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之殤(短篇小說)
作者:倪章榮
湘西的秋雨像個潑婦似的,沒完沒了,到處都是灰蒙蒙的。
來湘西的第三天上午,我從王村出發去花垣縣境內的茶峒,車在半路上拋錨了,趕到茶峒時差不多到了傍晚。現在的茶峒已經改名邊城,但我還是習慣稱它茶峒。這是一個依江而建的小鎮,鎮不大,道路比較平坦。或許是因為雨的緣故吧,街上車輛和行人都很少。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股濃烈的辣椒味,刺得鼻子很難受。三十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似乎在這里住過一晚。來茶峒的路上,我一直在腦海里努力搜索,不知為什么,關于這個小鎮的記憶十分模糊。為什么剛退休便再一次來湘西,我也說不清楚,冥冥中覺得應該來這里一趟。我沒有帶家人,妻子剛接手公司,在大陸的業務忙得她喘不過氣來;兒女們工作的工作,上學的上學。終于卸下了身上的重擔,該一個人輕松輕松了。車是在張家界租的,司機是個湘西小伙子,他把我帶到一家叫醉江樓的小客棧。司機告訴我說,這里的衛生不錯,飯菜味道也好,來茶峒的客人大多選擇在這里吃飯住宿。
客棧是典型的湘西吊腳樓。一樓做廚房放雜物,二樓吃飯,上面的樓層做客房。我們在最高層開了兩個房間,司機替我把行李放了進去。在二樓找了個靠窗的座位。推開窗戶便看到了在細雨中默不吱聲的清水江,江面烏黑,沒有一絲光彩,江那邊的洪山鎮被細雨遮擋住了,只看見霧蒙蒙一片。茶峒的飯也是典型的湘西特色,都是一鍋燴,牛肉與豬肉的味道差不多。老板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胖胖的,很熱情,也很實在。她對我們說,你們才兩個人,點兩個菜就足夠了。她不僅送了一籃青菜給我們下火鍋,還送了幾個艾蒿粑粑,說這個是當地特產。沒有喝酒,好好地吃了一頓飽飯。
回到客房的時候,天已經黑得不像個樣子,雨還在不管不顧地下著。我推開窗,看著細雨中的清水江,江面空蕩蕩的毫無生氣,只有對面屬于重慶的洪山鎮有幾處有氣無力的燈火。我竭力回憶三十年前這個小鎮、這條小河留在我腦海里的痕跡,可是,腦子里仍然是什么也沒有。我知道我的記憶力不太好,但過去的經歷總能回憶起一點兒什么,奇怪的是,三十年前與茶峒的一切都好像被誰給抹去了。
有人敲門。
是服務員,右手提著一瓶開水,左手拿著一根拖把。服務員五十歲上下,身體還沒有發胖,臉黝黑,眼睛里卻透露出這個年齡女人少有的光彩。先生,您終于來了?我禮貌地朝她點了點頭。先生,我給您把開水送來了。下午急著去縣城買東西,沒來得及給您的房間拖地,我現在就拖拖,希望沒有打擾您。她羞怯地看著我,像小學生看著老師一般。
謝謝你。我說完又把頭轉向了窗外。
先生,現在的邊城與三十年前不同了吧?
女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嚇了我一跳。我看了看她,又把頭轉向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不知有什么不同。
三十年時間說長也不長,一眨眼就過來了。女人嘆了口氣,小聲說。
三十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那個時候,我還是三十出頭的小青年呢。我自言自語道。
先生三十年前到得比今天早,中午就來了……
我扭過頭,吃驚地望著身邊的女人,她正在埋頭拖地,胸前的奶子隨著拖把的伸縮一顫一抖的,似乎在與歲月作頑強的抗爭。你,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那是七月十九號,我到醉江樓客棧當服務員的第三天。那天天氣陰沉、悶熱,但沒有下雨……女人停下了手上的活兒,右手撐著拖把站在那里。先生,您真的不記得了么?
她竟然還記得具體日期,讓我更加吃驚了。請問,我當時住的就是這家客棧嗎,我怎么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呢?我看著她淌滿汗水的臉,問她,又問自己。
怎么可能呢,您是不是覺得變化太大了……女人怔怔地看著我。您當時背著一個帆布背包,滿臉的汗水。您進來之后便說,先找個房間住下來,洗把臉。我帶著您來到了三樓靠江邊的客房。那時候,客棧只有三層樓……您點了三個菜,一個回鍋肉,一個香蔥煎鯽魚,一個清炒茄子,您還要了一瓶白酒,湘泉酒……
我吃驚地盯著眼前這個老女人,努力在腦子里搜索著可能殘留的記憶。
您那天的心情不好,一臉的不高興,把酒一杯一杯地往喉嚨里灌——因為什么不高興,您一直沒告訴我。我怕您喝醉,便走過來勸您少喝點兒……
終于,我那些被誰抹去的記憶開始一點點地恢復……
那個夏天是我人生中最為黑暗的時期,結婚三年的妻子跟一個萬元戶私奔了。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跑到她的單位砸杯子砸玻璃,回到自己家里摔凳子掀桌子,我快崩潰了。有個哥們兒嚴肅認真地對我說,兄弟,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于是我便背一個背包出來了……
我在外面游蕩了兩個多月,先來湘西,然后去貴州、云南、四川,其他地方的經歷基本上算是記憶猶新。記得在貴州的時候,我曾救過一個落水少女,少女的父母給我兩百元現金,被我堅決地拒絕了,甚至要我留下單位地址,我也沒有;在云南的時候,我曾經參加過一場森林大火的撲救,等火差不多撲滅的時候,我才頂著被大火烤焦的頭發離開;在四川的大山里,我遇到了一位獵人,我在他家里住了一個星期,不僅學會了打獵、采藥,還與他當時在讀小學的兒子成為好朋友。我和他一直保持著聯系,并一直資助他讀完大學……只有湘西這一段被我刪除了,唯一能記起的是曾經來過湘西,到過邊城。我曾經多次對朋友們說過,那兩個月的流浪,讓我脫胎換骨,是我邁向人生輝煌的一個起點。可是,我卻從來沒提起過湘西。
關于邊城的文件夾被突然打開,畫面竟然如此清晰明了。
……客棧里沒有空調,我坐在電風扇旁邊抽煙邊喝悶酒。喝得我燥熱心煩,汗流浹背。一位穿白襯衣、藍短裙,長得清秀可愛的女孩走到我桌前。女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滿擔憂,她一直看著我,看了好久,才怯懦地說,先生,您喝得太猛了,太多了,會傷身體的。我乜了女孩一眼,將一杯酒一口倒進喉嚨,準備再去裝酒,不料,酒瓶被她奪了過去。我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兇兇地說,拿過來!女孩把酒瓶藏在身后,走到我跟前。先生,您真的不能再喝了,一斤酒都喝了大半,再喝就真的醉了。不知為什么,當聞到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土菜一般的香味時,我的語氣忽然平和了很多,我心里煩,除了喝酒我還能干什么?我望著女孩稚嫩的小圓臉,小聲說。
我帶您去劃船,去江中心的小島上看看。女孩興奮地說。
我給長得像屠夫的老板付了些錢,讓女孩帶著我來到江邊一條小木船邊。女孩解開纜繩,用長篙撐住時刻想撒野的小船,大聲說,先生,上船吧。上船之后,她對我說,先生,您放心好了,我駕船的技術不錯,水性也好,不會有事的。她見我不吭聲,又問,先生,您不會游泳吧?我告訴她只會一點點。她笑了笑,我看您好緊張呢。
江面不寬,四五十米吧,最寬的地方可能也不過七十來米。這是酉水的支流,叫清水江,一條小河而已。因為是夏天,河水流得急,一個個旋渦呼嘯著向下游而去,江面上有三兩條漁船,船上的漁夫正在撒網,有條漁船上有鸕鶿在捕魚。兩只羽毛烏黑、嘴巴尖尖的鸕鶿猛地扎進水里,不一會兒,有只鸕鶿鉆出水面,嘴里含著一條三四兩重的小魚,漁夫從鸕鶿的嘴上取下魚,又將它拋進水里。另一只鸕鶿也鉆出水面了,它的嘴上竟然含著一條四五斤重的紅鯉魚……我興奮得拍起巴掌。
別看這條江不起眼,可養活著不少人呢。聽說解放前這里的水運很發達。女孩一邊劃槳一邊告訴我說。先生您看過沈從文老先生的《邊城》吧,翠翠和她外公的渡口就那里。女孩指著不遠處的上游說。她有滋有味地給我講起了翠翠、大黃狗、外公、天保、儺送的故事。我知道這個故事,但她講得繪聲繪色的,讓我又感動了一把。她帶著我,先劃向上游,告訴我說,對面是洪山鎮,屬四川管(那時候,重慶和四川還沒分開),那里曾經是解放大西南時二野的指揮部。右前方是松桃,屬于貴州省管轄。
我姓沈,和沈從文先生一個姓,并且也是苗族,往前推五百年,說不定我們的祖輩還在一個鍋里吃過飯呢。我有學名的,大家都習慣叫我小青。小女孩自我介紹道。不知為什么,我沒告訴小青我的姓名,直到離開也沒有。小青可能在等我對自己做一個介紹,等了好久,見我沒有這方面的意思,便說,先生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很有文化。
我被小青逗笑了。我問她,你從哪里看出來我是大城市來的,又很有文化?小青說,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從大城市來的文化人。您這一身裝扮,大熱天還穿著長袖襯衫,褲子筆挺的,運動鞋上灰都沒有,漂亮的眼鏡,還有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告訴她,我來自廣州,但老家在北方。小青顯然對廣州有一定了解,說起廣州來興奮不已,說那個地方什么都先進,什么好東西都有,熱鬧得不得了,夜晚比白天還繁華。見她對廣州這么向往,便逗她說,到時候我帶你去廣州。小青問我,您說的是真話么?我笑著回答,還能是假話嗎?小青信以為真,她用右手穩住船舵,左手伸向我,來,我們拉鉤!我把手伸向她,她的手滑滑的軟軟的,讓我冰涼了很久的心里生出一陣暖意。
小青告訴我,她高中只讀了一年(她家在山里,上學比較遲),本來還想繼續讀下去的。放暑假那天,剛好是她的十八歲生日,母親對她說,小青,你都滿十八歲了,是個大人了,書就不讀了好么?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正在讀書,家里實在是供不起,于是便輟學了。我前天才來醉江樓呢。我喜歡沈從文老先生的《邊城》,也喜歡這里的環境,想先在這里工作一段時間,然后再到大城市里闖闖……小青似乎對大城市有著不可遏制的向往,對自己的未來充滿無限的信心。
小青帶著我游覽了拉拉渡、白塔、石碾和船夫的墳。然后上岸到了洪山鎮,在洪山鎮轉了一圈之后,又到了貴州的松桃。之后從松桃沿江岸往下走,來到剛才停船的洪山鎮碼頭。上船之后,小青對我說,先生,我再帶您去個地方。
我們來到了江中心的一個荒島上。島上長滿荊棘、雜草和野花。小青告訴我,這個小島是個三不管地帶,三個省都不管,便只有荒蕪了。島不大,十多分鐘便轉完了。然而,我們在島上坐了三個多小時。
天還是陰沉著臉,可島上的空氣很好,有江風徐徐吹來,波浪輕輕拍打著砂土,野草芬芳,安撫著我苦痛的內心。我采來一朵紅月季,插在小青的辮子上。小青將小辮子拉到胸前,咯咯咯大笑不止。她的笑聲里散發出一股股甘甜,甜得我心里癢癢的酥酥的。幾個月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輕松的滋味,我叉開四肢躺在草地上,盡情享受著這份難得的愜意。
先生,您又醉了吧?小青向我扮了個鬼臉。
我說,這回是真醉了。
小青采來一些野花,編了個帽子,調皮地戴到我頭上,然后又咯咯大笑。
小青脫了鞋子,赤腳走到江邊的沙灘上,不一會兒便抓來了兩只肥胖的螃蟹,她把伸著爪子不停掙扎的螃蟹向我揚了揚,高聲說,讓您嘗一嘗清水江的河鮮!小青向我借了火機,點燃幾把枯草和樹枝,將螃蟹丟進火里,很快便有一股蟹的清香撲鼻而來。小青用竹棍將螃蟹翻天覆地烤了大約七八分鐘,然后對我說,先生,烤熟了。蟹的味道很香很甜,美味極了。小青只吃了一只螃蟹腿,其余的都給我吃了。她看我吃得這么香,臉上露出快樂的微笑。
我向小青描繪起都市生活,高樓、廣場、商店、影院、機關、大學、輪船、地鐵、圖書館、音樂廳……我搜腸刮肚向她描繪著大都市的美好,并將我對香港、對歐美的了解聲情并茂地講給她聽。我還告訴她我在一所大學教歷史,隨便講了幾個她不可能了解得到的歷史故事。
您一進店子我就覺得您與眾不同,連抽煙的姿勢都那么好看。我沒有看錯,您是一個有大學問的人。小青有點兒得意洋洋的樣子。之后,她突然沉默了。我問她怎么回事,問了幾遍,她才說,我并不是羨慕城里人豐富多彩的生活,而是覺得小地方太閉塞、太單調了,好多東西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想都覺得委屈。先生,您說人一輩子都待在一個小地方,是不是很可憐啊?小青把粉嫩的小圓臉湊到我面前,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土菜和野草的純樸清香。她問的問題,我以前是不可能去想的,現在聽她這么說,覺得人類的不平等實在是太多,或許小青所想到的還不僅僅是不平等的問題。
小青告訴我,她家離這里三十里路,住在半山腰,要到鎮上去,只有坐船。從船上下來再走到她家里還需要一個多小時,全是上坡,路好像就懸在頭頂上的那種坡。走一趟,衣服濕得能擰出水來。她父親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因為父親要到縣城當搬運工養活一家老小,母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到過比鎮上更遠的地方。她和弟弟妹妹上小學都要去鎮上,只能上半天學,因為最晚一班船下午兩點鐘從鎮上出發……
我望著身邊這位女孩,發現她的目光里透露出一股早熟的氣息,她的身上,有著比十八歲年齡更多的內容。我看到了也聽到了一個飽受比貧窮更可怕的痛苦折磨的女孩的掙扎和吶喊。我的心里酸酸的,為小青,為她的弟弟妹妹,還有她的父母。我說,小青,我一定把你帶到大城市去。
這次不行,我還沒有路費,老板給我說好了,我一個月有三十元工資,等我賺足了路費,您再來接我吧……
我為這個女孩的單純感動得熱淚盈眶。我說,路費不是問題,只是,我這次還要去很多地方,短時間內不會回城……
我知道,您肯定還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辦……我沒有出過遠門,一個人去大城市,還真的有點兒怕呢。其實,也不會麻煩您太多的,我能吃苦,什么都可以干,當服務員、掃馬路,什么都行……
我很感激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帶給我一個這么愉快的下午,忍不住將一年前去海南買的一串紫黑色的佛珠手串摘下來,小青,送給你留個紀念,感謝你讓我享受了這么好的美味、美景。
小青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不能收您這么貴重的東西。
不貴重呢,小紀念品。如果你不收下,就是不領情了。我不是故意這么說,這東西真的不貴重,廟里的和尚說這是紫檀木,可只花了八十元。
小青遲疑了一下,還是收下了佛珠。先生,我,我沒有什么東西送您啊,她緊張得滿臉通紅,我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手上才五元錢……
我說,小青,你想哪兒去了,你今天讓我玩得這么開心,我還沒付工資呢,算兩抵了吧……
先生,您睡著了么?女人見我緊閉雙眼,又長久沒有吭氣,大聲叫我。
我沖她一笑,小聲問,你就是當年……那個小青?
先生,您終于想起來了。
我突然看到了她手腕上紫黑色佛珠的手串,心中一驚。
小青知道我正盯著她的手串,便將手串取下來,這還是您送給我的呢。
我摸著已經被磨得沒有什么光澤的佛珠,自言自語道,三十年了……
我一直戴在手上呢,有一次,手串斷線了,珠子撒落到我們家門口的小水溝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十一顆,還有一顆怎么也找不到,我急了,從家里拿來臉盆、鐵鍬。我將溝里的水舀干了,一鍬一鍬將溝里的泥鏟上來,終于把這顆珠子找到了。媽媽罵我死心眼,不就一顆珠子么?那都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以后,我兩年換一次串線,我怕又不小心把珠子弄丟了。您瞧,十二顆珠子完好無損……小青的語氣帶著無比的甜蜜。
我鼻子酸酸的,忙扭過頭去。
要不您休息吧,我走了。
別走!我搬來一把凳子,你坐下。我抖擻著打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謝謝您。她對我依然是那么客氣。先生,您差不多還是當年那個樣子,我回客棧的時候,您正上樓,看到您的背影,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真的不敢回憶,可記憶的文件夾卻已經打開……
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長得一臉肥肉的老板似乎對小青出去這么久不甚滿意,當著我這個客人的面又不好發作,臉色有些難看。我連忙賠笑,并點了四五個菜,又要了一瓶湘泉酒。小青說,先生,您還有小半瓶沒喝完呢。
我說,我請你和老板喝酒。
老板的臉上有了笑容,忙說,我已經吃過了,叫小青陪你吧。
小青的酒量不錯。她告訴我說,住在高山上,寒氣重,父親常常釀一些包谷酒驅寒,她也時不時喝兩口。
先生,喝酒真的能解愁嗎,我怎么不覺得呢?
我笑了笑,問她,你干嗎稱我先生,你對男性客人都這么稱呼嗎?
那不呢,她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只有那些有大知識、大學問的人才能稱先生,您看魯迅先生、巴金先生、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
你讀過他們的書?
讀過一些,但沒有讀完。我一直想買一本《沈從文文集》,可是我買不起……她嘆了口氣。
你以后會讀到很多的書,也能買得起很多的書。我安慰她說。
客棧似乎只有我一個客人,老板不愿意陪我們熬夜。他叮囑小青吃完飯后把客人帶到客房休息,便睡覺去了。
我們喝了很久,聊了很多,我問小青中午還怕我喝醉的,晚上怎么不怕了。小青說,晚上有她呢,她不會讓我喝醉的。
小青向我描繪了她對未來的設想,在大城市里安個家,小小的家,最好是離大學或者圖書館比較近,她想多讀一些書,多知道他們家鄉以外的事情,她并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她說,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像您一樣有學問的人,可是,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跟父母跟鄉親們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又一次熱淚盈眶,為小青,為她的不幸,為她對未來的憧憬。
先生,您覺得我很可憐吧?
不不,小青,我是覺得你太不容易了,你的精神讓我欽佩。
我的話讓小青無比欣慰,她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她說,我沒看錯,您是個好人。
我們吃完飯是幾點鐘,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我是被小青扶到房間的。我可能真的喝醉了,頭腦一片混沌。小青讓我躺在床上,用熱毛巾幫我擦了臉和手,又幫我脫下衣服和鞋子,正當她要離開時,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似乎掙扎了幾下,但沒有掙脫,她倒在了我身上。接下來的情節很模糊……反正一切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當我們結束瘋狂的那一刻,我才像從夢中醒來一般,尤其是當我看到床單上一抹鮮紅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做了不該做的事,心里慌慌的,身體也在發抖。
小青睜大眼睛說,先生您怎么了?
小青,我,我對不起你!我流著淚說。淚水是真誠的,有害怕,也有愧疚。
先生,不怪您,是我自愿的。小青撫摸著我的臉溫柔地說。她的乳房頂在我的胸脯上,似乎有些堅挺,又似乎有些軟綿,向我傳遞著無限的柔情蜜意。
要不明天你就跟我走?我拉著她柔嫩的手說。
您還是下次來接我吧。
我抖抖索索地從褲兜里摸出一些現金,遞向小青。
小青吃驚地望著我,先生,您這是干什么?
我沒有別的意思,讓你拿去買套沈從文的書。
小青把錢推開了,她說,如果我收了您的錢,我會一輩子都過不安寧的。
小青,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怎么彌補我的過錯……
過錯?先生,您哪有什么過錯?我真的是自愿的,我喜歡您……小青搖搖頭,先生,您不了解我們苗家姑娘,我們喜歡上了一個人,會義無反顧獻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天,一個晚上,甚至一個小時……不會瞻前顧后,左右權衡……
可是,我看你好像已經漢化了啊。我借機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
表面上是漢化了,但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苗人的血……
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仍然向她表達了我的歉意。
如果您不是覺得小青污辱了您,就什么都別說了。您起來,我把床單換一下……
小青離開之后,我一直沒有眨眼,我很興奮,也很不安。我以前也聽說過苗族姑娘是不拘小節、敢作敢當的,可畢竟小青年紀還小又那么單純。那一刻,我甚至下定決心,等明年了一定來把小青接到城里,給她找一份工作,讓她有機會過上她夢寐以求的都市生活……
本來還想多住一晚的,有一位年輕漂亮的苗族姑娘,有這么美麗安寧的自然環境,天下何處可尋覓?可是,我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在房子里轉來轉去,直到九點才決定離開。我覺得,人免不了有卑鄙的時候,但也不能太卑鄙了。我收拾好行李,來到柜臺退房。我沒有看見小青,便向老板打聽。老板說小青在后面的院子里洗衣服。我走過去的時候,小青正在晾床單,我想床單無疑是昨天我房間的。她向我一笑,您起這么早,多睡會兒嘛。
我說,我要走了。
走?這么快就走?她似乎沒有思想準備。
我要過鳳凰去,然后去貴州……
您等等,我給您做碗米豆腐。
我說,我一點兒不餓。
吃一碗吧,米豆腐是這里的特色小吃,味道不錯的。
那碗米豆腐我一直沒吃出什么味道來,倒是滿頭滿臉都是汗。
小青把我送到車站,她說,先生,能認識您我很高興。昨天晚上我激動了一夜……
小青,我會把你帶出這里的。我作了保證。
車開動很久了,我看見小青還站在那里向我招手……
回到廣州之后不久,我便去了澳洲。后來便成為墨爾本頗有名氣的企業家。在許許多多人的印象中,在我個人的心里,我都是一個樂善好施、問心無愧的人。我在不同的場合,總是不忘提起我人生低谷時期在貴州、云南、四川的種種經歷,卻唯獨忘了湘西一個叫茶峒的小城,忘了那個叫小青的純潔善良的女孩。我記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忘記茶峒的,反正回去以后,我從未與人談起過,每當我試圖回憶起邊城的時候,腦線路便會自動跳閘。我可能一直在試圖抹去那段不光彩的記憶,我也曾經做到過……我一直在批判一些人的選擇性記憶,光鮮的、英勇的、對自己有利的會記憶深刻,而那些卑鄙的、陰暗的、有損自己形象的行為總是選擇忘記……我不也是這樣的人嗎?茶峒的經歷對于我這個所謂的正人君子來講是一個污點,因此我便有意將其屏蔽了……我弄不明白,三十年來,我是怎么做到的。
到現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執意要來湘西,要來邊城,是因為我在這里欠下了一筆債,一筆不知道應該如何償還的債……
記憶的長鞭抽打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在邊城的細雨中戰栗……
小青,難道你一直在這里工作嗎?我望著眼前這個女人,小聲問。
差不多吧,我的家就在這個鎮上……
因為你對這里有感情?還是你喜歡這份工作?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說,您離開這里的第二年,我便準備出去了,還準備到了廣州就去看看您呢,我記住了您說的那個大學。動身的前兩天,父親住院了,他搬運石頭的時候砸斷了腿,我在醫院里安置了他兩個月……結婚之后,也出過門,跟我的同學一起,不過,走到長沙便被我老公攔回來了,他不讓我出去……后來,年紀便大了……
我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那張粉嫩的小圓臉已經被歲月的風霜侵蝕得蒼老不堪,與當年判若兩人。淚水不禁模糊了雙眼。
您終于還是來了……她自言自語道。
我來得太晚了,太晚了……我不停地搖頭嘆息。
可您還是來了……小青的眼眶里噙滿淚水,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傷痛。
小青,我有一個請求,請你再帶我游一次清水江,游一次那個小島。我知道這個請求有點兒過分,但是……
您是說今天晚上么?
如果你不為難的話……
您等等,我去借條船,拿兩件雨衣。她提著拖把走了出去。
二十多分鐘后,她回來了。她穿著雨衣,頭上戴著一個礦燈一樣的手電。她將拿在手上的一件雨衣遞給我,把雨衣穿上吧,江上風大,撐傘不方便。
這是一艘機動船,不用劃槳,她把船速放得很慢。細雨不眠不休,風涼颼颼的,夜黑得一塌糊涂,她戴在頭上的燈尚能照亮前面四五米遠的江面,江面很平靜,偶爾有一兩條魚躍出水面,弄出一點兒響動。河兩岸的燈火在不停地閃爍,從歌廳傳出的歌聲讓夜晚有了幾分生機。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沉重得有如這深不可測的夜。
我記得上次的船還是小木劃。
是啊,都過去三十年了,茶峒現在也改名為邊城了,江心那個荒島叫翠翠島了……
還去洪山鎮嗎?她走的還是三十年前那條路線。
洪山鎮就不去了,我們上翠翠島吧。
荒島已經變成了景點,石碑、回廊、花壇、水池……島上有幾處零零星星的燈光,很暗淡。翠翠的雕像還是看得很清楚,還有翠翠身邊那條小黃狗,黃永玉先生題寫的“翠翠島”三個蒼勁的大字。島上很寂靜,除了我們兩個,島上沒有一個人,似乎連生物也沒有,只有細雨在戲弄周圍的植物,發出沙沙沙的響聲。不由得回想起三十年前那個下午,那是一個美得讓我疼痛不安的時刻,花草如此清香,少女如此淳樸,還有一江碧波……我把雨衣的衣帽掀開,讓雨淋到我頭上。可是,細雨太軟弱無力,沖不走我心中的羞愧。我不敢看身邊這個女人,盡管夜色足以遮擋我難看的面孔。
我跟著小青在島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如三十年前,她饒有興趣地向我介紹島上的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可是,我幾乎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們選了一處石凳上坐下來。
沒事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到島上坐坐……小青說。
她告訴我,三十年時間,醉江樓老板換了十二個,這地方雖說風景好,可來往客人還是不多,太偏,人們又不像過去還需要走水路。人不多,生意自然就不怎么好。小青二十九歲才匆匆結婚,在當地,女人這個年紀還沒結婚是件相當稀奇的事情,人們免不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最刻毒是說她被一個什么有錢人拋棄了。小青之所以和茶峒鎮上的一個黃姓男人結婚,并不是因為害怕別人的議論,她選擇黃姓男人做丈夫,僅僅因為他幫助她家里渡過了難關,讓她的弟妹能夠讀書。丈夫的家在茶峒鎮上,條件還算不錯。結婚第二年,小青生了個女兒。女兒長相像她,活潑聰明,很可愛。可是,結婚七年之后,她的丈夫因為一場車禍命喪黃泉。從此,她再也沒有找過男人,自己帶著女兒生活。女兒學習成績不錯,她希望女兒能夠依靠讀書走出大山,走進大城市,到時候她就可以跟著女兒一起進城了。可惜,女兒十三歲的時候,被一場小小的流感奪去了年幼的生命……她再也不想出去了,年紀太大了,她的希望也早已被生活的山洪埋葬了……醉江樓的老板換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換的是店里的服務員小青。不論什么人盤下醉江樓這個店子,都意味著要將小青打包接收。鎮上的人都說,醉江樓是鐵打的小青流水的店主。小青常常會想起我,她渴望我能夠再次走進這個小店。特別是女兒去世之后,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究竟為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三十年了,聽見有說普通話的人進店,小青都會走上前去迎接,她渴望我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有幾次,她正在四樓五樓忙活,聽見有說普通話的客人進店,激動得三步并作兩步,常常鼻青臉腫,因為樓梯很陡,走急了便容易摔跤。最讓小青難受的是一個姓楊的老板經營醉江樓的三年。那三年小青可以說沒一天不是高度緊張的,因為老板將店名改了,改成了“賞悅樓”。對此小青是一百個反對,可店子是人家的,反對沒用啊。老板說,這店名不如你的意你可以走人。走人?她怎么能走啊,店名改了,人都不在了,先生來了還怎么找得到呢?后來,小青想了個辦法,找人仿照以前的字體做了塊“醉江樓”的木牌,掛在靠近江邊的墻上。老板發現了,堅決要摘下來,小青哭著嚷著不讓拆,最后竟然給老板跪下了。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給人下跪,連她父母罰她下跪她都堅決不從的。最后還是老板娘替她解了圍。老板娘說,算了,別摘了,這娃兒是真的對老店子有感情。四年前,這店子被小青的妹妹盤下了,妹妹在縣城開店,不愿來這個客源有限的地方做生意,是小青苦苦相求才答應下來。為了爭取妹妹當醉江樓店主,她還入了五萬元的股,她這些年雖然收入不高,但也攢了點兒錢。她覺得,妹妹當店主,自己又有股份,“醉江樓”就不會被人改來改去了。
你就沒有想過,我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了……
有時也想,怕您脫不開身,或遇到了什么大的困難,或者去了很遠的地方,可我總覺得您是一個好人……再說了,人活著總得有點兒念想。我每天睜開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您今天會不會來醉江樓,今天您沒來,我便想著明天您也許會來……
這三十年,你太不容易了。我的聲音在顫抖。
您看看我,身體特別好,三十年來,除了生女兒之外,沒住過醫院,就連感冒發燒都很少……
我抓住她的手,聲淚俱下,小青,對不起,我當初應該把你帶出去的……她的手已經沒有了細嫩與溫軟,只有木頭一般的生硬。
我沒想過真的要您帶我出去,不可能的事……我只是想再見見您,沒別的意思……
這些年我一直都在國外……我知道我的解釋很蒼白無力,我不是時時回國嗎?不能來寫封信總該辦得到吧?我沒有,我甚至有意把她把這段經歷從我的記憶里刪除了……
她嘆了口氣說,三十年說短也不短,我都變成老太婆了,也難怪您開始不敢認我的……像您這樣的人,有很多大事要忙呢,忙著忙著就三十年過去了……您今天來了,我很高興,真的。
快到客棧的時候,小青告訴我,她買了《沈從文文集》,三聯版的,十二本,還買了巴金、老舍、三毛、張愛玲的書。沒事做的時候,她會看看書,用書中的故事驅趕撲面而來的寂寞。
我很高興的。她說。
小青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我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個耳光。我望著小青,喃喃而語,我來得太晚了,太晚了……
先生,您別這么說,您來了,就說明我這三十年沒有白等……
可是,我怎么就忘了這個女孩呢?我無法想象這三十年她是怎么過來的……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像今天這樣不是人。我狠命地拉扯被雨淋濕了的稀疏的頭發,淚水不知不覺從眼眶里流出來,一滴又一滴……
這次,我一定把你帶出去,我會把你當我的親人一樣對待!我抓緊她粗糙堅硬的手,堅定地說。我今天對她說的話沒有半點兒敷衍,完全是誠心誠意的。我想好了,就讓小青留在我家里,幫忙打理家務,反正我在廣州的房子也挺大的。我要給她富足的生活。
謝謝您,我都快五十歲了,出不去了……
不,小青,你還有幾十年的日子,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青看了我一眼,小聲說,三十年了,我天天都盼望著您過來,只想著這輩子還能見您一面。您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很感激,很感激……謝謝您!
小青,你說實話,這些年,你恨過我嗎?
她搖搖頭,沒有,從來沒有過。您是個正人君子,是我見過的最規矩的男人,我怎么會恨您呢?
正人君子?規矩男人?我懷疑小青是怕我尷尬故意這么說的。猶豫良久,我請她說說當時的情景,我說,如果你愿意的話。
小青說,愿意,只要您不嫌我啰唆。
我說,我特別想聽。
于是,小青從我剛進酒店的時候開始回憶,駕船游覽清水江,在翠翠島上的野炊,我送給她的手串,甚至連泥漿濺臟了我的鞋子,她用手帕幫我擦拭的細節都記憶猶新,她說我不讓她擦,還將她推倒在地了。她說,晚上我喝醉了,她扶我到房間后抱了我,但被我推開了,我對她說,你是個好姑娘,我會記住你的,等過了這一段,一定把你接進城里去……
接下來呢?我急切地問。
接下來我走了,您睡覺了。第二天上午您就走了,我給您做了一碗米豆腐,然后將您送到車站……
沒有其他了?你是不是忘記了什么或者說有些事不想說?
不會的,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回憶與您相處的時光,一點一滴都不可能忘記……
真是見了鬼!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間發生的事情,她怎么會忘了呢?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又不像是有意遮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難道說三十年來刻入我腦子里的這個骯臟印記只是我的一個幻覺?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一個幻覺呢?我蒙了,直到離開都一直處于迷糊狀態。
回到客棧之后,小青送了我一樣禮物。她從二樓后院她的臥室抱來一包用花布包著的沉甸甸的東西。打開,是好多雙鞋墊。鞋墊的圖案多姿多彩,有花,有鳥,有山,有水,有苗家姑娘,也有翠翠島……上面還有年月日,都是每一年的年初。整整三十雙啊,我目瞪口呆。
我一年繡一雙。其實,我小時候不想學繡花,手藝不太好,后來逼自己練的。您送了禮物,我總得要回個禮啊。您看看,還不是太難看吧?
我滿臉都是淚水,不由自主地抓緊她的手,小青,求求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明天就跟我走,好嗎?
小青搖搖頭,您啊,把話說得走樣了,您有什么罪要贖呢,倒是我欠您的……您今天能來,我已經很滿足了。謝謝您給了我三十年的念想,其實有念想很幸福……
以后,你可以隨時聯系我。我給小青一張名片。
小青接過名片仔細地看了很久,微笑著對我說,我終于知道您的名字了。
第二天早上午,天氣突然放晴了,陽光燦爛得讓我有些不適應。看到一江清澈透明的江水,看到江面上來往的漁船,看到江中心的翠翠島,我真不想走了。然而,又必須得走。盡管那個丑惡的過去變得模糊不清了,但我仍然無法輕松。我和司機收拾好行李,走到前臺結賬。
小青的妹妹說,老板,我姐姐到鎮上買菜去了,讓您等等,她回來給您做米豆腐吃。
我說,我要趕往別處,不吃了。我用銀行卡付賬的時候,多付了二十萬元。
小青妹妹吃驚地望著我,老板,您付多了!
我告訴她,這是我給這個客棧入的股。我知道我這個辦法很愚蠢也很庸俗,就是給再多的錢,也沒辦法換回小青已經遠逝的青春,也消解不了我的不安與愧疚。可是,除了這樣,我不知道我還能怎么做。
老板,您就是我姐姐常常惦記的那位先生吧?
我點了點頭。
我姐姐在這個客棧干了三十年,哪兒也沒去過,沒想到還能認識您這樣的人。她時常提起一位來自廣州的戴眼鏡的先生,說他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又有禮貌,是天下最好的正人君子,交代我們,要是她外出之后先生來了,一定要馬上通知她……先生,這錢我不能收。
小妹,請你幫個忙,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遲到了近三十年的心意。
先生,我姐姐這輩子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來的,她不會收您錢的。要不,您還是等我姐姐回來再說吧。她拒絕了我的“好意”。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很尷尬,很難看,慌忙說,不等了,我還要趕路呢。
我知道這次相見可能是永別了,其實很想再見小青一面,可是,我害怕面對小青,尤其在陽光下的時候。
別了,邊城,別了,小青。別了,我那段云遮霧罩的往事。上車之后,我不停地嘟噥。
司機停下車,先生,要不,我們在這里再住一晚吧?
走吧。我對司機揮了揮手。
補記:三個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在墨爾本的亞拉河邊垂釣時收到一條信息:先生您好,我姐姐于五天前去世。沒能檢查出她到底得的什么病,讓我們很意外,不過她走時很安詳。小青妹妹。
作者簡介:倪章榮,筆名楚夢,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等。另有《辛亥革命沉思錄》、《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出場炫目謝幕冷清》等文史作品。
附:話語詮釋:
從《邊城》到《邊城之殤》
作者:劉莉
初讀倪章榮的《邊城之殤》,讀者很容易聯想到沈從文的名著《邊城》。這不僅僅因為小說名字的相似,而且因為故事發生的環境完全相同——湘西的茶峒,就連主人公的名字、命運都很相似,更何況《邊城之殤》中多次出現“沈從文”“翠翠”等字眼。然而,當我們對文本進行細讀之后,就會發現兩者在故事敘事、環境設置、人物塑造等方面存在著顯然的不同。
一
《邊城》(1934)所寫的故事發生在湘西的茶峒,青山碧水間有翠翠和二老儺送的愛情。《邊城之殤》的故事也發生在這里,只不過現在的茶峒已經改名邊城。在三十年前的小客棧,“我”遇到了當年的女服務員小青。回憶就在小青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拉開,原來“我”曾經在落魄之時與少女小青發生過一夜情,小青為此等候了我三十年。與翠翠無望的等候不同,小青終于等來了“我”,并在三個月后無疾而終。
很顯然,《邊城》和《邊城之殤》都對故事時間進行了修辭化的處理——回憶與現實交替出現。作家采取這種手法,可以讓讀者穿梭于現實和回憶之間,給小說原本平淡的情節增添色彩,讓小說變得更加生動,同時也能讓讀者對故事了解得更清晰。
《邊城之殤》的現實是“我”退休后來到一個記憶模糊的地方,“三十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似乎在這里住過一晚。來茶峒的路上,我一直在腦海里努力搜索,不知為什么,關于這個小鎮的記憶十分模糊。為什么剛退休便再一次來湘西,我也說不清楚,冥冥中覺得應該來這里一趟。”五十歲上下的服務員“眼睛里卻透露出這個年齡女人少有的光彩”,驚呼:“先生,您終于來了?”見我沒有認出她,就又問:“先生,現在的邊城與三十年前不同了吧?”我才由眼前的現實,想起“三十年前我曾經來過這里,那個時候,我還是三十出頭的小青年呢。”女人的回憶異常清晰:“先生三十年前到得比今天早,中午就來了……”“那是七月十九號,我到醉江樓客棧當服務員的第三天。”即便如此,我仍然疑惑,“我當時住的就是這家客棧嗎,我怎么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呢?”隨后,女人詳細講述了我入住的過程、點的菜品、喝酒的細節,“終于,我那些不知被誰抹去的記憶開始一點點地恢復……”到此為止,《邊城之殤》是以現實加回憶的方式打開了敘事之門。然后,以“關于邊城的文件夾被突然打開,畫面竟然如此清晰明了”開啟回憶之旅,過往三十年的故事被徐徐講述。最后,“記憶的長鞭抽打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在邊城的細雨中戰栗……”我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了解了小青三十年中的生活,這一部分仍然延續現實加回憶的敘事方式。兩人重游小島的過程,又是現實加回憶的敘事方式。最后,我辭別小客棧,敘事時間回到現實。
相比較而言,《邊城》就更頻繁地使用現實與回憶交替出現的敘事方式。例如,小說第十節,現實內容是“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和爺爺祖孫去城里看龍船;回憶內容是翠翠“心中便印著兩年前的舊事”,想起初遇二老儺送。又如,小說第十一節,現實內容是“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順順派人來提親;回憶內容是爺爺在“空霧里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想起了翠翠媽的故事。不同于《邊城之殤》,《邊城》中的回憶更具有獨特性。其一,《邊城》中的回憶內容勢必與小說接下來的現實時間密切相關。例如,第十三節中回憶二十年前邊地唱歌的習俗與第十四節中翠翠說夢的故事密切相關。又如,楊馬兵與翠翠共同回憶老船夫的往事,讓翠翠頃刻知曉了很多她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第二十一節)。其二,《邊城》中的回憶是對現實相關情節的適當補充。例如,多年前邊城地區的戰爭故事是對翠翠淳樸生活的增補;翠翠父母的殉情故事是給翠翠的愛情故事埋下伏筆;楊馬兵與翠翠一起回憶老船夫的往事,是讓讀者看到老船夫的堅韌和發生現實悲劇的無可奈何。其三,《邊城》以中篇小說的容量包含了眾多的人物,回憶引出這些人物的多重小故事——翠翠爹娘的故事、翠翠和大老的故事、翠翠與二老之間的故事等。這樣,元故事層面之下又包括了眾多小故事,形成眾聲喧嘩的藝術效果。例如,翠翠的故事和母親的故事是互文的關系,她是母親愛情生命的復活,也就責無旁貸地要負擔起愛神的使命。她們最終都無法如愿得到愛情,就更加深了小說的悲劇內涵。相比而言,短篇小說《邊城之殤》只有我和小青兩個人物,因此只能彈奏出單聲部,而無法領略到多聲部的美妙。
二
《邊城》和《邊城之殤》都著力塑造一個冰清玉潔的女性形象,她們都愿意為了愛而等待“明天”,她們甚至有著高度相似的名字:翠翠和小青。然而,她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翠翠是沈從文以自覺、清醒的人性意識成功塑造的一個充滿著人性之美的湘西女孩的形象。為了突出翠翠的美,沈從文從三個方面入手:其一,環境美。翠翠生活在邊城渡口,兩岸青山綠水,篁竹翠色欲滴,青翠和碧綠涌動著勃勃生機。翠翠是自然造就的精靈,呈現出天人合一的和諧之美。其二,形象美。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光光的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心機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其三,人性美。翠翠天真、純潔、善良、堅韌、勤勞,她對愛情毫無心機,超出一切世俗利害關系。沈從文以含蓄之筆,動態地寫成了翠翠從小女孩到成年女子的心路歷程:從孩童時乖巧的小女兒,到淺淺的慕男感,到因愛而生的忌妒心,到暗戀中的甜蜜與躁動,到莫名其妙的心理變化,到最后無奈而堅貞的等待,一系列純粹的人的特征躍然紙上。
《邊城》中的翠翠是沈從文人性論文學思想的體現。沈從文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翠翠之所以能成為文學史不朽的經典形象,就是因為沈從文寫成了人性之真。
《邊城之殤》中的小青被塑造成一個拯救者的形象。為了突出小青的天使作用,倪章榮從三個方面入手:其一,環境描寫突出其悲涼氛圍。小說一開篇就說“湘西的秋雨像個潑婦似的,沒完沒了,到處都是灰蒙蒙的”,而且“車在半路上拋錨了,趕到茶峒時差不多到了傍晚。”“街上車輛和行人都很少。”“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股濃烈的辣椒味,刺得鼻子很難受。”“回到客房的時候,天已經黑得不像個樣子,雨還在不管不顧地下著。我推開窗,看著細雨中的清水江,江面空蕩蕩的毫無生氣,只有對面屬于重慶的洪山鎮有幾處有氣無力的燈火。”一切景語皆情語,沒完沒了的雨似乎是淚滴,訴說著無盡的悲傷。其二,人物形象描寫突出三十年前后的對比。三十年前初見小青,“我”竟然沒有認出她,只見一個“服務員五十歲上下,身體還沒有發胖,臉黝黑,眼睛里卻透露出這個年齡女人少有的光彩”。隨著回憶漸次展開,少女小青才出現,“一位穿白襯衣、藍短裙,長得清秀可愛的女孩走到我桌前”,她有著“稚嫩的小圓臉”,身上有著“淡淡的土菜一般的香味”,“女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滿擔憂”,“她的笑聲里散發出一股股甘甜,甜得我心里癢癢的酥酥的。”少女小青單純善良,以少女的初夜治愈了“我”被遺棄的心。其三,人物的天使功能。不同于翠翠對儺送的天然之愛,小青對“我”的愛,是因為我有文化,代表了城市文明。“先生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很有文化。”“大熱天還穿著長袖襯衫,褲子筆挺的,運動鞋上灰都沒有,漂亮的眼鏡,還有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小青因家境清貧而高一輟學,受過基本啟蒙教育的她對文化有著天然的崇拜,對熱鬧的大城市有著無限的向往。因此,小青將來自廣州、有著斯文外表的“我”作為欲望投射的對象,并自覺地將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幻化成自我的鏡像。在“我”走后,小青直到二十九歲才出嫁,三十年堅守著這家小客棧,在孤單中苦苦等待我的歸來。小青無怨無悔,甚至抹掉了往事中最不堪的一段,以讓我心無愧疚。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想象大凡有二:惡魔型和天使型。翠翠和小青都是天使。但翠翠是人類之初的純真,小青則是充當靈魂的拯救者。
翠翠和她母親都無法如愿得到愛情,就是因為她們是邊城的邊緣人,她們的愛情受到外來因素沖擊。沈從文以邊城作背景,把翠翠母女兩代人的悲劇命運置于時間的連續中。這樣,作品中的翠翠已是無數個流動于時空中的現實中的翠翠的綜合。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讀者都會從她身上領悟到人性的善良以及命運的多舛。而小青以身體為媒介的拯救,以涂抹記憶為方式的救贖,只能讓人想到男性作家的一廂情愿。
三
作為文史學者,倪章榮熟悉民國史,寫下了《袁世凱是如何走向專制的》《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等論述,同時他也很關注出現在這個特殊歷史時段的文化名人,寫出了《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沈從文與民國文化名流》《袁克文:舊日王孫的別樣人生》等文史作品。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就主要集中在這個歷史時段。
大凡文本中出現類同的文學現象,多有兩種可能性因素:其一,是“平行性再現”;其二,是“影響性再現”。《邊城之殤》屬于后者。倪章榮之所以從眾多優秀作家中選擇了沈從文,原因是多方面的。以筆者推測,這主要有三方面因素:其一,兩人有著相同的成長環境。沈從文是湖南鳳凰人,倪章榮是湖南澧縣人,共同的鄉土鄉音促進了情感的共融。其二,兩人有著相同的人生歷程。沈從文十四歲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交界地區,后到北大旁聽,貧困交加。倪章榮自幼家境貧寒,父母被欺負,從小受盡白眼。這兩人都過早地閱讀了社會這部大書,又在孤獨寂寞中貪婪地閱讀書本,并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相似的人生歷程,很容易引發他鄉遇故知般的共鳴。其三,兩人有著相同的悲觀主義傾向。沈從文和倪章榮對于女主人公的出路問題,都無法正面回答,只好用盡曲筆,一個在無望地等候,一個無疾而終。
倪章榮崇拜沈從文,自稱:“我的天資不夠,成不了魯迅、沈從文那樣的大家,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寫作,很喜歡文學。”(《倪章榮:文學是我一輩子的情人》,《三湘人物周刊》2009年12月)倪章榮十分贊同美國著名學者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中的一個觀點:人的最大愿望是被承認。“給存在一個理由,是我寫作的原始動力和力量源泉。我想,大多數寫作者也差不多。我一直認為,偉大作家必須是天才,缺少了天才,再怎么努力也成為不了雨果、托爾斯泰、曹雪芹、魯迅。 因此,寫作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表達的需要。”(倪章榮《給存在一個理由》,《書屋》2017年11月,59頁)對他而言,表達是證明自己或試圖證明自己具有存在價值的方法和手段。他的筆名“楚夢”寄托著他的文學夢:成為一名好作家,寫出能讓后人記住的作品。
這樣,力比多投射的結果,就是由《邊城》走向了《邊城之殤》。
理論家譜系:劉莉,河北承德人,文學博士,北京工商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師。
(《大觀》2019年第三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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