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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染楓林醉

作者：藍石

　　王峰背著雙肩包，站在桓仁長途汽車站的出口抽煙，目光一眼不眨地盯著出站口的人流。桓仁是山城，十一黃金周剛過，這里的天氣就明顯轉涼了。寒風在街道上打著卷兒旋轉，與之一道旋轉的是地上的落葉，但不是枯葉，而是黃中帶綠。一定是風的原故，夭折了它們原本就倉促的生命。它們像沒有活夠似的掙扎著，一次次把自己掀上天空，仿佛想要重新飛回到枝繁葉茂的樹干上去。地面干凈、行人稀少，就連出站口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也不覺吵嚷、咋咋呼呼。這在東北的小縣城中是不多見的。王峰的身邊零零散散或站或坐著幾個中年婦女，她們嗑著瓜子，手里拿著木牌、宣傳冊，相互嬉笑打鬧，看樣子她們是推銷旅館、飯店、出租車的。

　　李婷從出站口拉著拉桿箱慢悠悠地走出來，她把墨鏡推到額頭上，看見王峰正在沖她微笑，就歪著頭問，“什么時候到的？”王峰看了眼碗上的手表，“沒多一會兒，也就比你早到半個鐘頭。”

　　王峰伸手攔了輛出租車，“這么點路走著去吧。”王峰沒有搭話，拎起李婷的拉桿箱，放在后備箱。兩人一前一后坐在后排，“師傅，去隨園賓館。”王峰說。

　　出租車開動起來。王峰的手輕輕觸碰到李婷的手。李婷看見后視鏡里出租車司機的眼睛，手往自己的身體處挪了挪。在紅綠燈轉彎處，王峰順勢抓住李婷的手，緊握著，李婷沒抽動。過了會兒，李婷的頭緩緩靠在王峰的肩頭上，眼睛微閉，人顯得有些疲憊。

　　王峰讓出租車停在隨園賓館的大門前，結了賬，下車。王峰告訴李婷在原地等他一小會兒，李婷問為什么？王峰小聲說現在住賓館，每個人都要出示身份證，特別麻煩。說完，王峰拉起李婷的拉桿箱，“我去登記，然后微信告訴你房間號。”李婷點點頭。

　　王峰辦理完入住手續，中年服務員又讓他在攝像機鏡頭面前照了相，才遞給他房間卡。王峰在電梯里發給李婷房間號428，然后，匆匆開門進了房間。王峰洗了把臉，正要漱漱口，李婷推門進來了。王峰雙手捧住李婷的臉迫不及待地親吻起來，同時，身體推著李婷一步步向床前蹭去，兩人撲倒在床鋪上。李婷說，“你去拉上窗簾。”

　　“外面是空地，沒人能看見。”

　　 “那也不行，我有心理障礙。”

　　王峰不得已爬起身，嘩嘩兩把，草草拉上窗簾，房間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咚咚咚，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王峰拉窗簾的手僵在空中，“誰呀？”

　　“服務員。”

　　“什么事？”

　　“請你房間里的客人到樓下登個記。”

　　“一會兒就下去。”

　　 “公安局有規定。快一點呀。”

　　王峰躺在李婷身邊。

　　 “要不我們換一家賓館住。”李婷說。

　　 “我們每次來都住隨園，別的賓館又不熟。沒事，大不了我在隔壁再給你開間房。”

　　 “真夠麻煩的。”

　　 “現在是管得嚴。”

　　王峰拿著李婷的身份證騰騰騰跑下去開房，中年女服務員頭也不抬地說，“必須本人下來辦理。我們也沒辦法。”王峰想發火，又覺得人家說的沒錯，是自己忙昏了頭。只好打電話叫李婷下來。這么一通折騰，兩人的情緒大受影響。李婷開完房，王峰要回房間，李婷說，“走吧，現在的時間正好，我們今天可以先去望天洞轉轉。”王峰想想也是，只好垂頭喪氣地在李婷的拉拽下，無奈地出了賓館的旋轉門。

桓仁望天洞

　　望天洞是旱洞，比百里開外的本溪水洞名氣小許多。兩人之前去過，但不是每次來都去。洞里大自然的景觀蔚為壯觀，鐘乳叢生，晶瑩剔透，曲徑通幽，像個迷宮，霓虹燈姹紫嫣紅，如夢似幻，但也有些顯得俗氣。里面人不多，只有幾個看上去像是小型老年旅行團的隊伍，零零散散，導游也顯得心不在焉，只是一直提醒他們注意安全，千萬別摔跤、跌倒。盡管里面幾乎沒有水，但依然陰冷潮濕，他倆來時包里都帶了棉衣，但由于是臨時決定，出門時只穿了外套。其實入口處有出租棉大衣的，但李婷覺得這種大衣誰都穿，不干凈，膈應。她不租，王峰再怕冷也不可能租，畢竟他是男的。王峰就說，“要不我們出去吧。”李婷覺得大老遠的來都來了，臨陣脫逃，顯得自己太嬌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就說，“走吧走吧，凍不死人的。”開弓沒有回頭箭，進去了就沒有回頭路，五千米的長路，巖石陡峭，王峰一路拉著李婷的手，生怕發生磕碰，兩人只能哆哆嗦嗦的踽踽前行，沒有稍作任何的停留，話也很少說，頂多到了某處小有危險的地帶，王峰在前面會提醒一句，“當心點”或“看著點腳下，路滑”。出了洞口，兩人長出一口氣，想不到竟都大汗淋漓，就忍不住相視笑了起來，心情也隨之好了許多。

　　山頂上的空氣很好，王峰坐在木板搭就的涼亭上抽煙、散汗，李婷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出神。此時正是夕陽如橘，紅彤彤的夕陽映在起伏的山巒上，層層疊疊。從王峰的角度看過去，李婷的剪影凸凹有致，王峰的雙手忍不住從后面輕輕摟住李婷的腰肢，李婷轉過頭，兩人深情凝望，嘴巴與嘴巴糾纏在一起撕咬。直到那些老年人吵吵鬧鬧地從洞口出來，兩人才摟肩勾背地往山下走。

　　 “王峰，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

　　王峰笑笑，不語，頭看向山崖的一側。

　　“我說話你聽見沒？”李婷在王峰的腰上掐了一把。

　　“不著急，好飯不怕晚。”

　　“再不著急，你同齡人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你怎么跟我媽似的。”李婷伸手打王峰的頭，王峰故意縮起脖子躲。

　　 “我媽說的和你一模一樣。真的，不騙你。”

　　“我是為你好。”

　　“這句也像我媽。”

　　 “你這人討不討厭吶！不理你了。”李婷甩開王峰的手，獨自走在前面，但并不像生氣。

　　兩人拉開一小段距離，一前一后。過了一會兒，王峰追上來，與李婷并排。李婷的手機響了，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掐斷，放回皮包里。

　　 “宏偉怎么樣？也沒有更上一層樓的意思？”

　　“你們不是常聯系嗎？”

　　“我們通電話都是聊一些同學之間的事情。誰會不識趣打聽別人的仕途啊。”

　　 “好像有點眉目吧。他這個副處長當了也四五年了。不知道，我也不關心。他一心往上爬，一周都回家吃不了兩頓飯。但在外人眼里，人家可是個愛崗敬業的好丈夫呢。”

　　 “你也是勤儉持家的好妻子呀。”

　　 “戲誰不會演。只是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最清楚。所謂冷暖自知。王峰，這些年，宏偉沒少照顧你的生意吧？”

　　“那是，尤其是生意剛起步的時候。萬事開頭難啊。但話又說回來，咱也不差事，我從沒虧待過宏偉，該給的一分不少。”

　　“宏偉說他只收你的錢放心。你們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好搭檔。”

　　“你是想說我們狼狽為奸嗎？”王峰笑了。

　　“你這么理解也行。”李婷也笑了。

　　“一會兒去哪里吃？”王峰問。

　　“去好再來吧，真正的當地農家特色。”

　　王峰點點頭。好再來飯店他們之前也去過，離望天洞大概得兩公里，是一段不近的距離，但由于此時是在風景區，路上行人不多，景色也不錯，加之兩人一年不見，就決定走著去。等他們到了好再來，天已經擦黑了，正好趕上飯點。飯店不大，兩人找了個離空調近的位子坐下，讓服務員開了空調。幾個中年婦女圍坐在一起，看樣子像是附近村子的鄰居，她們一邊嗑瓜子一邊仰著頭看電視。電視機就架在她們的頭頂上方，呈四十五度角，此時正在播放一部韓國的言情電視劇。

　　他們點了菜，王峰建議喝點白酒，山里冷，驅寒，當然也有久別重逢慶祝一下的意思。李婷摸了摸摞在身邊墻角箱套里的啤酒，的確涼，甚至有些拔手，才表示同意。李婷平時不喝酒，更不愛喝白酒，嫌辣。王峰自作主張地要了瓶當地的鐵剎山酒，一斤裝的。服務員端上來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王峰說，“這家的牛肉餡蒸餃太好吃了，簡直一絕。每次和你定下來來桓仁的時間，我就開始想他家的蒸餃吃，饞的直流哈喇子。”王峰舉杯，“來來來，我倆喝一杯。餃子就酒，越喝越有。”杯子不大，六錢的。李婷一皺眉，也干了，舌頭吐出來抖動，像蛇的信子，一只手還不停地扇著風。

　　隔壁的包房傳來一陣鬧鬧哄哄的劃拳聲。服務員又端上來一盤紅蘑炒土豆片特色菜。李婷夾了一口，面露喜色，“我可愛吃他家的紅蘑炒土豆片了。我在北京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紅蘑，又鮮又嫩，老板娘的手藝也好。這個菜北京也有，但就是不對味。”

　　一直搶著說話的幾個中年婦女突然安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電視劇，嘴巴半張著像是很饑渴的樣子，目不轉睛。王峰和李婷的目光不得不別扭地追隨她們望向電視機。此時，電視劇中的男主角正在漫天飄雪的寒風中給女主角暖手，女主角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小口小口地抿著。男主角凍得呼哧帶喘，兩腳輪換著在地上跺，但臉上的笑容暖暖的。其中一個婦女突然大聲喊了句，“哎，死鬼，你快出來！”一個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紅著眼睛，趿拉著鞋從里屋包房跑出來，“怎么了？出啥事了？”那個婦女眼睛繼續盯著電視機，一只手準確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你看，你看看人家，對自己老婆多溫柔，多體貼。”

　　其他幾個中年婦女憋不住地捂嘴笑。

　　“你怎么知道是他老婆不是情人呢？”男人漠然地看了一眼電視機。

　　“你他媽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當然是老婆了，這個電視劇我都看過無數遍了。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跟條公狗似的，四處亂搞。”

　　男人自知理虧，抽了口煙，“操，等老子有錢了，對你比他還溫柔呢。”說完，扭頭就走。

　　女人拉了一把，沒拉住，“等你他媽的有錢了，愛找多少小三小四我不管，但有一點，錢必須老娘把著。”

　　“好嘞，就這么定了。”

　　包房圓桌上的男人們一個個醉醺醺的，臉色通紅。男人重新坐下，一臉的不耐煩，“喝喝喝，繼續。老逼娘們，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凈瞎雞巴琢磨。”

　　王峰和李婷偷笑。大廳里重又變得喧鬧。王峰把一塊紅蘑夾起來，悄悄送到李婷張開的嘴里。李婷眼神溫柔地看著王峰，慢慢咀嚼，一臉的幸福。兩人舉起杯，王峰想與李婷喝交杯酒，李婷看看周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她手中的酒杯還是鐺地與王峰碰了一下。兩人微笑著，一飲而盡。

桓仁野蜂蜜與野山參

　　王峰洗完澡，蓋著被子的身體露出光溜溜的肩膀，躺在床上抽煙。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出李宏偉的名字。王峰騰地坐了起來，一只手停在空中，猶豫著接還是不接。李婷穿著白色睡袍推門從洗手間出來，帶出一大團熱氣，她的頭發濕漉漉的，還迎空抖了抖，香氣襲人。王峰一根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另一只手抓起手機給李婷看。李婷撇了一眼，沒吭聲，繞過王峰，走到床的另一頭，掀開被子，躺下。王峰這才撳（按）下接聽鍵，“喂，宏偉。”

　　“睡了吧？”

　　“剛睡著，就被你吵醒了。又喝多了？”王峰打了個哈欠。

　　“沒有沒有，就是有點大。”

　　“這不一個意思嘛。”

　　“抱歉，這么晚了。”

　　“你跟我瞎客氣什么呀哥們。”

　　“有個事，睡不著，想跟你說說。”

　　“什么事這么嚴肅，說吧。”

　　“唉，是李婷。昨天我們又吵了一架，今天早上她收拾收拾東西就走了，怎么都攔不住。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王峰看一眼李婷。李婷面無表情地伸手越過王峰的身體，從床頭柜取過來自己的手機，調成靜音，倚在床頭看起了微信。

　　“你在聽嗎？”

　　“在，在。為什么？”

　　“能為什么？還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發現吧，每年一到這時候，她就特別愛發脾氣，稍不如意，甩袖子就走。打電話也不接。過幾天又悄沒聲地回來了，跟啥事都沒發生過似的。我問她那幾天去哪了？她就說，去閨蜜家散散心。”

　　“我聽說有一種抑郁癥，是季節性的。有的春天發作，有的是秋天，也有的在冬天。”

　　“抑郁癥發作雖然有季節性，但人家平時也是挺抑郁的。我們家李婷平時樂呵著吶，對我對兒子都好，知冷知熱的。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五六年了。唉，你知道的，我一天到晚為了這個家奔波，我也是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啊。可她還……有空你找機會勸勸她，趕緊回家好好過日子，別鬧了。”

　　李婷在手機上打游戲，面無表情，兩只手忙碌的不停著，像是他們的聊天與她無關。

　　“你放心，但，現在太晚了，明天吧。明天我打電話給她。”

　　“咱們是老同學，又是多年的好兄弟。這種事，我也只能跟你說說。好了，你休息吧，不打擾了。”

　　“你也睡個好覺。”

　　王峰放下電話，身體仍然靠在床板上，沒動，眼睛怔怔地看著虛空的角落發呆。李婷的頭在王峰的懷里拱了拱，雙手抱住王峰的肩膀，見王峰沒有反應，抬起頭，她的嘴唇紅紅的，像一團火。王峰扭頭點了根煙，深吸一口，吐出大片大片的煙霧。

　　“你能不能不在房間里抽煙，嗆死了。”

　　王峰不說話。

　　“你不接不就完了嗎？又沒人逼你。”

　　“睡吧。有點累了。”王峰摸了摸她的秀發。

　　王峰躺下來，李婷也順勢躺下。王峰為李婷掖掖被角，兩人的身體平躺著，若即若離，眼睛望向天花板，手都放在被子外面，有一搭沒一搭地牽著。房間里寂靜無聲。等王峰心緒平靜下來，發現李婷已經睡著了，伴著輕微的呼嚕聲。

楓林谷霧凇

　　第二天一早，王峰打電話叫了頭天去望天洞的出租司機，來賓館接他們。去楓林谷。這是兩人每次來桓仁必去的景點，甚至是他們大老遠分從兩地匯合，奔赴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縣城的最重要理由。他們像每次來一樣，買了票，先是興致勃勃地從景區大門，一路順著石階和木板搭就的棧橋爬山，來到望楓亭。這里是半山腰，地面平整，視野開闊，是看楓葉最好的角度，正好也可以喘口氣，歇歇腳。

　　李婷憑欄遠眺，漫山遍野的楓葉，在風的吹動下，連綿起伏，遙相呼應。李婷一副心馳神往的迷離神情，久久不愿離去。楓葉的美不在于越紅越好，而是要紅的有層次感，要有黃的銀杏、綠的杉樹的搭配映襯，如果還有藍天白云的點綴，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李婷不拍照，起碼在王峰面前不拍，是王峰不讓拍，他怕大大咧咧的李婷萬一哪天不小心讓李宏偉看見她的照片，不好解釋。盡管李婷一直聲稱她回家就馬上把手機拍的照片儲存到電腦里，她的電腦有加密，任何人都看不見，但王峰還是不放心。她不想兩個人一年才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待個三五天，而讓王峰一整年都過得提心吊膽的。所以，她只是在王峰走神或者轉彎處，總之得離開他的視線，才快速梳理好發型，用手機給自己拍幾張酒窩甜甜的照片，留個念。李婷長相的最大特點是她的酒窩，和一對細長的眼睛，彎彎的，看上去很喜慶，有時候也略顯憂傷，經不起風雨般的脆弱。王峰說她長得像韓國人，李婷抗議，說她可是原裝的。的確，王峰說過，韓國女人只有整的漂不漂亮，沒有長得漂不漂亮。

　　王峰坐在石凳上，翹著腿，抽煙，無所事事，東張西望。他在等路過的電瓶車，然后，他們找個空位子，坐上去，上到另一座山的山頂，那里有霧凇。隔著山脈，離老遠就能看見遠處凝霜的霧凇，白茫茫霧蒙蒙的，一片連成一片，錯落有致，像是只有神仙才配出沒的駐扎地，云霧繚繞，如夢似幻。每一次他們都要待上很長一段時間，即使走下來，李婷也總要不停的回頭張望，王峰只能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眼睛一眼不眨地盯著地面的臺階，生怕一腳踩空。直到霧凇遠離他們的視線，李婷的心才會平靜下來。陽光耀眼，落滿楓葉的石徑，像五彩的碎片，亮晶晶的，閃著奇異的光，踩上去松軟、彈性十足，也有些于心不忍。

　　王峰和李婷挽著胳膊，相互依偎，一只手插在對方的衣兜里，路上游人不多，稀稀拉拉的。“王峰，我們這是來桓仁的第幾年了？”

　　王峰楞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

　　“嗯，六七年吧？”

　　“到底幾年？”

　　“嗯，記不清了。這個重要嗎？”

　　“當然重要。這說明你和我在一起時間久了，厭倦了。起碼是失去了最初的新鮮感。”李婷站下來。

　　“怎么會呢，你們女人考慮問題真是莫名其妙。雖然我們在一起六七年了，但，每年我倆只在桓仁聚個三五天，時間加起來，都不超過一個月。我們還相當于處在熱戀期呢，別瞎想。”王峰用胳膊肘使勁，想拉著李婷，李婷沒動。

　　“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說真的，王峰，我每年都盼著我們在桓仁相聚的日子，盡管這只是屬于給平淡乏味的加那么一點調料，但日子總算是有了點盼頭。我知道我這么想很可憐，甚至可悲，但我需要，真的需要。”李婷的神情很嚴肅，王峰看著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前面的石階下有人在拍婚紗照。一個攝影助理模樣的小姑娘在維持秩序，“抱歉，請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王峰和李婷閃在一邊的楓樹旁。王峰掏出煙，點上。“又抽。”李婷站在他的逆風的方向。穿著白色墜地婚紗的新娘在攝影師的擺布下，搔首弄姿，王峰能看見她凍得瑟瑟發抖，甚至能看見她身上起的一層層雞皮疙瘩。新郎也是一身白西服，雙手抱著羊絨大衣，隨時準備給新娘披上。

　　“大冷天的，純粹自己找罪受，圖什么玩意呢？”

　　“羨慕吧。”

　　“我還嫉妒呢，至于嗎我。”王峰不屑地哼了一聲。

　　李婷掏出一張報紙，坐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

　　“哎，你們當初在哪兒照的婚紗照？”

　　“三亞。那時候我們也沒什么錢，但想一想一輩子就這么一次，還是去了。”

　　“誰說一輩子就一次，有的人一輩子結四五次婚呢。”

　　“誰結婚的時候會像你這么想？你這人怎么這么惡毒。”

　　王峰笑了。

　　拍婚紗照的人終于走了。王峰和李婷繼續往下走，兩人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下，站住，不約而同地笑了。王峰三下兩下爬上去，巨石嶙峋，但不高，頂端很平坦，一個人坐在上面很舒服，不咯屁股。“還記得嗎？我就是在這塊石頭上把情書給的你。你當時一個人坐在這里，雙手托腮，眺望著對面山上的紅葉，若有所思，做純情狀。”王峰拉著李婷的手，拽她上來。

　　“是啊，你傻乎乎地跑過來給宏偉當信使。”李婷坐在曾經的位置，刻意擺出當年的姿勢，最后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搖頭苦笑。

　　“那時候，我們剛上大四。”

　　“那次我們一大幫同學出來玩，是你起的頭吧？”

　　“表面是我，其實是宏偉。他想向你表白，又怕被拒絕，就想挑個浪漫點的地方，烘托一下氣氛，我就組織大伙兒一塊兒來楓林谷了。我們大清早天還沒有亮就從本鋼學院出發了，中午才騎到。但楓林谷真的很美很幽靜，每次來都會有新的感受。我簡直愛死這里了。”那次來楓林谷，王峰寫了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

　　那些紅楓妖嬈多姿

　　漫山遍野

　　但所有這些美

　　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你的素顏

　　恬淡，清雅

　　你飄飄白衣

　　如夢似幻

　　可惜

　　你不屬于我

　　也許永遠不屬于我

　　但

　　這只是也許

　　也許

　　還有另一種也許

　　這不是你出的難題

　　但答案攥在你手里

　　但他當時并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多年后，他往宏偉家里打電話，李婷接的，宏偉不在，出差了。兩人聊了很久。聊到動情處，王峰聲情并茂的把那首詩朗誦出來，李婷被他深深地打動了，這才有了之后兩人每年一次楓林谷的約會。

　　“上學的時候，他處處壓你一頭。你只是他的小跟班，你是不敢跟他競爭的。”王峰笑笑，“宏偉知道你也喜歡我，為了阻止你開口，就故意讓你來送情書，你卻把這當成了是他對你的信任。宏偉一直都很有心計的。當時，我還以為是你給我寫的情書呢。”

　　“要是我，你會接受嗎？”

　　“說心里話，我當時更喜歡你一些。你記不記得，我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答應的宏偉。王峰，你想想，當初我要是嫁給了你會怎么樣？”

　　“此時此刻，在楓林谷約會的就換成你和宏偉了唄。”

　　“去你的，惡不惡心呀你。”這么說時，李婷并不生氣，反而上前一步，挎住了王峰的胳膊，“王峰，如果我現在要是想嫁給你，你會娶我嗎？”

　　“李婷，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種假設有意思嗎？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嘛。”王峰抓住李婷的手，輕輕揉搓著，“我倒是希望一輩子跟你約會下去，一直到老，相互攙扶著在楓葉叢中漫步，那一定會很有意思。”

　　此時，一群鴿子呼啦啦地在楓林中穿梭、飛翔，霞光滿天。兩人停下腳步，手挽著手，許久沒有說話。

妖嬈楓林谷

　　王峰和李婷在房間里做愛。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兩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王峰頗不情愿地停下來，是他的女朋友張薇。王峰的頭轉向床頭的另一側，調整了一下呼吸，才接聽電話。

　　“干嘛呢？”

　　“在賓館，正準備睡覺呢。”

　　“怎么我一打電話你就要睡覺？在家里你什么時候這么早睡過？”

　　“這不是在外地出差嘛，忙一天了。”

　　“你啥時候回來？”

　　“還得幾天呢。”

　　“太好了，我正好這兩天有空，我去桓仁看看你。老公，你不是說那里深秋的楓葉很漂亮嘛。”

　　“我來這里是工作，哪有功夫陪你呀。”

　　“白天我可以一個人在景區玩呀，晚上我們一起喝冰酒。你去年出差帶回來的蔡龍麟冰酒挺好喝的，我要你帶我去他們的酒莊喝，那里的氛圍肯定更浪漫。”

　　“大老遠的，又待不了幾天，忒麻煩。”

　　“你什么意思？我不嫌麻煩，就這么定了。我明天下午到。”張薇“啪”地在電話里親了王峰一口。王峰看看李婷，李婷在玩微信，沒有理他。王峰也“啪”了一聲，但聲音很小，更像是咂巴下嘴。張薇又響亮地親了他一口。王峰沒有回應。

　　“咦，你屋子里是不是有別人？”

　　“怎么可能呢。”

　　“你出差的時候不是最喜歡在電話里這樣嗎？”張薇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

　　王峰趕緊躡手躡腳地下地，來到洗手間，輕掩上門。

　　“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老公，抱抱。我想要。”

　　“明天給你。好了，啊，別鬧了，我還要起早呢，早點忙完工作，好去接你。”

　　“那好吧。晚安，老公。”

　　“晚安。”

　　撂了電話，王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李婷的身子轉到另一側。王峰在李婷的臉上親了親，李婷沒有反應。王峰伸手抱李婷，被李婷用胳膊肘一把推開。王峰點上一根煙。“去廁所抽去。”

　　王峰沒有理會。煙頭的火光在房間里忽明忽暗。王峰輕嘆口氣，“唉，我這是圖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圖什么，但你自己也不知道嗎？”

　　“好好好，我去廁所抽。”

　　王峰、李婷站在桓仁長途汽車站的進站口的護欄旁，兩人都穿著來時的打扮。

　　“別送了。她快到了吧？”

　　“沒事，不著急。”

　　“好好跟人家過日子，別瞎折騰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

　　“感覺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嘛，一口一個老公叫著。”

　　“現在的年輕人，哪分得清老公和男朋友的區別。”

　　“王峰，咱們當初可是說好的，等你結了婚，我們就不能再這樣了。”

　　“我這不是還沒結婚嘛。說老實話，我這輩子是不會結婚的。結婚有什么意思？”

　　“很多人過得挺好的呀。一輩子恩恩愛愛，甜甜蜜蜜的。”

　　“恩恩愛愛，甜甜蜜蜜，這哪像是過日子，聽上去都肉麻。”

　　“那愛情你總是相信的吧。”

　　“相信，我當然相信愛情。但愛情能談一輩子嗎？到頭來還不是得結婚，這是個死循環。我們只能在里面繞來繞去，循環往復。”

　　“不跟你說了，我得走了。”

　　“再見。”

　　李婷過了安檢機，但始終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王峰默默向出站口走去。出站口周圍還是那幾個嗑瓜子的中年婦女，手里照例拿著牌子，說說笑笑。

　　張薇走了出來，張開手臂，王峰微笑著迎上前，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完）

　　原載《天津文學》2018年第6期

　　注：本文為2017《航空畫報》? 鞍與筆文旅工作室全國主流媒體、知名作家桓仁行桓仁采風作品展之24

　　作者簡介：藍石，天蝎座。詩人、作家。在《今天》《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花城》《天涯》《芙蓉》《大家》《青年文學》等發表過大量中短篇小說，部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愛誰誰》《那么那么遙遠的青春》《中年期》，中短篇小說集《溫習生活》《朋友一場》《但總有人正年輕》，詩集《藍石的詩》等。首部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甫一出版即被《長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同時全文轉載，被稱為“中國新時期第一部為個體戶作傳的長篇小說”。2016年出版的《中年期》再次被《長篇小說選刊》轉載。現居北京，自由寫作。

藍石在桓仁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