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網

首頁 > 小說 > 正文

書院門的三輪客

書院門的三輪客

 

作者:贠靖

 

第一章

 

  落了雪,巷子里就安靜下來,連噪雜聲也變得柔軟了。芬姐看了一眼巷子口,牌樓下扛零活的三輪客沒活干,這會圍攏在一起耍紙牌,輸了便朝手心里的紙條上吐口唾液,粘到額顱上。

  他們大多是從秦嶺里岀來討生計的,以前在秦嶺里當腳夫挑山貨,這幾年山里通了路,交通發達了,沒活可干,就進城來討口飯吃。

  芬姐觀察了一下,他們當中有二十岀頭的小伙子,也有五六十歲的老者。沒辦法,都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兒都等著花錢呢。

  巷子里有一溜售賣紅木家具的店鋪,有顧客買了家具,就過來叫上一輛三輪給送到家去,一趟也就掙個二三十塊錢。要遇到大活,幾輛三輪車搭伙去,加上往樓上搬家具,興許能掙個百十塊錢。這個時候,他們便張狂起來,嚷嚷著要去街邊的館子里吃羊肉燴面片,一起喝幾盅。

  有時一連幾天店里都沒生意,芬姐便有些郁悶。但想想他們,她心里又好受了許多。跟他們比起來,她畢竟好多了,尚有一塊棲身之地。有時,他們也進到店里來瞧瞧,討杯水喝。都是下苦人,岀門在外不易。偶爾,芬姐在店里沒事干,炒了栗子,就拿一些岀去分給他們吃。山里人講義氣,他們再來時便帶一大堆山貨給芬姐,有核桃、木耳、香菇等。這讓芬姐怪不好意思的。

  這群三輪客中,有個叫秦生的小伙子,人長得精神,又特別機靈,嘴巴也甜,每次見了芬姐都姐,姐地叫著,叫得芬姐心里甜滋滋的,臉上也樂開了花。日子久了,都相熟起來,有時芬姐出去買菜,便站在店門口吆喝一聲,叫秦生過來幫忙照看一會。

  那幫兄弟于是跟著起哄,背地里拿秦生尋開心,問芬姐是不喜歡他,問得秦生低著頭,臉紅紅的。問急了,他就紅著臉回一句:胡吣啥哩,芬姐,人家是開玉器店的,哪能瞧得上咱這踏三輪的?

  喲,好你個秦生,你小子還瞧不起咱三輪客了!踏三輪怎么啦?踏三輪就低人一等啦!彬州來的小鋼炮林小強和魯東明、劉大個子等人放下手里的紙牌,嚷嚷著撲上去,將秦生壓倒在地上,撓著腋窩。鬧騰夠了,就有人故意質問秦生:你說,你小子是不是也喜歡人家芬姐?秦生使勁搖著頭。那人就說:還搖頭哩,我留意很長時間了,你小子沒事就偷偷地往人家芬姐店里瞅呢,說得秦生越發的臉紅。

  秦生的家在秦嶺里的鎮安,就是那個寫電視劇《裝臺》出了名的作家陳彥的家鄉。他說,他們那有羚牛、云豹、黑熊、毛冠鹿、大鯢、紅腰角、灰鶴,還有紅豆杉、銀杏、小麥樹、連香樹、香果樹,漫山遍野都是毛栗子。芬姐站在柜臺里,手撐著下頜,聽得眼里閃著亮光,說得空一定要和秦生去鎮安逛逛,摘些毛栗子回來。

  芬姐已在書院門開了十多年玉器店,主要經營翡翠、和田玉,也賣一些松石、南紅、蜜蠟。前些年沒疫情影響,來旅游的人多,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就能賣好幾萬塊錢。這幾年生意不景氣,她就捎帶著賣一些手串、佩珠之內的小東西,勉強維持生計。有時一個月都不開張,水電費、房租費就成了問題。

  落了雪,巷子里一下靜了下來,也更加的冷清了。

  芬姐曾想過,要不要把門臉盤出去,做些其他生意。但轉念一想,她就只懂玉器,除了這個還能做甚么呢?再說了,眼下疫情尚且沒有過去,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更主要的是,那些喜歡玉器的老客戶,有事沒事,隔三差五的還過來坐坐。有的在別處低價收了東西,也拿過來讓她給瞧瞧對不對。為了他們,這些老客戶,她也得硬撐下去。

  平日在巷子里進進出出的,也沒在意。落了雪,芬姐發現,這每天進出的書院門還挺美的。一條小巷,承載著千年的書香翰墨,于市井之中辟出一方凈地,好似繁華鬧市里的一處“雅集”。隔著柜臺,她仰起臉靜靜地瞅著空中飛舞的雪花,伸出手去夠著,手心里似乎就有了涼涼的,沁入肌骨的感覺。

  她起身去沏了一壺碧螺春。看著褐色的茶葉在滾燙的開水中翻卷著,慢慢地舒展開來,于一團氤氳的熱氣中露出鮮亮的碧綠,她端起茶盅啜了一口,一股誘人的清香立刻沁入心脾,渾身頓感舒暢起來。

  忽然,她眼前一亮,兩個穿著旗袍的女子,手挽著手,說說笑笑的從眼前跑了過去,身后青磚鋪砌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濕濕的腳印。

  再看時,對面賣糖人的大爺,用麥秸稈挑上熬好的糖稀,鼓著腮幫子一吹,糖稀就鼓了起來。他低頭用手快速地捏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大圣”便揮舞著金箍棒,搔首弄姿地站在手心里眺望了。大爺嘴里哈著氣,將“大圣”遞給攤前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小朋友。小朋友用舌頭舔了舔,高高興興地跑開了去。

  芬姐也舔了舔嘴唇,她有點羨慕起那小朋友來。她小時候跟著父親在新疆撿石頭,別說糖人,經常連肚子都吃不飽。

  雪越下越大,屋檐上、路面上已一片銀白了。瞅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芬姐下意識地往緊里裹了裹肩上的披肩。

  下雪天,牌樓下的三輪客都躲到巷子兩邊的屋檐下去了。雖然沒活路可干,但他們還是每天聚攏到巷子口來,像覓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嚷著,抓起路面上的積雪打鬧。

  吃午飯的時候雪停了。芬姐正在思忖著要不要出去買些菜回來做火鍋吃,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顧客掀開布簾走了進來。他跺著腳,取下圍巾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抬頭打量著店里的擺設。芬姐忙站起來招呼:大冷天的,快坐下吃盞茶吧!要看什么東西,我給您拿。

  顧客走到柜臺前彎腰看著,指了指柜臺里一塊松石雕的掛件說:這個拿給我看看。芬姐應著聲道:好唻,你先上手瞧著,要喜歡,我給您優惠。你也看到了,下雪天的,沒什么生意。

  顧客從芬姐手里接過松石掛件拿在手上瞧著,抬頭問:多少錢?芬姐說:若真心要,就給兩千吧,一分錢都沒賺您的,權當是交個朋友。

  芬姐和顧客交談的時候,秦生端著杯子進來討水喝。芬姐說,我這顧不上,你就自己進來倒吧。秦生倒了水,又過來在柜臺邊看了看就出去了。

  顧客有些猶豫。芬姐說,真的一分錢都沒賺。您一看就是個懂行的,這松石是高瓷的,又是蘇工。您瞧這觀音開臉多端莊、多傳神呀,雕工也精細。這要擱以前,兩千塊,連工費都不夠呢。

  顧客看了半天,還是將松石掛件還給了芬姐。他說,東西你先收起來,我再到那邊去看看。

  忙活半天,生意還是沒做成。芬姐嘆了口氣。

  顧客走后,芬姐就去做飯。她心想著,都這個點了,干脆煮碗泡面簡單對付一下得了。

下午,那個顧客又來了。他說,還是想要那塊松石掛件。

  芬姐在柜臺里找來找去,那塊松石掛件卻找不見了。怪了,她明明記得放進柜臺里了,怎么就找不見了?顧客說,別急,您慢慢找,我再到別處去看看。

  顧客出去后,芬姐又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奇怪,難道它會長了翅膀,不翼而飛?芬姐苦思冥想,一晌午就秦生進來倒過水,似乎再沒人來過。難道是他……不不,她搖搖頭,秦生她知根知底,是不會干這種事的。那又會是誰呢?

  天黑的時候,芬姐來到牌樓下找到秦生,吞吞吐吐道:你,瞧沒瞧見,我,那塊綠色的松石掛件?秦生站在那,臉刷地紅了。他愣了半晌,搖搖頭。東西找不到了,我一著急也就隨便問問,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芬姐說著低頭急匆匆地走開了。

  牌樓下的人都瞅著秦生。他越發的緊張,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芬姐都走進店里了,他才結結巴巴道:姐,我,我真沒看見!

  回到店里,芬姐坐在柜臺里,又踅著眉頭,細細地回想著。但就是記不起來了。算了,也就兩千塊錢的東西。她突然覺得,剛才是不是有點唐突,不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去問秦生看沒看見她的東西。那么一個機靈、樸實的小伙子,這讓他以后還怎么在巷子里待?!芬姐越想越后悔。

  更讓芬姐自責的是,找了半天,那塊松石掛件就揣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回到家,她脫下外套,準備睡覺的時候,那塊綠色的松石掛件從上衣口袋里滑落到床上。她拿起來端詳著,心里叫苦不迭。本來她想給秦生打個電話說聲對不起,但拿起手機,尋思半晌又放下了。

  第二天,芬姐來到巷子口,沒有看到秦生。聽一個三輪客說,昨天都很晚了,小伙子還抱頭坐在牌樓下的雪地上抽泣。后來他站起來,兩眼紅紅的,不聲不響地推著三輪車走了。不知是到別的地方去尋活干了,還是回鎮安了。

  芬姐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她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撥通了秦生的號碼,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

 

第二章

 

  開春,秦生又回到了書院門的巷子里。他拎了一大袋毛栗子,叫了聲姐,一臉的汗,站在芬姐的柜臺前。芬姐從柜臺里出來,打量著秦生,在他肩上擂了一拳,嗔怪道:臭小子,姐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秦生扭動一下肩膀,嘿嘿地笑著。兄弟——芬姐不好意思地張了張嘴。姐,你啥也別說了,我都知道了。秦生說:只要你還信得過兄弟,以后有啥事招呼一聲,保管隨叫隨到。芬姐高興地點點頭。

  秦生說,他一直在西安。只是出了那件事,不知該怎樣面對芬姐和書院門的弟兄,就到小東門那邊去了。那邊的活好拉,也比這邊掙得多。但秦生的心還在書院門。每天收了工路過這里,他都要站在巷子口的牌樓下,朝著巷子里瞅上一會。

  有幾次,看到芬姐店里的燈還亮著,他心里就有了一絲沖動,想過去再給芬姐解釋一下,看東西找到了沒有。畢竟兩千塊錢的松石呢,現在生意又不好做。但最后還是悄悄地推著三輪車離開了。

  過了年,持續兩年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社會面基本清零。書院門繁華背后的“雅集”似乎又回來了。雖然來旅游的人不是很多,但巷子里的店鋪都開了門,閃閃爍爍的燈火里,就有了煙火氣。

  更讓秦生興奮的是,在小東門遇到一個書院門這邊過去的三輪客,他告訴秦生,芬姐的松石掛件找到了。她一直在找秦生,說是要給他道歉。

  道歉不道歉的,秦生沒想過。他就想早點回到書院門。再說了,他也想見到芬姐,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可笑。人家芬姐是什么人,你一個踏三輪的,有什么話對人說?

  至于那件事,芬姐也沒說就是他拿了,只是情急之下隨便問問,不存在冤枉不冤枉的。

  在回書院門之前,秦生先回了趟鎮安老家,帶了一大袋芬姐愛吃的毛栗子。先天晚上,他一夜沒合眼,在燈下反復地練習,見了芬姐該怎么說。但第二天真見了面,卻結結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站在那,叫了一聲姐,臉就紅了。

  芬姐說,你快坐下,姐給你沏茶吃。

  在小東門,秦生遇到一件怪事。有一位老先生找到他,說要從永興坊旁邊的巷子里搬到大差市那邊去。年紀大了喜歡靜,這邊太嘈雜。每天人來人往,喝摔碗酒的,唱提線木偶的,吵得腦殼疼。

  老先生家的舊物件很多,書呀,家具呀,瓶瓶罐罐的,搬了整整一天。天黑結賬的時候,有一只半截衣柜屋子里放不下,就放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結了工錢,老先生說,小伙子,這柜子你拉走吧,或許用得上。秦生有些遲疑:老先生,工錢您已經多給了,我怎么好再要您的東西?

  老先生說,放在家里也沒地兒擱,你若不要,我就送給收破爛的了。秦生想想,那多可惜呀,好歹是個物件。他就千恩萬謝,將柜子搬上了三輪車。

  回到租住的二府莊,秦生把柜子小心翼翼地搬下來,顧不得歇口氣,就用抹布擦起來。擦著擦著,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翕動著鼻翼,找來手電筒,湊近了,仔細地瞅著,用手撫摸著,不禁吃驚地嚷嚷起來。

  原來,這是一只紫檀木的老式柜子。秦生的爺爺是個木匠,在世時曾帶他去縣里一個大戶人家看過那家珍藏的紅木家具,又給他講授過這方面的一些知識。所以,對紫檀木他略知一二。

  他說,不行,這柜子我不能要,我得給老先生送回去。

  房東也是個喜歡搞收藏的古董迷。他聽說那柜子是紫檀木的,就湊過來用手撫摸著,又聞了聞。讓秦生別聲張。他說,這樣,你若不想要就承讓給我吧,我給你一萬塊錢。說著舉起一根手指頭,在秦生面前晃了晃:你想想,這得你踏多少天三輪才能掙回來?不行,你給再多的錢我也不能給你。秦生說: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必須得給老先生送回去。

  房東嘆了口氣,說他就是個二傻子。

  吃著茶,芬姐問秦生這段日子都去哪兒了,有沒有遇到啥新鮮事。秦生就思量著,要不要把還柜子那件事跟芬姐說了。想一想,他還是毫無保留地對芬姐和盤托出。

  讓秦生感到意外的是,芬姐聽后,沒有像房東那樣,指責他是個二傻子。反倒豎起大拇指,說做人就該這樣,不能見利忘義。還說他將來一定能干成大事。

  秦生心想,我能見天的有活拉就燒高香了,還能干成啥大事?他還和以前一樣,一大早就踏著三輪車來到巷子口的牌樓下等活拉。

  讓所有三輪客沒想到的是,自從秦生回到書院門后,芬姐對他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沒事她就往牌樓下跑,一會給秦生送吃的,一會又送喝的。瞧他的眼神里,也極盡溫柔。

  這哪是姐弟呀。

  不久,芬姐店里的顧客多起來,秦生就不踏三輪了,到店里去幫忙。見了面,西裝革履的,竟像換了個人似的。

  再過些時日,芬姐從店里出來,臉紅撲撲的,拿了一大包糖果散給牌樓下的三輪客,說是她和秦生的喜糖,邀大伙擇日去南門外的大酒店,參加他們的婚宴。大伙聽了不由得嘖嘖感嘆,說秦生上輩子不知燒了哪門子高香,走了狗屎運。又一口聲地夸贊秦生是書院門三輪客的驕傲。

 

第三章

 

  芬姐懷孕后,就把店里的生意交于秦生打理,她則一門心思將養保胎。往常吃罷飯,她就端只馬扎凳出來,坐在店門口,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在店里忙活的秦生拉著話。問的全是些奇怪的話題。比如,你說我會生個男孩還是女孩,孩子生下來是像你呀還是像我?問得秦生一時啞口無言,竟答不上來。她就說奇怪了,你身上那股子機靈勁兒哪去了。

  店里沒客人的時候,秦生便倒杯水出來遞給芬姐。他說,周末我想回趟鎮安老家,去給你摘些毛栗子回來炒著吃。芬姐撲哧一聲笑了,抬手打了他一下:我可沒那么矯情,又不是千金小姐,懷了孕就不知道該吃啥了!

  秦生開玩笑道:你想吃人參果我也去給你摘了來!芬姐就說,那你去呀,快去呀!

  那塊松石掛件一直放在小店的柜臺里。這天有個客人見了愛不釋手,想買了去。芬姐說,給多少錢也不能賣的,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秦生似乎天生就是塊經營玉石的料。他腦瓜機靈,學什么都會什么。不到半年時間,他就成了書院門小有名氣的玉石專家。說起玉石來,脂粉呀,結構呀,一套一套,頭頭是道。有他撐著門面,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也有人大老遠的拿了東西跑來,請他給掌眼。

  芬姐說:你得感謝我,秦生問:為啥呀?芬姐說:我是你的伯樂呀!說完了呵呵笑了,肩膀一顫一顫,竟笑出淚來。

  來請秦生掌眼的,不乏打眼者,花了大價錢買回用韓料、青海料假冒的和田籽玉。他們多是歡歡喜喜而來,一臉沮喪,灰頭土臉而去。遇到這種事兒,秦生也就只能跟著嘆息一番,勸來者日后一定謹慎行事,勿必多看少買,別再上當吃藥。有一位居住在四方城里的婦人,花上萬元在城隍廟買了一支籽玉鐲,拿來讓秦生掌眼。秦生看后啞口無語。因那鐲子根本就不是和田籽玉,而是以韓料雕琢。但韓料又與和田籽玉同屬軟玉范疇,檢測也有透閃石的成分。在找商家理論無果后,婦人一氣之下喝了家里的柴油,送到醫院搶救半天才揀回一條命來。芬姐聽了唏噓不已,直嘆世風日下,一城文化,半城書香的文武圣地,竟有這般傷天害理的商家,而憤憤不平的顧客又拿他無可奈何。她有點同情那些上當受騙者。

  預產期一天天臨近,秦生無心生意,被將為人父的喜悅包圍著,每天都在忐忑不安的期待中度過。他籌劃著,說要早做準備,找個條件好點的大醫院,人一輩子就這一回,怎么著也得對自己好點。芬姐卻說她要回鎮安老家去生。這讓秦生很是詫異。芬姐說的很堅決,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她說,人就是這樣,或許是骨子里帶來的情結吧,在城里呆得久了,就想換一種活法。我現在就屬于這種狀況,就想遠離喧囂,借山而居,與相愛的人過一種平淡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負擔,幾間瓦房就夠了。有炊煙,有山墻。墻上掛有風干的辣椒,還有紅紅的臘肉。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就能看到山,嗅到花香,聽到鳥叫。山是黛色的層層疊疊的山,山頂有云,山下有水,有菜園。最好自己動手,種上幾畦白菜,蘿卜,土豆,黃瓜,還有豆角西紅柿,再養幾只土雞。春有百花,夏有涼風,秋有明月,冬有積雪,還有漫長的雨季。有泥巴,有陽光,有蟲鳴。閑來可以采花釀酒,春水煎茶。

  芬姐一臉的憧憬,說得秦生不免有些心動。只是,山里的條件……秦生欲言又止。這你大可放心,芬姐說,我就是山里長大的孩子,那里那么多人都行,我咋就不行了?

  秦生還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第四章

 

  秦生和芬姐把店里的生意交給新來的小年,正準備回鎮安老家生孩子,魯東明慌里慌張地跑過來說,秦哥不好了,出事了!

  甭著急,慢慢說。秦生瞅了他一眼:天大的事有哥在這,你慌什么?!魯東明仍一副急活霍霍的樣子:小,小河南被,被人給扣下了!快說說咋回事,小河南咋會被人扣下了?

  魯東明喝了口水,結結巴巴道:他上火車站那邊拉人,被一個叫“滾地雷”的攔下了,聲言那是他們的地盤,還說小河南這是黃鼠狼吃過界畔了!

  秦生聽了便有些上火,黑著臉,腮幫子一鼓一鼓道:那,那他沒說是咱書院門的三輪客?說了,人家非但不認卯,反而態度更加的強硬了!

  秦生顯然被激怒了,手攥得咯嘣響:這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沒有王法了?他真以為這省城是他家開的了?再說了,咱書院門的三輪客也不是好欺負的,是人不是人都敢來騎在脖子上撒尿,這股邪風要不給他剎住了,那咱以后還怎么在這書院門立足?還有何顏面在這跑營生?!他說,雖然我現在不怎么踏三輪了,但我還書院門三輪客的人,有誰和書院門的三輪客過不去,就是和我秦生過不去。今兒這事,我指定一管到底!去,你叫上劉云生劉大個子和小鋼炮,咱去會會這個“滾地雷”,看看他是個何方神圣,敢來挑戰咱書院門三輪客!

  魯東明站著沒動。他撓撓頭說,小鋼炮去城南八里村送空調了,一時半會怕是趕不過來。秦生問:劉大個子呢?最近咋沒見他?魯東明說,你不知道呀?他在沙井村弄了一個廢品收購站!秦生聽得一頭霧水。魯東明說:是這樣,他送家俱認識了一個搞拆遷的老板,那老板就介紹他從工地上收了廢舊鋼筋往鋼廠交,剛好他堂弟在寶雞那邊的鋼廠當廠長,給的價錢不低呢!這個劉大個子,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遇上這么好的營生也不和弟兄們說一聲,怕搶了他的飯碗?秦生嘀咕道:把他家的,這幫狗慫,關鍵時刻沒一個靠得住的!算了,咱走!

  魯東明眨著眼問:那可是火車站,不是書院門。萬一人家人多勢眾,就咱倆去,勢單力薄,別說救回小河南,弄不好咱也得搭進去!

  咋的,難道你是怕了不成?咱是去講道理,又不是去打架!秦生說著,一抬腿跨上了三輪車,對魯東明揮揮手說,快走,救人去!

  慢著,芬姐也跳上三輪車:我跟你倆一起去!秦生抬頭瞅了她一眼:你這身子就別去了!沒事,走吧東明,芬姐說,多個人多張嘴,我怕你倆這臭驢脾氣,到那萬一把持不住,跟人打起來,若是被警察逮了去,那我還回不回鎮安老家了!

  魯東明踏著三輪,載著秦生和芬姐,火急火燎地朝火車站趕去。到了尚德門外的城墻下,那里果然圍了一堆人瞧熱鬧。旁邊一個人說踏三輪的狗和狗咬起來了!秦生從三輪上跳下來,瞪了他一眼,那人就閉了嘴。

  芬姐一只手捧著肚子走在前面,秦生讓魯東明去尋個地方停車子,他轉身跟了過去。芬姐拔開擠擠攘攘的人群,就看到一個曬得黑不溜秋,腦門上冒著汗的小胖墩子揪著小河南的衣領僵持在那。

  小河南——芬姐老遠地喚了一聲,小河南和那胖墩子都一齊扭過臉來。不等小河南開口,胖墩子就驚岀了聲:姐,你咋來了?芬姐也有些意外:小雷子,是你呀!他們說我兄弟小河南在火車站被一個叫“滾地雷”的扣下了,我就尋思過來會一會,見識一下這“滾地雷”,看他是個何方神圣,是青面獠牙,還是三頭六臂,沒承想是你小子呀,幾年不見,長出息了你!

  胖墩子忙松開小河南,不好意思地笑著,這小子,不不,這兄弟,他以前搶過我的生意,沒承想今兒在這兒讓我碰見了,就想教訓一下他,沒料到是自己人,抱歉抱歉,姐你多包涵!

  秦生在一邊驚得瞪大了眼。芬姐介紹道:這是小雷子,我山里老家一個村的叔伯弟弟!這是秦生,你姐夫!

  你就是秦生?哦不,姐夫!胖墩子伸岀手和秦生握了一下。你知道我?秦生吃驚地問。他說了,秦生,那是我哥,去書院門打聽打聽!胖墩子扭頭看了一眼小河南。小河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秦生瞅了小河南一眼,本來他想說,這小子,老在外邊賣我的牌,但話從嘴里岀來卻成了:嗨,都是自家兄弟!

  魯東明停好三輪車過來,這邊已把事情擺平了。還是秦哥厲害,一出馬沒擺不平的事兒!不是我,是你嫂子!“滾地雷”,不好意思,叫順嘴了,小雷子,是你嫂子娘家兄弟!

  有點復雜,魯東明還是聽明白了:嫂子厲害!嫂子神通廣大!芬姐笑道,快別貧了,我哪有什么神通,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一句話說得小雷子和小河南都笑了,站在那,都不好意思地撓著頭。

  臨回書院門,秦生讓小河南和小雷子拉拉手,算是握手言和。小雷子就張開手臂,和小河南擁抱了一下。

  這家伙,還整得挺感人的!秦生抬手在小雷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好兄弟,哪天有空過書院門來,哥請你吃粉湯羊血!不咧,小雷子說,都忙忙的!

  晚上,劉大個子從城南的沙井村過來,說要請大伙吃羊蝎子,順便給小河南壓壓驚。

  席間,劉大個子和小鋼炮率先站起來給芬姐敬酒,說今天的事多虧了芬姐,才給書院門的三輪客弟兄挽回了面子。芬姐說她有孕在身,不能喝酒,意思一下抿了一口,遞給了秦生。秦生接過杯子,嗞溜一聲啁了。小鋼炮討好道,我就愛聽秦哥的鳥叫聲,那叫一個痛快!

  秦生盯著劉大個子:你可有點不夠意思啊,藏得蠻深的!劉大個子滿上一杯干了,又自罰了一杯道,本來早該給大伙說一聲的,這不是還沒擺到路里么。這些天總算在沙井村那邊租好了場地,正在跑手續,可麻煩了!等一切辦到路里,一定請大伙過去坐坐。到時可都得捧場啊!魯東明問:到那時是不是就該改口叫你劉總了?他什么總也是咱書院門三輪客的弟兄,你說是不是?秦生轉向劉大個子問。那是,那是。劉大個子連連點頭。

  當下,眾人說好了,等大個子的廢品收購站開業,一塊兒相約了去,好生慶賀一番。

 

第五章

 

  劉大個子的廢品收購站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開張了,這讓書院門的三輪客多少感到有些失落。盡管劉大個子一再聲稱,他搬到了沙井村,還是書院門三輪客的人,但他們還是覺得劉大個子已經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如果要說離開書院門三輪客,第一個人應該是秦生,他雖不踏三輪了,但人還在書院門,心還和大伙在一起。

  劉大個子不同,雖說是第二個,但他徹底離開了書院門。他做的也不是一般的廢品收購,而是廢舊鋼材,和那些臭鞋爛裹腳,廢書舊報紙是兩碼事!

  看著弟兄們拱手祝賀著,坐下吃罷了酒席,把桌上的剩湯剩菜,瓜子糖果都打包到塑料袋里拎了,又到堆場上去翻找,看有沒有什么寶貝,秦生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這幫家伙,盡是些不長眼的小家雀,這場面也不怕被人笑話!劉大個子說,都是自家兄弟,沒人笑話的!來,喝酒!喝酒!今兒都放開了吃,放開了喝,放開了拿,咋高興咋來!

  劉大個子那么說,秦生卻不愿書院門的三輪客因貪便宜而被人小看了!

  吃罷酒席,劉大個子非要拉上秦生到就近拆遷的工地上去參觀參觀。

  下了車,秦生一下傻了眼,偌大一片望不到邊的城,都成了工地。挖掘機轟鳴著舉起鐵臂輕輕一擺,一幢三四層高的樓房就倒了下去。挖倒的廢墟上,密密麻麻的人頭攢動著,噼噼啪啪敲打著,把裹在混凝土里的鋼筋擰出來。

  好家伙,這么大的工地得揀多少鋼筋!

  又一幢樓房在挖掘機的轟鳴中倒下去,揚起數米高的黃塵來。秦生皺著眉頭捂上嘴。劉大個子卻像打了雞血,一臉的興奮。在他看來,那騰起的漫天黃塵就是飛濺的金粉,是最美的風景,那下邊就是成捆的鈔票在等著他拿。

  從劉大個子的廢品收購站回來,秦生就在店里翻找著,說過些天劉大個子要給他媽過壽,得隨份壽禮。芬姐開玩笑說,你這個兄弟,一有幾個臭錢,尾巴就翹起來了!說罷瞧了一眼秦生,見他有些不高興,就吐一下舌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秦生說,老太太信佛,我尋思著想送她一串崖柏的小珠子,平時沒事拿在手上盤盤,又醒神,又能禮佛。

  芬姐從柜臺里拿出一塊天然翡翠玉石的松鶴延年牌子放到托盤里說,人面前的事,送塊牌子多好,送啥串珠。秦生拿起來看看說,那就它了。

  原本劉大個子想把他媽接到省城來給老太太過個八十大壽,但老太太死活不肯來,說怕老在外邊被填到爐子里燒了,再也回不去。劉大個子只好將壽宴放在老家乾州的宅子里辦。這樣一來,很多人就不能去了。由秦生提議,由他、魯東明,小鋼炮代表大伙前往,其他人就不用去了,份子錢他們可以捎帶。

  芬姐也要去,秦生有些為難。芬姐摸摸肚皮,笑笑說,還有兩三個月哩,沒事的,這小家伙結實著呢,你瞧他又踢我了!秦生伸手在芬姐的肚子上摸了一下,又將臉貼上去聽了聽說,嗯,里邊動勁兒大著呢!芬姐推開他的腦袋說,快走吧,瞧把你給得意的!

  魯東明和小鋼炮也看著秦生:喲喲,秀恩愛別過了啊!

  秦生就拉開車門,扶芬姐坐在前面副駕駛的位置,他和魯東明、小鋼炮擠在后邊。

  劉大個子的家在乾陵底下的半山腰上,一片綠蔭蔭的洋槐樹簇擁著幾間紅磚大瓦房。遠遠看去,像一片紅紅的樹葉掛在天幕上。碧藍的房頂一忽隱進飄過來的云朵里,一忽又從擁擠的綠蔭中探岀半個臉來。

  真是個好地方啊!秦生感嘆道。

  門前的空場上停了不少小車,劉大個子和他媳婦站在門口招呼客人,小河南也被喊來幫忙。劉大個子媳婦個子不高,但看上去蠻精神的,笑起來很爽朗,身上有一股子農村女人少有的精明干練氣。

  秦生抬頭掃了一眼,劉大個子家的宅子比一般宅子要多岀一間,也寬敞許多,前頭是四間瓦房,后邊還有三孔窯洞。

  劉大個子在鋼廠當廠長的堂弟也回來了,他一看就和劉大個子是兩個不同世界里的人。至少在穿著上就顯示岀了不同,雪白的襯衫,深藍的夾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劉大個子介紹后,他站起來伸出手和他們握了一下,很快坐下,拿起桌上的濕巾擦著手指。秦生見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

  老太太對芬姐送的玉牌子甚是喜歡,拉著她的手,嘴里一個勁地夸贊著,這個好這個好,怕是要不少錢吧?也沒花什么錢,自個店里的。芬姐說,只要您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就比什么都好!瞧這媳婦多會說話呀?老太太問:你自個開玉器店?芬姐點點頭。老太太看她的眼神里就更多了一份喜歡,不停的給她夾菜,囑咐她多吃點,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這邊魯東明和小鋼炮沒話找話,問劉大個子家里這么好的條件當初為啥還要岀去踏三輪?劉大個子說,你們知道的,我這人天生野慣了,岀去不為掙錢,就圖個樂呵!

  聽聽,有錢人說話口氣都不一樣,不為掙錢,就圖個樂呵!秦生搖了搖頭,夾口菜填到嘴里。

  劉大個子的廠長堂弟這會來了興致,舉起酒杯道:來,我敬大家一杯,謝謝大家大老遠地趕過來給我嬸子祝壽!

  慢著,還是一塊先敬老太太吧,她才是今天的主角!秦生端起酒杯:老太太,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落座后,廠長明顯有些不悅,低頭吃著菜,不冷不熱道,我這個堂哥呀,就是塊提不起來的抹布串子,當初我說在鋼廠給他覓份輕省的差事吧,還好賴不去,說散慢慣了,受不得那個約束。不過現在好了,起碼再不用踏那臭三輪了!

  秦生聽了臉上熱辣辣的,抬頭看了一眼廠長,心里很不是滋味。魯東明和小鋼炮也不說話,自顧了低頭吃菜。廠長自知說走了嘴,忙打著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菜,多吃菜!

  劉大個子過來,附在秦生耳邊小聲道:甭理他,他那人說話就那樣,嘴上沒個把門的。自家兄弟,千萬別往心里去啊!劉大個子說著在秦生肩上拍了拍。沒事,秦生搖搖頭。

  返回省城的路上,幾個人都低著頭不說話。魯東明抬起頭漲紅著臉說,今天大老劉那廠長堂弟也太過分了,當個廠長有啥了不起的?你是沒瞧他那嘴臉,哪都瞧不上咱三輪客!還說啥臭三輪!那也是話攆話趕到那兒了。小鋼炮瞅一眼魯東明:你小子也就是背地里放光,剛才在飯桌上你咋不和他掰扯幾句哩!你不也一聲屁都沒敢放么!魯東明挖苦道。行啦,都少說幾句吧!秦生說,要讓人瞧得起咱,就都把事情做硬幫些,踏三輪不丟人,重要的是做人要有骨氣!

 

第六章

 

  有人說,踏三輪的沒幾個好人。這句話曾深深的刺痛了秦生,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難以釋懷。令秦生沒想到的是,這句話竟然在他的兄弟小鋼炮林小強身上應驗了,這讓他無論如何都有些接受不了。他覺得這是書院門三輪客的恥辱。

  小鋼炮生在彬州。他說,他們那地方古時屬雍州,北魏時稱白土縣,遍地荒涼,養只母雞都不會下蛋。秦生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套說詞。旁人嘴里的彬州可是個山美水美的好地方呢,那里的人也厚道。小鋼炮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覺得是彬州對不起他,拋棄了他。

  都說狡蒲城野渭南,不講理的大荔縣。但秦生不這么認為,在這幫弟兄中,他最放心的就是魯東明,覺得他人老實,做人做事偏不了大向。而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鋼炮林小強。聽跟林小強一塊出來混世事的小兄弟說,林小強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是他爺爺把他帶大的。這小子從小就叛逆,不好好上學,整天偷雞摸狗,害得他爺爺整日跟在屁股后頭給人道歉。后來實在在縣里待不下去,就跑了出來。

  本來,秦生想著,這小子這些年跟他在一起,身上小偷小摸的壞毛病改得差不多了,沒想到他居然不背著他去偷人,而且被公安抓了起來。

  秦生和芬姐趕到派出所說了一大堆好話,又交了罰款,才把小鋼炮林小強給保了岀來。岀了派出所的門,他狠狠地踢了小鋼炮一腳:狗日的,狗改不了吃屎!長本事了你,還學會偷人了!難怪人家瞧不起咱三輪客,把咱當賊一樣防呢,都是你這些狗東西把三輪客的名聲給禍害了!我真想把你的胖腦殼給敲碎了喂狗去,看你還偷不偷人!

  小鋼炮捂著腿,呲牙咧嘴道,我沒有!沒有?你哄鬼哩,那公安為啥抓你?他咋不抓我呢,難不成人家冤枉了你!秦生氣憤地抬起手,小鋼炮嚇得朝后縮著腦袋,鼻子一噏一噏道,真的啥也沒弄么!

  他說,我去吉祥村那邊送空調,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家按摩店,一個女子坐在門口,半截光腿露在外邊,朝我招著手說,哥,你快進來嘛,讓妹妹給你按摩按摩,就幾十塊錢嘛,不舒服不要錢呢。

  我心想,回去早也沒活干,就進去了。誰知道剛躺到床上,她那小手在我腿上沒按幾下兩個穿便衣的公安就闖進來了。

  就這么簡單?秦生說,你敢保證小子沒動歪心思?我對毛主席發誓,小鋼炮舉著拳頭信誓旦旦道,絕對沒往瞎處想!

  秦生忍不住吭地笑了:你狗日還向毛主席保證哩!人家公安都說了,那女的長期以按摩為幌子從事賣淫,已打擊過好幾回了,剛從里邊放岀來。

  小鋼炮辯解道,那是她的事,反正我跟她啥也沒干!那你還想干啥?我告訴你,幸虧你啥也沒干,不然今兒就岀不來了!秦生警告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告訴你,以后你就蹋蹋實實踏你的三輪,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少給我進去。否則,別說是公安,我都饒不了你!

  秦生前腳剛邁進店門,劉大個子緊跟著就打來電話,問事情辦得咋樣了,要不要他從中幫忙。秦生說,不用了,人撈岀來了,剛回到店里。

  劉大個子笑道,沒看岀來這狗日的還有這愛好,竟然去找小姐了!敢緊張羅著,讓弟兄們岀去多留神,給小鋼炮踏視個媳婦兒吧!就他?哪個正經姑娘愿嫁給他?那也得尋呀,不然遲早還會整出事來,不信你走著瞧!

  劉大個子又說,你別說,人瞎透頂就會變好的。咱書院門這幫三輪客弟兄,就屬小鋼炮膽子大,人也靈醒,興許他將來還能岀個人物哩!

  秦生撇撇嘴,他要能岀個人物,你,你把鼓背到我店門口來敲,往爛了敲!他沒想到,多少年后,劉大個子的話還真應驗了。

  直到有一天,小鋼炮找到秦生,翕翕鼻子說,哥,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在土門那邊盤了個小門臉,以后我就不來書院門了,在那邊賣空調。

  你小子也要離開書院門了?你說啥?你不送空調了?要去土門那邊賣空調?對!小鋼炮點點頭,扭動著肩膀:這不是送空調認識了一個做空調的老板嘛,他讓我跟他干,說貨可以賒給我,賣了提成!哥,我給你說,等兄弟有一天發達了,一定回來好好的答謝你和芬姐。咱這幫人里屬你岀來最早,兄弟最服氣的人就屬你!再說了,他不好意思地撓著頭:是你和芬姐把我從里邊撈出來,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我得好好干岀個人樣來,給那些對我有成見的人瞧瞧,堵上他們的臭嘴!

  小鋼炮說得一臉的真誠。好好,哥等著。秦生伸手在小鋼炮肩上拍了拍:好好干,干岀個人樣來,哥等著你載譽歸來!芬姐也從旁說:兄弟,好好干!

  劉大個子和小鋼炮走后,書院門的牌樓下一下子冷清多了。

  店里沒生意的時候,秦生探岀頭朝那邊瞅瞅,心里多少有些落寞。魯東明朝這邊張望著,問,哥,有事嗎?他笑笑,搖搖頭:沒事,忙你的吧!

  芬姐的預產期一天天臨近,晚上靠在床上肚子一陣陣地疼,忍不住叫岀聲來。秦生說,為保險起見,咱還是早點去醫院吧。芬姐笑笑,摸著肚子搖搖頭:不急。

  第二早上開了門,芬姐突然肚子疼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來。秦生忙跑岀來,朝牌樓下打撲克的魯東明招著手喊:東明,快把車子推過來,你嫂子要生了!

  小河南也跟了過來,和小年一起幫著把芬姐扶上三輪車。小年又折進店里抱了一只包袱岀來放在車上,說是芬姐給小孩準備的衣物。芬姐這會額頭上滾著黃豆大的汗珠子,呻吟聲一陣緊過一陣。秦生跳上三輪車說,東明,快走,西北醫院,那邊近!小年也想上車,秦生說,你暫且留店里吧,中午給熬些排骨湯送過去。

  芬姐在醫院順利產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嬰。秦生說,你人好,這都是積的。他低頭用鼻尖在小家伙紅撲撲的臉蛋上蹭著,喜得眉開眼笑。芬姐瞅了他一眼:給娃娶個名吧!他扭過臉說,早起好了,就叫亮亮,秦亮吧!亮亮,芬姐嘴里念叨著,眼里閃著亮光:這名字好,就叫亮亮,秦亮!

  小家伙揮動著兩只小手,嘴里咯咯笑著,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劉大個子來醫院探望,說新年添了下一代,這可是書院門三輪客的大事,他已跟弟兄們商量了,回去就籌辦小侄子的滿月宴,到時一定要大辦一場,也該揚眉吐氣一回了。

 

第七章

 

  在芬姐兒子滿月宴地點的選擇上,劉大個子和小鋼炮意見發生了分歧。劉大個子堅持要放在書院門,說弟兄們都在這一片,招呼起來也方便,大伙一塊熱鬧熱鬧。吃完飯可以抱著孩子到國子監、關中書院去轉轉,沾沾那里的官氣兒,說不準孩子將來還能改換門庭,岀人頭第呢。

  小鋼炮則說,書院門三輪客的下一代不能再踏三輪,滿月宴必須離書院門越遠越好。劉大個子說,說到底還是你自己想離開書院門。你以為你搬到土門去開個空調店就和書院門三輪客撇清關系了?做人不能數典忘祖!

  誰數典忘祖了?小鋼炮說,是誰第一個離開書院門三輪客,跑到沙井村去收破爛?講情意你回來接著踏三輪呀!劉大個子被噎得半晌說不岀話來。

  小鋼炮說,就放在西市飯店,所有費用我來掏!喲喲,給誰顯擺呢?當我掏不起呀!劉大個子依然不肯讓步。最后,還是芬姐做主,就放在書院門簡單擺幾桌。她說,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些人在一起。盡管小鋼炮有點不大樂意,但也沒再說啥。

  小家伙胖嘟嘟的,眨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見了人一點也不岔生。小年從柜臺里拿了一塊玉佩,又拿了一本書,抱著小家伙讓他抓,他竟然撥開玉佩,直接抓起書翻看著,嘴里發岀呀呀的聲音。

  眾人都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能成個人哩,說得芬姐和秦生心里樂嗞嗞的。

  滿月宴的酒席安置在巷子東頭的四方院里,不多不少剛好十桌。芬姐說十桌好,取個十全十美的寓意。酒席全交給魯東明操辦,他專門回了一趟渭南,請來掌勺的廚師,又叫來巷子口的三輪客弟兄幫忙端盤,在旁邊的一個小院里做好了端過來。

  芬姐和秦生一商量,干脆把書院門一條街,賣玉器、家具的老板都請了來。客人坐定,魯東明安排開始上菜,一邊上一邊報著菜名。有四涼八熱,一個大燴菜,算是“十三花”。大伙都說渭南廚師做的飯菜好吃。

  菜上齊的時候劉大個子抱著一個大紙箱子進來,打開了是一輛電動汽車。他讓芬姐抱著孩子坐上去,一擰鑰匙,車子就嗚嗚響著動了起來。芬姐嚇得臉色發白,趕緊叫劉大個子停下,抱著孩子跳下來,喘息未定,用手搧著臉說,這車還會跑呀,這得花多少錢。劉大個子說,今兒是咱書院門三輪客的大日子,花多少錢也值當。

  正說著,小鋼炮一溜煙跑了進來。喘著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給客戶送了一批貨,晚來了一步。說著,翻開手里的皮包,拿出一個大信封塞到芬姐手里說,我說過娃辦滿月的酒席錢我來出。嫂子您先拿著,不夠了我再拿。

  芬姐推脫著不接,秦生看小鋼炮臉上有些不高興,就說,這是兄弟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小鋼炮這才笑了,和眾人拱手打著招呼,逐個散著名片:大伙要買空調來找我,我給優惠,保證比市面上的便宜很多。弟兄們沒事多推銷推銷,有提成哦!說著瞅了一眼劉大個子買的電動汽車,在小家伙臉上親了一口道:等你長大了,叔叔給你買一臺真車!

  劉大個子臉上有些掛不住,站起來對秦生說,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一步了。芬姐以為劉大個子在生小鋼炮的氣,就說,你們倆啊,一見面就掐!

  劉大個子說真有事,女兒大學畢業分到了寶雞的鋼廠,說好了今天送回去,娃還在沙井村那邊等著。芬姐就抱怨劉大個子太生分,為啥不把娃領過來一起吃酒席。劉大個子說,實在是抱歉,事情擠到一塊了,兒子部隊復原也是今天回來,送完女兒還得到火車站去接。

  秦生說,真有事我就不強留你了。

  晚上回到家,芬姐打開小鋼炮給的大信封,里邊竟裝了三萬塊錢。芬姐說,這么多錢,要不要給退回去?秦生說,小鋼炮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好捧溝子怕壓撒(頭),你退回去他還不得跟你急?還是收起來吧。等以后他有事多給些就是了。

 

第八章

 

  劉大個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把小河南也叫了過去,并雇了一幫人在工地上剝鋼筋,自個在沙井村堆場上的活動板房前支了一張麻將桌子,每天叫上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打麻將。餓了就從旁邊的沙縣炒菜館叫上幾個菜。

  當然,他也有忙的時候。那就是鋼廠那邊返了款,他就封上幾個紅包,去請那些工地上的小老板們吃飯。這是行里的規矩。在劉大個子看來,要在生意場上混下去,什么時候都不可忘了規矩,否則遲早是要載跟頭的,或者說自斷財路。

  劉大個子在這些人面前老是覺得矮了一截,硬氣不起來。盡管他也算是一個做鋼材生意的老板了,但見了這些人,就像耗子見了貓,骨子里踏三輪時養成的出門三分低,見人都是爺的習氣就做起怪來,不由自主地點頭哈腰,又是倒茶,又是恭恭敬敬地敬酒,一臉的謙卑弄得大伙有時難免有些尷尬。不過禮數到了,這些人以后有了拆遷的活,就會記掛著他,主動來找他。

  這幾天女兒從寶雞那邊過來了,說是回學校復習,準備考研。男朋友也跟著一起來了,說是一個廠的,請了假來陪女朋友考研。小伙子一米八的個頭,鼻梁上架副眼鏡,看上去文芻芻的,見了堆場上的人,一口一個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叫的可甜了。大伙就夸贊劉大個子有福氣,生了個好女兒,又找了個好女婿。

  也有讓劉大個子煩心的事,那就是兒子劉一凡。部隊復元后就每天躺在活動板房里,也不去找工作。劉大個子說,你不找工作也行,那就跟著我干唄,反正這攤子遲早是要交到你手里的。兒子聽了不說話,一臉的不屑,很明顯他是瞧不上收廢鋼筋這營生。

  兒子在部隊是開車跑運輸的,前些日子劉大個子低三下四,求人在出租公司給找了份頂班的活兒,這小子跑了兩天就不去了,說是太累。氣得劉大個子直翻白眼:你小子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去也成,你就等著喝西北風吧,看老鴉能不能屙到你嘴里!

  說服不了兒子,劉大個子便就懶得管了,每天依舊叫上幾個人在活動板房前嘰嘰喳喳地打麻將。還說,兒女自有兒女福,索性由了他去。

  這天正打著麻將,忽然有人喊了起來:快瞧,那老太太過馬路牙子摔倒了!老太太似乎摔得不輕,躺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旁邊的人和車子就都繞開了去,沒人上前把老太太扶起來。

  也難怪,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怕被訛上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老太太躺在那痛苦地呻吟著,劉大個子放下麻將跑了過去,將她扶起來,擋了一輛出租車送到醫院。

  醫生檢查后拍了片子,說是腿部骨折,需要住院手術治療。劉大個子說,住院費我可以先墊著,但字不能簽,怕老太太年紀大了,有個閃失擔待不起。醫生問他是老太太什么人,他說什么人也不是,就是一個過路的,見老太太跌倒了沒人扶,就扶起來送了過來。

  護士在一邊小聲說,哄誰哩,睜著眼說瞎話,沒撞人還能削尖了頭往上撲?躲還來不極呢,把自己說得還像個好人似的。劉大個子瞪了她一眼:你愛信不信!

  正嚷嚷著,老太太的女兒來了。她打量著劉大個子,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你說,是不是你把我媽撞倒了?劉大個子拿開她的手,振振有詞道:姑娘,你搞清楚,你媽自己跌倒了沒人扶,是我把她扶起來送到了醫院!

  那女兒壓根不信,她指著劉大個子問老太太:媽,你說是不是他把你撞倒了?一瞧就不像個好人!老太太卷縮在床上哎喲著不說話。

  書院門的幾個弟兄聽說這邊出了事就急匆匆趕了過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劉大個子是個好人,他才不會撞了人不認賬呢。老太太女兒說,你們都是一伙的,自然向著他說話。

  劉大個子說,人命關天,救人要緊,你沒看老太太痛苦成啥樣了?你要心疼老人家,就趕緊的簽字做手術吧,我又跑步了!老太太女兒聽劉大個子這么說,才不情愿地簽了字。

  老太太從手術室還沒出來,秦生和芬姐就趕過來了。他說,都搞清楚了,他找交警隊的人把那一段的錄像調出來了,并拿出手機給老太太女兒看。老太太女兒看后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紅著臉撞了一下劉大個子,叫了一聲哥,磨磨蹭蹭說,實在不好意思,謝謝你了!

  劉大個子說,既然搞清楚了,這里也就沒我的事了,那我就回去了,堆場還有一大攤子事呢,小河南一個人盯不過來!

  老太太女兒叫住劉大個子,問他如何稱呼,說她改天得登門感謝哩!劉大個子仰起臉看了她一眼:書院門,踏三輪的!

  他覺得自己這句話說的特豪氣。

 

第九章

 

  讓劉大個子沒想到的是,他那個看起來有點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兒子劉一凡還真把事兒給弄成了。

  這天,劉大個子正和幾個人坐在活動板房前打麻將,兒子劉一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拉起他就走。這孩子,你這是要拉我去哪兒呀?劉大個子甩開兒子的手說:沒瞧我這正打牌哩!

  打啥牌,有正事。兒子擋了一輛車,載著劉大個子來到唐延路上的萬達城。下了車,劉大個子眨巴著一對小眼睛問:小子,沒事你拉我上這兒來干嘛?走,進去瞧瞧就知道了。

  兒子拽著劉大個子下到負二層,指著黑董董一片的停車場說:您瞧這地方怎么樣?劉大個子不明就里,揉著眼道:不就是停車場嘛,這有啥好瞧的?您再好好瞧瞧。兒子說,我已跟他們談好了,打算把這柱子后邊的百十平米包下來,開一個洗車店,外加汽車美容、裝潢,準賺錢!

  這行么?劉大個子狐疑地問。準行!兒子說,我觀察很長時間了,來這的大都是年輕人。真么給您說吧,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一二點,車位基本就停滿了。現在的年輕人都圖方便,你想想看,他們逛會商場,吃頓飯,再看場電影,下來我就給他把車洗得油光锃亮了,誰還能不樂意?

  劉大個子想想說,聽你這么一說,倒還是可以考慮考慮。您還考慮個啥呀,兒子說,再猶豫,就讓別人給撬去了!

  劉大個子眨著眼問:那得多少錢呀?兒子說,至少得三四十萬吧,設備有些可以賒賬。我的爺呀,得這么多錢!不行不行,劉大個子頭搖得像撥浪鼓:沒錢,真沒那么多錢!

  我又沒說全讓您出呀!兒子晃著劉大個子的胳膊:您就支持支持兒子唄,我要有事干,您不也省心了么!

  你就是說破大天,我也沒那么多錢!劉大個子說,你就不能找一個穩當點的,旱澇保收的工作么?你說在車隊開車多好,你不去,卻非要開啥子洗車店!

  二十,您就給二十萬!兒子舉了舉手指頭:我保證,半年后連本帶利換給您!說得輕巧,你以為是開印鈔廠呢,半年能掙這么多錢?

  您就信兒子一會吧,劉一凡軟纏硬磨:您要不給,我就去寶雞找我叔、我姐!你敢!劉大個子到底還是拗不過兒子,很快就松了口:就這一回啊!

  從萬達城出來,劉大個子說,這會還早,我去書院門你秦生叔的店里坐坐,很長時間沒見他了。你是想見芬姨了吧?兒子戲謔道,去,咋說話呢,沒大沒小!劉大個子叮嚀兒子,簽完合同就趕緊回堆場去,別在外邊瞎晃蕩!

  劉大個子剛走到玉器店門口,就瞧見秦生和芬姐站在柜臺里沖著他笑。他問笑啥呢?秦生說,書院門這地方真是邪了,說曹操,曹操到。我倆正說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你就來了!是嗎,劉大個子眨著小眼睛:娃娃呢?哦,小年抱著出去玩了。芬姐說,有個苗不愁長,都會叫爹爹了!是么,劉大個子打量著秦生: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呀,眨眼你就當娃他爹了!

  芬姐說,你倆坐,我去給你們沏茶。

  吃著茶,秦生突然問:這些天咋沒見魯東明呢?快別提這個二球貨了,咱書院門三輪客的臉都快讓他給丟盡了!劉大個子問:你就一點都不知道?秦生點點頭。

  劉大個子喝了口茶說,他不知咋跟一個叫張秀娟的專打二奶的糾纏到一起了。整天用三輪車拉著張秀娟和幾個女的滿大街逮“二奶”、“小三”。

  這些女的都是沒看住自家男人,讓男人逮空出了軌。她們同病相憐,拉扯到一起,就組成了一個“打二奶游擊隊”,專門有盯梢的,上門捉奸的。在街上拉住二奶就打,邊打邊罵,還扒衣服、脫褲子,打完就跑。

  這怎么行?芬姐聽得睜大了眼,家有家法,國有國法,那二奶縱有千萬個不是,也不該當著滿大街人的面,扒人褲子呀!

  誰說不是呢。劉大個子說,不過這張秀娟也蠻可憐的。為了調查丈夫婚外情,幾年里她用壞三部相機和四臺錄音機。他丈夫在外邊做生意,應酬比較多,開始張秀娟并未在意。后來他丈夫經常找各種理由夜不歸宿,張秀娟就起了疑心,開始跟蹤丈夫。大半年后,丈夫跟她攤牌,說外頭有了人,要同她離婚。張秀娟當然不肯,丈夫就在晚飯時借口上廁所翻窗逃走了,從此再沒回家。

  經人指點,張秀娟決定告丈夫重婚。這時候她面臨一個問題:重婚需要證據。張秀娟迫不得已開始了跟蹤取證。第一次為了找到丈夫與情人同居的“窩點”,她跟蹤了丈夫半個月。為了躲她,丈夫頻繁搬家,她每次都得從頭找起。她搜集的證據包括丈夫和情人以“夫妻”名義同居的錄音、兩人同進同出的錄像,還曾帶人破門而入,將丈夫和小三“捉奸在床”。

  張秀娟前后共十多次以重婚罪起訴丈夫。在這期間,她曾在媒體上登廣告尋夫,曝光他和第三者的工作單位和照片。但法院認為,她提供的證據只能證明姘居,不能證明重婚。她的的起訴均被法院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她無奈地提起了離婚。

  幾年里,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證明丈夫有錯,維護她作為女人的尊嚴。這幾年的前半段,她形單影只,孤軍作戰;后半段,她開始有了同伴。張秀娟到婦聯投訴時,陸續認識了幾個處境相同的女人。出于相同的絕望、恨意、困境,她們組成了“打二奶游擊隊”。

  當街撕扯,脫人衣服,這種粗暴的方式也惹來極大爭議,無數次驚動了警方。你說,這世上的二奶就憑幾個弱勢的受害者就能捉盡了?

  我覺得也不全是人家二奶的問題,其實那些丈夫也有問題,現在看來,有些妻子自身也有問題。

  秦生說,人家的事咱就不說了。你見著魯東明得勸勸他。一個踏三輪的,不好好踏你的三輪,亂摻和女人家的事干啥?再說了,權且不管誰對誰錯,當街脫人褲子,那就是侮辱人格,就是犯法。犯法的事咱不能做!

  芬姐問,小鋼炮最近忙啥呢?劉大個子說,這家伙現在又做中央空調了,整天夾個包包請人吃飯,牛氣得很。

  秦生說,他再牛,咱又不找他借錢,他牛氣個啥?!

 

第十章

 

  劉一凡的洗車場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開張了。秦生、芬姐、小鋼炮、魯東明和書院門一幫弟兄都來捧場。小鋼炮拍著劉一凡的肩膀說,沒想到你小子還真把事兒給弄成了!你瞧瞧,這陣勢,比你爸那收破爛的堆場可排場多了!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芬姐帶頭辦了一張洗車卡,劉一凡說:姨,我給您優惠!以后您就是咱這的金牌VIP客戶了,享受終身優惠!

  小鋼炮擠過來說,小子,別和你爹一樣,光知道討好芬姨,給叔也辦張卡,存一萬塊錢!一萬?劉一凡瞪大了眼。對,就存一萬!小鋼炮洋洋自得地晃著腦袋。

  新店開張,人氣很旺。劉大個子暗自感嘆,還是這小子有眼光!

  在劉一凡招呼客人的時候,有一個面目清秀,身材修長,穿著中式旗袍的姑娘一直笑吟吟跟在他身后。

  芬姐扯扯劉大個子的衣袖問:這姑娘誰呀?長得蠻好看的!劉大個子仰起臉,扭動著脖子,偏過臉說,呵,那是兒子的女朋友呀!交大的研究生,她爸是西電的副廠長!

  哼,瞧把你給嘚瑟的,人家她爸是不是西電的副廠長跟你個踏三輪的有半毛錢關系?小鋼炮不屑地瞪了劉大個子一眼。劉大個子故意晃著腦袋:你這叫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

  娃能找個研究生,也是咱書院門三輪客的驕傲呀,秦生說,等辦喜事的時候,我給娃封個大紅包!

  劉大個子這會揪住了魯東明,瞅著他問:你不是幫著那個張秀娟四處逮二奶呢么,咋還有空閑到這里來?我告訴你,你最好離那幫娘們遠點,小心被逮到籠子里去!

  魯東明辯解道,她們逮她們的二奶小三,我掙我的踏三輪錢,我又沒犯王法,誰敢把我逮到籠子里去!瞧把你給能的,還嘴硬?劉大個子說,她們要犯了法,你肯定逃脫不了干系,至少也是同案犯,公安能放過你?魯東明聽劉大個子這么說,就低頭不言語了。

  芬姐說,兄弟,還是好好踏你的三輪吧,別趟那渾水。對,聽芬姐的,好好踏你的三輪吧。劉大個子說,你要不想踏三輪也行,跟你侄兒一樣,也自己開個店,我到時第一個給你放炮賀喜!你——魯東明不服氣地瞪著劉大個子:你這是仗勢欺人!

  秦生轉過身來說,走,喜也賀了,回吧。你說你倆,這么多年了,一見面就跟斗雞似的,掐個沒完!當著晚輩的面,也不嫌丟人!

  魯東明說,是他故意找茬埋呔我哩,他就不盼我好!我那是為你好!劉大個子譏諷道:連好賴都分不清楚!

  回到書院門,秦生問魯東明最近生意咋樣,秦生搖著頭說:沒活兒!但凡有點活拉,我還能跟張秀娟去逮二奶?你沒瞧那一個個都閑著呢!

  也是,芬姐說,那家具店都坐冷板凳哩,踏三輪的還能紅火到哪去,能有碗飯吃就不錯了。秦生問魯東明,你就沒想過干點別的啥營生?魯東明搖搖頭嘆息道,咱一個踏三輪的,本事沒本事,本錢沒本錢,還能干啥去!

  也不能這么說,芬姐點撥道,你發現沒?咱這書院門最近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有啊,我發現這現在的年輕人呀,又時興起了穿唐裝漢服。你沒瞧那街上一對對的,穿得跟梁山伯、祝英臺似的。

  魯東明還是沒太明白:人家穿啥跟咱踏三輪有啥關系?你是真傻呀,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芬姐說:你就沒想過,把那三輪改裝一下,就像那電視里的人力車,專拉人去旅游!

  對呀,魯東明一拍大腿道:還是芬姐厲害,我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說干就干,魯東明又聯系了幾個弟兄,找到修理廠,把三輪車大卸八塊,改裝成了洋氣的人力車,還焊了涼棚,加裝了軟和的靠背坐墊,蒙花花綠綠的篷布。改裝回來,他和幾個弟兄先拉著秦生、芬姐和小年、亮亮在街上跑了幾圈,引得好多人都圍攏了來看稀奇。

  幾乎是一夜之間,魯東明的人力車就火遍了西安城。從書院門到永興坊、鐘鼓樓、回民街繞一圈,輕輕松松就能掙二三十塊錢。

  秦生說,芬姐把所有的三輪客都給救了,一句話便走活了一盤棋。芬姐謙虛道,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主要還是市場救活了三輪客。有些事情,興著興著就興回去了。秦生就夸芬姐不光有眼光,說話也有水平。

 

第十一章

 

  小鋼炮做中央空調賺了錢就不做空調了。劉大個子說過,這家伙是個野心家,永遠不知道滿足。

  小鋼炮做空調時認識了一個房地產開發商,那開發商問:你想不想跟著我搞房地產,掙大錢?小鋼炮說:當然想了,我又不傻!他私下里征求劉大個子的意見,問他想不想合伙一起干,發大財。

  劉大個子說,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饃,我還是收我的廢鋼筋。你也就那點出息,小鋼炮說,到時我發了大財你可別后悔啊!劉大個子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他心想,這小鋼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就是個人來瘋,還好捧勾子怕壓撒(頭),誰掐他的尖就跟誰急。瞧著吧,他遲早要跌大跟頭!

  小鋼炮也是太想吃大饃了,他把身家性命都壓在了房地產上。聽劉大個子說,他不光把這幾年做空調的錢都投了進去,還把公司抵押給銀行,貸了一大筆款子。秦生和芬姐都有些擔憂:這吃多大的利就得受多大的害,咱一個踏三輪的,又不懂房地產,可別走到岔道上去。賠了夫人又折兵!

  書院門所有三輪客都不看好的小鋼炮,參與房地產開發后,的確是火過一陣子。那段時間,西安市的房價蹭蹭蹭地往上漲,還多樓盤還沒開盤就售空了。小鋼炮他們開發的樓盤在高新區的邊上,占了一個好位置,周圍又有地鐵口、醫院、學校,一開盤就賣到了兩萬塊錢一平米,就這還得排號。

  芬姐說,看來小鋼炮這會寶還是押對了。魯東明說,你是沒瞧見,那家伙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說什么,你回去跟書院門的弟兄說一聲,要買房子就來找我,不用搖號,我給八五折!聽聽,那口氣,擺明了就是擠兌咱書院門的三輪客買不起房子!

  他那人就那樣。秦生說,總歸還是好事哈。

  誰也沒料到,很快小鋼炮就從云里霧里跌進了萬丈深淵里。原來,那開發商見房地產市場火得一塌糊涂,就快速擴大規模,在臨潼那邊圈了百十畝地,說要在烽火臺下,華清池邊打造一個貴妃苑。當時秦生就說,小鋼炮他們上頭了,他怎么老覺得心里有點不踏實。

  小鋼炮卻滿不在乎道,哥,您這擔心多余啦!現在你兄弟我就等著躺在家里數鈔票哩!結果高興了半截就塌火了。

  國家整頓房地產市場,緊縮銀根,銀行不給貸款,開發商的資金鏈一下子斷裂,樓蓋到一半就爛尾了。開發商見情勢不妙,趕緊跑路,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不見了蹤影。小鋼炮的公司被法院查封,作為投資人,他也被那些買房人起訴到法院,成了負債累累的被告,整天被一幫討債的人追著,嚇得東躲西藏。

  劉大個子說,這就叫爬得越高,跌得越重。秦生說,國家政策在那,你即便再能,胳膊哪能擰得過大腿?再說了,現在也不是說風涼話的時候,咱書院門三輪客的信條就是一人有難大伙幫,不能落井下石。那你說怎么幫?那可是個大坑呢!劉大個子愁得兩只眉毛擰成了疙瘩。

  秦生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小鋼炮充其量就是個小投資人,他那點投資,連二股東都算不上。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小鋼炮。出了事躲不是辦法,也不是咱書院門三輪客的做派。要配合政府把事情搞清楚,想出一個周全的解決法辦法來。

  魯東明把書院門的三輪客弟兄們都發動起來,輪番去做那些買房人的工作,說要相信政府,政府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只要給政府時間,一定會給大伙一個說法,不會讓大伙的血汗錢白白打水漂的。

  小鋼炮也聯絡另外幾個投資人,四處尋找開發商。后來,由政府牽頭,成立了一個房地產遺留問題專項工作組,動員買房人每平米再拿一點錢,沒交尾款的把尾款都交上,先把房子蓋起來,政府負責給辦理相關手續和產權證,盡最大限度減少大伙的損失。

  問題總算得到了妥善解決。芬姐提議,很長時間沒在一起聚會了,把大伙都叫上,在書院門巷子口的泡饃館聚一聚。

  劉大個子說,東明負責通知人,單我來買。秦生說,你不買還讓我買呀,咱書院門這幫弟兄,現在就屬你最有錢!

  人到齊后,小鋼炮站起來,舉起杯子,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劉大個子開玩笑道,一個大老爺們,咋還娘們兮兮的。快點,白話幾句開吃,你沒看一個個餓狼似的,眼都藍了!

  小鋼炮撲哧笑了。他鎮定了一下說道:啥話也不說了,關鍵時候,還是咱書院門的三輪客弟兄講究,仗義!也讓兄弟我堂堂正正做了一回人!

  大伙打著呼哨,呱唧呱唧鼓著掌。芬姐說,要論好吃,還得是咱書院門的羊肉泡饃,地道,實在!可不是么,秦生揮揮手道:都別愣著啦,開吃!

  吃罷飯,秦生拉著小鋼炮、劉大個子和魯東明說:讓他們先回,咱走走吧!

  起風了,幾個拉著人力車的三輪客弟兄從身邊跑過去,回過頭問:要不要拉你們一程?劉大個子笑笑說,不用啦,我們走走路。秦生感嘆道:多好啊,都說“人挪活,樹挪死”,這話一點不假。想當初咱們剛來這兒時,也沒少吃過苦頭哩。現在他們這一撥,趕上好時候了!小鋼炮深深舒了口氣,張開手臂喊道:書院門——我又回來啦——

  小鋼炮嘶啞的聲音在巷子里久久地回蕩著,惹得不少游客回過頭詫異地瞅著他們。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作家網圖標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全黄一级毛片| 青青青青青国产免费手机看视频| 稚嫩娇小哭叫粗大撑破h| 无人在线观看视频高清视频8 | 国产精品亚洲专区在线播放| 国产大片b站免费观看直播| 亚洲va欧美va国产综合久久| 18禁亚洲深夜福利人口| 欧美成人性色xxxxx视频大| 国产精品麻豆高清在线观看| 亚洲图片欧美另类| 你看桌子上都是你流的| 一级毛片直接看| 精品国产v无码大片在线看| 精品女同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播放| 成人窝窝午夜看片| 国产成人福利精品视频| 久久精品资源站| 蜜桃精品免费久久久久影院| 搡女人免费的视频| 又大又湿又紧又大爽a视频| xinjaguygurporn| 激情综合网五月激情| 国产精品自线在线播放| 亚洲一级在线观看| 韩国美女vip福利一区| 无码一区18禁3D| 免费看的一级毛片| aa级黄色毛片| 美日韩在线视频| 小仙女坐在胯下受辱h| 亚洲色图综合网| 窝窝女人体国产午夜视频| 日韩精品视频美在线精品视频| 国产二级一片内射视频播放| 三级波多野结衣护士三级| 狼人无码精华AV午夜精品| 国产精品免费看香蕉| 久久午夜无码鲁丝片| 精品久久亚洲中文无码| 成人污视频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