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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給我開張病危通知書

請給我開張病危通知書

 

作者:青木措

 

1. 陪陪我

 

  陽光伸向高心所的每一間病房,用足夠的溫暖喚醒了病房里的心臟病患者。早晨未過,每個門里都是進進出出、擠擠挨挨的人。醫院里的熱鬧賽過早市鬧街,床位是搶手貨,一走人立馬就有人替補空床。

  嗯。來病友了!九號病房三號床位上看來又來新病人了。一男一女正推著一位老太太走進了九號病房,四處打量尋找著被安排的床位。“呶,在那!”年輕的姑娘伸手指著靠近窗戶的三號床位對男青年說。話音未落,引來房間里所有人齊刷刷的目光,病房里的人們也開始打量起這三位走進病房的人來。

  姑娘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娃娃臉,說話溫聲細語的。小伙估計比姑娘大個一兩歲,清瘦、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模樣。老太太想來是已過八十歲,滿臉的皺紋足夠泄露她的年齡,額頭上的“川”字搶了所有臉龐褶皺的風頭,有點突兀顯眼,但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兩個年輕人扶她上病床時,她擺出先停止的手勢,自己慢慢從輪椅起身先是翻看了幾下病床上的被子和枕頭,臉上顯出一種鄙夷的神色。停了停,還是示意讓兩個年輕人扶她上床,舉手投足間總能感覺出挑剔的味兒來。當她靠坐在被子前,就開始微帶笑容地打量起這一屋子的人來,友好地用微笑和陌生人打著招呼。

  兩個年輕人從踏進病房那一步起,就一直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忙里忙外。直到中午時,忙碌的節奏緩和下來,讓這兩個年輕人稍有了一絲消停。姑娘問老太太:“奶奶,您這會兒還覺得惡心,不舒服嗎?”老太太一下子將呈虎口狀的右手支起在額頭,大拇指和無名指不偏不倚地摁放在太陽穴上,輕聲且顫巍巍地說道:“哎,還是不舒服。”姑娘讓她躺下來,說這樣會舒服些。

  護士這時端著醫療用具走進病房說:“三號病床,輸液!”于是不緊不慢地做扎針的準備:手腕上扎皮條,手背上使勁拍了拍,仔細在枯瘦的手背上找出一條血管打出一個細微的缺口。像是找到了,拿起針頭慢慢滑進了老太太手背上被皮管子淤起隆著的血管里。只聽老太太“哎喲喲”的一聲。

  “疼了嗎?”護士驚訝地問道。

  老太太一手蒙著眼睛說道:“能不疼嗎?當然疼啊!”

  護士搖著頭說道:“我的手法是最輕的,從來沒人說過疼的。”說著,一陣不知名的表情漫過她白皙的臉龐,像是疑慮,又像是無奈。

  接著又推進來一臺心電監測儀,擱置到老太太床頭柜上,又忙活起來。她示意老太太平臥,讓老太太解開衣扣,用乙醇棉球擦拭老太太的胸部,貼電片,連接心電導聯線,屏幕上心電波立即出現了。不一會兒的工夫,老太太感覺身上被七纏八裹,著實有點像木乃伊。護士走時交代:這其間不準接打手機,不準自行拆去,不準隨意翻身動彈,總而言下之意是檢測心臟的時候,要與這些線啊、脈搏傳感器什么的,相依為命。

  看著老太太被安置下來,小伙在旁休息起來。姑娘比較細致些,從帶來的紙質提袋里拿出老太太要用的喝水杯子、紙巾、洗漱用具等,一一放進了壁櫥里,輕輕地關上門,又蹲下來看看床底下,起身,一會兒的若有所思之后,轉身向老太太問道:“您這上廁所也不方便,買個尿壺吧?這樣你晚上不用去洗手間,方便些!”

  老太太躺在床上,并沒有著急回答,只有“嘀、嘀、嘀”的心跳聲和脈搏聲回應著姑娘的問題。半晌她問道:“一個尿壺是多少錢啊?”

  “大概也就是20塊錢不到吧?”

  “呦,花那個錢干啥?房子里不是有廁所的嗎?”

  聽見老太太這么說,年輕姑娘也不作聲了,坐在床尾,拿起手機滑動起屏幕來。

  無聊的人們總是將無聊釋放到手機里,這個也不失為是消遣守護病人后閑暇的方式。

  時間在無聊里匆匆而過,直到了下午。小伙和姑娘站在門外竊竊私語而后默契地互相點點頭,進門對老太太說:“奶奶,我們得回去了。”

  輸完液的老太太靜躺在床上。一聽這兩個孩子要走,顧不得身上什么七零八碎的醫學零件,猛的起身一把抓住姑娘的胳膊,剛才安靜的模樣全無,哀愁酸楚地對姑娘說:“能不能請假陪陪我啊?你們走了,我一個人咋辦啊?”

  小伙子溫和地說:“院里還有很多工作。我倆必須回去啊。”“您需要什么,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有時間了就過來看您!”

  看著兩個年輕人去意已決,挽留不住,老太太的雙手一下子從年輕姑娘袖子上滑落下來,無精打采地看起房間的天花板,最后連看都沒看一眼正在出門和她告別的兩個年輕人。

  一男一女推著輪椅沖著病房里周圍的三五個人點點頭笑了笑,走出了病房。老太太悶聲悶氣地坐在病床上老半天,眼睛直直地望著窗外,悵然若失的樣子,似乎許久才緩過神來。

  旁邊病床的病友與她搭訕著:“您的這兩個孫子在哪上班呢?”

  “哦嗯,敬老院里。”老太太想說又不想說的一句,心不在焉著。

  “您這么大的歲數了,您的兒女們沒陪您來啊?”

  “忙呢!都挺忙呢!”老太太沒精打采地又回應一句。

  病友到底還是個不厭其煩的人,不識趣地繼續尋根問底起來。

  “您是啥病啊?心臟嗎?”

  問題一波一波的,讓老太太開始覺得煩,厭惡的表情蓋過剛才略帶笑容的臉龐。

  “那您的兒女們是做什么的啊?”這一個問題問得老太太眼睛一亮,她正眼瞧了瞧臨床的老頭,像開了閘一般,滔滔不絕地與臨床的病友聊起來。

  饒有興致啊!

  “我兒子是某某地區的某某領導,兩個女兒也是領導,有個孫子在美國留學……”

  老太太說到兒女時臉上浮著幸福的笑容,說到兒女的工作職務時更是喜形于色,眾人也沉浸在老太太的這種幸福里,殷羨起來。

  條件真是好啊!領導高干啊!

  病友們聊著,其中一位望著身邊照顧自己的兒女,又說道:“不過再忙,兒女們也應該來陪著您的!”

  脫口而出的話語,打斷了老太太的那些炫耀。

  “會來的,過兩天就來了……”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轉向窗外看著街上來往的車輛上若有所思起來。

 

2.不速之客

 

  病房里的生活一如往常,醫院里倒也沒有什么新鮮事,無聊地躺著、無聊地陪坐著、無聊地搗搗手機。

  監測血壓、測脈搏、掛點滴、在安靜狀態下監測心跳……

  其他的患者做起這些倒不顯得吃力,因為有人陪護有人照顧,再與旁邊的家人親戚聊聊家常、說說笑笑,時間也不覺得難打發。只有靠窗的三號床的老太太顯得不容易,住院已有兩天,多半時候不能亂動,旁邊也沒人拉拉家常,總是靜靜地躺著,這兩天還未見一兒半女的來探視和照顧,時間想必是漫長的。

  老太太這兩天在醫院的生活,全靠著病房里的人給照應著。倒點水、幫忙買個飯、輸液時操心下,諸如這些也算是舉手之勞。至于剩下的事也只能是老太太自己去做了,洗漱、拉撒,旁人是參與照顧不了的。

  八十多歲,耄耋之年。老太太雖然精神尚可,但腿腳已不靈活,自己做起任何事來都顯得很是費勁。起身去洗手間,從床邊走到衛生間里,則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慢慢挪移、緩緩再來、舉步維艱。老太太進衛生間后,其他人就別妄想著尿急的第一時間里把老太太從衛生間里給盼出來。老太太躺到床上的過程也很漫長:先坐在床邊把一條腿慢慢抬上去,緩沖下,再把另一條耷拉在床邊的腿慢慢抬上去。要是下床,自己用瘦巴巴的雙臂撐起身子,坐起,再慢慢挪動到床邊,再下腿,整個人像極了提線木偶。

  每次看到老太太這費勁的樣子,其他人也于心不忍,總會上前去搭把手,盡快結束老太太這備受煎熬的活動過程,時不時地也順嘴問一句:“您的兒女怎么還不來呢?您這么大歲數是需要有人陪護的。”

  這會兒正趕上老太太的藥用完了。護士走進病房徑直走向三號床,告訴老太太:“三號床,今天您得去開藥了,需要繼續輸液!”正靜躺著的老太太一聽,“啊!”驚呼了一聲,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我的藥這么快就完了嗎?呃……那我腿腳不方便啊,自己跑不動的啊!”老太太嘟囔著,臉上是一副犯難的表情。

  護士說:“那你的家人還沒來嗎?”“不知道你住院啊?”

  老太太嘴里嘟嘟囔囔著:“還忙著吧,但也可能快來了。”

  “不管怎樣,今天的藥是不能停的,要不你托病房里的人給你開藥?”

  老太太聽著這辦法也可行,雙手便伸進衣服里,摸出一張醫保卡來捏在手里,環視病房里的每一位患者、家屬,又看看手里的卡,遲疑了一會兒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卡塞進口袋里。

  “我還是打個電話,等女兒來了再去補藥吧。”老太太從枕頭下摸出手機,起身,像提線木偶一樣慢慢地下床,最后把自己挪移到衛生間。

  只聽“喂”了一聲,接著便是老太太歇斯底里的吼罵聲。盡管隔著一道門和一道墻,但里面的謾罵聲還是一句句地從不嚴實的縫隙里滲出來,鉆進病房里其余人的耳朵里。

  老半天,老太太開門出來。一手捂在心口那里,一手扶著墻面,扶過病友的床慢慢地往床邊移。病房里的人關切地問了句:“您沒事吧?”老太太只是搖搖她那骨瘦如柴的手,一言不發,艱難地躺在了病床上睡起覺來。

  時間走得一點兒聲也沒有。在時間的縫隙里,它慢慢改變人們的心緒。

  直至午后,老太太情緒似乎好了些,也漸漸地和病房里的病友們閑談起來。閑談些什么呢?閑談起她年輕時的春風得意,她年輕時的大作為,聽起來所有美妙的詞不足以表達出她那時的神氣十足,還有些呼風喚雨的風采。正當她說任什么廳級干部的故事時,“嘎吱”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門口處,老太太也轉眼一瞧,一下子停止了說話。看到有人進來,老太太不知怎的,胸口疼了起來,頭也開始暈乎起來,總之,捂著心口那里開始呻吟著,看起來不舒服得很。

  病房里的閑談因陌生人的闖入和老太太突然的病變戛然而止。

  進門的兩個女人顯然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看架勢是奔著老太太來的,一進門就往三號床走去。兩個婦女,一個長得清秀,個子高挑,一個身體微胖。清秀的女人進門就對著老太太叫了聲:“媽。”胖女人一進門像極了“孫二娘”,仿佛有殺氣騰騰之勢,尾隨著前面這個清秀的女人趾高氣昂地也走進來,隨手把一個暗紅色的皮包扔到老太太的床上,微胖的身子沉沉地坐在靠近窗戶的凳子上,傲慢得讓大家都覺得不可理喻。

  病房里沒有了剛才侃侃而談歡愉的氣氛,沒有睡意的睡起了覺,沒有尿意的人走進了衛生間,只有個把好奇的人還沒有將目光從這兩個陌生女人身上移開。

  看后面胖女人那架勢來者不善啊。

  清秀女人問道:“媽,現在咋樣?”

  老太太有氣無力地搖起頭,神情恍惚地望著鄰坐在她旁邊的清秀女人,輕輕說道:“就是胸口老疼,說不了幾句話,上不來氣!醫生說……”

  “作死!”沒等老太太把話說完,坐在窗前凳子上的胖女人就這樣打斷老太太的話。

  “你就使勁作,往死里作,這么遠的糟踐我們,不消停!”胖女人的五官憤怒得變了形,蹺著二郎腿使勁地搖,使勁地破口大罵著。

  胖女人突如其來的“狂轟濫炸”,令病房里的人都面面相覷。

  正在此時,護士進門又一次催促著老太太趕緊去開藥。

  “開啥開啊,沒病裝病,盡是折騰。”胖女人在一旁又開始轟炸起來。護士驚愕地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是誰啊?哪個病床的家屬?”胖女人起身抱著雙臂,走到老太太床邊,用右腳踢了下三號病床的床腿說道:“這兒!怎么啦?”那架勢儼然已做好了“對壘殺敵”的準備,盛氣凌人得很。

  護士似乎也覺出應該不加理睬更好,轉身邊走邊說:“你們自己看,也可以出院,我們的床位也倒不缺人。”

  “哎哎,你啥態度?”胖女人如河東獅吼般沖著護士叫囂起來,可護士早已走出病房門。

  看著護士也沒和自己爭論什么,胖女人像占了上風一般得意地又坐回到凳子上,繼續使勁地搖起自己的“大象腿”。

  至于開藥的事還是讓那個清秀又嫻靜的女人完成了。她把開來的輸液交給護士,把服用藥交給老太太。老太太問道:“又開得什么藥?藥是幾天的?藥錢是多少?……”

  問題問得應接不暇,清秀女人還未來得及一一回答,胖女人像炮仗一樣又被老太太這些問題燃爆了,伸手拿起不遠處老太太的拖鞋,像擲手榴彈一樣扔到老太太的床上。

  “你就摳死,摳死還不說,一輩子就是不相信人,這么不放心你別叫我們來啊,摳下那么多錢,你帶去給自己養老送終啊。”胖女人又罵罵咧咧,比之前更為憤怒的樣子。

  病房里的人們面面相覷,憤怒沖擊著胸腔,但對于旁人的家事又都沒有吱聲,覺著沒有插嘴的必要。只能將心里的火壓制成隱形的謾罵聲:不是人!唉,真不是人!哪有這樣對自己家的老人的!

  不過這兩個女人到底和老太太是怎樣的關系呢?所有的人此時都在揣測。

  從晌午一直到傍晚,胖女人從不動手伺候,始終像個不速之客,罵罵咧咧。清秀的女人都是不怎么吱聲,默默地服侍著老太太。

  病房里各角落盡是心電監護儀的聲音,這兒嘟嘟嘟,那兒嘟嘟嘟,誰也不敢再向老太太說什么話,也不敢閑聊什么。

  窗外傳來車輪碾碎塵埃的聲音。直到太陽最后沉下去,老太太開始有點煩躁不安,動來動去。起先保持的一動不動的姿勢顯然是保持不了的。她輕聲叫著在床尾正在瞇眼的清秀女人:“春兒,春兒。”

  “嗯,媽怎么了?”

  老太太輕聲說道:“我想去趟廁所。”

  原來老太太是想要去解手,于是這個叫“春兒”的女人便扶著老太太去衛生間,不一會兒又扶著老太太走出來,邊走邊說:“要不給媽買些尿不濕吧,這樣方便些。”她對胖女人說道。

  話音未落,胖女人從凳子上“騰”地站起來,雙臂又環抱到胸前不屑一顧地說道:“我寧愿給我家寵物狗買尿不濕,也懶得給她買,浪費那個錢!”邊說邊拾起床上自己的包,挎在右肩呼哧呼哧地向門外走去,到門口轉身撂下一句:“自己那么有錢不去買,好意思用我們的錢,也不怕屁股上長痱子。”

  ……

  這個世界上,什么樣的人都有。真算是開了眼界,這是病房里所有人的心聲。

  這個胖女人是老太太的什么人啊?種種猜測在各種憤怒和嘩然中開始了。

  兒媳婦?

  女兒?

  不可能是親生的?

  總之肯定不是自己的親骨肉,簡直是來鬧心和尋仇的,反正就是不速之客。

 

3.病危通知書 

  

  這種不速之客讓她盡快離開病房是這個房間里所有人的夙愿。夙愿已成真,病房里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呢呢喃喃,竊竊私語,還有了點揚眉吐氣的味道。

  壓抑了半晌的老太太終于起身坐在病床上,長吁著一口氣。好奇又好心的人問老太太那兩位是誰?當老太太告知,清秀的女人是她的兒媳婦、胖女人是自己的二女兒時,病房里的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可思議!哪有這樣的女兒,戾氣十足。

  在老太太這樣的答案里,病房里一下子冷了場,再也沒有人說話。

  那晚的月亮始終沒有露相,躲在嚴嚴實實的云層里。早春的寒意一陣陣向老太太的被子里逼近。畢竟屋內還是有些溫度,那些寒氣趴在玻璃上中和成了濕冷的模樣。

  屋內的呼嚕聲、心跳聲在寧靜的夜里發出此起彼伏的動靜。時至半夜,失眠中的老太太實在抵不住那陣小腹里急速的來意,不得不撐起瘦削的身體,準備去洗手間。退休前退休后每天喝七八杯開水的習慣仍舊保持著,只是喝得多了,尿意也來得多,自然而然的繁瑣事也多了起來。

  因為二女兒的反對,老太太并沒有用到方便的尿不濕,剩下的日子仍得在衛生間解決問題。漫長之路,需要她亦步亦趨這樣地挪移。

  撐起身子,老太太挪移著沒肉的屁股,雙腳“噔噔”兩下落地,站起,雙腳拉著拖鞋一步一步地往衛生間挪著。似乎動靜比白天大,驚動了房內一個瞌睡輕的年輕家屬,這個好心人不嫌棄老太太弄出的動靜吵到了自己,反而起身扶著老太太去的洗手間,等待差不多十分鐘的樣子,又將完事的老太太一步步送回到三號病床邊,才去睡覺。

  再陌生的人,還是有金子般的內心。

  這社會上不愿當一塊冰冷漠然的頑石的人畢竟還是挺多,哪個角落里都有熱心腸。在這個熱心人的照應下,老太太最終如釋重負,輕松地舒出一口氣后安然躺下。

  城市的夜晚如墨,可這墨一點一滴地滲進老太太孤獨的心里。老太太躺下來并沒有睡意,此時腦海里盡是二女兒揚長而去的畫面,還有那些惡言惡語,一種情緒隱隱地爬上她滿是褶皺的臉……

  一個人孤零零地住院不是長久之計,靠病房里張三李四陌生人的照顧也不是辦法。老太太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一晚上沒合眼。這個不眠夜,到底還是要給自己孑然一身的現狀和無人陪伴的境遇謀一條出路的……

  天亮了。

  大家都照舊起來忙著吃早飯、忙著洗漱、忙著又準備檢查,唯有老太太躺在床上長吁短嘆。病友見她這般,知道她是為吃早飯而犯愁的,就示意自己的孩子也給老太太順帶一份稀飯和包子。

  早餐帶到,還如往常一樣放到老太太的床頭柜上。老太太一如從前,給整錢,給得恰如其分。她似乎沒有什么胃口,又款款躺下來。

  “奶奶,還是起來吃點吧。”病友的那孩子叫喚著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老太太慢慢起身,一副愁云慘淡的模樣,委屈巴巴地訴苦說:“昨晚沒睡好,現在頭疼。”說著打著呵欠,又想閉起發困的雙目。

  “想兒子了吧?”病友問道。老太太點著頭。

  “那打個電話,叫他盡快來陪您嘛!您這樣不是辦法……”

  老太太沒有吱聲,眼睛又盯著窗戶不放,若有所思著。        

  無盡的孤獨和等待,對一個暮年生命的傷害是深刻的。

  這時病房門又打開了,推門而進的是第一日送老太太住院的她的孫女。這姑娘又來探望老太太了。老太太看到她,一時,臉上的陰霾褪盡,掬來一絲笑容。姑娘坐在老太太身旁噓寒問暖接著開始端水、擦臉、喂飯,不亦樂乎地忙了一早上。

  病房里的人們都開始為老太太高興,還是老太太的孫女伺候得好,和她還親昵些。

  午飯時,老太太從口袋里摸出10元錢來,遞給那姑娘說是想吃點餛飩,讓她幫忙買一碗來。

  一碗?旁邊的病友聽見納悶著,只一份午餐夠誰吃呢?這是?畢竟這姑娘從早忙到中午也是滴水未進,空著肚子呢。病友心里想著,看著老太太是否糊涂了,忽略了這孩子。但是老太太毫無反應,紋絲不動地靠在被子上閉目養神起來。買來午飯她也心安理得地吃了個精光,仍然對那姑娘不聞不問。

  快到下午兩點時,玩了一中午手機的姑娘準備起身走了,老太太猛地坐起來,忽然抓住姑娘的手又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央求姑娘留下來陪著她。姑娘握住她的手說道:“下午還要上班做其他的工作任務,請不上假。”安慰道:“過幾天,得空了我再來看你。”老太太眼淚汪汪,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小姑娘匆忙地離開病房。

  姑娘還是走了,老太太如同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病床上,臉上那道“川”字紋在她白皙又狹窄的眉眼之間擰得更緊了。旁邊的病友見狀安慰道:“別難受了,您的孫女不是說過兩天來看您嗎?”

  “來看啥,估計不來了,她也不是我孫女!”老太太慪著氣說道。

  “啊!”病友很驚訝地望著老太太。

  “那她是?”

  老太太生硬地說道:“敬老院的工作人員,在院里專門照顧我的人。”

  “啊,原來如此。”

  整個一下午,老太太憂心忡忡的,把自己靜置在床上,一動不動。只有屏幕上的心電波此起彼伏。她若有所思著,眼睛里隱隱閃爍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與其說是在思考什么,倒不如說流露著點兒老謀深算的神色。

  約摸半個鐘頭,她似乎緩過神來,慢慢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燕兒啊,你忙完了沒?啥時候來看我啊?”大概是老太太的耳朵有些背,每次手機按鍵都摁著免提。

  “哎呀,我還忙呢!開會、下鄉,特別忙,你就先不要給我搗亂了啊?”只聽對方用不耐煩的語氣說道。

  “那我一個人在醫院里不行啊。”老太太又弱聲弱氣地補說一句。

  “那家里就我一個孩子嗎?你不會叫其他人去伺候你啊,真是的,煩死了!”電話里的女人也近乎歇斯底里。

  “那……”老太太還想說什么,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老太太依然把手機置在耳邊呆呆地,頭發垂下來蓋住半邊臉,那半邊臉上分明有幾滴什么閃爍其間,一會兒簌然滑落。

  此時護士又來告知老太太明天再做個檢查。看到老太太神情恍惚,手里拿著手機就叮囑道:“盡量不要打手機,這對你的檢查是有影響的,數據會不準確。還有,您的家屬怎么回事,到現在就沒有一個能踏踏實實守著你治病的。”

  是啊,吃喝拉撒洗漱吃藥已是艱辛繁瑣之事,更何況還要進行繳費、做CT、冠狀動脈造影等等檢查,誰來操心這些事呢?

  老太太收起手機,又把自己靜置在白色病床上,胳膊腿軟塌塌地搭在床沿邊,眼神又恍恍惚惚的,扭過頭只是瞧著窗外發呆。

  她似乎盤算著,尋找更合適的契機爭取到屬于自己的權利。

  護士給病房里的人測完血壓、換過點滴,正要出門時,便聽到老太太“哎喲,哎喲”的呻吟聲。

  護士緊忙走到她床邊問她:“您是怎么了?”

  “嗯,難受,心臟難受。”老太太捂著胸口,雙目虛閉著,仍然叫喚著“難受”。護士也問不出什么來,緊忙去找來主治大夫。醫生進門后先看了看她的心電監測儀,又拿出聽診器,塞進老太太心口處,仔細地聽著,又用手指撐開老太太的眼皮瞧了瞧,關切地問:“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呢?”老太太支支吾吾,枯瘦的手在她身上指出了很多痛點。醫生問她具體哪里痛,她恍恍惚惚,語無倫次,也說不上具體哪里疼,一副羸弱不堪的樣子。

  醫生詢問了半天、診斷了半天也似乎沒什么主意的,便告訴護士,讓她這會兒推老太太提前去做明天的檢查。話音未落,老太太“呼”地一把掀起被子,起身拉住醫生的手說:“大夫啊,我先不做檢查了,你先幫我下張病危通知書吧?”醫生看著眼前這位眼里充盈著凄楚淚水的老人,頓了頓,點點頭,答應給老太太下病危通知書。

  “發給誰?請說地址、姓名。”醫生問道。

  “某某市某某廳某某辦公室某某轉孫倩,由我的孫子轉給我的大女兒!”

  “好的!”醫生轉身走出病房門,護士再次問她是否愿意去做檢查,老太太搖著手說:“我這會兒好多了,明天等孩子們來了再說吧。”

  當然,老太太起初的恍惚、難受、有氣無力杳無蹤影了,若無其事地躺下來,開始小睡起來。

 

4.遠道而來

 

  火車疾馳在鐵軌上。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正雙臂環抱在胸前,滿臉怒色地站在火車上的過道里。因為兒子催得急,未買得著當天的臥鋪票,哪怕是一張硬座票。站了好幾個小時的她一臉不悅,心里嘀咕著:真是會作,今年又開始上演了,一輩子舍不得給我花幾個錢,到這會兒了,倒是第一個想起給我發病危通知書啊。

  她這樣想著,心里開始翻起一本本關于過往的舊賬:從小學到中學,從未給我開過一次家長會,從來都是很忙;我出嫁了,連份像樣的嫁妝都沒有,送來的禮錢一半被克扣,差點羞死在婆家;坐月子,她還是那么忙;我住院了,她還是忙……

  往事不堪回首啊,想起來都是令人破碎的心心念。

  越想越覺得憋屈,千萬個擰巴的思想沖擊著她疲憊的身體。

  “這次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再裝一回病。”這個女人這樣想著。

  列車像一只綠皮的大蟲子慢慢用自己狹長的身體侵占著這個城市的邊緣處。

  出站后,她迅速打的士,當車駛出火車站的時候,她瞥見了一家水果超市,是不是應該帶點什么,而不是兩手空空。可是心里莫名的火在作祟,致使她隨著出租車一路向著醫院奔去。

  此時的老太太正卸下亂七八糟的裝備,在病房門前的休息區溜達著。躺了好幾天,每次躺下來都不得動彈,骨頭都酸軟地要命。她想大女兒今天是到不了醫院的,最早也得明天了。

  她甩著兩條有點麻木的腿,雙手插在腰間扭動著不太靈便的身體,但還算是愜意,一會兒扭扭身子,一會兒踢踢腿。

  一位病友也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但行動不是太隨意,畢竟還背著儀器。老太太眼睛一亮,問道:“我一直想問這是干什么的?”那病友答道:“動態監測儀。”

  “哎這個挺好,可以隨意動彈,不像我直接算是捆在床上了,要不我也要求換成這樣的了。”老太太欣喜地說道。

  她像發現了什么奧秘一樣開心地趾高氣昂著,此時大女兒已經突兀地空降到她的眼前,弄得她一時語塞,半晌叫不出大女兒的名字來。

  只見大女兒一副福爾摩斯來破案的架勢,不顧大庭廣眾便破口大罵:“我就說,你是在作吧,沒病裝病,這不好好地在這兒活著嗎?”眼睛繼而瞪得老大,胸腔的怒火似乎有種想要燒傷老太太的節奏。

  老太太忙著解釋:“不,不是,是那個……”

  “你說,你的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想方設法地要我們輪流照顧你,那時候你就裝病。那養老院也不是挺好的嗎?你也住得起,你再折騰我們干啥……”老太太的大女兒說道。

  這些話一下子把老太太說得語塞起來,就站在那里面紅耳赤。

  一旁的人目瞪口呆,看著這個潑婦樣的女人如此出言不遜。周遭的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兒女沒個兒女的樣,除了撒潑,什么都沒干。老太太這時恨不能找條縫鉆進去,臉上的皺紋更突兀起來,一下子流下了淚水。

  “我看你就是沒事,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沒必要住什么院,你給你敬老院的小護工打電話,讓她來伺候你出院,你那養老的錢是白給那些人的啊。”大女兒又氣急敗壞地補上一句。

  “我還很忙,要忙著帶孫子,陪不了你。”說著,挎起自己的包擠出人群氣憤地揚長而去,只剩下老太太站在那里呆若木雞。所有人的臉上只剩下驚訝和不解的表情。

  一個遠道而來的人,不為親情,只為驗證。

  老太太突然感覺有點眩暈,好像狂風暴雨襲擊著她的內心!

 

5.成艷來了

 

  事實是這幾日真正來陪伴老太太的沒有誰。

  親情,這個詞,有時只出現在文字里,在現實中有時會化為烏有。

  出院的病友臨走時一個個都替老太太擔心,平時照顧慣了,要出院了倒很擔心她怎么辦。

  臨床的一個病友正收拾行李準備出院,臨走時握著老太太的手再三說道:“您呀,趕緊給兒子打電話讓他來陪您,您這一個人可不行啊,歲數大了,心臟也不太好,別大意。”

  撫慰是一種很重的東西。

  病友的囑咐一下子觸動她拔涼著的心,眼含著淚花,不住地點頭。

  又一個好心的病友出院了。

  老太太思慮了半天,又拿起她那塞放在枕頭下的手機,撥通了它。

  “嘟……嘟……喂……”老太太頓時一臉欣喜,大聲地叫著:“成艷啊,這幾天你能過來醫院陪陪我嗎?”老太太說這話的時候近乎是在委屈地哭訴,說著說著不一會兒又見她眉眼舒展開來。

  “好好好,那我等你。”掛掉電話后,老太太臉上蹭出明晃晃的火花來,那分明是一種欣喜。

  沒過晌午,病房門“吱扭”被推開了,一個婦女將腦袋探進來東張西望著,環視了一圈,最后將目光定格在三號病床上,目光鎖定這才大模大樣地走進來。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穿著很樸實,一手提著一盒特侖蘇,一手拿著些水果。走近老太太時,緊忙放下手中的慰問品,叫喚著正閉目養神的老太太,老太太高興地握著這個婦女的手,熱情起來。她倆寒暄時,病房里的每一個人又開始從頭到腳地打量起眼前這位婦女來,心中疑慮著該不是又來位“母夜叉”吧。

  婦女被老太太叫做“成艷”。自成艷來后,老太太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得到了真正的照顧和陪伴。吃喝拉撒、洗漱吃藥,成艷事無巨細。

  老太太也常把醫生給的病歷和各項報告遞給她,讓成艷看看:“你幫我看看,我看不懂,醫生說沒事兒,但我不放心……”成艷也是配合著接過去,看會兒對她說:“沒事兒,沒什么大礙,您別胡思亂想,血壓就上不去的。”

  成艷每天將老太太照顧得細致入微,病房里的病友及家屬每天看在眼里,贊賞在心里:老太太的親屬中,這個總算是個善茬,其他的都不像個樣。至于她兒子至今也未曾露面。

  一種等候,一個孤零零的蒼老。

  到醫院第六天,老太太雖然有成艷照顧,但顧盼著兒子,那憂心忡忡的樣子還是一如往常。

  成艷去取藥回病房的空閑里,在電梯里正巧遇到同一病房的家屬也取藥準備回去。那位家屬與成艷搭訕說:“老太太真有福,有你這樣的親戚,那兩天來那些人不像個樣。”

  成艷聽后,“哧”地笑了,說道:“我不是老太太什么有血緣關系的親屬,我只是她家曾經的一個保姆而已!”

  驚愕使成艷對面的病友家屬啞口無言,對于這個回答有些出乎意料。

  好奇心驅使,這個女人硬是拉著成艷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讓成艷說起老太太和這個保姆的過往來。原來成艷是老太太當領導時請的保姆,一當就是十多年。十多年中老太太因成艷照顧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很是信任成艷,也放心將自己的孩子交給成艷去操心和照顧。自己則一心撲于事業上,心無旁騖,步步高升。

  時間久了,雇傭關系漸漸凝結成了一種類似親情的關系;時間久了,雇主家的孩子對她越來越依賴,對老太太卻越來越疏遠,本有的親情中有了一種怨氣。

  “每次老太太生病,她總會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陪她,我總是去。”

  成艷低下頭說,“全當是報恩吧。我兒子也曾經給她當過司機。”

  “你這樣義無反顧,老太太也應該對你特別好吧?”那女人問。

  “哎,別提了。我兒子結婚時,老太太她來都不來,更沒有一句祝福的話啊。”

  “不過,我家窮,買不起衣服。她會把她兒女們不穿的衣服都給我的孩子們,吃不了的蔬果也讓我帶回家去,對我們也是照顧的。”成艷看著來往的病人說。

  成艷聊得一發而不可收,聊老太太的脾性、聊老太太的三個兒女、聊她曾數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及委屈。

  “那她兒女們怎么一個個像對她如仇人一般啊?”

  “積怨深了也就這樣子,數年來對孩子們漠不關心,對需求也很冷漠,你說兒女們能不埋怨嗎?”

  “對孩子從來不關心,有問題就破口大罵是常有的事。她丈夫生重病住院時,也是我照顧的,喪事也是我操心的……”

  “老太太前年不想去敬老院,想去兒女家住,兒女們都不肯啊。這中間也因此而住過好幾次院,還……”成艷沒有再說下去,像是猛地想起什么,起身匆忙進了病房。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或者明白了什么,覺得自己透露了不該透露的信息,故事里似乎充滿著詭秘。

 

6.重癥監護室

  

  每一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每一個新的日子里都沒有迎接到老太太那位惟一的兒子,但每一個新日子里,老太太憂心忡忡的樣子越發沉重,她的目光總盯著病房門。

  成艷開始覺得自己的照顧慰藉不到老太太寒瑟的心靈。總看到老太太時不時地拿起手機看看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看,飯也不怎么吃幾口了,夜晚成艷也聽不到老太太的鼾聲了,估計是整晚整晚地失眠了。成艷想勸勸老太太別想太多,可是她轉念一想,自己一個外人怎么也抵不過親情的力量。勸是勸不住的,事也是代替不了的。

  “能幫多久就多久吧。”成艷最后這樣穩穩自己的情緒及酸楚的心思。

  老太太每天照舊對成艷保持著笑容,心里卻壓抑著莫名的東西,壓得好久好久。她盼望著用一種方式打開與自己兒女這樣見或不見的局面,想要打開一個缺口來。

  太陽爬到當空的時候,老太太中午飯沒吃一口,開始昏昏入睡起來。成艷進衛生間給老太太洗襪子的時候就聽一個飄忽的聲音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成艷啊,成艷,趕緊來,我有點上不來氣了……”成艷扔下手中活緊忙跑出衛生間去看她,只見她手捂著胸口,頭發凌亂地貼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

  老太太就這樣突然不行了。僵硬的動作、猙獰的表情、虛弱的聲音顯然比那幾次住院夸張了許多。

  成艷有些恍惚,到底是咋辦啊?她等待著老太太像曾經一樣給她一點兒指示或是明示,可是老太太連頭也不抬,看不到以往炯炯的目光,更別說是用一個眼神意會一下。

  這次她無法揣度。焦急中她索性去叫護士,護士見狀請來大夫,大夫便將老太太轉入重癥監護室了。

  老太太出現了極度心動過緩。成艷驚魂未定,在門外踱來踱去以緩解不安及焦躁。醫生從重癥監護室走出來,讓她考慮給辦后事,這下子她更慌了。許久,她拿起手機撥通一個電話。

  “喂,海成,你媽不行了,你們趕緊來吧。”她急忙說道。

  那邊只說:“哦?是真的嗎?”

  “是真的,已經進重癥監護室了,你們趕緊來吧。”

  “哦,知道了。”那邊冷冷地回答道。成艷聽后只覺一股冷風襲過,不禁打了個冷戰。

  此時,窗外夕陽蜷縮在紅霞的心房里,卻在一點一點地下沉著。

  成艷守護了一夜,疲累的雙眼終于在半寐的狀態里撐到了天明。太陽隱隱露出臉時,老太太那福爾摩斯一般的大女兒急匆匆地趕來了。與成艷沒說什么話,只顧著往重癥監護室里探頭探腦地看,見老太太一動不動,隨手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大哥,這次不像是假的,你們盡快來吧。”老太太的大女兒這樣說道。

  午后的陽光撲到重癥監護室的門楣上,又慢慢挪移到墻面上,那光像是一場戲劇的序幕被漸漸拉開。

  四五個人此時正邁著官步款款而來。其中一個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走在最中間。他戴著一副墨鏡,雙臂抱在胸前,官架十足,又覺得像個黑社會,這也是不為過分的比喻。

  老太太的兒子終于出現了。

  這兒子來勢洶洶,沒有一絲慌張與傷心,始終只是抱著雙臂不緊不慢地走到重癥監護室窗口處看了老太太一眼,并未摘下墨鏡,旁邊的人也看不到一絲情緒變化,但一張口就生硬地一句:“醫生說是辦理后事嗎?”他轉身問成艷,成艷“嗯”的應了一聲。

  胖女人、清秀的女人、大女兒也都齊刷刷地到齊了。他們一個個都雙臂環繞在胸前,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商量起老太太的后事來,站在一旁的兒媳有些不想參與這個關于老太太后事的家庭會議,順勢退到樓道最角落處,心不在焉地看著樓道里的宣傳牌。

  “人如果快不行了,就不要往家里拉了。”那男人不屑一顧地說道。

  “那在什么地方辦后事?”大女兒大聲問道,她的聲音像一壺燒過了頭的開水,釋放出來的是疑問。

  “就在醫院里辦,尸體在太平間停放。我們這幾天就把棺木預訂上,還有壽衣什么的。”老太太兒子揚著嗓門說道,接著又補了一句。他那黑色的墨鏡始終沒有摘下來,臉上只有僵硬傲慢的表情。

  談話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到了別處去。

  重癥監護室里似乎有了動靜。成艷向里面留心著望了一下,發現老太太的手這時是捂在胸口的,顯然是動了。

  “錢不是問題。”老太太的兒子輕描淡寫地說。

監護室里此時傳出一陣飄忽的聲音,老太太靜躺在那里像是在夢囈著,夾雜著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音。

  “就這樣定了。”老太太的兒子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其他人也表示認可。

  一場關乎后事的家庭會議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口速戰速決了。他們又邁著官步一個個散了,走時給成艷囑托道:“我媽若沒了,勞您來個電話,我們都在。”

  成艷目送著這些人消失在電梯處,轉身望了望監護室里,剛才平躺著的老太太此時像蝦米般蜷縮在床上,那一堆厚重的白色棉芯半個耷拉在床沿上。

  成艷感覺到了什么,又不太確定是什么。她這個被留下的人,此刻似乎沒有什么辦法,除了陪護,就是等待。

  等待其實是一場精疲力盡的事,尤其等待生命消逝是備受磨折的。夜色空闊,可以容下很多人的幽怨……

 

 

  清晨,太陽戀戀地在云端旖旎。不是晴朗的天氣,幾片虛浮的云飄進這間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里老太太的鼻息變成鼾聲。在成艷的守護和醫生的盡心救治下,不到兩天,老太太轉危為安了,或者說是那些不孝兒女一哄而散的那個夜晚,老太太慢慢蘇醒了。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結局,對于成艷來說這結局似曾相識。

  成艷看著安睡著的老太太,突然覺得在時間和空間的經緯中,老太太一世精明又模糊地活著,像一圈漣漪,在水里慢慢蕩開,帶著各種色彩。

  “海成,你媽醒了,也已轉到普通病房了,給你說一聲。”成艷打電話給老太太的大兒子。

  “哦,我知道了。我想她會醒的。”那邊冷冷地說。

  “哦,還有勞駕你給養老院的人打個電話,讓他們接我媽回養老院,別讓她一個人在醫院待著了,再待下去又不太平了。”對方又說。

  “嗯”一聲時,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成艷在樓道里站了好久,心里想著:戲永遠是一場戲,成不了真的。不管是真戲還是假戲,戲里還是戲外,老太太的演繹不為夸張,卻沒有顯得不合適。

  她回去握著老太太的手,不一會兒撥通了養老院的電話……

 

  作者簡介:青木措,筆名簫揚青青,女,藏族,1983年生于青海祁連。2017年開始發表作品。2021年魯迅學院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金銀灘文學》《青海湖》《西海都市報》《青海日報》《特區文學?詩》等刊。2021青海湖國際詩歌節嘉賓。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作家協會、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海北州海晏縣某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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