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團部回到連隊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的黃昏。城郊的黃昏十分寧靜，只有小溪在淙淙流淌，還有鳥兒在枝頭輕輕唱晚，營房被綠蔭掩隱著，清風將夏日的炎熱驅除得一干二凈。我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不僅僅因為連隊的環境優美，團長向我透露的即將升我為副營長的消息，更加使我覺得夏日是那樣的美好。

       連部操場上有幾個小伙子在打籃球，他們見了我，齊聲叫到：“來吧，連長。”

       我把挎包扔到操場上，迅速地褪下外衣長褲。

       正玩得起勁時，一排長徐長海匆匆走來，在我耳邊小聲說：“連長，關向陽又出事了。”

       看到徐長海那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我便知道了事情的嚴重程度，走出球場后我問徐長海：“出了什么事？”

      “報告連長，關向陽今天下午在城里將兩個市民打成重傷，我們也有兩名戰士受傷，還有，關向陽也受了傷，關向陽的傷勢并不重…..”

       我打斷徐長海 羅里羅索的報告，大聲說：“就是說，我們的戰士和市民打起來了，有兩位市民三位戰士受傷？”

       徐長海說：“是這樣的。”

    “因何事打架？”

    “據說是為了爭桌球臺。”

    “關向陽現在人在哪里？”

    “報告連長，關向陽被郊區公安局扣留了。”

    “怎么不將他領出來？！”我大聲吼道。

    “指導員說等你回來再去領人。”

    “他媽的！”我忍不住罵出一句 粗話，“指導員在哪里？”

    “指導員和汪副連長上醫院看望受傷的戰士去了。”

    “快去叫輛車！”我對徐長海粗聲命令道。

       軍用卡車風馳電掣般地向郊區公安局駛去，我仍不停地催促司機：“開快點，開快點！”在六連一百多號官兵中，我最擔心的就是關向陽，我害怕他一不小心會弄出事來，不想他真的就出事了。

       我的頭腦里亂糟糟的，似一團亂麻。

        

       我是在關向陽入伍半年之后調到六連擔任連長的。卸任連長臨走時特別囑咐我：“三班有個新兵叫關向陽，這個人入伍動機不純，言行舉止又不太注意，你要盯緊點，別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一排長徐長海也向我反映：關向陽多次揚言，回家后一定要將鄉武裝部長和村支書狠揍一頓；三班長也向我反映關向陽愛圖表現，和戰士們關系緊張。六連已經連續三年被評為全團先進連隊，我沒有理由丟掉這個“先進”。

       我的面前擺著關向陽的檔案，白紙黑字：關向陽，男，漢族1976年 9月出生，文化程度初中畢業，貫籍湖南B縣……。B縣我去過，那是一個山區縣，大部分農民還處在貧窮線下。以我帶兵的經驗，山區小伙子老實純樸，服從領導，而這個關向陽是怎么回事呢？我決定找他單獨談談，帶兵的，應該了解自己的戰士，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況且連隊暫時還沒有指導員，思想政治工作我不可能撒手不抓。

       還沒等我去找關向陽，關向陽卻跑到連隊找我來了。

       這是一個夏日的中午，我剛剛吃過飯，正準備關門睡覺，關向陽來了。

       “報告連長，三班戰士關向陽求見。”

       這就是關向陽。黑黑瘦瘦的，一臉青春痘，個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吧，軍帽沒有戴正，風紀扣也沒有扣上，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安分守紀的家伙。

       我盡量把語氣放平和一些；“哦，你就是關向陽，進來吧。”

       關向陽從軍用挎包中掏出一條“白沙”煙，放到我的書桌上。

       我厲聲道：“關向陽，你這是干什么？”

       “嘿嘿嘿，我聽說連長喜歡抽煙，這煙不錯的，在我們湖南特暢銷的……。”

       我憤怒地一拍桌子，“你這是干什么？馬上給我收起來！馬上！”

       關向陽朝我扮了一個鬼臉，他一邊往挎包里裝香煙一邊嘟囔道：“連長，你用不著發這么大火嘛，我不過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我壓住滿腔怒火，心平氣和地說：“關向陽，你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說，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

       關向陽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便大大咧咧地坐到我的床上，看到他那臟兮兮的褲子，我直想破口大罵他一頓。

       “連長，你和我的性格差不多，我也喜歡直來直去。”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白沙”煙，抽出一支送給我。

       我把關向陽遞過來的煙放到桌子上，大聲說：“有什么事說吧。”

       關向陽嘴唇動了好幾次，都沒有說出話來。

       我故意說：“沒有事我就休息了。”

       關向陽咬咬牙,終于說：“連長，我有個小小的請求，我想當文書。”

       連隊是缺個文書，我來之前文書就調到團部報道組去了。可是，當文書需要一定條件，譬如說要能寫會畫、能歌能舞，還要思想先進、作風嚴謹。你關向陽是塊當文書的料嗎？剛一見面就和我提出這種要求，我相信這個人確實有些問題。

       我嚴肅地說：“關向陽同志，誰來當文書是組織上的事，你應該服從安排，刻苦訓練，注意思想改造，做一位合格的解放軍戰士。”

       關向陽的表情十分認真，“連長，我真的好想當文書。”

       我問：“你為什么這么想當文書呢？”

       關向陽說：“我想進步啊。”我說：“不當文書你就不能進步嗎？”

       關向陽說：“在首長身邊進步快一點嘛 。”

       我冷笑兩聲：“關向陽說給我聽聽，你的進步是什么意思？”

       “這個嘛……這個嘛……”，關向陽吱唔了一會，突然說：“連長，難道你就不想當營長，不想當團長嗎？”

       這家伙說話夠直的。說實在話，既然走進軍營，誰不想肩上有幾條杠？有這種想法可以理解。問題是你想進步發展得清楚自己展有多大家底；文化水平、技術特長、道德修養……。一只癩蛤蟆是飛不到天上去的。我不想和一個初次相識的戰士討論這個問題，我把話題轉向我想了解的方面，“聽說你入伍后表現不太令人滿意，還聽說你要揍人武部長和村支書？”

       “是的，我說過要揍他們！”關向陽回答得很干脆。

       “關向陽同志，你這種思想要不得，對誰有成見就要揍誰，像個軍人嗎？”我的語氣帶著典型的首長腔調。

       “他們是壞人。”關向陽的回答很簡練。

       “即使他們是壞人，有上級黨政組織，有司法機關，你沒有任何權力揍他們，關向陽同志，既然你成了一名人民解放軍戰士，你就應該克服自己身上的狹隘的農民意識和不良習氣…….”

       關向陽沒有吭聲，他用手指在床沿上胡亂地涂畫著什么。

       我說：“你先回去好好想想，等兩天我再找你聊。”

       “是，連長。”關向陽站起來，向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他走出大門又回過頭來，“連長，你就不能給我一個進步的機會？”他的眼神帶著無限的期待。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不想回答，這種兵實在令我討厭。

       自然，關向陽沒有當上文書，沒有當上文書的關向陽變得脾氣暴躁起來，動不動就罵人揮拳頭，訓練丟三拉四，出操吊兒朗當，連班長、排長的話也當耳邊風。一次，因為集合遲到了兩分鐘，班長罰他掃廁所，他竟然將掃帚拍到班長頭上。

       我把關向陽叫到辦公室，直截了當地問道：“關向陽，聽說你最近情緒不好，是不是因為沒當上文書？”

       關向陽望著我，“是的，連長。”

       我把煙頭狠狠地扔到地上，兇兇地說：“當不上文書你就亂來，你還是個兵嗎？”

       關向陽低下頭，“連長，我知道我最近表現不好，我知道我錯了。”

       我說：“知道錯了就要立即改正，以后再這樣就別怪我這個連長對你不客氣了！”

       “是，連長。”末了，關向陽又說：“連長，聽說入伍一年后可以參加軍校考試，你到時候讓我去考軍校好嗎？”

       這個關向陽，簡直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他竟然在一個剛剛上任的上司面前，接二連三地反映出這樣那樣的要求。你一個初中畢業生，有報考軍校的資格嗎？可是，我又不能讓他徹底失望，那樣的話，說不定會令他走向極端。我含糊其辭地說：“你要好好表現，干什么首要一條都是政治表現好。”

       關向陽說：“連長，我一定好好表現。”

       關向陽沒有食言，他接下來的表現確實叫人無可挑剔。出操、隊列、雙杠、木馬、投彈、射擊、400米障礙、5公里越野、站崗放哨、打掃衛生……無論干什么他都十分投入，而且成績不錯，在全連的各項軍事比賽中，關向陽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超過了那些入伍幾年的老兵。在年底的全營軍事大匯演中，關向陽一舉奪得射擊和投彈兩個第一。為此，他獲得了營部嘉獎。

       我在全連大會上，將關向陽著實表揚了一番：關向陽同志入伍時有些小毛病，可是他知錯就改，而且進步很快。這次全營煙事匯演，他為我們國家隊贏得了榮譽，我希望大家向他學習……我看見坐在隊列前面的關向陽正沖我得意地笑，我連忙補充一句：我也希望關向陽同志不要驕傲自滿，要繼續進步。

       連隊干部包括新來的指導員龐敏都提醒我：對關向陽不能表揚過多，這個人思想有問題。一排長徐長海說，關向陽愛到嘉獎后有些得意忘形，他口出狂言，要拿全團全師第一。龐敏說，這是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我知道關向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毛病，入伍動機明顯不純（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入伍動機很純），可是，我并不認為他爭第一的思想有什么不對，也不能對他的成績視而不見，盡管我不喜歡這個不顧一切只求“進步”的兵，不顧一切也就意味著不擇手段，誰會喜歡一個不擇手段的人呢？

       春節過后發生的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對關向陽刮目相看。

       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向陽和三班一個叫余小剛的老兵上城去看龍燈會。他們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撿到了裝有12萬元人民幣的蛇皮袋。他們將蛇皮袋交給了當地派出所，派出所后來找到了失主，失主后來找到連隊，送來了一面“拾金不昧當代雷鋒”的大錦旗，再后來，當地報紙和軍區都發了報道，團部給了關向陽和余小剛嘉獎一次。

       在部隊，拾金不昧的故事并不鮮見，與眾不同的是，當時拾到這筆巨款后，余小剛是堅決要求分掉的,可關向陽堅決不同意，為此他們還差點打起來。令我詫異的是：這一細節關向陽回連隊后只字不提，是余小剛不經意中說出來的，一個窮山溝里出來的兵，竟然對6萬元巨款無動于衷，既然不顧一切地求“進步”，卻又不把戰友的可恥企圖說出來（那樣不就更加突出他自己嗎？）。我覺得關向陽這個人很特別。

       軍校招生名額有限，首先是每個連隊選送一到兩名政治表現突出、文化水平較高的戰士參加團里的預考，預考合格后再統一到師部參加復習。

       聽到風聲的關向陽特地找到我：“連長，我最近表現還可以吧？”

       我說：“是的，你進步很快。”

       關向陽說：“那你讓我去考軍校吧。”

       我必須對他如實相告了，我說：“關向陽，報考軍校的要求比較嚴格，除了政治表現好，軍事技能突出之外，還必須有高中畢業文憑，而你只是初中畢業……”

       關向陽說：“連長，你就不能對我破格嗎？”

       我說：“部隊的制度是相當嚴格的，這種事不要說我這個連長，就是團長恐怕也辦不到。”

       “連長，我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關向陽的聲音是那樣的凄哀，我聽了好難受。說實在話，從窮山溝里出來的兵有幾個想回窮山溝里去呢？只是關向陽這人思想傾向太明顯、太無遮無掩，容易讓人生出“動機不純”的感覺。你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有時也得看看你給一些人什么樣的感覺了。這些應該也算是一門學問，顯然關向陽對這門學問一竅不通。

       我拍了拍關向陽的肩膀，用溫和的聲音對他說：“關向陽，你不要氣餒，你還這么年輕，怎么會沒有希望呢？”

       關向陽的眼角滾出幾顆淚珠，“連長，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個窮山溝里去，我是給我們鄉的人武部長送了三千塊錢才穿上軍裝的，那可是父母親賣了年豬賣了口糧的錢啊……”

       我知道貧困地區的青年想參軍的人很多很多，也知道有些人在征兵工作中搞不正之風，可是，一個窮山溝的孩子參軍需行賄三千元，這不能不令我震驚，我把這一情況向團首長作了匯報。

       據三班長和一排長反映：關向陽最近情緒反常，整天愁眉苦臉，和誰也不說話半夜三更還坐在床上發呆，有戰士還看到他躲在一旁流淚。

       我準備再找關向陽談談的，可指導員龐敏先去了。指導員是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他去比我去更合適。誰知關向陽和指導員吵了一架，弄得指導員十分難堪。

       指導員批評關向陽思想落后、工作消極時，關向陽氣沖沖地便往外走，指導員發火了，“整天想的就是當文書考軍校留在部隊，也不去照照鏡子，你是那塊料嗎？”

       指導員的話激怒了關向陽，他青筋直突，沖著指導員大聲吼道：“我關向陽要是有錢讀書，比你龐敏有出息多了！”

       當時，一排全體官兵正在訓練場休息，關向陽如此肆無忌憚令龐敏惱羞成怒，他指著關向陽的鼻子說：“關向陽，你太放肆了！”

       在對關向陽的處理問題上，我和指導員龐敏發生了嚴重分岐，龐敏一定要給關向陽警告處分，我覺得讓關向陽作個檢討就可以了。我說：“關向陽是不應該頂撞首長，可你的方法也不對，你不應該當著全排戰士說那些有傷他自尊心的話。”

       龐敏怒氣沖沖地說：“照你這么說，這是我的不對了？”

       我笑著說：“你的方法也確實不太合適。”

       龐敏氣得滿面通紅，“不管怎么樣，我一定要從嚴處理關向陽。”

       我只得召開連排干部會，討論對關向陽的處理問題。我的意見獲得大多數人的贊同。龐敏又是拍桌子又是摔凳，他氣勢洶洶地說：“你為何要袒護一個目無軍紀的戰士？”

       我笑著拍了拍龐敏的肩膀，“我們不都是戰士過來的嗎？要尊重戰士，包括那些有缺點的戰士，這樣他們才會尊重我們。”

       龐敏說：“你是在教育我嗎？”

       我一笑了之。

       團長派人送給我一封公函，公函是B縣紀檢會發來的，內容是：經查，貴部隊反映的人武部長征兵時受賄一事不實，特此奉告。

       我狠狠地將公函揉成一團。

       五班有個叫李兵的湖北籍戰士考取了軍校，連隊特地宰了頭豬為他餞行。

       聚餐的時候是傍晚，連部大禮堂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我和指導員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贊揚李兵品學兼優，是我們連隊的驕傲等等。講話之后，全連一百多號官兵紛紛舉杯，向未來軍官表示祝賀。我的目光搜遍了整個禮堂，卻沒有看到關向陽。

       我找到三班長，“關向陽到哪里去了？”

       三班長回答說：“關向陽頭有點暈，提前回去了。”

       站在一旁的指導員龐敏面帶譏諷地說：“什么頭暈，分明是心理不平衡。”

       我匆匆地扒了幾口飯，便離開禮堂，來到三班駐地。

       我是在宿舍里找到關向陽的。我找到關向陽的時候，他正坐在床上小孩子一般地嚎哭。我扯到他的淚水一顆一顆地從臉上滑向脖子。我輕聲問：“關向陽，你怎么啦？”

       關向陽連頭也不抬一下，他仍然只是哭。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我坐下來時看到床上擺著好多信函。我說：“關向陽，這是你家里來信吧，可以讓我看看嗎？”

       關向陽終于點了點頭。

二哥：

       你好。接連給你寫了三封信，你都沒有回信，急死我了。今天終于收到了你參軍后的第二封信，我好高興。

       二哥，你也不必傷心，沒有分到汽車連沒有當上技術員，也并不是說就沒有機會了，你才剛剛入伍嘛，只要你積極爭取，我想你一定不會讓父母失望的。

       家里的糧食沒有了，我找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家長借了兩百斤，加了紅薯土豆，吃到春節是沒有問題的，你放心好了。爸爸還是那個樣子，整天唉聲嘆氣的，也難怪他這樣的，要不是他去修公路砸斷了雙腿，我們家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媽媽還好。

       二哥，好好干，一定要爭取留在部隊里，留在城市里，為我們家爭光。

                                           

                                                                    小妹

                                                             94年12月27日

二哥：

      你好。今天是大年初一，小妹向你拜年。

      昨天吃團年飯時，父母都流淚了，他們想念你，也想念大哥。過年我們沒有買肉，過年并不是一定要吃雞吃肉的，你說是嗎？

家里的情況父母都不讓我告訴你的。大前天下午，賴支書帶了村子里一幫人來我們家催款，他說我們家有30個水利工沒完成，一個水利工20元，我們哪里有錢啊。賴支書說大年三十前不交款的話，100罰30元。只好挨罰了，反正我們家年年挨罰。媽媽和賴支書吵了起來。吵得很兇，媽媽說爸爸是修公路咂斷腿的，從來沒給我們免過水利工，你又當兵去了，還不能免一些嗎？你猜這狗支書怎么說？他說，誰叫你丈夫自己不小心，別人怎么沒砸斷腿？他還說，當兵誰不想去，一年300塊錢，還減水利工，哪有這么好的事？你是知道的，他們村干部包括他們一些親戚，誰做過水利工？二哥，我真想拿把刀捅死那個狗東西，不是他，大哥也不會離開我們。

       父母要你注意身體，還要你注意和領導搞好關系，現在的領導千萬不能得罪。

       切記。

       好好干呀，二哥。

                                                                         小妹

                                                                      大年初一

二哥：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寄來的錢我們買了頭豬仔。豬仔肯吃肯長，媽媽說到年底少說也有兩百多斤。媽說到時候將豬殺了，把豬頭啊豬腳豬內臟啊統統留下來過年。二哥，不怕你笑話，我真的好想吃頓肉，我都快一年沒吃肉了。

       媽媽的腰痛病又犯了，不過不嚴重。油菜長勢很好，小麥也不錯，這些全都是媽媽的汗水換來的。我會好好念書的，這學期只收了我書費，學雜費都給我免了。

       二哥，一定要爭取進步！

                                                                 小妹

                                                          95年3月6日

二哥：

       ……我昨天夢見了大哥，大哥對我說，他還沒有娶到媳婦，他沒錢，他希望我給他捎點錢過去，二哥，難道做鬼也要有錢才行嗎?

       今天，我和父母一起給大哥燒了好多紙錢，我們一邊燒錢一邊流淚。大哥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啊，為了你我讀書，他小學畢業就回家種田了，從來沒有說過半句怨言，他還常常對我們說：“好好讀書，家里有我呢。”大哥使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我恨那個姓賴的狗東西，大哥是被他逼上絕路的。我也恨那個沒有良心的女人，大哥對她多好，她卻要跟姓賴的二婚頭結婚。姓賴的有什么好，長得像個漢奸，都快有她父親那么老了。我知道這女人是圖姓賴的存款、洋樓、摩托車，是圖跟了姓賴的不用出水利工，家里農活也有人幫忙。可是，姓賴的要是不當支書，會有這么有錢嗎？二哥，我算明白了一個道理了，有權便什么都有了。

       二哥，你還記得大哥臨去前對你說過的話嗎？當時你我正坐在稻場上做作業，大哥對你說：“弟弟，好好讀書，關家就靠你了。”這是大哥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大哥說完這話便走進牛棚喝了農藥，我們大哥不死，二哥說不定會考上大學。

       二哥，你將撿到的錢退給人家，做得很對，關家人什么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良心。

       二哥，你上次來信說,連長答應只要你表現好，就可以考軍校，你的表現應該算好的吧？

       二哥，乘勝追擊！

                                                                                          小妹

                                                                                      96年3月13日

二哥：

       你好。你已經五個月沒給家里寫信了。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忙于考軍校，也只給你寫了兩封信。二哥，你考取軍校了嗎？你知道，最近半個月，我天天到村郵員那里去看信，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你的好消息啊。

       二哥，小妹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十分不幸的消息，媽媽已于5月12日夜里逝世。當天夜里，媽媽插完秧之后說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早早地睡了，睡下之后便再也沒有醒來。爸爸說媽媽是累死的。二哥，請原諒小妹一直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爸爸和我是怕影響你的考試。二哥，我們家里的人命真苦啊，媽媽才52歲，要是在別的家庭里，再活20年是沒問題的，可是，她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去了，媽媽去后眼睛一直沒有合上，我知道媽媽是放心不下這個家，媽媽是不甘心呀…… 

       二哥，自從媽媽去后我便沒上學了，盡管還有一年我就初中畢業了，可是家里的責任田要種，爸爸要人照顧，我不回家不行。二哥，當初你不也是考取了高中沒去讀嗎？二哥，你不用擔心，小妹已經長大了，懂事了，小妹會像大哥和你一樣，挑起關家的重擔的。我不讀書不要緊，二哥，你可一不定期要抓住機會呀，做妹妹的希望你有出息。萬一沒考上軍校，你也不能灰心喪氣，還有其它機會……

       二哥，關家就靠你了！

                                                                     小妹

                                                               96年8月18日

       讀罷關向陽的家書即他小妹的來信之后，我的心疼痛不已，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想到了我的陜北老家，想到了黃土高坡上整天忙忙碌碌依然生活貧苦的父老鄉親，想起了看過六旬的父母以及他們送我參軍時的千叮嚀萬囑咐：兒啊，這個機會你一定要抓住啊……。

       我理解關向陽，我同情關向陽，我和關向陽都是農民的兒子，他比我更不幸。

       我給關向陽的父親寄去了500元現金，我沒有署名。

       看著關向陽一日消沉一日，我對他說：“關向陽，你這樣下去，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關向陽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我，“連長，我還有什么希望呢？”

       我說：“不讀軍校并不意味著就沒有了希望。”

       關向陽說：“現在又不打仗，立功又這么難，轉志愿兵我又不是技術兵……。”

       我說：“不是技術兵也不是不可以轉志愿兵的。”我說這句話一方面是給關向陽打氣，；另一方面是發自內心地想幫關向陽一把。當然，這得看關向陽是不是一塊料了，麻布袋上是無法繡花的，我覺得關向陽不是一只麻布袋，他的軍事成績在我們連一直是出類拔萃的，他膽大心細、頭腦靈活，要是戰爭年代，一定會大有作為，說不定還能成為一名將軍，可惜現在是和平時期。我現在才真正弄懂了“時勢造英雄”這句話的含義。

       關向陽的目光充滿感激：“連長，我一定振作起來，好好干。”

       我拍著關向陽的肩膀說：“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關向陽說：“連長，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關向陽本來有一次很好的機會，可惜被人葬送了。

       1997年秋天，關向陽參加了全團的軍事比武。那段時間我因生病住進醫院，六連由指導員龐敏帶隊，關向陽奪得投彈和移動靶手槍射擊兩個第一以及格斗第三名；他還排除了一次重大險情——鄰連一戰士投彈時將手榴彈扔到了后面，站在旁邊的關向陽迅速地撿起手榴彈扔了出去，避免了一次重大傷亡事故。關向陽因此榮立三等功，應該說關向陽對此很滿意，我也為他的突出表現在暗自高興。

       這件是是比武過去一段時間之后，我到團長家小坐時才知道的，我向團長匯報連隊工作時特別提到了關向陽，我想加深首長對他的印象。

       團長聽到關向陽的名字，立即神采飛揚，“不就是那個排除險情的小伙子嗎？這小伙子技術出眾，膽大心細，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那時正缺個警衛員，想把他調到身邊來，我讓你們龐指導去征求他本人的意見，龐指導員告訴我說，小伙子不想來，我只好另找他人羅。”

       團長的話令我即怒火中燒，我大聲說：“團長，龐指導員根本沒有征求過關向陽的意見。”

       團長說：“龐指導員也許有他的想法，他想把優秀戰士留在連隊，為連隊爭光嘛，要是你，還不是一樣的態度。”

       我沒有吭聲，我只想罵人。

       回到連隊，我當著副連長汪洋的面毫不客氣地對龐敏說：“龐指導員，團長要關向陽去當警衛員，你為何不讓他去？”

       龐敏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你生這么大氣干嘛呢？”

       我把軍帽摔在桌上，“你知道嗎？這關系到一個戰士的前途呀！”

       龐敏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照你的邏輯，在連隊就沒有前途了？”

       我平素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口是心非的高調，盡管我和戰士們談話進也免不了要唱點高調，但你龐敏不是在對部下說話呀。我瞪了龐敏一眼，說：“團長要你征求關向陽的意見，你根本沒有問關向陽，有什么理由說他不想去團部呢？團長需要這種技術全面的戰士啊。”

       龐敏仍然用不溫不熱的腔調說：“我不否認關向陽技術過硬，可是，他的入伍動機不純，我們是動機與效果的統一論者，將一個不合格的戰士送到團長身邊，將來出了問題誰負責？”

       我氣得渾身發抖，我想破口大罵幾聲，然而我終于忍住了，我說：“你說說，誰的動機有多純呢？有些人從嘴里說出來的就是他們的真實思想、真正動機嗎？關向陽想當軍官、想留在總隊就是動機不純，那你龐指導員呢？你為何不回到山西老家去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呢？部隊并不缺少你我這樣的軍官呀……。”

       龐敏氣得臉色發青，“你……你太過分了！”

       汪洋連忙將我拉到隔壁辦公室。汪洋向來是個和事佬，從來沒有自己的立場，這也許跟他的職位有關吧。

       汪洋小聲地對我說：“連長，你何必為一個士兵鬧得和指導員不和呢？”

       我說：“我們都是從戰士起步的，應該多替戰士們著想，戰士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不是一件壞事呀。”

       我終于把憋在肚子里好多年的話說了出來，我感覺好痛快。

       關向陽因為勇斗歹徒，救出劫持少女而再次在當地報紙和軍區報紙上亮相。

       《海濱晚報》的報道是這樣的：

歹徒起歹念欲行不義    軍人逞軍威一起擒拿

                                                                                獲救少女說：解放軍戰士真勇敢

       本報訊（記者  胡現）兩名歹徒脅迫一美貌少女來到南郊一廢棄工廠旁，歹徒將少女所帶現金及項鏈、戒指等洗劫一空后，欲施淫行，不料，一解放軍戰士從天而降，少女得救，歹徒被擒，這是昨天傍晚發生在南郊鴻遠印刷廠里的一個精彩故事。

       昨天下午5時許，在某銀行上班的吳娜娜小姐提前下班，趕往南郊某地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因為天下小雨加上南郊路段正在改造，出租車無法將吳小姐送到目的地。吳小姐下車步行不到200 米，左邊一條小巷子里竄出兩名賊眉鼠眼的家伙，他們走到吳小姐的身邊后，突然一人架住吳小姐一只胳膊，并掏出匕首威脅說：不準叫！

       歹徒脅迫吳小姐來到被廢棄的鴻遠印刷廠廠房里，他們將吳小姐隨身所帶1800元現金及金項鏈、金戒指一一裝進自己口袋后，動手脫吳小姐的衣服，吳小姐本能地發出一句“救命“的呼叫，誰料到這一呼叫真的叫來了一位“救星”。這位“救星”身穿軍裝、頭戴軍帽，一副英武模樣。只見“救星”伸出雙拳，左攻右擊，直打得兩個歹徒栽倒在地。兩個歹徒突然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向“救星”撲來，“救星”鎮定自若。待歹徒趕到身邊時，猛地飛起兩腳，一個歹徒被踢翻，另一個歹徒的匕首被踢落在地，“救星”的拳頭重捶一般地擂向那個倒地的歹徒，打得歹徒動彈不得。誰知另一歹徒撿起匕首，猛地向“救星”刺去，“救星”的肩膀挨了一刀，鮮血染紅了衣服。“救星”不顧疼痛，奮力向歹徒還擊，歹徒鼻子上、胸口上連中數拳，終于跪地求饒。“救星”一手抓住一個歹徒向外走去。這時，吳小姐才像大夢初醒一般，忙跑去報警。

       據悉，這位不怕犧牲、勇救少女擒歹徒的“救星”是南郊某部六連戰士，叫關向陽。他是在執行任務后回連隊的途中，到鴻遠印刷廠避雨時發現歹徒欲行不義的。英雄關向陽目前正在市第三醫院療傷，被救少女吳娜娜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連聲說：解放軍戰士真勇敢，解放軍戰士真勇敢。

       軍區報報道摘要：

       赤手斗頑兇     婉言拒厚禮

       關向陽品德高尚受到當地群眾稱贊

       ……

       第二天上午，被救少女吳娜娜的父親匆匆趕往海濱市第三醫院，他緊緊地抓住關向陽的手說：“謝謝你救了我女兒。”臨走時，吳將一萬元現金放到關向陽手上，以示報答，關向陽婉言拒絕了吳父的厚禮，他說：“您的心意我領了，我是一位解放軍戰士，除惡揚善是我們的職責，我不能接受這份禮金。”

       關向陽的事跡在當地報紙、電視、電臺上報道后，前往第三醫院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當地群眾交口稱贊關向陽品德高尚，是新時期的優秀軍人。

       地方和部隊的新聞媒體對關向陽的報道很多，然而，記者們弄錯了一點，那就是，關向陽那天外出并非執行任務，而是去新華書店給他妹妹買一本漢語詞典，他妹妹在家自學，他是和另一戰士一同出去的，可是他們在街上走散了。

       這一次，關向陽拿了一枚三等功勛章是十拿九穩了。宣傳這么多，影響這么大，又是在迫切需要見義勇為行為的今天，請功報告是我起草的，我綜合了新聞媒體的報道，又加上該同志平時訓練認真、成績突出等內容。

       可是，壇子里的烏龜卻從關向陽手中溜走了，導致關向陽失去軍功章的原因是有人反映關向陽在和被救少女吳娜娜談戀愛。

       團部派出調查人員找到吳娜娜，調查人員開門見山地問：“你在和關向陽談戀愛嗎？”

       吳娜娜的回答毫不含糊：“是的，關向陽勇敢、正直，像個男子漢，我喜歡他。”

       調查人員又問：“那么，關向陽對你的態度怎樣？”

       吳娜娜得意地說：“他也喜歡我。”為了證實她沒有說假話，吳娜娜拿出關向陽寫給她的兩封信，里面的確有“我也喜歡你”之類的句子。

       調查人員嚴肅地對吳娜娜說：“你知不知道，現役軍人是不準和駐地居民談戀愛的？”

       吳娜娜說：“反正我愛關向陽。”

       調查人員仍然例行公事找關向陽核實了情況，關向陽對他和吳娜娜的戀愛事實也不予否認，他只是補充了這么一句：“也才剛剛開始。”

       一枚軍功章就這樣從關向陽手上飛走了。我又急又氣，關向陽呀關向陽，你怎么這么糊涂喲。

       吳娜娜我見過，我去醫院看望關向陽時，吳娜娜正坐在床沿上給關向陽喂湯。拿南方人的話來說，吳娜娜是個靚妹，圓臉，大眼，眉毛彎彎像一輪新月，皮膚白凈的不像個海濱人，個子也不算矮，一米六O左右吧。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和關向陽談戀愛，而談戀愛的直接后果就是讓關向陽丟掉了一個三等功。

       到手的軍功章飛走，對關向陽的打擊似乎并不大。我找他談話的時候，他沒像以前那樣，表現出十分地悲傷和凄涼，他只是淡淡地一笑，“連長，我這個功也是撿來的，就當沒發生這回事吧。”

       我說：“關向陽你是怎么啦？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嗎？”

       關向陽不吭聲。

       我嚴肅地對他說：“立即斷絕和吳娜娜的來往，否則，后果自負！”

       關向陽并沒有斷絕和吳娜娜的來往，吳娜娜三天兩頭往部隊跑，誰都看得見。

       龐敏說：“必須采取果斷措施制止。”

       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指導員的看法一致。我覺得不能對這種違紀現象視而不見，長此下去，既渙散軍心又影響軍民關系，也將影響連隊評優，對關向陽更是不利。

       我找到關向陽，我的語氣十分嚴厲：“關向陽，你到底把部隊紀律當不當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這件事影響多壞？你是不是嫌部隊沒給你處分？”

       關向陽不吱聲。他的沉默讓我更加惱火，我說：“你口口聲聲談要求進步、要求進步，你就是這樣要求進步的嗎？”

       關向陽流淚了，“連長，我知道部隊紀律，可是我真的喜歡上了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女孩子對我好過，我家里窮，村里的女孩子連話也不愿和我說……吳娜娜卻真心喜歡 我……”

       關向陽的淚水澆滅了我的滿腔怒火，我心平氣和地說：“你是軍人，你必須無條件地遵守部隊紀律。”

       關向陽說：“連長，你能不能網開一面，我叫吳娜娜不上部隊來……”

       我又生氣了，“關向陽啊關向陽，你真讓我失望，就算部隊不去管你們，這現實嗎？我怕到時候部隊不要你愛情也完蛋。況且，我是絕不會無視戰士違法亂紀的。”

       我不得不下令：不準吳娜娜進入連隊。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操場上練雙杠，忽然聽到營房外有吵鬧聲。我走過去，吳娜娜正不顧哨兵的阻攔往里沖。

       我大聲問：“怎么回事呀？”

       哨兵回答說：“連長，她硬要進來，說找你有事。”

       我對吳娜娜說：“你進來吧。”

       我把吳娜娜帶進辦公室，我給她倒了杯水，我用溫和的聲音說：“小吳，你找我有什么事？”

       吳娜娜還在生氣，她生起氣來眼睛直直的、臉色灰白，讓人見了有些可怕。吳娜娜兇兇地問：“連長，我又不是階級敵人，為何不讓我進來？”

       我笑著說：“小吳，我們是軍事單位，軍事單位是不準外人隨便進來的。”

       吳娜娜說：“我不是外人呀，我是關向陽的女朋友。”

       我不得不把態度變得嚴肅起來，“小吳，現役軍人找對象是有嚴格規定的，你和關向陽只能到此為止。”

       “你們就這樣不通人情？”吳娜娜淚如泉涌。

       我說：“小吳，這是部隊紀律，沒有辦法，我們不能任憑關向陽犯錯誤。”

       接下來的事情又令我十分頭痛，據文書反映，關向陽每天都收到吳娜娜一封甚至兩封來信。

       龐敏說：“不能繼續遷就了，否則，受影響的將是整個連隊。”龐敏一直把連隊獲榮譽、得先進看得很重，他不止一次地在師部簡報和軍區報紙上發表怎樣從抓思想政治工作入手，讓先進連隊更先進的文章，曾引起過領導重視。

       龐敏的話是對我的警告，他一直要求給予關向陽處分，我總是以再等等看搪塞他。我并不是袒護關向陽，這件事主要責任還是在吳娜娜，況且關向陽還有勇斗歹徒救少女的壯舉，處分 一個戰士還是慎重為好。我決心再找關向陽談談，如果他還執迷不悟，我就只好“忍痛斬馬謖”了。

       關向陽對我說：“連長，自從你上次找我談話之后，我一直沒和她見面，也沒給她寫信，可是她……”

       我說：“你不會說不喜歡她嗎？”

       關向陽說：“她不會想仿的，我以前說過些話……”

       我想了想說：“你說你在老家找了女朋友。”

       關向陽說：“我以前說過沒找女朋友的……”

       我說：“我幫你想想辦法吧。”

       我老婆那段時間剛好來部隊探親，我請她以前向陽未婚妻的口氣寫封信給關向陽，內容是希望關向陽在部隊好好表現，爭取立功，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等等。

       老婆迷惑不解地望著我，“你這是干什么？”

       我把關向陽和吳娜娜談戀愛的事說了一遍。

       老婆說：“你這不是棒打鴛鴦嗎？”

       我說：“沒辦法，這是部隊。”

       老婆說：“這種缺德事我不干。”

       我把關向陽的情況對老婆說了，我說：“我想幫他一把，我不想他因為這件事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老婆說：“或許關向陽在這里找個老婆也可以讓他擺脫窮山溝。”

       我說：“還是自己有出息最靠得住，況且部隊絕不允許他這么做。”

       盡管老婆對關向陽與吳娜娜的愛情之花不能盡情開放頗感惋惜，然而她最終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為了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我又從相簿里找出了一張我鄉下表妹的照片。

       老婆說：“你還真會弄虛作假。”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我將信和照片交給關向陽，我對他面授機宜，“明天上午，你去找吳娜娜，就說你過去欺騙了她，請她原諒。”

       關向陽像不認識我似的，呆呆地看了我很久。

       關向陽走后，我心里好不是滋味，我問自己：你他媽的是不是有點卑鄙？

       這一招收到了奇效，吳娜娜從此不再給關向陽寫信，也不上部隊來了。只是關向陽從此便像棵遭了霜打的青菜蔫耷耷的，見了我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作為男人，我理解他，我也想念他最終會戰勝自己，有所出息。

       在對待服役了三年的關向陽的去留問題，我和指導員又一次發生了嚴重分岐。龐敏的意思是讓關向陽退伍，他的理由是關向陽和駐地女孩談戀愛，造成了極壞影響，這樣的人多留在部隊一天就多一些麻煩多一分危險。我要留下關向陽的理由也很充分，關向陽雖然有缺點，他成績還是主要的，他拾金不昧、見義勇為，更重要的是他的技術出眾，明年上半年，師里要組織軍事大比武，六連還要靠他爭名次。我們一直僵持著，誰也不肯讓步。

       副連長汪洋勸我說：“連長，何必呢？你和關向陽非親非故的，作個讓步吧。徐長海前兩天對我說，有關向陽在一排，他覺也睡不安穩，你知道徐長海已經干了三年了，萬一出了什么事也會影響他呀，還有，你，指導員，整個六連都會受影響……

       我說：“關向陽又不是洪水猛獸，怕什么，出了什么事我一個人承擔。“

       最后的結果，當然是關向陽留了下來。龐敏立即打了請調報告，要求離開六連，不過上級沒有批準。

按規定，服役滿三年后可以回家探親一次，關向陽向我提出了回家探親的要求，可是我沒答應，我說：“就要全師大比武了，你必須抓緊時間練習。”

       關向陽說：“連長，假如要我退伍，你一定要讓我在退伍前探一次親，我想戴著帽微、領花去見父親、妹妹和鄉親們。”

       我說：“這個要求我一定滿足你。”

       年底，我們連隊真的沒有評上先進，對于連續五年榮獲“先進”的六連來說，這一打擊是沉重的。我和指導員曾在全連大會上發誓：一定要奪取六連冠，我們的誓言變成了一句空話。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關向陽那場“戀愛風波”才導致了六連落馬。

       龐敏整天牢騷滿腹，“明知是粒老鼠屎，卻還要把它放在鍋里熬，這樣的連隊評得上先進才怪呢。”

       我把龐敏的牢騷當作耳邊風，我不想和他發生爭論。繼續爭論下去，對連隊工作有百害而無一利。我曾兩次找龐敏交換意見，可他每次都是那句話：“你是連長，六連你說了算。”使我緩和關系的愿望每每落空。我將我和龐敏共事近兩年的日子仔細回憶了一遍，我沒有發現我有多少不尊重他的地方，在所有重大問題上我都尊重他的意見，對他組織的一次又一次“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之類的學習、討論，我都積極參加，對戰士的入團、入黨我都以他的意見為主。只是在對待關向陽的問題上，我沒有聽從他的意思。也許我對關向陽有些偏愛吧，即使有我也不是為了一已私利。而你作為連長指導員，何必要和一普通戰士斤斤計較呢？況且關關向陽有許多突出的表現，是六連少有的技術尖子。金無赤足，人無完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

       徐長海晚上10點鐘來找我，徐長海的樣子猥猥瑣瑣的，我一直覺得徐長海缺少陽剛之氣，不太像個軍人。我問他：“這么晚了你還找我，有什么要緊事？

       徐長海吱唔了半天，才說：“連長，我未婚妻來信了，她提出要和我分手……”

       我說：“為什么？”

       徐長海說：“她說我沒出息，還是個小排長。”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說：“你的事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會向上級領導積極推薦你的。”

       徐長海說：“連長，你能不能把我調到其它排去？我想干得好一點”。

       我說：“怎么，在一排就不能干好？”

       “我擔心關向陽又鬧出什么亂子來……”

       我終于忍不住了，指著他的鼻子吼道：“不要把責任推給人家，多找找自身的原因！”停了會我又說：“你們一個個都怕影響了自己，可是你們替關向陽想過沒有？”

       徐長海立即點頭認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我真不明白，他當初怎么選擇了當職業軍人？

       3月初的一個下午，文書將一封信拿進辦公室，文書說信是吳娜娜要他轉交給關向陽的。信封很大，沒有封口。

       “拿出來看看，看是什么內容。”指導員對文書命令道。盡管我覺得未經允許看戰士的私信有些不妥，然而我也不好阻止，我和指導員關系本來就很僵，何況吳娜娜又是六連的“危險分子。”

       這是一份結婚請柬，吳娜娜與一位叫劉舟的先生將于“三?八”節在富麗華大灑店舉行婚禮。請柬里還夾著一張便條：向陽，我就要嫁人了，在嫁人之前我希望見你最后一面。

       指導員果斷地說：“把信扣下！”

       我說：“這不妥吧？”

       指導員說：“有什么不妥，要是他們又鬧出什么事來誰負責？”

       我不再說什么，我知道吳娜娜是個敢作敢為的姑娘，我無法保證她不會弄出什么事來，再說軍事比武馬上就要開始了，關向陽也不能分散精力。參加師部軍事比武是我一總孤行讓關向陽留下來的主要理由，我不想關向陽成績平平。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可是也只能這樣做。

       關向陽光有讓我失望，他奪得全師六五式步槍固定靶射擊第一名，六四式拖把槍移動靶射擊第三名以及格斗第三名的好成績。

       關向陽又一次榮立三等功。

       團部為這次比武舉行慶功大會之后，我特意帶關向陽到參謀長家里坐了會，參謀長對關向陽印象很好，他并且說：“這樣的戰士應該長期留在部隊。”有參謀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今年將關向陽留下來，到明年年底，關向陽就可心轉為志愿兵了。我有些激動起來。

       我做夢也沒有想，關向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事。

       因為是星期六，關向陽和另外三位戰士請了假上城游玩。他們來到工人文化宮打桌球，剛剛打過兩桿，便有四個叼著雪茄的青年仔走了進來，他們徑直走到戰士們跟前，嘻皮笑臉地說：“喂，當兵的，讓爺們來玩。”戰士們沒有理睬這些人，繼續打球。

       青年仔突然從戰士們手中奪過球桿。戰士們雖然十分氣憤，但他們還是沒有吱聲，他們默默地往外走。

       不料，青年仔攔住了戰士們的去路，“喂，當兵的，陪爺們賭一把。”

       戰士們仍然沒有吱聲，他們想避開惹事生非的青年仔往外走。

       一個長頭的青年仔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窮當兵的沒錢是嗎？”

       戰士們往外沖時，“長頭發”一拳將一個叫陳兵的戰士打翻在地。

       關向陽將陳兵扶起來，大聲喝道：“讓開！”

       一個生著一顆虎牙的青年仔惡狠狠地說：“老子們就是不讓，你們窮當兵的還敢打老子們不成？！”

       關向陽再也無法忍耐了，他揮起拳頭，向“虎牙”狠狠揍去帶血的虎牙被關向陽打落在地上。青年仔拔出匕首向戰士們猛刺，關向陽拳腳關用，與這些家伙展開了搏斗。一位戰士手臂連中兩刀，一個戰士大腿被刺傷，關向陽的關被打破，：“虎牙”被關向陽打斷兩根肋骨，“長關發”被關向陽打瞎一只眼……

       盡管桌球室經理對軍地聯合調查組的調查吱吱唔唔，然而，調查組還是從眾多的目擊者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從調查材料上看，戰士們完全是被迫自衛，我們三位戰士還被對方打傷，應該說關向陽他們沒有半點責任，滋事分子要受到嚴懲才對。可是，任何簡單的事情都有它復雜的一面，這些滋事的青年中有一位是某副市長的小舅子。于是一封以市政府名義發出的公函寄到師部、團部，公函上稱：解軍戰士應該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現在解放定將地方青年打成殘廢、重傷，如部隊不嚴肅處理，將會嚴重影響軍政、軍民關系……

       團長看過這封公函后勃然大怒，“他媽的，軍人就不是人，軍人就只有白白讓人家揍？！”

       軍區報紙還展開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討論。戰士們紛紛聲援關向陽，關要求給關向陽記功。然而，關向陽最終還是受到了記大過處分。團長對我說：“人家指導狀告到了大軍區，不適當給予處分是不行了，他們還不服氣，我說，再要怎樣除非把我這個團長撤了。”團長最后又說：“聽說關向陽已經當了四年兵，年底讓他退伍算了吧。”

       我說：“團長，關向陽是個很不錯的兵呀。”

       團長點點，“可是，只能這樣啊。”團長還告訴我，鑒于發生了這件事，又有人向師部反映我一系列問題（包括長期包庇、縱恿關向陽）升我為副營長的決定也只好撤銷。我說：“團長，這沒什么。”話雖這么說，可一點不在乎那也是假話，既然做了職業軍人，誰不想快提升，誰不渴望當將軍？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挫折，而關向陽呢？他四年的夢想和付出，化成了一團泡影，包括我為他作出的種種正當和不正當的努力。關向陽啊關向陽，你為什么就不能克制自己、抓住機會呢？

       我把關向陽請到酒館，我要和他好好聊聊，真正以朋友的身份。

       我說：“關向陽，今天坐在你面前的不是連長，是朋友，是兄弟。”

       關向陽知道了他的軍旅生涯即將結束，他淚流不止，“關向陽能有你這樣一個當連長的朋友、兄長，也不枉當兵一場……”

       看到關向陽流淚，我的眼眶也濕潤了。我說：“沒能關照好你。”

       關向陽說：“連長，你已經給了我很多關照，是我自己不爭氣……連長，我也知道要好好表現，尤其在這個時候，可是，看到他們那樣欺負當兵的，我忍受不了啊……”

       我說：“關向陽，在這件事上你沒有錯，不僅我這樣認為，絕大多數官兵都這樣認為，包括團長。可是，有些事情是很復雜的，我們又是軍人……”

       關向陽喝了口啤酒，“連長，我懂，其實，我也不是害怕回到農村去受苦受累，我是想讓家鄉人知道我關向陽是個有出息的男子漢。唉，也沒什么，回去就回去，我回去后還可以讓小妹讀書……連長，我知道你給我家寄過500元錢。”

       我說：“你聽誰說的，沒有這么回事。”

       關向陽挾了塊肥肉，放進嘴里，細細地嚼，“連長，你不要騙我了，沒有誰會給我家里寄錢的，除了你，再就是吳娜娜，吳娜娜每月給我家里寄100元……”

       我驚奇地問：“每月寄100元？”

       關向陽點點頭：“她每月寄100元給我妹妹，直到今年3月。”

       我想將請柬的事告訴他，但是我無法開口，并不是害怕他憎恨我，而是怕引起他更大的傷痛。我說：“關向陽，你一定很恨我。”

       關向陽一個勁地搖頭，“不，連長，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關向陽的理解，并沒有減輕我的負疚，我總覺得我欠下他很多很多，這債務怕是無法償還了。

       隨著黑夜的來臨，酒館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劃拳猜令聲此起彼伏，嘻笑打罵聲不絕于耳，只有我和關向陽仍然是斯斯文文地喝酒，小小聲聲地說話，與整個酒店的食客比起來，我們倒像兩個文弱書生。

       我大聲說：“關向陽，大口喝酒！”

       關向陽擺擺手，“連長，我不能喝了。”

       我說：“不要緊的，喝醉了我背你回去。”

       關向陽說：“不，連長，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關向陽執意不喝，我也不再勉強，畢竟，我們是軍人；畢竟，我是一連之長。臨走時，我對關向陽說：“回家探親去吧。”

       “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

       關向陽打點好行李，準備回家探親的前一天下午連隊接到了第二天開赴湖北荊江抗洪搶險的命令。

       我找到關向陽，我說：“抗洪搶險你去不去？”

       關向陽說：“連長，抗洪搶險應該有立功的機會吧？”

       我說：“有，但不是很多。”

       關向陽說：“我去。如果表現好，把那處分撤銷掉總可以吧？”

       看到關向陽留下來我很高興，我覺得這次抗洪搶險對他是一次機會，最后一次機會，我希望他能抓住。

       進入楚國大地，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長江瘋了。瘋了的長江發出一聲聲恐怖的嘶鳴，喪心病狂地撲向下游，撲向各個支流，撲向江提和無數的村莊城廓，巨浪滔天，驚心動魄；水位像摻入了發酵粉的面團一個勁地上漲，水珠肆無忌憚地濺到拚命加固堤岸的軍民臉上。堤岸上是黑壓壓的軍人、民兵，堤岸下是驚惶失措的男女老幼。楚天一片蒼涼。

       我們連隊80名官兵負責防守荊江下游月亮灣的500米堤段。據指揮部介紹，月亮灣是一處危險堤段，江堤老化、管涌不斷，10次有6次缺口，堤下4萬余人長期遭受洪水的襲擾。

       我知道，我們肩上的擔子十分沉重，我們將面臨著一場場生死搏斗，這種搏斗也許比戰場上更加激烈、殘酷。

       老天爺助紂為虐，一天到晚淫雨紛飛，將我們的戰士整天浸泡在雨水里。“人在大堤在”的巨幅標語在風雨中顫抖。我帶領官兵一邊從堤下往堤上搬運一袋一袋的卵石、大米、小麥、油菜籽加高大堤，一邊派人巡堤查堤以便及時排除險情。我們一個個濕漉漉、泥糊糊，不成人樣。然而，沒有誰叫一聲苦，大堤上時常響起戰士們爽朗的笑聲。

       上游傳來的消息令我們心驚肉跳，牌州灣缺口，19名官兵壯烈犧牲；武漢水位29、39米，沙市水位44、95米。武漢危機！沙市危機！荊楚大地面臨滅頂之災…….月亮灣出現好幾次管涌，都是我們的戰士在水利技術人員的指導下及時排除了險情。關向陽兩次下水排險，我真擔心他一不小心被洪水吞噬了，可他每次下水之前都滿不在乎地說：“連長，命不好的人命特別大，沒事的。”

       指導員病了。由于淋雨而導致的感冒發燒。我要戰士們送他到安全地帶治療，他堅決不去，他說：“我是指導員，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怎么能離開呢。”他讓連隊衛生員給他打了兩針，然后躺進帳篷里。他不時地走出來對戰士們作一些指示，帶領大家唱國歌、軍歌和黃河大合唱，高呼“誓死保衛大堤”之類的口號。

       接連有七、八個戰士病倒，他們都以指導員為榜樣堅決不下“火線”。

       今年長江第6次洪峰將于明日凌晨6時到達月亮灣。這次洪峰比前5次更大更急，因此也更危險。指揮部命令我們：全力死守，人在大堤在！

       下午，團長和政委來到了月亮灣。首長對我們六連在大堤上的20余天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們希望我們發揚我軍勇猛頑強的精神，勇戰洪魔，保衛人民生命財產。團長趕到頭上裹著毛巾的指導員面前，“看來你病得不輕，迅速和其它生病不能戰斗的同志轉移。”

       龐敏給團長行了個軍禮，高聲說：“團長，六連指導員龐敏決不離開戰場，他要與大堤共存亡！”生病戰士紛紛表示“輕傷不下火線”。

       團長緊緊地握住龐敏的手，我看到團長的眼角滾出兩顆老淚。

       當第6次洪峰到達月亮灣的時候，我終于知道什么才叫勢不可擋。洪峰比預測的時間推遲20分鐘到達，洪峰到達之前有一股強大的旋風呼嘯而至，將“人在大堤在”卷到了半空，將戰士們吹得東倒西歪。關向陽小聲說：“連長，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喝斥道：“不準瞎說！”那個時候，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半，我慌呢。

       我們左右兩邊的大堤頃刻之間便倒下了。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月亮灣。我們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還沒有等我們回過神來，窮兇極惡的洪水便摧毀了我們堅守了20余天的大堤。我們成了殘暴的洪水的俘虜。

       我不知道洪水究竟把我沖出了多遠，沖到了哪里。當我終于抓住一根木頭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浪濤。我大聲叫道：“六連的同志在嗎？”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一聲回答：“連長 ，我在呢。”

       我看見關向陽正朝我游過來，他的背上還背著一位老大娘。關向陽對我說：“連長，我們把大娘放到樹上去。”

       我和關向陽游到一棵白揚樹下，我們將老大娘送到樹杈上。關向陽說：“大娘，您把樹抓牢。”他又對我說：“連長，我還得去救大娘的孫女兒，她在屋頂上等我。”

       我們趕過去時，已經不見了房子，浪尖上飄動著木頭和家什，可是，沒有大娘的孫女兒。關向陽不停地捶打自己的頭，“我應該想點辦法把她們兩人都救走的。”

       “我們到前面去找找。”我說。

       我們往前面游過去大約300米時，聽到了遠處一聲長長的呼叫，我們看到了前面的樓房上有人在向我們招手。

       我們犯難了，因為樓房上有三個人，一男二女，還有一個人怎么辦呢？洪水已經到達樓頂，回去再來怕來不及了。我看到了關向陽臉上的痛苦表情，我知道他還在為那個失蹤的女孩懊悔。

       關向陽突然脫下救生衣，他將救生衣交給那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你穿上救生衣，自己游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說：“沒有救生衣會很危險的。”

       關向陽說：“不要緊的，我命大。”

       我們帶著兩個女人在洶涌澎湃的巨浪的縫隙里穿行。越來越大的惡浪打得我們昏頭轉向，我們只得憑感覺往前面移動。我們終于看到了兩棵白揚樹，我們奮力地向白楊樹游去。兇惡的洪水一次又一次地攔住我們的去路，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們推離目標，我們還是爬到了樹上。

       我們坐在白楊樹上，洪水在我們身邊瘋狂地咆哮，不停地把水球投擲到我們臉上、身上。我們很累，誰都沒有說話。我背靠樹干，微閉雙眼，我真想好好地睡一覺。

       我睜開眼睛時，發現關向陽正在全神貫注地端詳一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唇上親了親，正欲放進內衣口袋。我伸手奪過照片，“讓我看看誰的照片這么寶貴。”

       這是一張吳娜娜的全身彩色照，披著長發的吳娜娜一副溫柔多情的樣子。照片過了塑，可能是長期的撫摸加上雨水的浸泡，照片顯得有些陳舊、晦暗。我說：“你忘不掉她？”

       關向陽鄭重其事地點了兩下頭。

       我沒有再說什么。我的心情亦十分沉重，我想向他說一聲“對不起”，可是，一句對不起有什么作用呢？我把照片還給關向陽時，拍了拍他的手掌，以此表示我對他的歉意。

       又有幾個人爬到樹上，白楊樹已經不堪重負，開始搖搖晃晃。我說：“關向陽，我們得下去。”

       我們下到水里，用手抱住樹桿，任憑洪水肆意摧殘。我問關向陽：“受得了嗎？”

       關向陽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大聲說：“沒事。”

       看著氣勢洶洶的洪水，我輕聲說：“不知戰士們在哪里。”

       關向陽說：“我開始和班長在一起的，后來便沖散了。”

       過了一會兒，關向陽突然說：“連長， 我有一個請求。”

       我問：“什么請求？”

       關向陽說：“如果我死了，請批準我妹妹來參軍。”

       我說：“關向陽，你瞎說些什么呀？”

       關向陽說：“連長，我是說真的。”

       我笑著說：“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關向陽亦笑了笑，“你說這么大的洪水，能不死人嗎？”

       是啊，洪水來勢洶洶，不掠奪些什么去是不肯罷休的，這也許是老天爺對人類肆意掠奪大自然的報復吧。

       頭頂上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兩架直升飛機將無數的救生圈拋向水面。我和關向陽一人抓了只救生圈。抓到了救生圈后我對關向陽說：“我們去找找戰友們。”我不知道戰友們在哪里，但是我必須去找他們。

       我們看到了一片白揚林，我們向白揚林游過去的時候，遇到了一只小船。小船被洪水像拋汽球似地拋上又落下。

       “船上有人。”關向陽說。

       當我們抓住小船的時候，發現指導員龐敏躺在船艙里。船上還有兩個群眾，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龐敏指著女人對我說：“這位女同志是我和徐排長救上船的，可是徐排長上船時被浪濤卷走了。”

       撐船的男人對龐敏說：“你這人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那個人要不是救你也不會上不了船。”

       我和關向陽抱著小船艱難地走進白揚林。白揚樹上坐滿了群眾和軍人。我驚喜地發現，六連官兵大都在這里：副連長汪洋、二排長、三排長……我讓各排報了數包括我們在內共有64人在這里，其它16人下落不明。

       黃昏時分，某部舟擠菅的沖鋒舟開進了月亮灣，我安排指導員和生病的、水性差的戰士首先轉移，我帶領30名戰士登上沖鋒舟救人。

       我和關向陽同在一只沖鋒舟上，沖鋒舟上還有兩名舟橋營的戰士。到子夜時分，我們這只沖鋒舟共救上170余人，其中包括六連的三位戰士。我們已經精疲力竭，但是我們不能休息，因為還有群眾困在水中。

       凌晨1時，我們的沖鋒舟駛到了一座廠房前，我忽然聽到房頂上有個女人在呼“救命”。水流太急，沖鋒舟無法靠進廠房。關向陽“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向廠房游去，不大一會兒，我們便聽到了廠房轟然倒塌的聲音。我們在附近尋找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關向陽。

       關向陽犧牲了，六連犧牲的官兵還有一排長徐長海以及另外兩個生病的戰士。

       關向陽榮立一等功，被授予“革命烈士”稱號，部隊還撤銷了關向陽的所有處分決定。六連還有5名官兵榮立二等功（包括我和指導員），我們連隊被授予集體二等功。

       申報立功名單時，我沒有將我和指導員的名字寫上，并不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獲得一枚軍功章，而一想起關向陽我便心里難受，便覺得應該把立功的機會讓給戰士們。指導員龐敏對我說：“不能因為我們是指戰員就不應該獲得榮譽，應該有實事求是的態度。”

       我說：“那這樣吧，連隊指戰員就報你一個算了。”

       龐敏說：“你不報我也不報。”

       我明白龐敏的意思，我在搞洪救災尤其是救助落水群眾中的表現還是比較突出的，當地報紙曾發過好幾篇關向陽和我的報道，我不報他怎么好意思報呢？考慮到我和指導員的關系，我最終點頭同意了。

       在整理關向陽的遺物時，我們發現了他寫給吳娜娜的12封信，這些信都裝進了信封，貼上了郵票，只是沒有發出去。我將這些信交給了吳娜娜，我沒有半點理由繼續欺騙這位可憐的姑娘了。深夜，吳娜娜嘶啞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連長，你們好狠心……”我抓住話筒的手久久沒有放下。

       不久，軍內外的報刊上發表了龐敏與軍區記者合寫的長篇通訊《在軍營里成長——記一等功臣、革命烈士關向陽》。這篇洋洋8000余字的文章，記敘了關向陽從普通戰士成長為一等功臣的艱難歷程。其中有關向陽在連隊人生觀、世界觀大討論之后，終于摒棄了當兵即為了尋出路的錯誤思想，認真學習、刻苦訓練，連奪營、團、師軍事比武冠軍等情節，也有關向陽拾金不昧、勇斗歹徒的描寫，更有對關向陽自覺留在連隊，為維護部隊紀律拒絕當地姑娘苦苦追求的高尚品德的歌頌，最精彩的莫過于關向陽主動放棄探親奔赴抗洪一線舍身救人的感人場面……我覺得這篇通訊的標題相當不錯，在軍營里成長，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在軍營里成長起來的，包括我和龐敏。

       不久，我被任命為一營營長，龐敏也被調到三營任教導員，汪洋升為連長，另有3名戰士因為榮立二等功而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我們是皆大歡喜，可是關向陽卻無緣與大家同聲歡笑了。關向陽的死令我長時間處于痛苦不安的狀態。有好幾次，關向陽從夢中向我走來，他對我說：“連長，我抓住了機會……”醒來后，我便淚流滿面。

       到營部報到之后，我便向團部請了假，登上了開往B縣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