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驕傲
作者:倪章榮
一、父親讓我驕傲
上午九點,沉默兩天的手機叫我了,是居委會打來的。命運之神沒有網開一面,我父親于今天凌晨三時在市第三人民醫院去世。
你問問他們,什么時候火化,我們過去。母親小聲對我說。母親如此深明大義,讓我有點小感動。
居委會回答說,遺體已經拉到殯儀館,不允許家屬前往。而且,我們都是隔離觀察對象,是不能出門的。
疫情期間都是這樣,并不是只針對我們。我安慰母親說。母親什么也沒說,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測,從她臉上看不到太多內容。
兩天前與父親視頻的時候,我便感覺到情況不妙——父親聲音微弱、表情痛苦,盡管他始終在向我微笑。這兩天一直聯系不上父親,打電話到醫院,要么沒人接聽,要么是我們會全力救治之類的廢話。我擔心父親,我害怕不好的消息,我心猿意馬,寢食不安,我無時無刻不在為父親祈禱。可我愿意相信父親不會死,父親是個堅強不屈的人,新冠病毒打不倒他,何況還有那么多醫術高明的醫生和不少效果明顯的神藥。然而,父親卻死了。父親的死讓我很悲痛,我懵了,很久才回過神來,我淚如泉涌。我父親就這么死了?我從此就沒有了父親?為什么命運對我們如此殘忍?馬上就要高考了,我本想以一張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讓父親開心一次……
悲痛之余,我多少有點欣慰,我父親林大為死得并不轟轟烈烈,卻也光榮無比。一個多月前,父親的正面形象便出現在網絡和電視屏幕上。我父親是自愿者,他每天都騎著那輛破舊的電動車在大街小巷穿梭,免費為醫務人員、居家隔離者和需要援助的人提供服務。父親對這份沒有任何報酬的工作特別上心,天不亮便出去了,有時凌晨兩三點才回家。不知哪個自媒體或許就是父親所在的自愿者組織吧,拍了父親救助一個因父母住院而流落街頭的小女孩,并將她送到救助站的故事,讓一些媒體記者采訪了父親,父親平生第一次上了電視,上了網絡頭條,受到了級別不低的政府部門的表揚。父親對此很是快意,對我母親說話聲音也高了不少。可惜,疫情期間,沒有人與父親分享快樂,除了我時不時說上一兩句,爸爸,你好上鏡呢,爸爸,加油之類的話之外。
父親的死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父親參加志愿者之前曾經征求過我和母親的意見,父親說,這樣的關鍵時刻,他不能袖手旁觀,他要勇敢地站出來。一向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沒有興趣的母親,這次一反常態堅決不同意父親去做志愿者,母親說,你自己要找死沒人攔你,別連累我和素素。母親說得理直氣壯,有一股子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領導架式。父親似乎就要屈服了,是我站出來為他據理力爭,才給了他底氣,讓他敢于對妻子的軍閥作風說不,順利成為一名光榮的志愿者。
父親用新冠病毒為自己的生命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盡管這個句號畫得太早了一些。他才45歲,對于不少人來說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
在我的心中,父親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是一個愛憎分明、滿身正氣的好市民;在母親心目中,父親幾乎一無是處,我常常聽她報怨父親窩囊、無能、沒文化、沒品位,父親在母親面前也一直唯唯諾諾,好像他們之間相差好幾級似的;在街坊鄰居心目中,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就不說吧,反正這兩年父親和他們也沒有多少聯系。
我母親是外地人,因來這座城市讀大學而愛上了這座城市。她與我父親結婚完全是為了留在這里,這一點,母親的表達從來都是干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我父親出生在城郊,他父母都是菜農,與我母親確定關系之時正趕上拆遷,為了多分一份補償款,我母親大學畢業不久便匆匆忙忙嫁給了我父親。母親與父親談婚論嫁的時候,我父親已經進入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在保衛科的干活。那時的父親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經常帶上漂亮又有文化的我母親在親戚、朋友間穿梭。那應該是父親這輩子最瀟灑風光、最輕松快樂的時刻。我母親的確有幾分姿色,身材苗條,五官漂亮,尤其那雙丹鳳眼,我不能昧著良心說她不迷人,但遠沒到沉魚落雁的程度。母親一直覺得嫁給我父親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尤其是她考上一家不錯的事業單位之后,那是在我兩歲的時候。據我父親說,開始的時候,他與我母親還是恩愛的,他們手拉手向著幸福美好的明天前進,可后來就步伐不一致了。
我覺得母親過于自戀,不就是長得好看一點,拿了一張大學文憑,找到了一份穩定工作嗎?這樣的女人天下多的是,我父親又不是社會渣滓,雖然長得不夠高大帥氣,卻也精神抖擻,朝氣蓬勃,況且我父親還當過兩年兵——盡管只是在省內,還保留一些勇敢、執著的軍人特質。以我父親的工作加上拆遷戶的條件,找個比我母親還要漂亮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可能。而當時我母親在一家私企打雜——還是父親托人幫她找的,前途渺茫。我覺得,我母親嫁給我父親一點也沒有委屈她,反而是我父親成就了我母親。我父親沒讀過大學,并不代表他不愛學習、沒有文化,據我父親說,他高中時成績在班上中等偏上,考個三本應該沒問題的,可惜在考試前一天患了感冒,高燒39度,讓他發揮失常,與大學擦肩而過。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我腦海里刻下了熱愛學習讀報的光彩形象,他常常在家里談一談他的學習心得或對國內外重大事件的看法,教育我要做祖國需要的好孩子。當然,聽眾只有我一人,母親是不屑聽父親說什么的。
父親不只是說,他更注重做。居委會和小區的居民沒有幾個人不知道我父親樂于社會活動,在我們小區周圍,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會有我父親的身影。不管是學雷鋒還是滅蚊蟲,我父親幾乎從沒缺席。父親不會理發、補鞋、磨刀、修自行車,便在一邊換水、擦油、打掃垃圾;遇到重大節日和重大活動,拉橫幅、貼標語,我父親也總是忙前忙后;鄰居的燈泡不亮了、水管漏水了,叫一聲“大為兄弟”,父親立馬就過去;誰家出了事,我父親總是沖在前面。記得有一次,我們小區三棟一個叫小青的女孩傍晚時分離家出走,父親跟著小女孩的親人們找了一個通宵,終于在一個橋洞里找到了小女孩……父親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他疾惡如仇、見義勇為的故事更是有目共睹……
然而,母親一直對父親的表現視而不見乃至不屑一顧。
二、父親的霉運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運氣一直不佳。
我還不到四歲,父親便從他為之驕傲的國有企業下崗了,父親是被改制改掉的,改掉的不止父親一人,可父親從此便走了霉運。母親對父親被單位改掉憤憤不平,堅決要求討個說法,被父親拒絕了。父親的理由是改制是市政府主導的,不能給政府出難題,再說,單位在改掉父親之前還批準他加入了黨組織,街道和居委會已經答應為他安排工作,應該知足了,不要到時候雞飛了蛋也破了。
窩藏廢!母親指著父親的鼻子狠狠地罵道。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爾后,這個詞語便常常從我母親口中飆出,讓父親無言以對。
我上小學后才明白窩囊廢這個詞語的意思,明白之后,我堅決不認同母親對父親作如此定義。我父親不是窩囊廢,我父親很勇敢,很積極向上,很男子漢,他分明就是老師口中的正能量。
父親離開國營企業之后被街道辦安排當了一名治安員,父親與其他三名治安員一起負責一條街道的治安維持、衛生檢查以及轄區內一家菜市場的保衛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責任重大。比原單位的工作要復雜得多,也重要得多。父親這樣對我和母親說。父親還說,他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喜歡與群眾打交道,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大場面……
父親早上八點上班,七點半之前他要把我送去幼兒園。除了休息日,每天,我和父親都要經過他管轄的那家菜市場前面,每次,父親總是要停下他的電動車,對無證擺攤人員進行一番清理。有少數菜農或市民不愿在菜市場內租賃攤位,因為那需要交租賃費、管理費、稅費之類,他們總是趁市場管理員沒上班前將蔬菜、水果、魚蝦、鞋襪之類的東西弄到(或挑或推)街上叫賣,好多年來都是如此。自我父親擔任這個職務之后,情況大為改觀。開始的時候,這些人還不把我父親放在眼里,拒不服從我父親管理,我父親沒收了一些小攤販的挑子、推車,罰了他們幾次款之后,他們便不敢放肆了。有一名姓黃的魚販子,蠻橫極了,經常在菜市場門前無證擺地攤,賣一些據說是剛從河里打起來的魚,生意很好,市場內的攤販意見很大,可管理人員拿他卻沒辦法。一天清晨,父親送我去上學,照例在菜市場前面停了下來,父親徑直走到老黃的魚攤前,嚴肅地命令他:立即離開,否則我不客氣!老黃埋頭給顧客剖魚,看也不看我父親一眼。父親再一次警告他:馬上離開這里!老黃仍然不理睬我父親。我父親忍無可忍,飛起一腳,將老黃的魚攤踢得七零八落。老黃操起剖魚刀就要砍向我父親,我嚇得一聲驚叫,可父親面不改色,指著老黃大聲說,我是在執行公務,你今天要是敢動刀子,我就把你送進監獄!不信你試試看!老黃被我父親的氣勢唬住了,乖乖收起魚攤,滿眼含恨地離開了。后來,老黃再也沒有在這條街道賣過魚,據說他轉到一條偏僻街道去了。一段時間之后,街道兩邊的小攤販見了我父親,就像發?女見了公安,一個個東躲西藏。菜市場內的攤主都說我父親有魄力,為他們做了一件大好事,街道辦還給父親發了張獎狀,上面寫著“街道治理積極分子”。父親將獎狀貼在大廳里,我看見一次便驕傲一次。
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因為一件見義勇為的事情丟了工作。沒錯,父親見義勇為不但沒有受到嘉獎,反而丟了工作。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父親休息,他本來是帶我去游動物園的,經過菜市場門前時,他本能地停下車,看看街道兩邊有沒有非法小攤販。街道上很空曠,只有一個賣老鼠藥的老頭,父親走過去吩咐他離開,老頭很聽話地走了。父親正準備離開,突然看見一個穿花衣服的小青年拼命地向這邊跑來,他身后不到100米兩個警察正奮力追趕。小青年跑到我父親跟前的一剎那,父親伸出左腳,小青年一個趔趄栽倒在地。我當時就站在父親身邊,我看見父親伸出腳的時候,露出了勝利的笑。警察很快趕過來抓住了這個在公共場所斗毆的小流氓,然而,由于小流氓倒地時,眼睛磕到了地上的一根鐵釘,血流滿面。警察立即將小流氓送到醫院。可是,小流氓右眼還是壞了。小流氓的家屬以我父親故意傷害他人身體向公安報了案,父親被抓進了公安局。不過,父親在公安局只關了三天。我母親沒有袖手旁觀,她找了大學同學賈律師,還找了街道辦,律師和街道辦負責人找到公安局,說我父親并非故意傷害而是協助警察抓壞人,這個事故并非刑事案件而是民事糾紛,于是我父親被放了出來。
父親被公安局放了出來,可他的噩運也開始了。小流氓家屬將我父親告上了法庭。要求我父親承擔醫療費及巨額賠償金。盡管父母(主要是我母親)找了不少人,也請了律師,最終,我父親還是敗訴了。父親賠償小流氓85萬,加上醫療費、律師費差不多花去了100萬。我們家雖然是拆遷戶,可除了兩套房子,現金其實并不多,好在有一套房子出租,加上父母這幾年的工資節余,總算把這筆款子付清了。從那時候起,我便沒有看見母親在家里露出過象樣的笑臉。
賠了巨款還不是最糟糕的,更大的噩耗是,我父親被街道辦辭退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父親像個突然沒了娘的孩子,兩眼發直地癱軟在沙發上,我母親也驚得好久沒回過神來。母親拽著父親去到街道辦,街道辦給出的理由是,受害者家屬不依不饒,告到了市政府、省政府,還說要去北京上訪,要求開除我父親工作,讓我父親負刑事責任。街道辦領導無可奈何地說,我們也是迫不得己,林大為同志主觀愿望是好的,可是,客觀上他畢竟對別人造成了重大傷害,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情發生在他不上班的時候,他也沒有執法權。上面考慮到了林大為同志的主觀愿望和平時表現,才沒有讓他負刑事責任。我母親說了很多很多理由,可是,無法改變我父親的命運。父親幾乎是一言沒發,只是離開街道辦時對母親說了一句話,小姜,走吧,組織上已經決定了,說再多也沒用。我母親叫姜知書,父親一直叫她小姜。其實母親不過小父親四歲,可能是處對象的時候叫慣了,后來不好改口了吧。
回家之后,母親剝去了文化的外衣,又是摔東西,又是罵臟話,什么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最后,母親以命令的口氣對我父親說,你去上告,去勞動仲裁,這是民事糾紛,與你的工作有什么關系?他們不能辭退你!如果街道辦不讓你上班,就天天待在那里不走!父親仍然是一聲不吭,一臉的淚水,樣子很無助。我拉著父親的手說,爸,你就聽媽的,去上告。
父親含著淚對我說,好女兒,不是爸爸不想上告,不想仲裁,而是這些都沒用的。上級已經決定了,要是我們去鬧,除了給組織添麻煩,只會換來更壞的結果。
母親像看動物園的動物一般看了父親很久,這次,她沒有罵父親窩囊廢,她只是說,林大為,誰他媽的給你取了這么一個名字,他這不是在糟蹋漢字嗎?!
我不懂為什么我父親的名字會糟蹋漢字,但我認為母親憤怒的根源在那100萬元人民幣。100萬對于我來說,概念并不清晰,我只知道數目很大。我對母親說,媽,你別罵爸爸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母親看了看我,咬牙切齒地說,你懂什么,我們家被他毀了,毀了!
我們家會不會毀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親很冤枉,很委屈,現實太殘酷,對我父親太不公平。他是個好人吶,他愛母親,愛我,愛這個家,愛他熱愛的一切。
聽到父親丟了工作的消息,菜市場好幾個攤販找到我父親,為他鳴不平,鼓動他去上告;父親的同事也認為街道辦這樣處理很不地道,要父親找些親戚朋友去街道辦鬧事,給他們增加壓力,讓街道辦收回辭退決定;我奶奶當時還在世,聽到這個消息,拄著拐杖來到我們家,要求我父親去找上級組織,你不是有組織嗎,去找組織啊,咱們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奶奶氣憤地說。
父親對我奶奶說,媽,我知道我闖禍了,害了小姜,害了素素,害了這個家。可是,這就是組織的決定,我怕鬧下去后果更嚴重,對家庭的傷害會更大……
奶奶說,你都這樣了,還怕什么?你要是害怕,我陪你去!
三、還是霉運
我父親終究還是誰也沒去找,更沒有到哪里去鬧,他默默地去到一個離家比較遠的私營企業當了一名保安。父親知道家里已經沒有了積蓄,靠母親一個人的工資是無法維持一家三口生活的,一個大男人也不能靠妻子養活。開始,母親無法接受父親這份工作,要父親再去找找,可父親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更好的,母親沒有再說三道四,只是臉色很不雅觀,就像老師看著老考不及格的學生時的神情。父親上班是兩班倒,一班12小時。
第一天去私營企業上班時,父親滿臉愧疚地對母親說,小姜,以后素素就要你多操心了。母親沒有任何表示,她對父親一直以來都是缺少回應的,發生賠款、失業事件之后,更是不愿和父親說話了。父親又對我說,素素,聽媽媽的話,我上夜班的時候就可以接送你了。
看著彎在電動車上的父親的背影,我哭了。
我過生日那天,輪到父親上夜班。上午,父親陪我逛了植物園,在玩具店給我買了一個我特別喜歡的多拉A夢。媽媽中午有應酬沒有回來,她在電話里說,已經在肯德基為我訂了生日晚餐。
中午飯是在家里吃的。父親給我做了他最拿手的油淋雞和紅燒桂魚,還有咸魚茄子煲。父親做的飯菜真好吃,也難怪家里的飯總是他在做。他去當保安之后,我不得不經常吃母親做的飯,說實話,母親做的飯很難吃。下午,父親帶我去了公園,我們騎馬、坐過山車、在湖里劃船,我玩得很嗨。這也是賠款、失業事件之后,父親最開心的時刻。快五點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父親還要去上班,慌忙說,爸爸,我們回去吧,你要去上班了。父親的晚班從晚上7點開始到第二天早上7點結束,從家里到單位騎電動車至少要一個小時。父親笑著對我說,爸爸請了同事幫我代兩個半小時的班,陪你吃完晚飯再去單位。我親了父親一口,大聲說,爸爸,你真好!父親樂得合不攏嘴,他說,我女兒過生日,我能不陪她吃團圓飯嗎?
我的生日過得很愉快,平時一臉苦大仇深的母親也露出了比較一本正經的笑容,讓我感受到久違了的家庭的溫馨。可是,這種溫暖和快樂的感覺沒有維持幾天,父親因為請人代班違反公司規定,被罰了半個月工資。他一氣之下便辭了工作。父親在這家私營企業干了不到一年,便再一次失業。
母親說,一天上12小時的班本來就違反勞動法,家里有特殊情況找人代班還要罰款,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不會找老板要補償?不給就去勞動局舉報他!
父 親搖了搖頭,小聲說,算了,我都已經辭了職,犯不著和這種人計較。這個老板白道黑道通吃,是出了名的混蛋,他怎么會跟我一個當保安的講道理?
母親冷冷地看了看父親,不再說話。
父親沒再找單位,他干起了送外賣的工作。那時候,網絡外賣業務在這個城市剛開始不久,微信可能還在外星球打盹呢,外賣員送餐全靠電話單線聯系。工作雖然辛苦,可賺的錢比當保安多不少。父親說,吃點苦沒什么,只要能賺到錢就好。
不知是不忍心父親這么辛苦,還是覺得送外賣這份工作太沒質量,母親說,要不你開車出去接點私活?
父親說,算了,無證經營的事還是不要干,我喜歡開電動車送外賣。
我們家早就買了小車,是一輛白色的“別克”,算不上豪車,但也花了20多萬。這臺車是母親的專車,父親很少使用,除非出遠門。我們出遠門的機會不多,也就每年回兩三次外婆家吧。外婆家離省城300多公里,還要走四五十里山路,每次都是父親一個人開車。我發現,回外婆家時,母親對父親特別溫柔,特別女人,又是替父親擦汗,又是為父親倒茶,一口一個大林的叫得特別勤。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對外婆一家人太好,讓母親過意不去,不得不按期返還點利息。我母親有一個弟弟,他上學的錢全部是我們家出的,外婆家的新房差不多全是我們的錢,外婆外公生病住院、一年到頭的零用開銷,都由我們家負責。因此,外公外婆對我父親對我母親對我都特別親熱,從沒把我們當外人。我不止一次聽到鄰居們說,城里人就是有錢,知書找了一個好老公,全家人都跟著享福……我不能不為我父親驕傲,我不能不激動萬分。這也是我對母親有諸多不滿卻喜歡去外婆家的主要原因。每次回外婆家,就是我父親最體面最放松的時刻,也是我們一家人最和睦的時刻。
我曾經問父親,爸爸,我們家有小車,你干嘛天天騎電動車?
父親回答說,爸爸喜歡騎電動車,習慣了。再說,這車本來就是為你媽買的,她單位離咱們家遠,工作又辛苦,不能累壞了她啊。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便很少參與社區活動了,每次出門、回家都匆匆忙忙的。我以為我的父親因為生活的打壓讓他變了,我有些失望。然而,事實證明那個時候的我很幼稚,我還沒有完全了解父親。我父親沒有變,他是蓄勢待發,他是想有更大的作為,他做好了為社會作更大貢獻的充分準備。
四、沒完沒了
北京奧運會前夕,我父親一改長時間以來的灰頭土臉和沉默不語,突然興高采烈,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好像外賣員馬上要納入公務員體系似的。他常常掰著指頭算,奧運會開幕還有多少天,火炬傳遞什么時候到達我們市,開口閉口北京奧運會。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請你了?母親冷不丁地問道。
或許是母親的話刺激了我父親或者說啟發了我父親,我父親在網上訂購了兩張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門票,他先斬后湊替我母親也買了,花去了整整一萬元。父親的目的是我們一家三口去北京參加奧運會開幕式。當父親得意洋洋地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我和母親時,我高興得在客廳里轉了十多個圈。
母親并沒有批評父親什么,只是問,奧運會開幕式門票不是早賣完了嗎?
父親說,這是內部保留票,通過關系弄出來的。
母親云淡風輕地說,八成不可靠。
父親拍著胸脯說,可靠,有兩三萬人在哪個售票點購票呢,一個星期后就會寄票過來。
一個星期后,父親沒有收到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門票,他上網詢問,人家很耐心的告訴他,正在來的路上,或許下午就收到了。可是,父親等了五個下午,依然是沒有收到那兩張無比神圣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門票。父親不得不再次上網查詢,然而,那個網站的鏈接打不開了。父親沒敢告訴我們,但是,他慌張的神色讓我都覺察到了異樣,收碗的時候還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我想,那兩張寄托了父親和我無限希望的門票很可能出了問題,母親是個聰明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她沒有問父親。
母親不問,我卻忍不住了,我問,爸爸,奧運會開幕式門票什么時候到啊?
父親一臉錯誤看著我和母親,小聲說,素素,爸爸被騙了。
這個消息對我是特別的打擊,我這幾天的夢里除了北京就是奧運,都長這么大了,我還沒去過北京呢,更沒有看過奧運,好想去那里看看。我很沮喪,可是,父親的樣子看上去比我更受打擊,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曾對我說過,他喜歡人多的地方,渴望感受大場面,相信人多力量大。錯過奧運會開幕式這樣的大場面,父親心里比我難受多了。我握住父親的手說,爸,去不了,我們就在家里看。
嗯,在家里看也一樣。父親的眼里噙著淚水,他努力將悲傷限制在眼眶里,以免家里人受到牽連。
父親突然站起來,向母親鞠上一躬,小姜,對不起,我又浪費了一萬元。
100萬都浪費了,一萬元算什么。母親冷冷地說。過了一會兒,母親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會上當受騙。
我已經報了案。父親說。小姜,我每天都會多跑幾單生意,把損失補回來。父親說完便出去送外賣了。
媽媽,你知道爸爸上當受騙了,怎么不早說?
早說有用嗎,他都已經把錢給了人家?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做這種事!要不是因為你,我才懶得和這種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呢。母親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媽,爸爸是好心,你對他態度就不能好一些嗎?
母親看著我,什么話也沒說。
北京奧運會火炬傳到我們城市的時候,老天爺卻起了妒嫉,在空中織起了一張密密麻麻的雨網,可這并沒有攔住我們父女看奧運火炬傳遞的決心。父親到學校幫我請了假,帶著我去看火炬傳遞。這是我們幾天前就商量好的,這件事我們沒讓母親知道。
父親讓我坐在他的肩上,跟著火炬手拼命往前跑。父親沒有穿雨衣,雨水將他淋得一塌糊涂。可是,父親還是越過了很多奔跑的觀眾,緊緊跟著火炬手跑。在一個轉彎處,我們離那位漂亮的女火炬手不到一米的距離,我們看到女火炬手張著大口在喘氣。我父親迅速從掛在胸前的挎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向女火炬手。不料,女火炬手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父親一下,雨天路滑,父親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父親沒受傷,我被石頭磕破了頭,血流得滿臉都是。父親嚇得渾身發抖,抱著我奔向附近一所醫院。好在我并沒有大礙,包扎了傷口,打了一針消炎藥,在醫院觀察了兩個小時便回家了。
父親很愧疚,不停地說,素素,還痛嗎?素素,是爸爸讓你受苦了……
我說,爸,我不痛了。我喜歡和你一起看火炬傳遞。其實,那時我頭還有點痛。
我對母親說,放學回來的路上,我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我告訴母親,只是輕傷,也不痛了。這也是我和父親商量的對策。
母親狠狠地瞪了我父親一眼,大聲說,從明天起,我送孩子上學!
小姜,還是我來送素素,以后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下雨我們就走路,你放心好了。
我膚淺的印象中,父親對體育和體育賽事沒有太多的感情,然而,北京奧運會所有賽事他幾乎一個不落地看了。如果有中國隊比賽,他連外賣也不送了,一定要看完直播才出門。每當國歌奏響,五星紅旗徐徐升起,我父親都會莊重地佇立在客廳,用軍禮面對電視機,淚流滿面。有時候,父親是白天黑夜都不休息,看了節目去外賣,送了外賣看節目。有一次,我看見父親的胳膊上有兩道深深的傷痕,我猜想肯定是摔傷的。我沒有問父親傷口的來歷,只是默默地在他的傷口上涂了一些藍膽水。父親滿含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里寫滿感激。
母親看父親的眼神一直怪怪的,開始我以為是她習慣性地不滿意父親,后來才想起父親之前說過每天多賣幾單外賣,將被騙的一萬元補回來的話。看起來父親是沒有遵守承諾,可這是特殊情況,在我們首都開奧運會,百年不遇的大喜事,是國家強大和人民幸福的象征。我理解父親的心情,理解他作為一個中國人在奧運會期間的所作所為。作為父親妻子的母親,應該更理解父親才是。我將我的想法對母親說了,母親愣了一會兒才問我,這些話你從哪里聽來的?
老師告訴我們的啊,電視上也不是天天都在這么說嗎?
如果電視上不說,老師不告訴我,我相信我也能理解北京奧運會與父親的關系。我沒有將這話對母親說,我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以后的好幾年時間,父親都沒有值得我要在一篇為他樹碑立傳的文章里提到的大事(我不相信父親在工作之余,不去做勇斗歹徒、助人為樂之類的事情,不在我們小區附近做,在其他地方也會去做的。由于我沒有一直跟隨父親,沒能目睹耳聞,不好隨意編造,只能等哪天搜集到線索,再行補充了)。他依然每天出去送外賣,每天接送我上下學,也幾乎每天給我們做飯、洗碗、拖地板。他寡言少語,卻對我和母親無微不至。父親與母親的關系呢,與之前差不多,缺油少鹽的,看起來也沒有惡化的跡象。不過,母親自從升了科長之后,工作更忙了,應酬更多了,回家吃飯的次數更少了,有時候甚至半夜才回來。父親對母親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對母親卻是越來越不滿了。一次,母親問起我的期中考試成績,我借題發揮,指責她不管家庭,不管丈夫,不管女兒。那次,母親的臉紅了,紅得有點跑題。是不是因為心虛我不清楚,反正沒有以前那樣理直氣壯。母親告訴我,她這么辛苦忙碌,也是為了我。現在的工作壓力大,生活壓力更大,她也不容易。我對母親的話一向都不怎么相信,倒不是認為她說謊,而是覺得我們的三觀不那么一致。
五、父親的胸襟
下面記錄的這件事,對我父親、對我們家庭、對我個人關系重大,我不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玩親親相隱的小伎倆。這件事的責任完全在我母親,它發生在我初一下學期。盡管我上這所全市有名的中學,是母親找了層層關系的結果,與父親毫無瓜葛,但我仍然堅定地站在父親一邊。
那天中午,我父親到本市五星級的青天大酒店送外賣,當他敲開803房門的時候,迎接他的竟然是穿著睡衣的我母親。我父親不傻,他覺得這事有蹊蹺,下單的手機號碼不是我母親的,點的又是兩份快餐,我母親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不應該她出現的地方。父親在母親關門的一剎那沖了進去。我父親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我母親的大學同學賈律師。父親是個男人,男人對這種事都不能一笑置之。我父親緊捏雙拳沖向賈律師,一副不打倒鬼子決不罷休的架式。林大為,你敢動手試試!母親窮兇極惡的一句喝叫讓我父親立即停止了肆意妄為。我不知道當時我父親腦子里想了多少內容,至少,他應該想到了我,想到了家庭和睦,想到了安定團結。被解除武裝的父親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雞冠花,只剩下一張生機不再的紫紅臉。父親沒有在這種老少不宜的場合呆立太久,他將僅剩的憤怒通過兩只眼睛劈頭蓋臉地噴在賈律師頭上,然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個丑陋的房間。
事情發生兩天之后,我才從小區阿姨們的口中知道這個顏色泛黃的故事。那幾天,我們小區包括菜市場,只要有人群的地方,無不有人在津津有味、眉飛色舞地談論我母親的故事,好像我母親的故事給他們增光添彩了似的。據說我們小區一位姓張的阿姨的外甥女就在青天大酒店當服務員,她親眼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有些人講述的故事明顯是生編硬造,夸大其詞,比如說我父親一腳踢開了我母親和奸夫的酒店房門,將赤身裸體的兩個狗男女揍得頭破血流、喊爹叫娘。這明顯不符合我父親的性格和人品,他怎么會為了一己私利損壞公共財物?他也不會揍我母親。有些人的故事就更離譜,簡直就是黃色小說,在這篇嚴肅文章里不便記錄。
這件事讓我始料不及,我整個人都進入了世界末日。我不知我是怎么回家的。趁著家里沒人,我倒在床上放聲大哭。我知道我母親對我父親一直不好,但我沒想到她會犯這么大的錯誤。犯了錯誤還在我面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起來了,事情發生那天她回來得很晚,回來了還一本正經地洗衣服,還督促我完成作業、早點睡覺。我突然覺得,母親與那個賈律師早就勾搭在一起了。我記得父親在私營企業當保安那段時間,有兩三次,她從幼兒園接我時已經為我買好了晚飯,回家后便匆匆走了,說是有重要應酬,每次都是半夜三更才回來。有一次,我從窗戶看到母親進了一個男人的小車,那個男人有點像賈律師。還有一天晚上,都過12點了,我起床上廁所,聽到母親房間傳來怪異的笑聲,我推開她的房門,看見她赤身裸體站在電腦前掻手弄姿,見我進來慌忙關了電腦。她邊穿衣服邊對我說,太熱了,媽媽想涼快涼快。呸!要不是父親制止,我會痛罵母親,宣布與她斷絕關系,我無法容忍她對我們父女的背叛,我不需要這樣的母親。
父親來到我床邊,他問我,素素,你怎么啦?
我盯著父親,大聲說,你還想瞞我嗎?
父親低下了頭,小聲問,你都知道了?
你當時怎么不揍扁那個壞男人?!我氣憤地質問父親。
你媽媽她不讓我揍。父親的聲音中氣不足。
你就這么怕她嗎?她都對你這樣了,你還聽她的?我告訴父親,我要痛罵母親一頓,然后和她斷絕關系。
父親忙說,女兒,千萬別這么做,她畢竟是你媽啊。不管怎么說,你是她生的,也是她養大的……
我說,我不管她是什么,她做了這種事,我不原諒她!
父親說,人都會犯錯誤的,爸爸也犯過錯誤。
我說,你犯過什么錯誤,你沒犯錯誤。就算你犯了錯誤也不是故意的。我勸父親,爸爸,她對你一直不好,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干脆與她離婚算了。
父親嘆了口氣說,女兒,你想過沒有,爸爸媽媽離婚了,你要么沒有了爸爸,要么沒有了媽媽。
我說,爸,我會跟著你的。
可是,孩子不能沒有母親啊。素素,聽爸爸一句勸,別和你媽媽計較,不管她做過什么,她都是愛你的。你不能沒有媽媽,我們這個家也不能沒有你媽媽。
我掙扎了很久,終于決定聽從父親的勸導。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了父親。我知道他愛我,愛母親,愛這個家。不過,長達兩個月時間里,我都沒有搭理母親,她找我說話,我的回應幾乎都是以單音詞為主。我沒向母親討一個說法,母親沒向我解釋什么。我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沒有提出與我父親離婚,或許是因為那個律師不準備離開他的家庭?或許母親怕離婚影響她進步?或許母親不愿打離婚官司?或許母親是為了我?……
不久后的一個傍晚,我正準備乘公交車回家(自進入初中以來,我堅決拒絕了父母接送,自己乘車上下學),我看到了一個像母親的女人進了一家西餐廳。我迅速追了過去。果然是母親和那個該死的賈律師,他們坐在一個包間里,正在喝咖啡。我忍無可忍,指著母親的鼻子罵道,你還有沒有羞恥感?你不想做一個合格妻子,也要做一個合格母親吧!你讓我鄙視!
賈律師站起來,小聲說,小朋友,你誤會了,我們來這里是為了以后不再來往。
我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不來往就不來往啊,還要先偷偷摸摸接頭嗎?
是真的,素素。母親流淚了,淚水像早就準備在那里了似的,一流便是大流量,流得滿臉滿脖子都是。
賈律師走后,母親向我倒了一大堆用歉意包裝的話串子,她那些話我沒有聽進去多少,只記得她說她也不容易,很累很辛苦很無奈。我回應說,再多的理由你也沒有背叛我們的權利。母親輕輕吐出一口氣,說,素素,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你就能理解媽媽了。
母親這句話讓我很氣憤,看到她淚跡來干的臉,我還是壓低了聲音,我說,你要是不愛我爸爸,就別和他結婚;你要是不愛這個家庭,就別生下我來。我告訴你,我長大了也不會做出你這樣的事來!
后來,母親是否還與律師藕斷絲連,是否又有了新的外遇對象,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更加地消瘦了沉默了。
六、父親的原則
我上初二還不到一星期,奶奶便去世了。
奶奶去世后,她名下的一套房子和一個小門面很快被我父親三兄妹處理了,我們家分到了一筆不小的錢。拿回房款之后,父親突然想到了他母親還有一個青花瓷瓶,是明朝時期的。父親懷疑被我大伯藏匿了,奶奶與大伯的房子相鄰,平時就在一起生活。父親立即趕到我姑姑家,動員姑姑與他一道去找大伯索要青花瓷瓶。姑姑勸我父親算了,她說,那個青花瓷瓶是清朝的,也不值多少錢。姑姑說,大哥平時對媽媽的照顧比你我要多很多,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傷了兄妹和氣。我父親認為,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原則問題,母親的財產就應該兄妹平分。他獨自去找了大伯,大伯承認青花瓷在他家里,但那是母親贈送給他的。父親要大伯拿出奶奶送他青花瓷的證據,大伯說證據沒有,但青花瓷是不會拿出來的。父親說,如果我大伯不把青花瓷拿出來,他就上法院告他。
父親回家之后,還對大伯獨吞奶奶財產的行為憤怒不已,表示一定要上法院告他。
母親破例用極其溫和的語氣和父親進行了一次交流,母親說,不就一個青花瓷嗎,能賣多少錢,分到你頭上又有多少?
父親回答,這不是錢的問題,他不該欺瞞我和姐姐。
母親說,既然除了哥哥你還有一個姐姐,你姐姐怎么不去爭那個東西呢?你要想清楚,是錢重要還是親情重要?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原則問題。原則問題我不會讓步的。
你姐剛才打電話給我了,要我勸勸你,不要因為這件小事傷了兄弟感情。我和你姐是一樣的態度,聽不聽隨你。
我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讓我考慮考慮。
考慮之后,父親還是將大伯告上了法庭。父親雖然怕母親,但在原則問題上,他從來都是不讓步的。當然,最終他們哥倆沒有對簿公堂。聽說是大伯的子女做了工作,讓大伯拿出了青花瓷。父親的這一行為,我開始也覺得有點過分,畢竟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啊。父親耐心細致地教育我,做人要誠實,要講規矩,要遵紀守法,要堅持原則。他說,我不是為了那點錢,我是為了原則。你大伯私藏奶奶的青花瓷就是不誠實,不講規矩,不守法紀,如果容忍這樣的行為,社會不就亂套了嗎?我覺得父親說的話句句通情、字字達理,我向父親表示,女兒支持你大義滅親的行動。
星期六晚上,姑姑打電話過來,約定第二天上午三兄妹一起去古玩市場把青花瓷處理了。我看到父親的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臉上露出了從來出現過的類似于奧運冠軍的微笑。
青花瓷賣了六萬多元,除去稅費、交易費,他們三兄妹一人分了一萬六千多元。父親回家的時候正是中午,母親正在廚房忙活,我們都以為父親中午趕不回來了。
父親揚起手中厚厚的一沓人民幣,高聲說,走,我們下館子去!
聽說下館子我很高興,我們一家已經很久沒有在外面吃飯了。母親不想出去,她說她不餓,就在家里吃碗方便面算了。我知道,父親特別想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可這些年似乎總是缺少機會。我說,媽,你是不是覺得和我們出去丟了你的人?母親看了看我,默默地與我們一道出門了。一段時間以來,母親似乎改變了不少,應酬少了很多,回家早了很多,偶爾也會在家里做做飯。盡管她仍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常常坐在家里發呆,但是,我心里比之前要好受。
父親破例在市區內坐上駕駛座,他開車將我們帶到全市最好的西餐廳,父親為我們點了鵝肝、魚籽醬,還有牛排、沙拉、紅酒、飲料,那頓飯吃了四千多元,吃得我美滋滋的。吃過飯之后,父親問我和母親想買什么東西,他要把賣青花瓷的錢全部花出去。他再次告訴我和母親,要回奶奶的青花瓷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原則。母親什么東西都不要。我也說不要買東西。
父親問我,要不給你買部蘋果手機?
我說,不要。其實,我的手機上初中才買,還比較新,我不想浪費父親的錢。
母親說,買吧,素素,買部最新款的。
我們走進蘋果專賣店,母親親手給我挑了一款藍色的最新款蘋果,花去了八千多元。
回家的路上,父親對我說,素素,你的舊手機給爸爸用吧?
我知道父親的手機已經用了五年,早就該換了。我說,爸,你怎么不買部新的?
父親說,沒必要浪費。
接下來的兩年,好像都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事情,父親依然起早貪黑送他的外賣。母親又升了一級,可還是不死不活的樣子。我呢,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不知家庭為何就沒影響到我的學習?我依然是父親最忠實的擁躉,與母親的關系也緩和了一些,她在我面前時常還會擠出一些類似于笑容的東西,盡管她的展覽離不夠熟練,但總比哭喪著臉好。
父親在我同學面前給我大大地長了一回臉,那是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
星期六下午,離上晚自習還有一段時間,我與同桌英子上街買日用品(我高中寄宿在學校)。我們走到霞光路的時候,一隊舉著幾枚某某大學招牌的三四百人的游行隊伍,高呼保家衛國之類的口號,氣勢磅礴地向我們迎面走來。隊伍走近時,我看到了走在游行隊伍旁邊的我的父親,他穿上了兩天前才買的藍色套裝,戴著一頂白色鴨舌帽,昂首挺胸,不時將拳頭高高舉起,喊出的聲音格外洪亮。父親的形象是如此高大威猛,光鮮亮麗。我興奮地向父親招手,父親也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來。由于走得太急,我將突然竄過來的一個中年猥瑣男人撞倒在地。中年男人剛剛爬起來,英子大聲尖叫,有小偷!英子裝在口袋里的手機被人順走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盜賊是誰。中年猥瑣男聽見叫聲,拔腿就跑—— 此賊顯然缺少經驗,父親和游行隊伍中的20多個大學生立即向中年男追去,父親飛一般地撲向中年男,中年男人被父親撲倒在地。他像一只精疲力竭的狗,驚恐萬分地躺在馬路邊。我父親抓住中年男人的衣領口,將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他臉上,罵了一句,狗雜種!像拎小雞一般將中年男人拎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英子被父親的英勇行為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不停地對我說,素素,你爸爸好威風!好了不起!
我驕傲地告訴她: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勇敢、正直、嫉惡如仇的父親,與報紙、電視上宣傳的正能量形象差不多。我向英子講述了我父親的英勇事跡,多少加了點修辭。
英子抓住我的手大聲說,素素,你有一個這樣的父親,真幸福!
這件事被英子繪聲繪色地告訴了班上的同學,同學們都對我投來羨慕的眼光。班主任老師從英子口中了解到了我父親的事跡,她在班會上鄭重其事地說,同學們,什么是正能量,林素素的父親就是正能量!你們長大了,要做林素素父親一樣的人!
那段時間,我在學校好風光,好自信,全因為我父親。
七、父親的證明
我清楚,我的勇敢正直的父親,其實他過得并不開心,他一直忍辱負重地生活和勞作。為了我,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更多的人。當他在我們小區、在我們街道出現時,總會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他走路時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少與他人交流。我父親也不是沒有開心快樂的時候,但是不多,僅有的幾次都被我記錄文中了。父親付出了那么多,奉獻了那么多,犧牲了那么多,可是,卻沒有得到理解和肯定。父親的職業生涯中,僅僅得到過街道辦的一張獎狀,表彰他清理菜市場有功。可那張獎狀似乎少了一點分量與權威性。這么多年的教育和耳濡目染,讓我能夠準確地分辨出好與壞、對與錯、真與假、高與低。我熱愛我父親,我崇敬我父親。我為父親惋惜,我甚至以為父親這輩子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被時間之河淹沒了。我發憤讀書,因為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我:一定要考上一所好大學,給父親長臉,讓父親開心。我欠父親很多,包括我母親在內的不少人都欠我父親很多。
新冠疫情發生后,父親把自己交給了志愿者組織,交給了抗擊疫情的偉大事業,沒日沒夜地為需要幫助的人提供服務。不管多累,父親都是快樂的幸福的。父親知道新冠病毒的厲害,他自覺與我和母親隔離,在家里也戴著口罩,盡量不與我們接觸,買了菜就放在廚房里,做好了飯就出去——從來不與我們一起吃飯。偶爾,他會忍不住告訴我一些讓他感動和感動他的故事:一個小孩的笑臉,一聲母親的謝謝,一位老人的稱贊,一對向他求助的外地夫妻……最讓我父親感動的當然是媒體的采訪,他坐在電視機或電腦前看到自己的鏡頭,聽到自己的聲音時,那份愜意,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準確的詞語去形容。美中不足的是,因為疫情,父親不能與街道、小區居民和熱愛他的群眾互動。我力挺父親做志愿者,因為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特別想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站出來,我也知道對于父親來說,這是一個向組織、向鄰里、向更大的區域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父親好酷,他在新冠毒魔肆意的時刻向全世界證明了自己,也照亮了我陰霉重重的心,可他的生命卻丟失了。
我和母親到殯儀館領回了父親的骨灰。我們排了兩個小時的隊,連母親都沒有叫累。母親在接到父親骨灰盒的一剎那,有幾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滾了下來。回家之后,我和母親共同為父親設立了靈位,我看到母親站在父親靈位前,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我愿意相信,她是在愧疚和懺悔。
居委會打來電話,說要給父親申報烈士,要求我們在兩天之內整理一個父親的生平資料,他們申報時要參考,媒體對我父親進行宣傳報道時也需要。我決定將這些回憶父親的文字交給他們---這是我對父親最熱烈的悼念和最真誠的敬意,我知道他們不會照搬我的東西,可還是希望能有點參考價值。
英子給我發來短信:得知你父親去世的消息,我們全班同學都十分悲痛。班主任和全班同學委托我向你父親致敬,他是你的驕傲,也是我們大家的驕傲!
我問母親,如果要你評價我父親,你會怎么寫?
母親搖搖頭,輕輕說,我不想評價他。
(原載紐約《世界華文文學》叢刊2022年第一期)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中國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在《中國作家》、《芙蓉》、《芒種》、《作品》、《湘江文藝》、《湖南文學》及《領導者》、《二十一世紀評論》等香港、美國、東南亞中英文期刊發表文學和文史作品200余萬字。著有《邪雨》、《紅色引擎》、《許佳的夜晚》、《去和爸爸過年》、《舊鬼》、《在軍營里成長》、《1976年的秋天》、《陪葬》、《溫床》、《無毒蛇》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五權”與“三權”》、《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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