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倆
作者:贠靖
許衛國和馬向陽是同一年參加工作的,都是頂替退休的父輩接班進了郵電局,又分在同一個郵電所。所不同的是,許衛國要幸運一些,一進所里,就值總機,風吹日曬、刮風下雨的,不用出去。而馬向陽則沒那么幸運了,被安排在鄉郵員的崗位上,送信送報紙。
那地方風大,空氣中老是浮著一層嗆鼻的黃塵,夏天日頭毒得能蛻層皮,冬天又干冷干冷的,能凍掉下巴。
馬向陽家是“一頭沉”,媳婦帶著孩子在家務地,家庭負擔比較重。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用自行車馱著百十斤重的郵件,跑完十幾個村子,還要回家翻半天地,天黑凈了才推著自行車,身子東倒西歪有氣無力地回到所里。
許衛國和所長,以及老李頭、小洛陽圍坐在營業廳的火爐前拉著閑話打撲克的時候,馬向陽已分揀完第二天要投送的報紙、信件,就著咸菜吃下兩個熱饅頭,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嚕。
小洛陽祖籍是河南的,個子不高,長張胖圓臉,一對小眼睛,大家都開玩笑叫他“小面包”,他也不惱,總是響亮地應承著。老李頭喜歡惡作劇,他見馬向陽躺在床上睡得踏實,就不懷好意地朝小洛陽遞個眼色。小洛陽心領神會,放下手里的撲克牌,躡手躡腳地走到總機前,扯下一片電報紙,在上面寫上“我是馬屁精”幾個大字,吐上唾沫,粘在馬向陽的額頭上。幾個人瞅著馬向陽笑得前仰后合,他卻眼也懶得睜,扯掉額頭上的紙條,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噥著,翻過身去,又響起了如雷的呼嚕聲。
“你們就別捉弄他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所長止了笑說。幾個人便又圍到火爐前去打撲克。
有時下大雨,山體滑坡,道路中斷,縣里的郵班上不來,馬向陽就會在所里歇上一半天。這個時候,他就磨磨蹭蹭地走到所長跟前去,掏出一棵香煙遞給所長,又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吞吞吐吐道:“所長,您看這雨一時半會也沒停的意思,我家那兩間土坯房保不齊要漏雨了,我能不能回去看看呀?”所長笑著點點頭,他就披上雨衣,一溜煙地消失在雨霧里。
“這個馬屁精哎,怕是又想媳婦的熱被窩了吧!”老李頭打趣道。下雨天沒人來掛電話,許衛國坐在總機前一個人發著呆,瞅著馬向陽一溜煙消失在雨霧里,他竟有點羨慕起他來。
后來郵電分營,所長和老李頭提前退休,按照參加工作時的業務屬性,馬向陽分到郵政,許衛國和小洛陽分到了電信。按說許衛國應該高興才對,但他卻一點高興不起來。說不清咋回事,他突然很想去郵政,而且這個念頭如火苗一般,一旦萌發,就在心底里熊熊燃燒起來,折磨得他寢食難安。他找到局里,向局長表明態度,堅決不去電信,就想去郵政,局長問為啥,他說不知道。其實,他是想圓一圓從小就埋藏在心底的那個當郵遞員的夢。局長有些為難,但架不住他軟纏硬磨,就讓他自己想辦法找人調換一下。許衛國便買了兩條煙,找到馬向陽,要和他調換。馬向陽說:“我倒無所謂哈,只是你要想清楚嘍,與電信相比,在郵政工作蠻辛苦的嘞!”“這我知道的啦,你就成全了我吧!”許衛國祈求道。
就這樣,許衛國如愿分到了郵政,馬向陽歡歡喜喜去了電信。
多少年后,許衛國回想起來,還對當初在郵電所工作的那段時光有幾分留戀。
馬向陽因工作踏實賣力,如今已調到縣電信公司當上了副總,許衛國幾經輾轉,最后落腳到了郵政速遞公司,每天忙得灰頭土臉,但任務老完不成,每月拿到手的工資所剩無幾,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老婆也三天兩頭甩臉子,抱怨他當初不該自討苦吃,放棄電信的輕松工作和優厚待遇,調換到了郵政。
這幾天,老婆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催促他去找找馬向陽馬副局長,看能不能把電信公司每個月給用戶郵遞話費詳單的業務給承攬過來,不然完不成任務又得扣工資。許衛國嘴上答應著,卻遲遲未見動靜。
要說,一個被窩里滾了十幾年,老婆心里明鏡似的,他是抹不下那張臉皮。所以老婆也就不催他了,給他保留點男人的顏面。
這天,許衛國送快遞回來,洗得干干凈凈,換上一身新衣裳,過來轉動著身子問老婆:“咋樣?丟不丟人?”老婆稀奇得睜大了眼:“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哈?!”他說:“快去收拾收拾,給裝上一袋山果哈,我要去縣里一趟嘍!”“哎——”老婆趕緊點點頭,他總算是開竅嘍,下定決心啦!
許衛國推上自行車,正準備出發,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汽車喇叭聲和雜沓的腳步聲,緊跟著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呵,老伙計,你這是要去哪兒呀?”許衛國抬頭一看,馬向陽手里拎著兩瓶酒站在面前,笑嘻嘻地瞅著他:“咋的,不歡迎啊?”“哪里,哪里,馬副總,你這是——”許衛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芭叮蚁聛頇z查工作,順便過來看看你這老伙計,咱倆一起喝兩盅!”馬向陽說著把酒遞給愣在一邊的許衛國,朝里邊喊道:“嫂子——給弄兩下酒菜!”
晚上,關上門,馬向陽和許衛國兩個人圍坐在營業廳的火爐前,拉著閑話,一杯接一杯碰著盅,爐火映得兩個人的面頰通紅。許衛國的老婆在一旁給他們看酒,他擺擺手說,你去忙吧,我們老哥倆許久不見,說說掏心窩子的話。
許衛國問“小面包”現在混得咋樣了,馬向陽夸贊道:“你甭說,這家伙還真不賴,剛競聘上支局長,去年還評了勞模嘞。”許衛國瞪著一對發紅的小眼睛,動情道:“你是副總,得多關照著點他,都是一個所里出來的?!?/span>
馬向陽說:“那是自然嘍。”他站起來,端著酒盅,打著嗝,盯著許衛國:“老伙計,你看著我,我問你,那件事你有沒有后悔過?”許衛國搖搖頭。馬向陽又問:“那你還拿不拿我當兄弟?”許衛國又點點頭?!安粚Γ阏f的不是心里話!”馬向陽擺擺手:“那你遇到難處為啥不來找我?你說,你為啥不來找我?”許衛國結結巴巴道:“我不是怕……”“怕啥子嘍?還非得我來找你呀!”馬向陽說著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啁了。許衛國翕翕鼻子,也端起酒盅啁了。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馬向陽抬頭瞅了一眼許衛國,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了下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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