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證

 

作者：贠靖

 

　　孟守義——孟守義聽得背后有人在喚他，轉過臉院子里連個人影也沒得。白晃晃的日頭灼在背上似針扎一般。嬋兒在樹梢上有氣無力地鳴叫著。

　　孟守義——他剛轉過臉，又有人在背后喚他。孟守義以為聽岔了，他沒有搭理，揉揉耳朵繼續(xù)往前走著。但他分明聽到有人在喚他。

　　孟守義，這兒——

　　這一次他停下腳步，轉動著眼珠四處找尋著，就看到常金華坐在院子拐角那棵椿樹下的連椅上沖他招著手。

　　孟守義咳嗽著，過去挨著她坐下。大熱天的，你不在屋里好生呆著，跑出來作甚？常金華窺了他一眼。他聳聳肩，鼻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哎，我問你個事，常金華用肩膀撞撞他：這不是今年要開二十大了么，我們社區(qū)里的老姐妹合計著，想排一個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常金華說著輕輕地哼唱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么溫暖多么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唱到這兒，她抬起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哎，巴扎嘿！

　　老了老了還積極得不行，他瞅瞅常金華：這跟我有甚關系？

　　當然有啦，常金華朝他跟前挪了挪屁股，扳著他的肩膀：我是這樣想的，你部隊轉業(yè)前不是在文工團干過么，我想請你和我一起領舞！不成不成，孟守義一個勁擺著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瞧瞧，又落后了不是？常金華故意板著臉：不成也得成，就這么定了！她總是這么盛氣凌人，多少年過去了一點沒變，還跟在人民公社那會一個樣！但有一樣沒變，就是每一次他們倆在一起相互抬杠掐架，常金華一使出威風，孟守義準敗下陣來。誰讓人家是當領導的呢，這么多年了，他嘴上硬，心里卻還一直怵著她。

　　常金華見孟守義不說話，就抬高嗓門道，那我就權當你答應嘍！她轉過身指著他：還有，把你家那位也叫上！不等他開口，她又來了一句：不許說不成哦，這是組織上交給的任務！說著站起來要走：人也見著了，話也說了，我該回去嘍！

　　呵，合著您就在這等我呢！他抿嘴笑笑，拽著她坐下：你別急著走呀，我還有話要問你呢！孟守義瞅瞅常金華：你還記得那一年咱們一起去縣里參加黨代會的事兒么？當然記得啦，你咋問起這檔子事來？常金華朝后挪著身子，打量著孟守義撲哧笑了：開會前你可是出過一次洋相，還是我?guī)湍阏f了好話，要不然你還能去縣里參加黨代會？那可是多光榮的事呀！

　　孟守義低頭搓著手：嗨，我最近不知咋了，老想起過去那些事，你說那會……那會你剛從部隊轉業(yè)到郵電所，還是個毛頭小伙子！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一晃四十多年了，咱們都成老頭老太太了！

　　常金華的話又勾起了孟守義對往事的回憶。

　　那天也是寸，就讓他趕上了。所長不在，他去街西頭的張家臺臺送電報，出了門才想起桌上還有幾份報紙沒帶，就又回去拿報紙。出來低頭騎著自行車，快到供銷社門口，聽到有人聲喚，抬頭一瞧，一個三十出頭，年紀不大的年輕媳婦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他跳下自行車，過去扶起她。那女的瞅瞅他，閉上眼倒在了他懷里。他忙將她抱起來跑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診斷后說是小產，需要住院治療，不然會留下后遺癥，有可能以后就不能生了。這可咋辦，他叫了半天她也不應聲。他就和醫(yī)生商量：是這樣，我是郵電所的，剛才在街上看到她蹲在地上，就把她送了過來。我還要去送電報，你們先給她看病，有什么事咱們再聯(lián)系。

　　他正準備走，那女的睜開眼，抬了抬身子，指著他說：醫(yī)生，是他撞倒了我……她怎么會這么說？他扭過臉吃驚地瞅著她。她轉過身去輕輕地抽泣。醫(yī)生攔住他：你不能走，先去繳費，完了把你們所長叫來，什么人這是，年紀輕輕的，撞了人不給看病，還想逃避？！

　　怎么會遇上這倒霉事！他擔心的不是掏錢給人看病的事，而是他剛被選上出席縣黨代會的代表，過幾天就要去縣里開會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這事，她又一口咬定那么說，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更麻煩的事還在后頭，街上傳得沸沸揚揚，說那女的是馬家河的，她男人半年前下河撈沙子，被一個浪頭打到旋渦里淹死了。恰好他又負責那里的信件報紙投送。有人懷疑他和那女的不清不楚，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令人氣憤的是，那女的一直不說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整日以淚洗面。

　　外邊傳得越來越離譜，甚至有人說看見過他和那女的在門口手拉著手關系不正常，還有人說瞧見他有好幾回進到那女的家里半天不出來，真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白了！所長氣得破口大罵：我剛出去一會你就惹出這么大的亂子來，不好好地送電報，誰讓你多管閑事？我瞧你這黨代表還怎么當！

　　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他賭氣道。你個毛頭小伙子懂個屁，事情沒那么簡單！所長罵罵咧咧地背著手去公社找書記。

　　本來就有人對孟守義當選黨代表有意見，說他剛轉業(yè)分到郵電所沒幾年，若論貢獻，他還不如一個村支書。選他當代表，難以服眾。偏偏瞌睡遇到枕頭，有人借題發(fā)揮：這樣的人怎能有資格代表公社的黨員去出席黨代會！

　　書記皺著眉頭，他明顯有些為難。關鍵時刻，副書記常金華站起來，拍著桌子道：我敢用我的黨齡和人格替他擔保！權且不說他有沒有撞那女的，單就他把人送到醫(yī)院，就足以說明他孟守義并沒逃避，事情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這里，我想給大家講一件事：大家還記得三年前那場暴雨吧，整個公社差點都被淹了，馬家河、西馬莊山體滑坡，為什么沒出現(xiàn)一例人員傷亡？很多人恐怕還不知道吧，那天正好是孟守義值班，半夜里接到縣里的緊急通知，他趕緊一個單位一個單位，一個村一個村去通知。誰成想最有可能出現(xiàn)嚴重災情的馬家河、西馬莊電話線被大風掛斷，電話怎么也打不通。災情就是命令，他二話不說，穿上雨衣，騎上自行車就出發(fā)。八級大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站都站不穩(wěn)，他騎著自行車，拼盡全力，摸黑跑了二十多里地通知大家轉移！

　　常金華有些激動：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連人帶車子摔倒在泥溝里，鞋子都跑丟了，手上、腳上全是血泡……她肩膀顫抖著，泣不成聲。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常金華抬起頭，一拍桌子道：你們說說看，這樣的同志，他值不值得我們信任，他有沒有資格去出席黨代會？！

　　會議室里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孟守義眼睛有些潮濕:后來那女的找過我，承認是她錯了，不該訛我。她也有難言之隱，是實在沒錢瞧病才那樣說的。其實這一層我早該想到的，你說誰沒個難處，不到萬不得已她一個女的也不會睜著眼說瞎話的。

　　那咋沒見你提起過這事哩？常金華詫異地瞪著孟守義問。他搖搖頭：都過去的事了！

　　常金華感慨地嘆了口氣，你說，后來在黨代會上，咱們向縣委提出，采取“四個一起上”，加快村村通建設，不是鉚著一股勁就把事情給做成了！停了一下她又說，聽說你那個孫子蠻有出息哩，最近不但入了黨，還被縣里的聯(lián)通公司評為優(yōu)秀黨員。是哩，是哩。提起孫子，孟守義一臉的自豪：我跟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厲害啦，他們搞的那個數(shù)字大棚，溫濕度自動控制，需要開換氣扇，滲灌，不用人去，用手機就操作了！

　　可不是么，常金華打趣道：這叫老子英雄兒好漢！

　　本來孟守義是想跟常金華說他的代表證不知放哪找不到了，但扯著扯著卻扯到當年開黨代會的事上去了。

　　回到家，孟守義又翻箱倒柜尋找起來。老伴瞅他一眼，嘀咕道，死老頭子，咋著了魔怔似的，問你尋啥也不吱聲。

　　他明明記著和光榮在黨五十年的紀念章放在一起的，卻怎么也找不著了。這兩樣東西，別說孩子們，就是老伴他也不讓碰一下的。會放到哪兒去呢，他心里幾乎有些絕望了。

　　忽然，他手指一動，碰到了上衣口袋里一個硬幫幫的東西，他忙解開扣子，掏出來一看，竟然是代表證！

　　真是老糊涂了，代表證就裝在口袋里，卻到處找。他記起來了，那天聽說要開二十大了，就拿出來看了看，看完了卻揣在口袋里，忘記了放回去。

　　他捧著代表證，手指顫抖著，心潮澎湃，一遍遍地撫摸著，熱淚盈眶。

　　人老了，越來越多愁善感了。他已想好了，這一回索性豁出去了，拉上老伴，跟常金華她們瘋一回。畢竟這樣的大事一輩子也遇不了幾回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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