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木
作者:阿於阿默(彝族)
1
后半夜,大雨下得急切。
這雨來得突然,來得急促,像是無數碩大的石子砸在我們家的瓦房上。原本做著美夢的我,被這突如其來暴雨驚醒。屋頂的急碎聲,讓人心中莫名恐慌。難道是下冰雹了?聽這聲音,像是屋頂上的陳舊青瓦正在被冰雹擊碎。
父親連忙翻身起床,點著煤油燈四處觀望。燈芯很小,燈光不是十分明亮。父親將煤油燈舉起來,有著臉龐的高度。黑暗中,我只能隱約看見父親的臉龐,屋子里的別處,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父親的雙眸格外有神,似乎能看見黑乎乎的房頂,雙耳豎著,好像是在默默記住屋頂傳來的全部聲響。
聽到有雨水從屋頂的瓦縫中擠下來,連忙提起洗臉盆,循聲而去。舉起煤油燈在聲源處踅了幾個來回,才慢慢將洗臉盆放在地上。
“叮當叮當——”
從這一刻開始,我聽見了雨水落在臉盆里的那急促滴答聲,也能透過煤油燈微弱的光亮,看見雨水滴落在臉盆中濺起來。濺起來的水珠,也有著煤油燈一般的光亮。
父親又聽見另外一處漏雨了,連忙找來洗腳盆。洗腳盆是個搪瓷盆,雨水滴在里面,又是叮叮當當作響,響聲比上一個盆清脆。
雨越下越大,伴隨著狂風,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嘶吼。最終,父親用上了家里能用的鍋盆,盡可能接住從房頂上漏下來的水滴。
“改天一定要請幾個人來翻一次瓦。”父親的嘀咕聲在風雨交加的夜里略顯微弱。
“這話你說了很多遍了。”母親有些抱怨,“從去年說到今年,從今年說到明年。”
母親的聲音也不大,被狂風吹暴雨的聲音掩蓋著。外面風雨聲太大,父親沒有聽見母親的抱怨。他也沒有回答,只是高高舉著煤油燈,目光四處巡視,尋找漏雨之處。
雨越下越大,還伴隨著陣陣驚雷。我蜷縮在被窩里,兩手緊緊捏著被褥,每次看到窗外突然劃過閃電,屋里被照得通亮,我便立刻鉆進被窩里,緊抓著被子捂住腦袋。直待咋呼著的驚雷漸漸微弱,我才緩緩伸出頭來,驚恐地看著窗外。
“這個天怕是漏了吧?”母親又開始抱怨,“看這個樣子,越下越大,大得讓人焦心。”
“是了!”父親跟著說,“怕是要洪水滔天了吧!”
父親雖只是隨意一說,于我而言,卻勝似驚雷。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里,突然想起父親說過一個關于洪水滔天的故事,突然心生恐懼,心中慌亂,渾身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
據說,洪水滔天之前,也是下了七天七夜的瓢潑大雨。這不由得讓人心生恐懼,要是真的洪水滔天,我會不會被淹死呢?父親說洪水滔天的時候,有個小男孩躺在木盆里,木盆順水而飄,最后被別人救下。
不是說洪水滔天嗎,應該所有人都被淹死了才對,什么人來救這個小孩子呢?我曾這樣質問過父親。父親說洪水滔天只淹惡人,而且到了一定的高度,水就停下來了。住在高山上的人,就不會被淹著,想必是他們救了小男孩吧。
雖說我從來不做壞事,算是一個善人,但我還是擔心周邊的惡人連累了我,洪水滔天時我也跟著受牽連。
此時,外面雷雨轟鳴。父親忙著尋找鍋瓢碗盞,雜亂無章地擺在地上。我想了許久,終于從被子里伸出腦袋:“爸,咱們家的木盆呢?”
要不是我的突然出聲,父親還以為我此時正和弟弟一樣呼呼大睡。他將煤油燈湊近我的床前,微微笑了笑:“你找木盆做哪樣?”
對啊,我找木盆干什么呢?我想知道木盆在哪里,如果真的洪水滔天,我要坐在木盆里,一直漂在水面上等待救援。可我不能告訴父親,不然又要被吼了。
“我就是隨便問一下。”一時間找不到說的,胡亂回答。
父親舉著煤油燈指向門邊,示意讓我看看木盆所在方向。微微抬起頭,看著門邊的木盆,也才終于可以放心休息了。
每一處漏雨的地方都被父親安排妥當,才吹熄燈焰,回到床上去睡覺。屋里太吵了,到處都是雨水的滴答聲,讓人完全沒有睡意。我也不敢睡著,生怕當沉浸在夢境中時,突然間洪水滔天。
父親還說過洪水滔天的另一個版本。一個男人喝酒醉,倒在水缸里睡著了,后來水缸飄在水面,那個喝酒的男人最終也被人救了出去。
我們家的水缸在堂屋中,若是從床上跳下來,三五步就能跑到水缸旁邊。若是真遇到洪水滔天,我要把父親和母親喊醒,讓他們躲到水缸里。水缸很大,足夠裝得下他們。小木盆很小,只能容得下蜷縮著的我。若是非得再加一個人,應該勉強可以加上弟弟吧!
此時屋外雷聲滾滾,風雨飄搖,弟弟卻在我腳邊呼呼大睡。都快要大難臨頭了,這人卻睡得這么香,真讓人著急。
不行,我一定要救弟弟,帶著他一起鉆進木盆。輕輕試探著踢了踢他肉肉的小腿,不見動靜。將腳收回來,佯裝伸懶腰,狠狠踢了弟弟的小腿一腳。我一定要讓他醒來,必須保持清醒才能在關鍵時刻獲救。
睡夢中的弟弟被我踢了一腳,猛然驚喜,大哭起來。狠狠哭了幾聲,睡意來襲,哭聲漸漸削弱。慢慢地,慢慢地,弟弟的哭聲變成了輕微的呼吸,想必是又睡著了。
我決不能讓他這么早入睡,再次運足力氣,朝著他的大腿蹬了一腳。被蹬了一腳的弟弟,立刻又放聲大哭。
“這是咋了?”母親問。
“哥哥撾我!”弟弟哭著告狀。
“你是不是皮子癢了,撾弟弟搞哪樣?”母親厲聲質問。
我不敢說話,繼續捂著頭,假裝自己是在夢中踢人。見我被母親吼了幾句,弟弟覺得心中平衡了許多,很快便不再啼哭。我還是很擔心他會再次入睡,但卻不敢再朝著他伸腳。若是弟弟再被我踢哭,母親定然會起來揪住我的耳朵,或者隔著被子朝我猛扇耳光。
太揪心人了。
但愿弟弟沒有睡著,只是閉著眼睛聆聽屋外狂風暴雨。
雨一直都很大,我滿心焦慮,一直靜靜地聽著,不想錯過任何與眾不同的動靜。大雨下了一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待我醒來時,雨已經停了,天也已經亮了。
屋子里的地上,濕漉漉的,到處是雨水浸泡的樣子。窗外,幾只麻雀在桃樹上打鬧。每天早上,麻雀都會在窗外桃樹上嘰嘰喳喳叫著。清晨的鳥叫聲并不會使人心煩,反倒讓人覺得格外清爽。只是今天的窗外,隱約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低沉渾厚的嘶吼。
連忙起床,靸起鞋子,跑出門外。站在門口,剛好能看見門前那百米之外的小溪水。往日的小溪水清澈溫順,流淌起來感覺是在奏響動聽的樂曲。今日全然變了樣,暴漲的溪水渾濁兇猛,像一條泥龍,將整個溪澗占滿。現在已經不能再叫溪水了,叫做河水更為貼切。河水狂奔著,翻滾著,嘶吼著,聲似悶雷。
寨子上的人都到河邊去看水,在河岸的麻窩里站成一排。
我也沿著濕漉漉的小路往下走,站在人群的后面。河水的聲音很大,能淹沒寨民們的討論。必須得靠近,才能聽清寨民們閑聊的內容。
正要靠近,突然感覺一只大手抓住我的后背,連人帶衣服都被提了起來,雙腳立刻懸空。我想扭轉頭看身后,那一只大手抓得太緊,轉不過來。嘗試著掙扎幾下,只感覺自己雙腳在空中攪動,找不到著力點。
那只大手揪著我往后退了幾步,將我丟在一個地坎上。正想回頭罵兩句,轉臉卻看見父親惡狠狠盯著我:“你想死啊!都被掏空了的。”
這話讓人莫名其妙,什么被掏空了?
洪水洶涌,寨民們站在岸上,驚奇地看著奔騰著的洪水。我還想靠近,卻看見岸邊人群突然轉身朝著我這個方向跑過來。人們剛撤開腿,一堵厚厚的泥墻轟然倒進水中,很快消失在滾滾洪流中。
隨著地埂倒進河水中,剛剛散開的人們一聲哄吼,相覷一笑,又圍上去。我跟著圍了上去,又被父親拽了回來。將我杵在安全的地坎上,父親指著我的鼻梁骨:“乖乖站在這里,一步也不準動。”
“我想看。”我滿懷著好奇。
“你想啥子?”父親瞪著大眼睛看著我,“洪水大得很,連曹家大花牛都被洪水拉走了。像你這樣的小孩子,掉進去肯定是被裹成淤泥。”
“洪水?”我有些驚訝。
難道這就是洪水?那洪水滔天定然也是這般模樣了。既然這就是洪水,定然是要好好湊近看個究竟。
把我丟在地坎上,父親叮囑我不準亂動,轉身也去了河邊。看著父親離開,我站在地坎上等了許久,他還是沒有回來。趁著父親還沒注意,我偷偷摸摸,鉆進人群。
湍急的洪水,吼聲震動大地。越是靠近,越覺得心中犯怵,感覺心臟都被洪水震得顫抖起來。躡手躡腳擠進人群,站在最前面。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洪水,在腳底下翻滾著。
在此之前,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么兇猛的河流。洪水裹著石頭,看見臉盆一般大小的石頭在河水中翻滾著。河水很寬,看著看著,只覺頭暈目眩,雙腳站立不穩。想要抽身離開,雙腳已經不聽使喚。
正擔心自己會暈倒掉進洪水中,那一只熟悉的大手再次從背后扭住我的衣服,將我懸空提起。
這次,父親并沒有揪著我往后倒退,而是故意站在懸著的河坎上,將我遞往河水上方。低頭往下看,滾滾洪流就在腳底下,一雙小腳懸空在洪水上方不停搖擺。
“實在想死,就把你丟下去。”父親恐嚇著。
看著腳下嘶吼著的洪水,我不敢睜開眼睛,緊緊閉著雙眼。似乎閉緊雙眼,整個世界就安全了。
眼見這種威脅對我并無實際效果,父親將我提到遠離河水的地坎上。看他的表情,應該還想囑咐我繼續站在這里不準動,但想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應該是他知道這種囑咐對于一個好奇的孩子而言,顯得有些多余。
剛才父親去了河邊,撿來兩三個新洋芋。洋芋是上游河邊的地里種著的,地埂被掏垮后,洋芋包谷被沖走了。也不知是被沖到岸邊還是父親下河去撈,反正我看見他手里握著兩三個新洋芋。洋芋被洪水卷走,遍體鱗傷,表層全被砂石劃破。
一手握著洋芋,另一只手緊緊拽著我的小拳頭,拉著我往家里走。
弟弟也已經醒來。也沒穿鞋,泥鰍一般從床上滑了下來,站在火爐旁。他只穿著一件小T恤,沒穿褲子,站在火爐煤灰洞口,就開始噓噓。
“你怎么敢屙尿淋火爐樁?”不敢相信弟弟竟然會站在火爐旁邊解手。
弟弟扭頭看了看我,睡眼惺忪,一句話也沒說。估計是還記得昨晚我踢了他兩腳,現在還記仇呢。
“媽,弟弟屙尿淋火爐。”見弟弟不理睬,我轉頭向母親告狀。
火爐上的鋁鍋中的水已經沸騰,母親從碗柜里拿出面條,抄起一雙筷子。抽出半把面條投入滾燙著的水中,一雙筷子輕輕攪動著。對于我的告狀,母親也是置之不理。
弟弟不理睬我,母親也沒理睬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輕輕拉了拉弟弟的衣裳,對他說:“屙尿淋火爐,你的小雀兒會腫的。”
弟弟還是沒有回答我,抖了一個寒噤,轉身爬上床去。也不拍打腳板上的灰塵和泥土,便徑直鉆進被窩里去。
“媽,弟弟不拍腳底板的泥巴,就鉆進被子里去了。”我又開始告狀。
“你這娃兒咋就那么多事?”母親瞅了我一眼。
父親兩手緊捏著洋芋,故意不留縫隙,雙手遞到母親跟前,神神秘秘地:“你猜是什么寶貝?”
“撿到寶貝了?”母親蹙緊眉宇,好奇地看著父親那厚實的雙手。
父親繼續故作神秘,緩緩翻開雙手。隨著手掌慢慢打開,母親看見幾個新洋芋,雙眼放光,驚訝地看著父親:“這么大的洋芋,哪家的?”
“洪水沖下來的。”
“洪水很大?”母親問。
“曹家大花牛都被洪水沖走了。”
“天,太嚇人了。”母親搖了搖頭,“學生也讀不成書了。”
“讀不成了,這么大的洪水,哪還有路?”
“洋芋是在河水里撈的還是河邊撿的。”
“不是在河邊難道跑到河水中間去撿?”
“別人家的洋芋這么大,我們家的洋芋估計差不多也這么大了。”母親眉宇間藏著淺淺的微笑。
“是了,終于可以刨新了。前兩天楊大爺說可以借給我們兩升包谷,現在新洋芋可以吃了,我明天去回個話,就說新糧食可以吃了。”
母親正沉浸在喜悅中,還想說點什么,突然看見大叔急匆匆闖進來,手中提著一根長長的尼龍繩。
“二哥,你挖煤炭的鋼釬在家沒有!”大叔氣喘吁吁,神色有些慌張。
“你要長鋼釬還是短鋼釬?”父親問。
“洪水沖出寶貝來了。”大叔慌里慌張地,估摸著需要長鋼釬才搞得定。
“什么寶貝。”父親也突然來了興致。
“什么寶貝我也說不清楚,借你的鋼釬,我們去把它撬出來,賣錢平分。”大叔承諾著。
究竟是什么寶貝,大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按照大叔的說法,反正是可以賺錢的。既然是可以賺錢,那定然不該錯過。
父親突然變得著急起來,忙跑到碗柜邊,單膝跪地,側著身子,伸手往碗柜底下摸。最先摸出來的,是一把大鐵錘。這應該是目前為止父親所擁有的最值錢的東西,每天早上都要扛著去上班,晚上下班回來也是扛著鐵錘回來。
把鐵錘遞給大叔,父親繼續往碗柜底下摸,摸出兩根和他身高相等的鋼釬。大叔扛著鐵錘急匆匆往外走,父親提著鋼釬,緊隨大叔身后,朝著小溪邊疾步而去。
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寶貝,讓大叔和父親如此焦急。趁母親沒有注意,一溜煙竄出門外,朝著小溪邊跑去。跑出去很遠,母親才發現我已經溜了,站在門前高聲喊著:“你不吃面條啦?”
我若回頭,定然要被母親揪回去嚴加看管的。也不管她喊不喊,徑直朝著小溪邊跑去。
河邊圍觀的人群依舊,都是我們寨子的。這次還多了一些讀書學生,這些學生有很多來自別的寨子。溝里洪水太大,他們只能身披油紙,沿著半山一直往下走,路過這里,看著有人圍觀,也好奇地駐足觀望。
看了半天,只看見一條渾濁的洪水,憤怒地翻滾著。
大叔和父親提著鋼釬大錘,站在岸上,對著河水中指指點點。順著他們所指方向,我看見洪水被大石頭阻擋,冒起一個大水包。我認為那就是石頭,父親也覺得那就是一個水中的栽根石,洪水卷不動,才冒起一個大包。
大叔非得說那不是石頭,是一截碩大的陰沉木。一邊說著,大叔把尼龍繩緊緊捆在自己腰間,將另一頭丟給父親。
“曹家大花牛都被洪水拉走了。”父親驚訝地看著大叔,勸他不要下水。
“現在都消得差不多了,應該沒事。”大叔看著眼前低吼著的洪流。
父親撿起繩子的另一頭,用力扯了扯,判定繩子的韌性和牢固程度。確定繩子足夠牢固,父親將繩子的這一端捆在自己的腰桿上,用力扯了扯。
“你搞哪樣?”大叔嘿嘿地笑著,“這是要和我拔河比賽?”
“我下去吧,在岸上拽住我。”父親臉上沒有一絲微笑,一本正經地看了看大叔。
兩人相互僵持著,都想親自下水試一下深淺。寨民們都圍在一起,看父親和大叔在爭取下水的機會。
“我估計,你們兩個都會被洪水沖走。”一個寨民突然提議。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洪水還在無休止地嘶吼。
“不會的。”父親想了好久才做出推測。
“怎么不會?”寨民瞪著雙眼,“曹家大花牛都被沖走了,我就不信你們比牛還重。”
洪水依舊怒吼著。父親和大叔傻傻地握著繩子,木訥地站著尷尬地朝著大家笑。笑了許久,父親突然覺得,寨民說的話也不盡然。
“有人在后面拉著,肯定沒事。”估計父親是認為曹家的大花牛被河水沖走,主要是因為沒人牽住。
見父親如此執拗,寨民們也無話可說。他想要作死,別人也攔不住。既然他想要去試一下,就讓他去吧,就像小馬過河,自己下去才知道河水深淺。
寨民們一齊圍過來,解開大叔腰桿上的繩子,捆在河邊的核桃樹上,六七個人一起拽著。
做好一切安全準備,父親脫掉腳上掛著的破解放鞋,露出一雙潔白的大腳板。河岸邊濕漉漉的,父親的腳板也是濕漉漉的。河水比先前消退了許多,岸邊留著無數濕潤石沙。
抬起腳板,輕輕踩了踩渾濁的水面,觸電一般縮了回來。扭頭看了看身后,大家已經擺出了拔河姿勢,就等著父親下河,隨時準備將他拽上來。
在眾人期許的目光中,父親挽起褲管,試探著將腳伸進河中。湍急的洪水順流而下,看著平緩和諧。父親的腳板突然踩進河中,洪水撞上父親的腳,立刻卷起來,分往兩邊。父親雙腳蹅進水里,黃色浪花卷得高高的,瞬時將挽至大腿的褲管淹沒。
站在水中的父親雙手緊緊拽住繩子,弓著腰,盡可能讓自己站穩。慢慢挺直脊背,伸手挽起褲管。又覺得抓住繩子,才會更加安全。
我也站在岸邊,看著父親站在河中寸步難行,突然覺得河面變得寬廣。父親終于站穩了,準備朝著河水更深處摸索前行。
正準備試探著往前走,突然站立不穩,撲騰著倒進水中。只看見父親撲倒在黃色浪花中,轉瞬便沒了身影。拽著繩子的族人們見事不對,連忙一齊往后拉。突如其來的變故,卷走了父親。我不敢眨眼,緊緊盯著父親倒下的地方,期待他突然站起身來。
洪水奔騰著,看得我頭暈目眩,眼花繚亂,胃里倒海翻江,差點吐了出來。捆在父親身上的身子越繃越緊,往下游飄去。順著河流往下看,看見父親在下游很遠的地方被拖拽了出來。連爬帶滾奔回岸邊草地上,渾身濕透,滴答著隨身攜帶的洪水。
“都勸你別去,你偏不聽。”寨民們責怪著,“要不是繩子捆著核桃樹,現在你都跟著曹家大花牛去了。”
父親坐在草地上,尋思良久,站起身來擰了寧衣服上的水:“這次一定能過去。”
“還要去?”寨民驚訝地看著父親。
對于剛才被洪水卷走的事,父親還有些不服氣:“剛才被包谷葉子絆了一下。”
“要不等下午水消了再去吧!”大叔心生膽怯。
“不礙事!”父親依舊固執己見。
眾人拽著繩索,父親再次試探著涉水。這一次,父親并沒有挽起褲管,便下了水。站在水中,父親摸索前進,也不像上次那樣抬起腳。雙手依舊是死死拽著繩索,一只腳摸索著往前行。蹉出一步的距離,另一只腳蹉著跟上。雙腳總是分開一段距離,讓湍急的洪水從胯下擠過。
偶爾,父親會面露猙獰,扭頭看著我們苦笑:“一個石頭打在我的腳上,太疼得很。”
我們也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朝著河中心走去。河面寬廣,河中央卻不是那么湍急。慢慢靠近隆起的河水,看不清河水下面是什么東西。父親伸手進去摸了許久,笑呵呵地看著岸上。
“是不是一個大石頭?”大叔站在岸邊高聲喊。
“不是。”父親站在河水中大聲回復。
洪水翻滾的聲音很大,父親費盡全部力氣喊出來,洪水聲將裹挾,側耳才能勉強聽清。
“我就說肯定不是大石頭。”大叔看了看大家,興奮地看著河中高聲呼喊:“是個什么東西。”
父親沒有回答,繼續弓著腰,在水里摸了半晌。順著摸到的東西,順流而下,走了十多步,又摸了回來。重新挺直身子,朝著岸上高聲喊著:“估計是一根樹樁。”
岸上眾人,面面相覷。
“大不大!”大叔又問。
“估計有幾大抱粗!”站在水中的父親顯得格外興奮。
在父親的示意下,眾人慢慢用力,父親原路蹉著回來。
鋼釬沒有用上,大錘也沒有用上。眾人站在岸上,指著水中那沒有露出來的木樁,議論紛紛。
“我們這個家族是清朝年間就搬來這里的。”一個老年人說,“一百多年了,沒聽說這深溝里還有這么大的樹。”
“估計我們這個家族還沒搬來的時候,這里是深山大箐。”另一個猜測。
“說不準賣出去,就是萬元戶了!”有人帶著羨慕的口吻看著父親和大叔。
“什么萬元戶?”父親估計料定將會因此發財,口吻變得謙遜起來,“能成為千元戶,就不錯了。”
“就算不是千元,能買個三十五塊,也是不錯的。”大叔看了看我父親。
他的話父親應該只有聽得懂的,因為我看見父親臉上掛著一絲淺淺的微笑。我也聽懂了大叔話里的意思,畢竟,我今年就要入學讀書,書學費剛好三十五塊。
希望洪水里埋著的樹樁,能買三十五塊錢。若真那樣,我就能上學讀書了。
重新站起身來,看著滾滾湍流,突然不再因為洪水滔天的故事而害怕。眼前這道洪水,突然變得溫馨,變得親切了。
2
兩天后,洪水退卻,我也該去上學了。
陽光依舊從壁縫中擠進來,屋子里立刻變得明亮了許多。麻雀在門前屋后嘰嘰喳喳聒噪著,讓清晨的空氣更加清冷。門前有一株扭曲著身子的桃樹,不是很大,看上去卻略顯蒼老。第一縷朝陽照在樹上,我也爬到樹上。摘下兩個桃子,隨便在衣服上擦拭一下,就當是擦干凈了細微的纖毛。
我穿的是一件破舊的T恤,很快便感覺擦過桃子的地方痛癢難耐。隔著衣裳撓癢,沒有止癢,反倒越撓越痛。
父親早上起床便去沙地刨新洋芋,正端著半撮箕小洋芋,慢悠悠地往回走。他的身上滿是露水,路過小溪邊,從水里蹚過,解放鞋里的泥土更加稀爛。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腳踩進稀泥的聲音,鞋子邊緣還會溢出渾水和氣泡。
撮箕里的洋芋很小,就算是小孩拳頭般大小的,也找不出幾個。自從前幾天漲水,父親在河邊撿到幾個新洋芋,便以為洋芋可以吃了,以后不用去借陳包谷來做飯。每天早上,父親都會去沙地刨新洋芋,要刨很久才弄來小半撮箕。
爺爺也會在每天的這個時候背著花簍去割草喂牛。花簍掛在爺爺家杉樹木屋旁邊的木墻上,像我這樣大的孩子向來是夠不著的。割草回來,會順手把鐮刀撾在木柱子上。
早上起來,端來半盆清水,放在柱子旁邊。這里有一個固定好的磨石,取下鐮刀,蹲在磨石旁邊磨鐮刀。
父親一手端著撮箕,來到爺爺旁邊,停下了腳步。
“不曉得這娃兒讀書取什么學名才好聽?”父親問。
正在磨鐮刀的爺爺突然停頓下來,站起身來,舒了舒懶腰,沉思了好一會。取名也能難到爺爺,這是什么道理?他可比父親有文化多了,能識得繁體字,收藏著很多小人書,閑著沒事時還會讀《三國演義》。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會被取名字難倒了?
“我都想了幾個晚上了,勇敢、堅強、保衛、偉大、光榮這幾個都還可以,就不曉得用哪個!”爺爺緊湊眉頭,似有所思。
“我覺得可以叫偉大。”父親慎重思考后,向爺爺提議。
“偉大,偉大。”爺爺嘀咕了兩遍,突然想起了什么,“這個不行,正大光明殿,文藝重朝廷。你們這一輩是大字輩,下一輩就不要帶上‘大’字了。”
“孩子是光字輩,要不就叫光勇敢吧!”父親再次建議。
“光勇敢不行,光榮還可以。”爺爺突然斬釘截鐵決定,“對,就叫光榮吧,正好是光字輩的。”
“光榮比較好聽,比較好聽。”父親端著撮箕往家里走去。
剛進屋,立刻慌忙跑出來,朝著爺爺喊:“不見得了。”
“哪樣?”
“光榮不見了。”父親有些著急,“我出去時還在床上睡著的,這一會兒工夫,不曉得跑哪里去了。”
“也沒來我家。”爺爺也是滿臉疑惑。
我就躲在他們頭頂上,看著他們慌張的樣子,想一直沉默,讓他們干著急。實在是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才被父親發現。
“你爬那么高搞哪樣?”父親仰著頭,看見桃樹上的我,“露水很重,樹干是滑的,一腳踩空倒下來,看不把你葫蘆打開花了。”
葫蘆,自然是說我的腦袋,可是腦袋開花是什么一番景象呢。會不會是開出一朵桃花,過一段時間結出一個大桃子來。要是那樣就好了,吃桃子不用爬樹,口渴了自己伸手就能從腦袋上摘桃子吃。如果腦袋真能開花,但愿不是梨花。爺爺家后院那棵梨樹,每年梨子成熟時,比我們的腦袋還要大。要是將來腦袋上結了個大梨子,還不把脖子吊彎了?
腦子里胡思亂想,四肢如樹懶,緩緩從桃樹上滑下來。
“碗柜里有一碗煮好的面條,快去吃了,帶你去讀書。”父親命令著。
“吃過了。”我狠狠咬了一大口桃子。
父親并不信任我,蹙緊眉頭盯著我看。在他心中,肯定認為我想讀書想瘋了,竟編出已經吃過了的謊話。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畢竟我真的很想讀書,開學這么多天了,每天都會問一遍,我什么時候才能上學。
我沒有撒謊,碗柜里的面條的確被我吃光了。我起床那會兒,弟弟還在呼呼大睡,父母都不在家中。拉開碗柜門,看見那一碗尚有余溫的面條。反正都是父母給我留下的,也顧不得多想,大口朵頤。
父親拉開碗柜門,看見碗內空空,這才相信我的話。轉身正要說上學的事情,我已經將書包掛在肩上,做好上學讀書的準備。父親見狀,只是微微一笑,應該是暗自夸我機靈。
正準備鎖門離開,撞見大叔著急忙慌跑來。
“有人要來買木頭。”還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大叔已經迫不及待。
“哪里的人?”聽聞有人要來買木頭,父親也顯得很興奮。
大叔說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要來買木頭,可能是金盆方向的人,也可能是來自花苗寨方向的。金盆、花苗寨,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除了我們則雄以外的其他地名。
父親也顧不得許多,跟著大叔朝著小溪邊快步走去。我背著母親縫制的新書包,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書包里沒有書,只有一個鐵皮文具盒。跑起來,能聽到里面的鉛筆叮當作響。步子很小,緊捯也趕不上大叔和父親,只能隱約聽見他們聊天的內容。
“你覺得這個木頭能值多少錢?”大叔問父親。
“我也不知道,先去探探口風再講價錢吧!”父親的腳步緊隨其后,壓低聲音。
清晨的小溪邊,泛著一層淺淺的朦朧霧靄。似有若無的霧氣在陽光中緩緩飄蕩,順著溪水的走勢蜿蜒。溪水比前幾天消退了許多,但卻依舊湍急,將河床上的每一粒石子洗漱得干凈光滑。
前兩天漲大水,沖出一截一樓多高的粗壯木頭,父親和大叔齊聚全寨子青壯年的力量,用上鋤頭、繩子、抓釘,耗費了許久才將其拉起來,佇立河水中間。剛把木頭拉起來,洶涌的水勢很快淘來泥沙填入坑中,木頭便直挺河中,無法倒下。
想用鋤頭刨出個坑,河中石子太多,大小不一,難以下手。在木頭上打上抓釘,捆起長繩,全寨人費盡力氣,也沒將其拽倒。那天我和另外幾個讀書的學生一直站在旁邊看,只見一樓多高的木頭穩穩杵在河中,巋然不動。大人們也喊我們一起幫忙拽繩子,還說什么一個螞蚱一把力,說不準加一個還沒開始讀書的孩子,就能把這有著鋼鐵一般執著的木頭拉倒。
本就貪玩的我們,聽得這話,異常興奮,連忙挽起褲管,加入拔河隊伍。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盡全部力氣,最終還是沒能讓挺立的木頭動上一絲一毫。折騰一番,只得無奈放棄,留著一節木頭孤零零立在河中。
這兩天河水小了,慢慢回到之前溪水的面目。木頭站立在河床上,往來行人都會駐足觀望。今天還是這樣,當我們跑到小溪邊,已經有三五個人圍在木頭旁邊。
這些人我都沒見過,應該不是我們則雄人。大叔剛才說過,來買木頭的人不是則雄人,要么是花苗寨的,要么是金盆人。第一次見到則雄以外的人,除了打扮較為講究,和我們這邊的人也沒什么兩樣。
兩個成年小伙子圍著木頭轉了許久,張開臂膀抱著木頭。另一個站在對面,也盡可能把手伸到最長,抱著木頭。兩人都覺得把手伸得不能再長,指尖才能相碰。
“兩抱粗。”其中一個興奮地說。
“是的。”另一個補充著說,“剛好兩抱粗。”
父親和大叔也在此時來到河邊。見二人合手丈量木頭,顯得有些自豪:“原本比這個粗了許多。”
“比現在還粗?”兩人驚訝地看著父親。
眼見二人無比驚訝,父親擺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外面腐爛的一層,估計有一大拃。”
父親張開手掌,拇指和中指繃得很直,成一條直線。從拇指指尖到中指指尖的距離,大人們認為這便是一拃的距離。那兩人也張開手掌,看了看自己手掌,又看了看眼前佇立的木頭,不由得咋舌稱贊。
“要多少錢?”其中一人突然問。
這個問題同時難住了父親和大叔。料想,二人心中正在犯難,不知如何給眼前這一樓多高的木頭定價。想開口要一百萬,又怕直接把對方嚇跑了。若是說只要三十五塊,又怕開價太低,讓對方撿了個大便宜。
大叔和父親面面相覷,很是為難。最終還是父親先開的口:“這節木頭,估計是在這里埋了幾百年,外面都爛了一大拃厚,這也算是老古董了吧,你們看能給多少?”
“我們能給多少?”那人冷冷一笑,“你們自己的東西,你們總得自己開個價吧!”
“你要是誠心想買,心中肯定有個價位吧?”
“到底要多少錢?”那人又追問。
“那得看你能給多少錢!”
“不和你扯了,一句話,究竟要多少錢你才買?”那人怕父親繼續說推搡,補充了一句,“你盡管開價,生意不成仁義在。”
“你也給我說一句實話,你到底想出多少錢?”父親略微停頓了片刻,“成了是一樁生意,不成就是玩意。”
“這樣繞下去,定然是沒有盡頭的。”旁人聽了兩人對話,都笑了。他們也從對話中明白一個事實,雙方都不知道這一節木頭的價格。莫說是父親和那買木頭的人,截至目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這木頭估價。畢竟,沒人知道這是什么材質,不能妄自揣測。
那買木頭的人知道在父親這里問不出價格,又圍著木頭轉了一圈,摸一摸,敲一敲,聞一聞。轉了一圈,重新來到父親跟前:“二十塊錢,賣不賣?”
父親和大叔又對視了一次。還指望著這節木頭能讓父親和大叔變成萬元富翁呢,沒想到是這么的不值錢。父親和大叔都有點失望,但對方既然開價,想必是有點靠邊的,只需要加上一倍要價就對了。
“至少要四十。”父親斬釘截鐵回復。
“四十?”那人似乎是被父親開的價錢嚇傻了,圓睜著雙眼望著父親,“我剛剛看到了,這應該是一截爛核桃樹,原以為可以買回去給老人做壽材,但我看很多地方已經裂開了。”
這倒是個新奇的發現,惹得眾人紛紛圍上去看個究竟。我也覺得這事不可思議,學著大人的模樣,皺眉尋找。四五人圍著細看一周,始終沒有找到開裂的地方。
買木頭那人先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們尋找。見我們都沒找到,他顯得很自豪,嘚瑟著笑了許久,才在我們期待的目光中指給我們看。
順著那人所指,湊近細看,還真能看出木頭裂開一個長絲。也不知埋在地里多少個年頭了,這一截樹木只是埋在地里腐爛。現在被強行刨出來,佇立在河邊,又是六月驕陽的炙烤,水分縮減,慢慢開裂。
看到這個裂縫,父親和大叔都慌了,生怕過幾天它會全身開裂,影響賣相。
“是在不行,就三十五吧!”
大叔湊近父親的耳邊小聲說著。聲音很小,小得只有我能聽見。父親皺了皺眉頭,思索片刻,緩緩走向賣木頭那人。
“最少要三十五塊。”父親的語氣很堅定。這種語氣,是對低價的堅守,再無商量的余地。
“二十五塊。”那人聳了聳肩上披著的西裝,“賣就賣,不賣我就走了。”
沒給父親考慮,那人轉身便準備離開。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父親有些茫然,站在原地竟不知所措。一旁的大叔也慌了神,連忙朝著父親使眼色。
“轉來!”父親大聲喊,“賣給你!”
那人似乎早就料到父親會有此一招,這邊話音未落,他已經原地掉頭,笑呵呵地看著那一截高聳著的木頭。
生意達成,那人喜笑顏開,圍著木頭,親親抱抱,愛不釋手。父親和大叔又一次面面相覷,感覺這樁生意虧大了,但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
木頭已經賣出,父親也該帶我去學校讀書了。正在這個時候,李大爺趕著他的馬車正在探索路徑,還真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
剛漲過洪水的河床,到處是雜亂的硌石,坑洼不平。駿馬一步一點頭,按照李大爺所指的方向,奮力前行。李大爺坐在馬車上,隨著馬車的節奏,時而顛簸,時而歪倒。
父親叫住了李大爺,抱我坐在馬車里。
隨著一聲吆喝,馬車啟動。我和父親坐在馬車里,跟著馬車一起搖晃。還沒到學校,我已經忍受不住。若不是趕時間,我情愿自己下車慢慢走。一路顛來,大腿被抖得刺痛,每次隨著馬車的起伏簸起,大腿朝著木板狠狠杵下去,感覺骨頭已經被震碎。
父親倒是淡然得很,感覺他只是隨著馬車搖晃,不似我這般飽受折騰。一路上還反復嘀咕:“上了學堂要好好讀書,聽到沒有?只要你好好讀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學習文化。”
怎么又說砸鍋賣鐵了?難道父親忘了嗎,我們家都沒有鐵鍋,去哪里砸鍋賣鐵。再說,直接賣鍋不行嗎,非得要砸鍋,難道是被砸了的鍋會更值錢?
我只是忍著大腿的酸痛,在父親的叮囑中忍受著常人不能理解的煎熬。
“爸爸是能掙錢的人。”父親有些自豪,隨便在河里刨一截木頭,就能把你的學費湊足,但你要好好讀書。
疼痛讓我忘了父親這話說了多少遍。到了校長辦公室,還拿這話說事。
今天的校長,還是坐在以前的位置。辦公桌由兩張漆黑的課桌并排而成,上課用的粉筆,改卷用的紅墨水,整整齊齊擺在上面,還有一摞厚厚的教師用書。校長還是和以往一樣,穿著中山裝,左胸口袋里別著兩支鋼筆,一支紅色,一支黑色。
父親領著我,上了二樓。走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牽著他的女兒,緩緩走在我們前面。上了二樓,沿著狹窄的走廊往前走一段,是校長辦公室。
“我是帶著娃兒來報名的。”家長剛走進辦公室,便迫不及待說了出來。
“學雜費帶來沒有?”校長問。
“沒有!”家長回答得很干脆,“楊老師擔保。”
“哪個楊老師?”校長疑惑著。
“意思是你們學校還有幾個楊老師?”家長反問。
突如其來的反問,校長有些懵然。慢慢掏出一疊單子,抽出胸前別著的黑筆,做出寫字的樣子。正要下筆,突然想起什么,轉身看了看家長:“叫什么名字?”
“都是山前山后的,我就不信你連我的名字都給忘了?”家長冷冷笑著,略微帶著些許嘲諷。
“不是問你。”校長看了看門邊站著的小女孩,“娃兒叫什么名字。”
“拐逑!”家長這才猛然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名字還沒想好。”
校長意味深長地看著家長,手中的鋼筆定格在距離紙張只有一寸遠的地方。
家長冥思苦想,始終沒能給自己的姑娘娃兒取一個學名。
辦公室里沒有家長坐的地方,沒有多余的凳子。家長想坐下來細想片刻再做決定,卻找不到坐處。目光掃視一周,校長的辦公桌倒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也顧不得禮貌什么的,踅大腿坐在辦公桌上。家長坐在辦公桌上,校長也不好意思攆,來眼看了看他的后背,再來眼看了看那一只懸空搖擺著的腳。
家長想了半天,苦笑著:“我感覺,所有的名字都被別家的娃兒取完了。”
校長還在等著他報名字,讓他更加著急。越是著急,越是慌亂,愣是想不出孩子的名字該用哪個字合適。絞盡腦汁思考的時候,他還會不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親:“你家娃兒學名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父親說,“叫光榮。”
“要不我家這個也叫光榮得了!”那家長打趣地說道。
這話讓我有些著急,總覺得光榮是我特有的,別人不應該模仿。同樣著急的還有父親,聽到家長這么說,連忙制止:“你搞笑得很,我家這是兒子,叫光榮還可以。你家的是姑娘娃兒,應該取一個花呀、梅呀、美呀什么的,怎么能取個男娃兒名字?再說了,萬一將來我家兒子娶了你家姑娘,我們長輩喊一聲‘光榮’,他們也分不清是喊哪個!”
“算了算了,干脆叫個梅花得了。”家長在和父親交流的過程中突然來了靈感,給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梅花。
校長按照這個名字,給家長開了領書條,家長才從校長的辦公桌上下來,領著女兒出去了。
打發走了那一對父女,校長并沒有將筆蓋擰上,而是做出要寫字的姿勢,扭頭看了看父親:“書學費帶來沒有。”
“沒有!”父親重復著剛才那位家長的話,“楊老師擔保。”
“又是楊老師!”校長呢喃嘀咕,“估計他這個學期的工資全都用來擔保學生了。”
“校長放心,我隨便在河里刨一截木頭,都能買個三十塊,不會少你們一個毫兒嘞!”
“娃兒叫什么名字?”
“光榮。”
“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校長自言自語說著,突然又看了看父親,“要不叫做偉大得了,光榮不太好聽!”
父親不懂得偉大與光榮之間存在著生與死的差別,最后還是按照爺爺的意思,給我定了學名,叫做光榮。
校長也尊重家長的意思,按照光榮這個名字,給我開了領書條。
得到領書條子,想到馬上就能領到新書,突然很興奮,感覺胸口砰砰直跳。父親也很興奮,接過領書條,沒給校長說感謝的話,牽著我的手便走出校長室。
“要好好讀書,聽到沒有。”父親拖拽著我。
“嗯!”
“把你送進教室,我要趕緊回去。你要乖乖留在教室里讀書。”
“我也要回去。”我怕父親走后,我不敢進教室。
“你這個火洞寶!”父親狠狠瞅了我一眼,“我要去看看河里還有沒有木頭,再刨出一截,你的書學費就有著落了。”
我放慢步子,還想說點什么。仰起頭,看見父親惡狠狠的目光。剛到嘴邊的話,又被噎了回去。
父親走得很快,我邁出最大的步子,還是感覺自己被他拖著走。
作者簡介:阿於阿默,彝族,漢名陳光榮,貴州省赫章縣人,小學教師。曾榮獲第二屆包商銀行杯大學生征文三等獎,作品散見于《貴州文學》,《當代教育》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