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作者:贠靖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題記
時至白露,炎夏漸行漸遠,一個清清爽爽的秋天就來啦。清晨草木凝露,涼意漸顯。在一抹涼意中,最易讓人生出幾多惆悵來。
有人說“白露滿地紅黃白,棉花地里人如海”,在屈原的《離騷》中也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詞句。古人素有采露烹茶的習俗,秋露如珠,晶瑩剔透,朝飲墜露,夕餐秋菊,實乃人生一大快事哉。而我卻無心享用這秋天的美景美味。
“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站在秋天的窗前,我又想起一個叫白露的女孩。
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雙如水般會說話的眸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偎在媽媽的懷里,仰起臉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我看到,她的眸子里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閃動。我不忍打擾了她那童稚般的寧靜,轉(zhuǎn)身欲離去,她說,叔叔,您瞧這星星多透亮呀!我回過頭沖她笑了笑。
從鄰居們口中,我知道了小姑娘叫白露,和她媽媽剛搬來不久,就住在7號樓一層靠東邊的一套小房子里。
白天白露媽媽騎著單車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擺擺手就轉(zhuǎn)身騎上車急匆匆離開,據(jù)說是在一家超市上班。學校離小區(qū)不遠,平時放了學都是姥姥去接白露回家,在院子里見了人很少說話,只顧了低頭急匆匆地走路,偶爾遇到熟人,抬頭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院子里的人從來沒見過白露的爸爸,有人猜測他們會不會是單親家庭,不然做爸爸的也不會這么長時間不來看女兒。
這天,一個陌生的,看上去有些消瘦的男子頭上戴頂藍色的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急匆匆地朝7號樓一層東戶走去。過了一會,那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那男子好像說要看女兒。白露媽媽說,你走吧,她沒你這個爸爸,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小區(qū)里的人踮起腳遠遠地朝那邊瞅著,有人想過去勸勸,卻又站著沒動。
又過了一會,白露媽媽推著單車,低頭騎了過去。有人看到,她的臉上似乎有剛哭過的淚痕。那男子緊跟其后,將帽檐壓得低低的,低頭急匆匆地追了過去。
過了幾日,白露媽媽拉著箱子,姥姥抱著白露從院里出來,走到大門口,白露媽媽抬起頭,朝站在那兒的鄰居們點點頭笑了笑。白露也朝鄰居們招了招手。
聽說,怕那男的再找來,她們就搬到北邊去了。那邊地理位置偏了點,但房租能便宜不少。這祖孫三,看上去挺可憐的,那女的也不容易,遇上這樣的男人真夠倒霉的。有位鄰居說,他認識那男的,以前是開服裝店的,生意做得蠻好的,后來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癮,家就敗光了,連房子也抵了出去。又說,那男的剛從里邊放出來,就來糾纏白露媽媽,想要一起過。
這位鄰居說,那天他路過超市門口,那男的見白露媽媽從里邊出來,就了沖過去,跪在地上,拽著白露媽媽的衣袖痛哭流涕,說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白露媽媽一句話都不說,甩開他騎上車走了。沒想到他又找到了小區(qū)里。狗改不了吃屎,這種人,就該讓他嘗嘗失去家,失去老婆孩子的滋味!
白露和媽媽、姥姥搬走后,那男的再沒來過小區(qū)。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區(qū)里的人大概已經(jīng)忘記了7號樓一層東戶曾租住過一對母女,帶著一個老太太。
機緣湊巧,半年后,我在醫(yī)院碰到了白露,但她已不是先前那個漂亮的小姑娘了。我是去醫(yī)院探望一位生病的同事,在住院部的樓道里碰到白露的。她偎在姥姥的懷里,頭上戴著一頂針織的帽子,遮住了半邊臉。孩子看上去臉色蠟黃,嘴唇干裂,但她睜開眼,如水的眸子里還是閃爍著亮晶晶的光點。
我已經(jīng)走過去了,看到那熟悉的亮晶晶的眸子,我心里一震,腳步停了下來。我轉(zhuǎn)過身,仔細打量著,是白露和她姥姥。孩子這是——我嘴唇動了動,走上前去,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腦瓜。她眨著眼,盯著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白露姥姥扭過臉去,肩膀顫抖著,抬起皴裂的手指,擦著眼窩。姥姥不哭,白露仰起臉瞅著姥姥,伸出骨瘦如柴的小手,吃力地夠著姥姥的臉頰。
身后傳來輕輕的抽泣,我回過頭,是白露的媽媽站在樓道里,手里捏著一張揉皺了的處方單,嘴角咬出了一道白印。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
終于,白露媽媽忍不住哭出了聲。我扶著她在連椅上坐下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我才知道白露患了肺癌,已進入晚期。我看了一眼,孩子的肚子鼓鼓的,不停地咳著,看上去很是難受。或許是化療的緣故吧,孩子的頭發(fā)、眉毛幾乎都掉光了。有一陣子,呼吸有點困難,似乎有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上不來,姥姥就低下頭用嘴去吸。白露媽媽哭著掏出紙巾遞給姥姥。
走的時候,我掏出口袋里的幾百塊錢遞給白露媽媽,她說了聲謝謝,推開道,用不著了。說著,泣不成聲。
過了幾天,我和小區(qū)里的鄰居一起去醫(yī)院看望白露。孩子一直在重癥監(jiān)護室,只能隔著門上的玻璃窗看一眼。她穿著條狀的病號服,躺在架子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白露媽媽說,遵照孩子的意愿,剛剛簽了眼角膜捐獻協(xié)議。她希望孩子的生命能換一種方式得到延續(xù)。
白露的爸爸也來了,在孩子的祈求下,媽媽已原諒了爸爸。他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邊的樓道里,手捂著臉,一直在哭泣。
一年后,我在街上偶爾遇見白露的爸爸和媽媽,他們肩并肩,手牽著一個小姑娘在散步。聽到白露媽媽和我打招呼,小姑娘轉(zhuǎn)過臉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愣了一下,長大了嘴巴:白露——
這是妞妞,白露媽媽莞爾一笑,眨眨眼睛,我頓時明白了。叔叔——小姑娘甜甜地叫了一聲。我看到,她如水般會說話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我的喉結(jié)一動,眼睛濕潤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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