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闖入鬧市的獅子(外一篇)
(微型小說)
作者:倪章榮
禮拜一清晨,T市一片混亂,人人惶恐不安。
一頭獅子闖入鬧市區,在繁華的大街上游蕩。這是一頭墨綠色的雄獅,身高毛長,嘴尖齒長,兇悍猙獰,令人望而生畏。雄獅的旅行路線皆為路闊店多的黃金地帶,所到之處,車輛繞道,攤販棄市,行人逃遁,交通堵塞……
雄獅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超市,可能是貨架擋了道,雄獅一口氣掀翻了七八排貨架,然后徑直來到生鮮區,抓起一塊肥碩的還在滴血的牛肉,慢條斯理地享用起來。超市里的員工早已逃之夭夭,有的人逃離超市很遠之后還驚魂未定,有的人嚇得連話也說不利索,終于有膽大的拿起手機報了警。警察來了,可兩個警察面對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顯然力不從心。警察一手用鋼制盾牌擋住自己的身體,一手揮舞著警棍,還接連發出“嘿嘿嘿”的威嚇聲。雄獅看也不看警察一眼,瞇著雙眼享受美味。吃完牛肉之后,雄獅抓了條羊腿叼在嘴上,不緊不慢地從超市進口往外走,臨出超市時,氣呼呼地將一臺儲藏牛奶的冰柜撞翻地上。
警察的大隊伍趕到了,警長親自帶隊,隊員二十多個,全副武裝。有不少市民跟在警察后面看熱鬧。雄獅弊了一眼面前荷槍實彈的警察,突然躺倒在馬路中央,將嘴上的羊腿放下來,用兩只前爪按住,有一搭沒一搭撕咬。市民們全傻眼了,警察們一時間手足無措。
有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老頭小聲對警察說:開槍啊!
警察向警長呶呶嘴,警長走過來,嚴肅地對老頭說,你讓我執法犯法是不是,你不知道野生動物保護法嗎?獅子還是特級保護動物呢!
老頭的樣子很氣憤,總不能讓一個怪獸肆無忌憚,破壞我們的生活、威脅我們的安全吧?老頭小聲嘀咕道。
我們會想辦法的。警長安慰說。
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雄獅依然躺在馬路中央,似乎睡著了。周圍的警察一會兒看看雄獅,一會兒看看警長,一會兒又看看天空,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年輕小伙子提著一桿麻醉槍走到警長面前,他說:我用麻醉槍將它麻倒。
警長似乎在考慮小伙子的建議,然而,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女會長走了過來,女會長鄭重宣布:不能用麻醉槍!小伙子和警長望著女會長,一臉迷惑。女會長指著馬路中央的雄獅認真地說:你們見過全身墨綠的獅子嗎?這是一頭稀有獅子啊!伶牙俐齒,四肢發達,眼光兇猛,珍貴無比!
我這個動物專家也不能確定這頭獅子存在了多少年,反正很古老了,現在的地球上應該十分罕見了,聽人說只有原始叢林才會有,但也只是傳說而已。女會長的助手,矮矮胖胖的女博士興奮不已。
這么稀有的動物,采取任何強制措施都是很不理性的,麻醉劑對野生動物的副作用很大,那些關在動物園里的動物之所以野性全無,就因為捕捉它們時采用了麻醉劑。女會長說。
我們正在呼吁取消采用麻醉劑野蠻捕捉野生動物。助手補充說。
人與獅進入了僵持狀態。
T市轟動了,媒體紛紛涌來,具有冒險精神的市民也不甘落后,一個勁往這里擠,市長大人也被迫來到現場。市長也沒有好轍,只是不停呼吁大家:冷靜,不要以身犯險!最后還是雄獅主動打破了僵局。它爬了起來,聳了聳毛發,又環視了周圍的人山人海,信心十足地從警長身邊走了過去。女會長拿起喇叭筒,大聲說:市民們,大家不必恐懼獅子,它只是餓了,想到城市里找點食物,只要它吃飽了就沒事!
市政府迅速成立了緊急防范獅害辦公室,可“防獅辦”研究來研究去,也沒有想出既不傷害獅子又能將其驅逐出去的有效途徑。市長在電視講話中要求市民提高安全意識,不要隨便出門,一樓的商家最好歇業,不歇業也要確實做好防范措施。
雄獅似乎要在T市安家了,兩天過去,仍然沒有離去的跡象。它一會兒在超市里吃塊牛肉,一會兒在菜市場叼只母雞,一會兒在馬路上睡個午覺。有些超市為了避免因貨柜擋路激怒獅子,將不少貨柜或撤除或合并,給獅子留出了寬闊的道路。T市民眾似乎與獅子達成了某種默契,盡一切可能滿足獅子的胃口,以保證大家的安全。這一天,雄獅突然走進了全市最為豪華的喜來登大酒店,進來便在大廳中央睡下了,之后天天晚上都來酒店休息。政府會議被迫改期,商務談判被迫延遲,富商闊少敬而遠之,昔日車水馬龍的大酒店,除了在酒店外站崗的十來名警察外,已是空無一人。市民憤怒了,媒體憤怒了,紛紛指責市政府“無能”、“不作為”、“在一頭獅子面前俯首稱臣”,一籌莫展的市長只好辭職。與此同時,野生動物保護協會傾巢出動,號召大家“愛護野生動物”、“善待野生動物”、“與野生動物分享造物主饋贈的食物”、“反對一切形式的殺戮和傷害”……面對市民“一頭在城市里胡作非為的野獸,再古老再稀有也不值得保護”的言論,女會長的回答斬釘截鐵:我們是文明社會,不能跟動物過不去!
轉折點來自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會長助理的死亡,這位對珍稀獅子厚愛有加的女助理,在小區溜狗時與雄獅相遇,女助理對雄獅滿臉恭敬,可雄獅卻撲向了她的寶貝狼狗,女助理自然拼命保護。狼狗成了雄獅的囊中物,女助理也身負重傷,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而亡。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少市民發出警告:再不將獅子趕出T市,他們就要造反了!遇到這種情況,女會長也不好固執己見讓獅子留下來,但她仍然堅持決不能傷害獅子的基本原則。新任市長是農民出身,終于想出了一個驅除獅子的好辦法:火攻。他發動全市十萬民眾,高舉火把,組成里外五層的火墻,只留給獅子一條通往城外叢林的路。獅子終于害怕了,無可奈何地走出T市。走進叢林之前,雄獅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了一眼遠處的T市和跟前高舉火把的T市市民,那一眼意味深長。
市長哀哀地說,這家伙還會來的。
自慰癥
陰陽山上的禽獸們感覺到肚子一天比一天餓,而且餓得很難受。不滿和反抗隨即滋生,有的禽獸甚至不顧性命安危偷渡出山。這一嚴重狀況引起了雕鸮尤其是雕鸮王的恐慌,除了加強空中和陸地的雙重防護網之外,兇猛如雕鸮者也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自從雕鸮依靠其兇殘與毫不留情打敗陰陽山上的猛禽巨獸之后,便順理成章地成為該地區的統治者。雕鸮利用空陸兩棲的便利條件,牢牢地控制了陰陽山。縱然如大象這樣的龐然大物也不敢輕舉妄動。雕鸮也曾向山上的眾禽獸承諾:一定要讓大家過上豐衣足食、幸福美滿的生活。眾禽獸覺得雕鸮上可以入云下可以鉆洞,本領大大的,好生活應該指日可待了。可是,由于雕鸮們只顧忙自己的大事,加上陰陽山僧多粥少,雕鸮又在山上山下布下天羅地網,嚴禁眾禽獸尤其是獸類越雷池一步,因此,禽獸們的日子越過越艱難,一日不如一日,寒冬臘月,甚至到了吃草根、啃樹皮的境地。禽獸們在饑餓的壓迫下,終于忍無可忍了。大家翻溝過坎、你來我往,哀嘆、埋怨、憤怒、咒罵,充斥著整個陰陽山。
雕鸮王整天寢食不安,時不時地對手下發脾氣,偶爾也會找一兩個玩忽職守的小雕鸮與偷渡者一同去見閻王。即便如此,偷渡還在繼續,不滿不斷升級,部分禽獸甚至選擇以自殺的方式對雕鸮的權威進行挑釁。讓大王沮喪的是,滿朝文武卻束手無策。正當大王和大小臣子焦頭爛額之時,一向被雕鸮們瞧不上眼的鸚鵡搖搖擺擺地闖進王宮,說有重要計策獻上。換了平時,不說大王,就是大王手下的那些小嘍羅也懶得理踩這種只會盲目附和的弱智動物。可今日山難當頭,有愿獻計策者來至少說明還有擁護者,死馬當活馬醫吧。
大王對鸚鵡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的樣子還是有些不耐煩了,粗聲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鸚鵡仍然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樣子,它說,大王是不想聽本鳥的高見良策了?
大王乜了鸚鵡一眼,強忍住怒火說,聽,你快說吧!
鸚鵡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大王,本鳥有一條錦囊妙計,保證大王和所有雕鸮爺們的困擾迎刃而解。
說吧。大王有史以來如此大度地對待一個弱智禽獸。
如果能讓眾禽獸都患上自慰癥,它們只需少量進食都不感覺餓。
何謂自慰癥?大王似乎很有興趣。
這個,自慰癥嘛——鸚鵡故意停頓了一會兒,自慰癥就是,通過反復不斷地灌輸禽獸們生活在有史以來最幸福的時代,將來的生活會更加幸福,別處的禽獸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讓它們產生幻覺,忘記饑餓、寒冷,內心里生長出拒絕和排斥懷疑、痛苦、不滿、反抗的激素……
灌輸,誰來灌輸,我的話它們早就不信了?大王問。
本鳥來啊!
你?大王看了鸚鵡很久,仍然不敢相信。
放心吧,大王,本鳥人世間、禽獸界都混過,什么鳥沒見過?實話告訴大王吧,本鳥早已掌握了灌輸的技巧,大王就放心吧,保證能夠完成任務!
你說說,你為什么要幫我?大王仍然有疑慮。
大王,您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大王似有所悟,點了點頭。
起初,禽獸們很排斥鸚鵡的宣傳灌輸,都罵它睜著眼睛說瞎話,一點自由都沒有,餓得皮包骨頭了還幸福?
鸚鵡不惱不怒,不厭其煩地告訴大家,它剛剛才從外面回來:外面的禽獸一個個都被鎖在籠子里。它指著大象說,別看你塊頭大,照樣鎖在鐵籠子里!那些老虎啊、獅子啊,就更別說了,要多慘有多慘!至于生活,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天天喝西北風,連西北風都喝不飽,一個個餓得骨瘦如柴,哭著喊著要來咱們陰陽山喝西北風……
沒想到,外面的禽獸如此凄慘!
陰陽山說不大,其實也不小呢,只要不亂說亂動,串個門、鉆個洞的自由還是有的。
哎,西北風多難喝啊!
還不能可勁喝呢!
鸚鵡抓住時機,帶領大家不停地唱吟陰陽山的美好生活和大王的英明領導,還有明天的陰陽山將是想吃什么有什么,想娶幾個老婆有幾個老婆的極樂世界。鸚鵡還時不時地告訴大家,陰陽山禽獸們過去的日子也十分凄慘。它說,你們爺爺的爺爺都是餓死的,都是被困在山洞里困死的……開始是大家跟著鸚鵡說,不多久,不用鸚鵡教,大家都能說了。不僅會能說,還會想象爺爺的爺爺的悲慘生活以及外面的禽獸盼望進入陰陽山的焦急樣子。大家想象更多的是吃山珍海味、娶無數個老婆的極樂世界。多爽的生活啊!它們無比興奮。
鸚鵡的灌輸起到了作用,禽獸們想到自己的祖先、外面的同類如此不幸,比起它們,我們生活在天堂呢。不知什么開始,陰陽山上的禽獸們不約而同地滋生出優越感、自豪感,而且,這種優越感、自豪感越來越強烈,強烈到無法抑制。
生活太好了,撐得難受。大象一邊慢呑呑地啃樹皮,一邊說。
就是,走路都走不動了。梅花鹿搖著頭說。
你瞧瞧,我伸個懶腰,在地上打個滾都沒誰管。黃麂說。
你這算個球,我昨天還去了山那邊呢。兔子說。
鸚鵡王看到此情此景,高興得合不攏嘴,它拍著鸚鵡的腦袋說,看你平時呆頭呆腦的,整起禽獸來還很有一套啊!
鸚鵡謙虛地笑了笑,大王,讓您再見識見識。
只見鸚鵡將雙爪往上一揚,大喝一聲,唱!
剎那間,所有禽獸都張開了嘴,一起高唱《我們的生活比蜜甜》。
接著又唱《大王的恩情比海深》。
唱畢,鸚鵡又把右爪一揮,大聲道,誦!
狐貍走上前來,帶領眾禽獸誦讀《山外的兄弟,回到陰陽山的懷抱吧》。
別讓它們老唱老念了,到時候不餓都喊餓了。大王對鸚鵡說。
不會的,唱幸福歌誦幸福詩是讓它們忘記饑餓和痛苦的最好方法。它們會在歌唱誦讀中把自己想象得要多幸福有多幸福,要多美滿有多美滿。您瞧瞧,它們一個個多么陶醉啊。
大王仔細一瞧,可不,一個個嘴角都流著長長的享受的涎水,一張張臉上滿是滿的快樂和幸福。
作者簡介: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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