逐漸形成城鎮的規模,這兩年往這邊發展的越來越多的生意店鋪:飯館、理發店、小診所、小商店、加油站等等。芳妮發現這里沒有一個加工面條的。隔了一條河,河那邊的林業家屬院是有壓面條的,河這邊住的人想吃水面,都要端著面粉過河去。如果她在家里加工面條,住在這邊的人就不用跑那么遠了。開壓面房的想法在她的腦子里扎了根,只是手里的錢還遠遠不夠買一臺壓面機。
那時候,剛剛有些人家開始用座機電話和BB機什么的,第一次去鄰居家的座機電話接三林打回來的電話,她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三林去韓城那邊開車已經半年多了,只聽著三林在那邊烏拉烏拉說話,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念著他,忍不住回想三林的模樣。雖然他掙的錢還不夠他個人花銷,雖然他不會跟她甜言蜜語。半年沒回家,三林在電話里只是說想他兒子。
三林最后告訴芳妮,賣豬的七百多塊錢,他拿走了一百塊和零頭幾十塊錢,剩下的六百塊錢他存成了折子,銀行折子就在相冊里結婚照的夾層里。
和三林通了電話回到家,芳妮獨自坐在那里發了一會兒呆,心里什么也沒想,似乎什么都在想,抬眼看看梳妝臺上放著的那個相冊,沒動。想想自己這半年多的所作所為,嘴里嘟囔道:“沒有你狗日的我難道就活不下去啦!”說過這話,她的嘴角往上翹了翹,一下釋懷了很多過往。
有了三林送回來的錢,買壓面機就不用愁了,她跟大姐和大姐夫說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他們的支持,說干就干,很快,大姐夫托人從山外運回來了壓面房配套設施,又找了泥瓦匠幫芳妮在自家那間閑置的房間朝著路邊的墻上開了一個門。
壓面房就這么開張了,雖然收入不多,但每天有事情做也是不錯的。
出去半年多的三林回來了,看著芳妮在壓面房里忙得不行,也不知道搭把手幫忙,只是咧著嘴一邊傻笑一邊和過來加工面條的熟人打招呼。臉上和身上弄得都是面粉的芳妮白了三林一眼說:“你狗日的還知道有這個家呀!?”
作者簡介:原名:陳桂芝;筆名:阿之。六十年代末期生人。祖籍河南孟津,長大在陜西。現定居西藏。自由撰稿人。魯迅文學院22屆高研班畢業,有多部著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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