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戲骨
作者:贠靖
巷子里的人都說侄女小秋蕓長得像年輕時的祖母,一對烏黑油亮的粗辮子,白潤光潔的小臉蛋,毛茸茸的大眼睛,加上棱角分明微微上翹的下頜,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跟祖母似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
娘說,不光長相神似,那眼神和說話的語氣也一模一樣,分明就是祖母托生轉(zhuǎn)世。
我們閻家的高祖爺是光緒年間的貢生,在書院門的國子監(jiān)讀過書,后來參加“秋闈”,中了“舉人”,做過一任縣令,在小南門陜甘總督衙門附近的巷子里置了一處三進三開的大宅子。
后來到了曾祖父這一代,家道中落,靠做些綢緞生意貼補家用。曾祖父又打小身子骨弱,不到三十歲就染上天花過世了,家里頭一直是曾祖母當家。
祖母早年間是戲園子里唱旦的青衣。都說人間尤物是青衣,秦腔戲劇里扮相最美,唱腔最美,身段最美的當屬青衣。祖父說,“青衣是夢,是一個人的夢,也是一代人的夢。”祖父年輕時喜歡看戲,喜歡到何種程度呢,用祖母的話說,可以一日三餐無酒無肉,不可以一日不看戲。
這么說吧,有時一家人正圍坐在上房里說著體己話,一眨眼不見了祖父的人影,曾祖母就打發(fā)人到戲園子里去找,他準在那,坐在臺下的池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旋轉(zhuǎn)甩袖,邁著碎步的祖母,揮動手指,跟著輕聲地哼唱。
曾祖母家教極嚴,卻拿這個愛看戲的兒子沒轍。本來曾祖母想給他娶一房門當戶對、溫順賢淑、能相夫教子的大家閨秀做正房夫人,不料這個不著四六的逆子,竟看上了一個唱青衣的戲子。
這件事在曾祖母這兒指定是沒得商量,她怎能容忍一個輕浮的戲子大搖大擺地邁進閻家的大門。曾祖母讓人放出話來:別說是老祖宗不答應(yīng),首先從我這你就邁不過去,這事你趁早打消念頭,想都甭想!
祖父一聽就急了,跑回家來嬉皮笑臉地祈求曾祖母成全了他和祖母。任他怎么說,曾祖母就是不吐口話。后來,祖父心一橫,就從家里搬了出來,在雞市拐東邊的巷子里租了一處房子。
這條巷子南北走向,南邊挨著柿園路,北邊是長樂坊。巷子中間矗立著一座大戲樓,有一個土夯的老戲臺,戲臺雖說是簡陋破舊了點,比不上城隍廟那邊的戲園子寬敞氣派,但也充滿了濃郁的戲曲氣息,每天都有戲班子走馬燈似的在這里演出。
巷子北頭有一座小院,門前砌有高大的臺階,迎面兩扇朱漆大門,穿過寬敞的門道,有一棵碗口粗的海棠樹。院子的主人是這一片赫赫有名的馬縣長。這馬縣長姓馬名公弢, 1897年生人,從小聰慧過人,中學(xué)畢業(yè)考入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畢業(yè)后派回陜西,先后擔任潼關(guān)、宜川、榆林縣長。馬縣長從小喜讀圣賢書,也熱衷秦腔戲曲。
聽說祖母是唱青衣的,馬縣長就把她請到家里來,唱了一段《拾玉鐲》。祖母演的孫玉姣,扮相俊美,舉止灑脫,唱腔圓潤飽滿,博得縣長大人的陣陣喝彩。從此,祖父和祖母就成了縣長家的座上客。縣長大人認識同一條巷子里的封至模先生,封先生在易俗社供職,有意介紹祖母去那里唱戲。祖母說,她就一草臺班子出身的小角兒,怕是去了要辜負了先生的抬舉,就還留在巷子里,跟著鄉(xiāng)下來的戲班子在戲園子里唱折子戲。不過,這正和了祖父的意。
有了縣長大人這棵大樹依靠,祖父便有點忘乎所以起來,叼個空,牽著祖母的手大搖大擺地回家來,不曾想到了家門口卻碰了一鼻子的灰。曾祖母讓人攔著死活不許進門,并隔著門臉譏諷道:別指望攀上一個小小的縣長就想邁進我閻家的大門,門兒都沒有!眼亮就趁早給我滾犢子,當心我給你難堪!
祖父只得牽著祖母的手灰溜溜地回到雞市拐。曾祖母雖說不讓進門,但隔段時間還是會差人給送些銀票過來,加上祖母唱折子戲掙的賞錢,日子倒也過得去。
祖母唱戲的時候,祖父就坐在池子里看戲。祖母的拿手戲是《白蛇傳》里的小青,《春秋配》里的姜秋蓮,《桑園會》中的羅敷女。祖父很喜歡《白蛇傳》游湖那一場戲。有時看高興了,也會跟著哼唱一段:寒舍住在清波門外,錢王祠畔小橋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勞玉趾訪寒微?
祖母扮的小青,靈氣逼人,臉上雪白的肌膚透出一層紅暈,說不盡的清麗絕俗。祖父看得心花怒放。歇場的時候,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后臺去,見祖母從臺上下來,撲過去抱住她就親。
祖母嚇得花容失色,慍惱地瞪了祖父一眼,氣沖沖道:你這是做甚么!臺上的司鼓、镲鈸手瞅著祖父一陣哄笑。祖父窘得面紅耳赤,站在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還是扮白素貞的香玉姐過來幫他解了圍。香玉姐笑笑說,都去忙吧,歇口氣還要上場呢!等這場戲下來,我請大伙喝桂花醪糟兒!
晚上回到他們的愛巢,祖父悶悶不樂。祖母一進門便丟下包,一轉(zhuǎn)身倒在祖父懷里,摟著他的脖子嗲聲嗲氣道:你不是要親么,我今晚就讓你親個夠。祖父沉著臉道:你不是不讓親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差點讓我下不來臺。
祖母撲哧笑了:還真生氣啦?你也不想想看,我在臺上沒卸妝,那就是小青,我能讓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親她么?那就是對角色的大不敬!
祖父眨著眼:還有這說道?對呀!祖母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虧你還是個老票友,連這個都不懂!
從那以后,祖父對祖母更加敬重。他說,雖然祖母沒上過大臺面,也沒有大紅大紫過,但她是一個真正的角兒,小戲骨。
而曾祖母允了祖母和祖父進家門,是后來祖母自己繳械投降,為閻家生了一男半女。那時曾祖母身子骨尚且硬朗,但心氣兒已大不如前。她說家里的鋪面也需要人打理,顧不了那么多了,她就想抱孫子。
曾祖母過世后祖父便做了家里的東家,柜面上的事兒他都交給掌柜的去打理,每日吃罷飯便坐在門口的槐樹下,手里端一把茶壺,翹著二郎腿,晃動著腦袋。祖母懷抱著姑姑,站在祖父身后,一只手給他捏著肩膀,一段接一段唱著折子戲。巷子里的人見了,拱拱手道,您這是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呀,娶了個會唱戲的好媳婦,坐在自個家門口就把戲給聽了。祖父放下茶壺,呵呵一樂:咱這就是瞎家雀撞了棵好谷穗!
姑姑和父親都未遺傳祖母唱戲的基因,不僅不會唱戲,也不喜歡看戲。
但到了侄女小秋蕓,卻繼承了祖母的衣缽,十六歲就考進了東門里的話劇團。小秋蕓主要演話劇,排的都是現(xiàn)代戲,有《雷雨》、《日出》、《茶館》、《紅巖》、《永不消逝的電波》。這天大嫂從外面回到家里,見門虛掩著,屋里傳出吚吚呀呀的說唱聲。她透過門縫往里瞅了一眼,見一個男的在捏住小秋蕓抬起的胳膊,給她校正姿勢,一個男的在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像似背著臺詞。大嫂當下心里就來了氣,一腳踹開屋門,上前去將那男的一把推開,氣呼呼道:大白天的關(guān)上門在屋里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小秋蕓漲紅著臉道:媽,我們這是在排戲,您進來也不敲敲門!您給我岀去,不要再打擾我排戲!大嫂聽小秋蕓攆她岀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搧了小秋蕓一記耳光。
要知道,大嫂從小到大未動過小秋蕓一根手指頭,這冷不丁地一記耳光,搧得小秋蕓有點怔了,捂著臉又臊又惱:媽您這是在干什么呀,我這是在排戲!您知道我們排的是什么戲嗎?我們排的是《大山的女兒》,您女兒我飾演的是“時代楷模”黃文秀,她從北京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后,放棄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積極響應(yīng)組織號召,毅然回到家鄉(xiāng)廣西百色樂業(yè)縣百坭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奮戰(zhàn)在脫貧攻堅第一線,帶領(lǐng)貧困群眾脫貧致富。她在從百色返回樂業(yè)途中遭遇山洪不幸遇難,才年僅30歲!小秋蕓越說越激動,沖著大嫂吼道:您,您竟然敢揮手打她!我——大嫂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好。那兩個男的都是話劇團的演員,一個飾演村支書農(nóng)戰(zhàn)山,一個飾演村主任蒙昌龍。兩人見這母女倆鬧得不可開交,便有些過意不去,勸小秋蕓到劇團去排練。小秋蕓入戲太深,推開農(nóng)戰(zhàn)山和蒙昌龍,撲到床上肩膀一聳一聳地嗚嗚痛哭起來,邊哭邊傷心欲絕地哽咽道:您竟然揮手打她!
在小秋蕓心里,角色勝過她的生命,是不可冒犯的。
吃晌午飯的時候,大哥興沖沖從門外進來,見小秋蕓哭得如此傷心,問清緣由,竟也紅了眼,跟著痛哭起來,邊哭絮叨:祖母大人,您若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我家秋蕓也成小戲骨了,嗚嗚……
大嫂在一旁撇撇嘴道:一對兒活寶,這是中了哪門子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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