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奈何橋回來
作者:張桄聞
有些人,似乎不存在,卻真實地存在過;有些事,似乎不可能發生,卻猝不及防地發生了。我不糾集歷史造成的悲劇,我糾集于幾近扭曲的愛的困惑。——題記
1
我所知道的奈何橋和傳說中不一樣——沒有孟婆,沒有孟婆湯,沒有三生石,也沒有絳珠草……
走近奈何橋,黑暗的帷幕在橋的那頭,隱藏隔離著一個神秘的世界。在絕望的驅使下,那個冥冥中的世界,于孱弱的生命,或許有歸宿似的誘惑。第一次去奈何橋,我還不到六歲。好似去了一個奇怪而陌生的地方游玩了一次。
天氣很悶熱,我獨自在院子里玩螞蟻搬昆蟲的游戲。我從竹葉上弄了一條毛毛蟲,黑色,面目可猙。我很不喜歡它,每每發現它,我都會把它弄死,然后用木棍夾著它的尸體放到螞蟻洞口。每看到螞蟻靠集體的力量,把這體態肥碩面目猙獰的黑色的毛毛蟲的尸體搬進洞里,就像第一次學會走路一樣,頓生一種成就感。一段孤寂的時光,就這樣被我打發掉。這樣我就不會去潑煩繁忙勞累的父母了。所以,叔叔嬸嬸們都夸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很少讓父母勞煩操心。不知怎的,那天的螞蟻都不理睬這條毛毛蟲的尸體。我把毛毛蟲的尸體從這個洞口搬到那個洞口,可螞蟻就是不領情。我好奇——納悶——煩躁:“你們今天不理我,今后我也不用好昆蟲喂你們了。你們休想再吃到蜻蜓和老木蟲!”
不知時間過去了幾許,只覺得口干舌燥的,好想喝水。可房門被一把老式的鐵鎖鎖著。每天都是這樣,父母出集體工去了,就把門鎖著讓我看門!其實我常常忘記了看門。我也沒有那把鎖的作用大。我好想喝水,又無法開門,便去了水井。家鄉是天下最美的地方——“柴方水源”的。水井離家不遠約百十米,有一條無名小河,河里到處出水,這里便是這條無名河的源頭了。河水尚淺,僅可以沒過小孩的頭頂。水流清澈,蜿蜒折向,匯入烏江。一塊長丈許,厚尺余的大石板,不知是何年何月人們從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靠什么力量搬運來并搭建成這座小橋的,在橋上你會覺得它很負重,絕不擔心它可能斷裂而摔進河里。過了小橋,便是我的祖先從重慶遷居到此時就開鑿的一口水井。井水清冽可口,細軟回甜。過往行人,每至于此,歇腳喝水,贊口之聲不絕。歇腳一會兒,再喝幾口,一路的風塵和疲乏頓時消解。再抬腳上路,步履輕盈,目的地似乎近了許多。到了水井,毒日頭似乎減輕了許多。我的手很小,捧著水喝不解渴。便俯下身來,趴在井沿,咕咚咕咚,裝了一肚子清泉。其實父母是不讓我獨自去井邊河邊玩兒的。母親三十六歲才生下我,甚是寶貝。便請來八字先生算了又算。先生說我命相很好,占文昌、福星和貴人,恐怕今后是吃皇糧的。先生又說,我命犯官關煞,特別嚴重的是“落水關”和“將軍箭”,須得小心才是。母親便請來先生,在水井邊燒香作法,由先生抱著我從井上來回三次跨過,又繞井三圈,再遞進母親懷里。這樣算是把我抱養給了水井,以解除我命里所犯的落水關煞。由此我便有了一個名字何水生。當然,在那個橫掃牛鬼蛇神的年代,先生是我母親哀請來的,燒香過繼也選擇在深夜。后來的某個夜晚,母親又請來先生,在家里做了一堂法事,又連夜在東邊山坳的十字路口豎了一塊指路碑。以解除我命里所犯的將軍箭關煞。父母就這樣,一方面虔誠地為貴我的生命;一方面向我講述了許多關于昔日祖業是如何如何的輝煌,苦心孤詣地暗示我有朝一日要重振家風。或許為了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就刻意地培養我獨立生存的能力和做事嚴謹認真的態度。他們每每出集體工,都不像別人那樣,把孩子帶在身邊,以便偷懶遮手。一方面是磨礪我,另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些帶著孩子出工的人都是貧下中農,而我的父母不是。所以父母就撇下我獨自在院子里玩。母親免不了都得吩咐:“乖,聽話。媽媽要去掙工分……別到水邊去玩……要看好門!”那個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已褪盡了昔日輝煌的院落,便是我幼年時期的全部世界。如今每每憶及幼年時期的生活,便只有這個破敗的院落和院落里的螞蟻了。
這天,我不是沒有聽話,而是因為天氣太悶熱,母親留給我的水早就喝光了,還有螞蟻不領我的情,影響了我興致。所以我還是去水井喝水了。清泉下肚,暑氣全消,忘乎所以了。媽媽的叮吩也被我拋到了腦后,便流連在河邊,沒有及時返回。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河岸邊一叢茁壯的馬花草的嫩葉上,有一條筷子粗細的黑色的毛毛蟲。馬花草是我們家鄉常見的一種野草,在生命力得到極力渲染的夏季,馬花草總是長得比別的草蔥蘢旺盛。馬花草的葉子有如劍麻,略細長。翠綠的葉面長有鋸齒似的邊毛,與之觸及,不小心便會割傷手指。那時的我只知道家里的牛犢子特別喜歡吃這種草,卻不知道是為什么。看到馬花草上的毛毛蟲,想到要是牛犢子吃下了那條毛毛蟲,那多惡心!我作出了決定,要捕殺那條毛毛蟲。我趴在岸上,探身去夠有毛毛蟲的草葉。似乎只有捕獲它喂螞蟻才好,沒有想到用土塊或棍子把它打進水里淹死。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就叫疾惡如仇。我的小手很難夠到那草葉,我探身,再探身……
2
眼前一黑,胸中憋悶,無法呼吸……現在也不明白,那時我有沒有掙扎……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糊里糊涂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似乎并無路,我走出了一片森林,來到一片開闊地。沒有太陽,也看不見星月,但較為明朗。地上似有似無的雜草叢,罩上一層銀霜似的薄霧。我似站在草地上,又似漂浮在云端。再往前,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橫在那里。河的對岸是黑色的帷幕,很詭秘,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但又什么都看不見。河里只有蒸騰著的霧靄,似乎整個世界的云霧都是這里生產的。看不見河水,又似乎有滔滔洪流。整個河道就顯得更加幽深凄迷而不可逾越。對岸那黑暗混沌的世界里,不知道隱藏著什么樣的稀奇!我沿河而上,試圖找個地方過河去。隱隱地,我看見了一座石拱橋,像虹又沒有色彩。橋上有三五個人影竄動。走到近前,橋頭的石柱上有三個斗大的字。后來學了一些古漢語,再回憶那字形,才知道是篆書的“奈何橋”。我正準備跨上橋去,卻聽見了一聲厲聲呵斥:“站住!”尋聲見橋上的人一字兒排開,攔住了去路。橋上人全部青衣黑服,中間一人戴著官帽,面目兇煞;余下的皆禿頂,須發蓬亂,面目猙獰。這分明不是人而是鬼。盡管我在前已從長輩的口中知道了許多關于鬼的掌故,卻不知原來鬼是如此的怕人。“你想過橋?”這聲音分明是那個戴官帽的鬼發出的,卻又像發至那幽深的河底。“我想去那邊看看。”我小心地回答。“好啊!好啊!”那幾個禿頂的小鬼幸災樂禍似的吆喝著,“那邊可好玩了!你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不知道刀山火海是怎么回事,就分辯道:“我只想去那邊看看。”“看看好!”小鬼們七嘴八舌的咿唔著,“看看好……”“那邊沒有螞蟻,也沒有毛毛蟲。”那個戴官帽的鬼又發話了,“你回去吧!”這聲音仍然似從那河底發出來的。聽說那邊沒有螞蟻和毛毛蟲,我便猶豫了。
好象有雨滴打落在我臉上,卻又好燙。“媽媽!”我叫了一聲,便看見了媽媽的臉。昏暗的煤油燈光,映照著媽媽滿面的淚花。原來,我一直躺在媽媽的懷里。聽到我的叫聲,媽媽抱緊了我,把臉貼在我的小臉蛋上。媽媽的淚水好燙!那一夜,我就一直沒有離開媽媽的懷抱。
后來我想,那天螞蟻不領我的情,應該是一個預兆。只是預兆就像算命先生的話一樣,從來就不甚明了。只有后來的巧事與之相符了,才知道那是預兆。那個算命先生不也算準了我的命么?我不也真的命犯“落水關煞”了么?也許正因為是在母親的哀請下,算命先生讓我抱養與水井,才得以死里逃生。算命先生還說,我命中有貴人,凡遇災禍,總有貴人相助,然災禍得免。其實,那天我落水后,也就是遇到貴人了。
生產隊長黃金貴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床,把哨子吹得“咀咀”的響:“大家聽到啊——趕快做飯吃。九點鐘過后,婦女去酥麻坪薅草,男的去廟大田薅秧。不要遲到啊——”平常的一天,就這樣在這個小山村開始了。
這個季節的太陽總是火辣辣的。中午,大家照例要小憩一會兒。男人們坐在田坎上抽著旱煙,調侃一些夜事,閑聊一些你家女人長他家女人短的話題。女人們三三兩兩促住一堆,針對某個有故事的女人唏噓不停。也有帶著小孩出工的,便就勢坐在地上給孩子喂奶。未出嫁的大姑娘本身就是那些唏噓故事的女人唏噓的對象,加之又聽不得那些讓人心跳的故事,便湊到奶孩子的婦女身邊,說一些孩子長孩子短的閑話。也有的借口回家去了一趟。母親也很想回家看看獨自在家里的我,可她不敢,婦女隊長包月娥總是盯著我母親。這不,母親和另外兩個成份不好的女人,因為受孤立而湊在一起閑聊,包月娥也投來了好幾個警示的目光。
下午重新開工,生產隊長黃金貴照例要到各個生產場面去巡查,看看有沒有偷工現象。來到酥麻坪,婦女們一個個表現都很積極。黃金貴來到母親近前,搭訕幾句,母親沒怎么理他,也覺無趣,便哼著山歌悠悠地離開了——
星星想把月亮追,
金雞愛把鳳凰陪,
彩云飄落歌臺上,
好多后生動眼眉……
他故意把“彩云”一詞的唱音拖得老長老長。
黃金貴幼年時期在我家當牧童,長大了便在我家做長工。他小名叫狗兒,“黃金貴”這大名還是我爺爺替他取的。黃狗兒從小生活在我家,不但沒有受到剝削,反而受了我家不少恩惠。少時放牛放羊,長時打田插秧,都與我父親叔叔一起。閑時也和我父親叔叔一起在自家辦的塾館里讀一些“人之初,性本善”什么的。黃狗兒與我叔叔同齡,小我父親兩歲。他們仨就像親兄弟一樣,一起玩耍,一起勞作,又一起成長。我爺爺也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后來也有閑話說他就是我爺爺的私生子。但閑話畢竟是閑話,也無從查實。
那時,我們家是整個無上壩村有名的大戶人家。所謂大戶,其實也不過是有兩三百畝土地和幾座山林,以及一個莊園而已。莊園的正房是東西向九柱八瓜的長七間木樓,底層除堂屋外,另有十二間套房。樓上有過廊,有套房十四間。南北有轉閣樓和廂房,樓上皆有過廊,名曰耍樓。西面是涼房和龍門。廂房后面有巷子,巷子外面分別是畜圈和糧倉。北邊畜圈的外面有一個簡易的鏵廠,以生產制造犁鏵、釘耙、鐮刀、菜刀等。南邊糧倉的外面是染坊,染制布匹。整個莊園畫棟飛檐,花窗雕梁。正房和廂房的階沿皆青石細刻。偌大的院壩由同等大小的菱形青石板鋪砌而成。這是我重祖、曾祖和祖父三代人勤儉持家努力的結果。
3
一九四八年春,二十歲的父親結婚了。母親十八歲,是臨村一體面人家的閨秀。婚禮很熱鬧,光禮錢就收了二億八千萬,得用大箱子來裝。只是這些禮錢后來全部變成了廢紙,同時也成了剝削他人的憑證。拜堂時,新娘子還蓋著紅蓋頭,包括黃狗兒和叔叔在內的小青年們力氣大擠進了堂屋,也沒有看見新娘子的芳容。除了一雙繡花鞋,還能從旗袍的開口處看到那修長嫩白的腿。黃狗兒看得眼睛都綠了,恨不得掀開那紅蓋頭一睹其芳容……晚上前來鬧新房的也都是些有點身份的人,主要是族親,黃狗兒因其身份,沒敢造次。那一夜黃狗兒都沒有睡好,那白皙的大腿總在他眼前閃耀。想到狠處,黃狗兒阿Q了一下:“哼!沒有纏足,也不過如此。”第三天早上,黃狗兒終于看到了母親的芳容,她已換去了新娘妝,取而代之的是剪裁得體的淺蘭色綢布上衣和深蘭色綢布褲子,穿一雙白底青邦的剪刀口千層底布鞋,白圍裙的帶子把那細腰束得更細。照例婚后第三日,新娘子要親自下廚做飯伺候公婆的。黃狗兒挑第一挑水進廚房就看到了母親。母親并不認識他——高挑、方臉、平頭、結實,見他這么早就把水挑來了,落落大方地說:“兄弟,這么早哇。”黃狗兒“嫂……”字沒有出口便呆住了,他企圖在大腦里尋找到從先生那里學來的有限的能夠形容眼前這個女人的美麗的詞語,勻稱、漂亮……“窈窕淑女”也不過是只能意會的君子之“逑”……他呆在那里,忘記了把目光從母親臉上和身上移開。母親的臉紅了。可眼前這小伙子確有幾分帥氣,體格也很強健,也就沒有責難他:“還不快去挑水,我還等著用哩。”顯出了幾分女主人的理智與威嚴來。黃狗兒臉一紅,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是,嫂子。”便又挑水去了。
黃狗兒自老長工有財叔的肩上接過那根扁擔,挑水便成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 這天早上他覺得挑水特別有意義,也輕松了許多。不大的工夫,廚房的大水缸便裝得滿滿的,無話找話說:“嫂子,夠了嗎?”“不夠?你還挑來裝哪里?”母親覺得這小子有些怪怪的。晚一些到廚房的劉媽與桂花嫂也覺得他怪怪的,自語道:“真是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某天清晨,母親早早地起來上茅廁,不經意地回頭,發現壁縫里有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她,那目光似有幾分熟悉。母親忙亂的提起褲子,逃離了那個鬼地方,不敢也沒有心情去證實那人是不是黃狗兒。只是從此,母親對黃狗兒的看法就發生了改變。黃狗兒一如既往,早早地起床挑水,也總愛有事無事的與母親搭訕。只是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看她了。
負責碾米的老貴叔病倒了。廚娘劉媽對母親說快沒米了。母親便叫黃狗兒去碾米。黃狗兒說:“嫂子,你見過碾米沒有?要不要去看看?”母親看看他微微一笑,沒說什么。黃狗兒心里春意蕩漾,碾米去了。
奶奶老了,特別是叔叔在春夏之交隨國軍走后,一點消息也沒有,奶奶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母親便接替奶奶成了當家的。所謂當家也不過是負責一下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及長工們的一些活計。像購置田宅林地等等大事,還得爺爺做主。盡管這樣,也應該對自己家的產業熟悉才是。母親嫁到這個家半年了,還真沒有去過自家碾房,也著實想去看看。碾房就在龍門前面的小河上。四間大瓦房,兩間供負責碾米的老貴叔一家居住,另兩間分別有一大一小兩個碾槽,大碾子碾米,小碾子磨面。
老貴叔病了好幾天了,吃了兩副中藥,也不見有多大起色。這天,他便拖著病體到石佛寺燒香去了,他的家人去地里干活了,也不見有別人家來碾米,整個碾房便空蕩蕩的。黃狗兒挑了百多斤稻谷,倒進碾槽,開了水閘。傾瀉而下的河水帶動水輪,水輪帶動碾子,咿咿呀呀地,沒幾圈,一些稻子的殼兒被碾破,白米就像慢慢脫去了衣服的女人,玉潤光滑……黃狗兒想入非非了。他看著石碾子在碾槽里一圈又一圈地碾過,一輪又一輪的欲火就在他成熟強健的身體里蒸騰。那白皙的大腿,那從廁所的壁縫里看到的滾圓嫩白的屁股,閃耀著,閃耀著……他感覺快要崩潰了!
母親真的到碾房來了,她不知道天天吃的大米是怎樣碾出來的。她推開虛掩的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半人高的石碾子在碾槽里勻速地轉動,黃狗兒在碾槽邊看著碾子出神。母親是第一次進碾房,她很新奇,心情很好,便想到和黃狗兒開個玩笑。便輕手輕腳地走到黃狗兒身后“哇”的一聲,黃狗兒一個踉蹌,幾乎要摔進碾槽,母親嚇壞了,順勢拉了他一把。黃狗兒回過神了,見是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便就勢抱住了母親。母親拼命掙扎:“放開我!放開我!”那聲音被流水、水輪轉動和碾子碾米混雜的聲音淹沒了……母親被黃狗兒放倒在地上……就在母親衣服的第一顆紐扣被解開的時候,母親發橫了:“黃狗兒,你不是人!放開我!不然,我讓你滾蛋,讓你全家人都滾蛋!放開我……”母親神情威嚴,雖然沒有剛才的呼叫聲大,但字字清晰,擲地有聲!黃狗兒懵了,手一松,母親就勢起身,逃離了碾房。從此,母親就再也沒有去過那里。
黃狗兒發現米碾碎了。劉媽看著面無表情的母親數落著:“這樣的米還怎么吃呀!要是老爺知道了還怎么了得啊……”母親仍面無表情地說:“劉媽,不礙事的,讓黃狗兒再去碾一槽便是。這些碎米用篩子隔一下,煮給長工吃,實在細碎的拿去喂牲畜。”劉媽看了看母親,想再說什么,見母親面無表情,也就罷了。后來有長工問劉媽,這碎米是怎么回事,劉媽說:“黃狗兒第一次碾米,沒經驗。”事情便搪塞過去了。只是黃狗兒從此便成了碾米的長工。“米碾碎了”便成了黃狗兒心里過不去的一道坎,也成了母親心里解不開的一個結。
母親本意是要黃狗兒一家都滾蛋的。想到黃狗兒的父親黃長福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二三百畝田地都是他帶領著拾掇的;黃狗兒的母親陳勝梅是個好人,人長得秀氣,心地善良,又是染房里不可多得的印染師傅;爺爺對黃長福一家也特別關照……多方權衡,母親便決定讓黃狗兒代替老貴叔去照看碾房。母親說,老貴叔老了,又有病,就不用再去碾房了,回到院里看糧倉吧。老貴叔感激母親的憐憫之情:“少奶奶好人呀,少奶奶真是好人呀!”母親急忙說:“老貴叔,快別這樣叫了。您老這把年紀了,對咱家的貢獻也很大呀。你就叫我彩云吧。如果我陳彩云有不周的地方,還望您老教導才是。”老貴叔叨念著:“好人呀,好人呀……”母親當著劉媽桂花嫂以及老貴叔的面吩咐黃狗兒:“你去碾房要勤快,沒事時就把那里的衛生打掃一下。干干凈凈的,別人來碾米才放心。給客人碾米,服務一定要周到,別人下次才會再來。還有,一些普通人家,他們白天要忙農活,晚上才有空來碾米,你要連夜幫別人碾好,要隨叫隨到。”母親停頓了一下,正色地說,“還有,收提成米時,不能多收,當然也不能少收。收獲的提成米要建好帳,每滿一斗就挑回莊里來。”母親瞅了黃狗兒一眼,黃狗兒一直耷拉著腦袋聽著,沒敢看母親,臉也紅一陣青一陣的。母親又接著說:“我們必須這樣做。胡大戶家在河道下游修了一架新碾房。如果我們的米碾得不好……”母親不覺想到了“米碾碎了”的事,臉也燒了一下,“如果我們服務態度不好,那誰還來我們碾房碾米?”黃狗兒很想應一聲“是,嫂子”,但終究只是點了點頭。黃狗兒從此便去了碾房,很少在莊里與母親照面。母親不看見黃狗兒,也就沒有了吞下了蒼蠅的感覺。
可這一切,后來都成了黃金貴控訴我母親如何如何剝削他的口實。
4
一輪又一輪的運動,我的母親都成了被批斗的對象。每次黃金貴在控訴我們家特別是我母親是如何如何的罪惡的時候,即或激憤到用手指著我的母親極盡惡毒地詛咒的時候,他都不敢與母親對視,因為每每在那個時候,母親總是用厭惡的目光在看著他。
在貴州高原這個偏遠的山村,任何政治斗爭最終都不如填飽肚子重要。“大躍進”和“反瞞產”運動導致的,僅無上壩大隊就餓死了好多人的慘劇仍歷歷在目,我的爺爺奶奶,黃金貴的父母也都在五九年的初夏時節餓死了。到了七十年代初,盡管全國性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正在如火如荼地深入開展,但在我們無上壩,階級斗爭的熱潮卻已冷卻了不少。黃金貴當上生產隊長后,想著他的父母當年為了響應號召,把家里所有的糧食都上繳了,其結果卻是活活地餓死了。黃金貴的母親陳勝梅臨死前,還不知從哪里弄來幾顆嫩胡豆,放在黃金貴的手里,饑餓使他沒有做任何考慮便囫圇地吞下了那幾顆胡豆。可就在他努力地回味那嫩胡豆的香甜味的時候,他的母親陳勝梅卻眼睛一直,永離人世了!他又回憶起了青少年時期在何家大院里每天雖說都很忙碌卻也衣食無憂的日子。便不覺自責起來,在之前的“憶苦思甜”和“階級斗爭”的大會上,對我們家和對我母親的控訴是違心的。他不知道那是運動中斗爭形勢的需要,他只覺得違背了自己的良心。所以,在后來的“新三反”“四清”和“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盡管我母親還是一次又一次被揪出來批斗,但他黃金貴卻再也沒有摻和過。批斗也就流于一種形式。
一次批斗會結束,母親獨自回家,偶然與黃金貴狹路相逢,黃金貴沖著我母親弱弱地愧疚地叫了一聲“嫂子”,母親看了他一眼,想罵他幾句,卻也沒有罵出口,只弱弱地“嗯”了一聲。在以后的生產勞動中,黃金貴表現得非常積極,并時不時的在群眾中傳播只有糧食增收了,大家的日子才會好一些,光搞運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都是從五九年餓飯過來的,所以,他的觀點引起了共鳴。在一次改選生產隊長的群眾會上,他高票當上了生產隊長。他當上隊長后,第一年隊里的社員就比往年多分了兩成糧食。他這個隊長就一直當了下來。以至在后來的生產勞動中,他總是把全隊的勞動力和勞動量都安排的井井有條,自己卻常常借口巡察而偷懶,也都沒有人說什么。
對于黃金貴的變化,母親也是有感觸的。只是每每想起那過去的事情,母親心里就不舒服,好像總有什么在心口噎著似的。黃金貴每次到婦女勞動的場面來巡察,都要到母親跟前套近乎,母親也總是愛理不理的。盡管這樣,仍然留給了婦女隊長包月娥等人的許多口舌。這天,黃金貴走后,包月娥和幾個長舌婦又唏噓開了,并不時用那飽含豐富內容的目光看看母親。母親從她們的目光里讀出了些什么,怒火在心中燃燒,但終歸沒有爆發。
黃金貴從酥麻坪下來,準備在何家水井喝口涼水,然后歇歇腳就吹哨子收工。殊不知他的這一次偷懶卻救了我的命。黃金貴救起我時,似乎沒氣了,也沒了主張,情急之下吹響了哨子,生產隊的男女老少紛紛趕來,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該怎么辦。最后還是聽了一位長者的話,找來干泡桐木板,斜鋪著,把我頭下腳上放在木板上……等我蘇醒過來,就已經在媽媽的懷里了。
5
我落水后的第二天,姐姐就來看我,還帶來了一包白糖和一大包水果糖。在那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這簡直就是一份大禮!在我們生產隊,也只有姐姐才送得起這樣的大禮,因為我姐夫在供銷社工作。自我曉事起,就特別喜歡親近姐姐,一是因為姐姐長得好看,再則姐姐也總是給我水果糖吃。
其實,她不是我的親姐姐,她也不姓何,而姓楊,是我的遠房表姐。五九年,她的父母也都餓死了,十一歲的姐姐奄奄一息。一位善良的老人對我母親說:“彩云,你看小琴那孩子,怪可憐的。你反正也沒孩子,就救她一條命吧!”也不知怎么回事,父母結婚都十余年了,可就是不見生孩子,鑒于他們當時的特殊身份,饒舌的說什么的都有。其實,母親身材勻稱,面容姣好,也很健康,父親雖然木訥一些,但身體也很健壯,還不失大戶人家出生的幾分貴氣……為此,母親常常偷偷落淚。在哪個饑荒年代,自己能活到什么時候也不清楚,更何況餓死的爺爺奶奶尸骨未寒,要救人一命又談何容易。可母親聽了那位老人的話,還是一刻也沒有耽擱。天啦,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孩子呀!二指寬的臉被亂蓬蓬的頭發遮掩著,著一身襤褸的衣衫,蜷縮在稻草堆里……饑餓讓她沒有一點力氣,只留一對眼珠子還在轉動。母親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是依據她的眼睛才判斷出她仍然還活著,只是如果不救她的話,她極有可能活不過幾個時辰。母親什么也沒想就從草堆里抱起小琴姐,由于嚴重營養不足,也就身輕如燕。母親抱著她,聞到了一股惡臭味兒,她似乎從來就沒有洗過頭,更不要說洗澡了。愛潔凈的母親沒有放棄她,因為母親在那一刻感覺到了生命的律動與沉重,也感覺到了對生命的責任。母親把小琴姐抱回家后,首先用粗糧加野菜熬了一碗粥來喂她。小琴姐吃了一碗粥后,慢慢地恢復了一些體力,勉強可以站起來了。看著眼前救了她命的好看的女人,很陌生,臉上那一絲淡淡的也有些凄切的微笑,又有幾分熟悉和親切。她想到了媽媽,便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媽媽”!初夏的陽光暖暖的。
母親就這樣做了媽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為了不讓小琴姐看見,她俯下身緊緊地抱住小琴姐,許久許久才松開,叫了一聲:“小琴乖,媽媽給你洗澡換衣服好嗎?”小琴姐又弱弱地叫了一聲“媽——”母親就忙開了,趕緊燒了一大鍋熱水,舀進沐浴桶,脫掉了小琴姐身上所有的衣衫,把姐姐放進浴桶,慢慢地為姐姐搓洗身子,姐姐骨瘦如柴,一匹匹肋骨清晰可見,母親流淚了,只是姐姐沒有看見。為姐姐洗完了身子,又為姐姐洗頭,在給姐姐洗頭的時候,發現姐姐滿頭的疥瘡,母親猶豫了一下,對小琴說:“小琴,你頭上有些瘡,我給你把頭發剪了,我們把瘡治好了,長出來的頭發就更漂亮了。”姐姐點了點頭。母親便找來剪刀給姐姐剪了頭發,然后又把毛巾放在開水里浸濕小心翼翼地給姐姐蘸洗頭部。洗漱完畢,母親給姐姐擦干身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衣服給姐姐穿,就拿了一件自己的天藍色的還是八成新的抄襟衣服給姐姐穿上,扣上布紐扣,顯得太肥大,母親便從一件破爛的圍裙上剪下腰帶,給姐姐栓在腰間,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衣袖太長,母親又幫姐姐卷起來,還找來針線給縫上,不讓它墜下來。母親讓姐姐轉了一圈,看起來就像穿了一件特別的連衣裙,母親會心地笑了。又進屋找來一雙奶奶留下的小腳千層底布鞋給姐姐穿上,剛好。隨后,又進屋找來了當年家里留下的醫治爛瘡爛癬的備用草藥粉末給姐姐涂抹在頭上……
父親回來了,他在外面就聽說母親撿回了小琴姐,一進屋看見如此模樣的小琴,心里也有些歡喜,母親指著父親,讓小琴姐叫爸爸,小琴姐看著父親,有些迷茫,過了好一會才弱弱地叫了一聲“爸爸——”父親許是盼子多年,激動地答應了一聲“噯——”隨即抱起小琴姐,舉了舉高高。放下姐姐,父親轉過身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被細心的母親發現了,隨即說:“這下好了,我們有女兒了!”母親緩解了一下氣氛,也緩解了父親的壓力,“長齡,你帶著孩子去外邊玩吧,我去做晚飯。”
姐姐就這樣成了我的姐姐。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母親想方設法讓姐姐吃得飽飽的,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母親的精心呵護下,姐姐健康地成長起來,母親還送姐姐去學校讀了書,小學畢業的時候,姐姐的成績還算可以,只因為受到我們家成份的影響,沒能讀上初中。母親安慰姐姐:“我們讀不了初中,也要把日子過的美美的。”姐姐也非常懂事,說:“讀不了書,我就幫媽媽干活,我也可以掙工分。”母女倆都笑了。之后,母親無論去哪里,總是精心地為姐姐打扮一番,把她帶在身邊,即使去供銷社買點日用品,也讓姐姐去付錢,有意無意的讓她多與外人接觸。漸漸地,漸漸地,姐姐出落成十里八鄉有名的大美人,來給姐姐提親的人也一茬接一茬的,可母親總是婉言謝絕了。在姐姐剛滿十八歲的時候,供銷社賣日用品的營業員馬俊托媒來提親了,他的父親是公社革委會的干部,母親是供銷社賣紡織品的營業員。這一次,母親比較爽快地答應了。不久,姐姐就和馬俊哥結婚了。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母親生下了我。
姐姐來看我的那天晚上,親戚鄰里好多人都來我家看我。大家又是夸我姐姐嫁了好人家,又是夸我遇到了命里的貴人,還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母親也大方地拿出姐姐帶來的水果糖招待大家。屋里充滿了快樂的氣氛。只有母親有些心事。
聰慧的姐姐早就看出了媽媽有心事,等客人都走后,姐姐就對母親說:“媽,沒事了,弟弟沒事了。”姐姐以為媽媽還在為弟弟憂慮,“你就別多想了。”“我哪里是在為你弟弟擔憂,我是在想……”媽媽不說了。“看你心事重重的,你在想什么?”姐姐問道。“我是在想呀……黃金貴不是救了你弟弟么?我是在想該怎么感謝人家。” “這好說,我明天回去備一份厚禮,把馬俊也叫上,帶來給你。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當面感謝黃叔叔。”姐姐搶著說。“我想的哪是禮物的事。”媽媽停頓了一下,“當然,禮物也是要的。只不過……”“只不過什么呀?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是經常教導我,要學會寬容,學會放下,要得饒人處且饒人嗎?再說,這些年黃叔叔不是也沒有批斗你了嗎?你咋就看不開呢?”姐姐并不知道媽媽真正看不開的原因,當然,母親永遠也不會說,即使是小琴姐。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吧。”母親終于做出了決定,好像輕松了許多,她摟過姐姐,“我們母女倆好久沒在一起拉家常了,今晚,就讓你爸爸陪你弟弟睡,我們去你的閨房——你出嫁以后,我還時不時去為你收拾房間呢。”母親笑了,“好了,休息吧,明天又是個大晴天。”這一晚,母女倆聊了很久很久,多是關于姐姐的婚后生活的。
第二天下午,姐夫下班后,和姐姐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了,還給爸爸帶來了一瓶青杠籽酒。母親也煮好了飯正等著姐姐姐夫。一進門,打了招呼,母親就舀了盆涼水,吩咐姐姐姐夫洗把臉開飯了——這鬼天氣太熱了。馬俊哥拿出酒打開:“爸,我們喝點酒,我也好久沒喝了。”其實,姐夫不會喝酒,只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好的!”爺倆都很高興。席間,母親看了一眼姐姐,對姐夫說:“馬俊,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小琴。”姐夫看了一眼姐姐,兩人的臉都微微一紅,姐夫連連點頭:“好的,媽,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小琴的。”一家人很開心。吃過晚飯,姐姐幫媽媽收拾好碗筷,姐夫陪爸爸在院里逗我玩。隨后,我們全家人帶上姐姐精心準備的禮物,去了黃金貴家。
天已擦黑,陣陣微風吹過,仍帶著白天的余溫,母親拉著我走在最后,感到一陣陣臉熱。路程不遠,過了南坳,再是幾道田埂,便到黃金貴家了,母親還是第一次去他家——黃金貴結婚的時候,母親也借故沒去,還是父親一個人去的。似乎聽到了幾個娃娃的吵鬧聲,父親就甩開嗓門喊:“狗娃,狗娃——”父親從小就這樣叫他。黃金貴聽出了父親的聲音,喝住了娃娃的吵鬧聲,趕緊出來招呼。姐姐姐夫叫了聲“黃叔叔”,母親沒有看他,俯下身吩咐我快叫叔叔,我稚嫩地叫了一聲“叔叔”。黃金貴有些措手不及,愣了一下,但很快平靜下來,做出要拉我的動作:“噯——水生來了。”然后把目光轉向母親,大大方方叫了一聲,“嫂子——來了,快,快請屋里坐。”又趕緊招呼,“長齡哥,小琴,快進屋。”黃金貴的老婆劉正先隨便的著一件“搭滿肩”的衣服倚在門口——平時總愛和包月娥那些個摻和在一起議論母親——見了母親,不情愿地叫了一聲“嫂子”,三個女娃躲在她身后,偷偷向外張望。黃金貴看向他那身板高大因生活條件差肌肉松弛但仍顯肥胖的有些邋遢的女人,正色道:“還不趕快招呼嫂子他們進屋!”不知怎么的,母親心里有些酸。進屋一看,整個房間凌亂不堪,一家人剛才似乎在吃飯,灶上桌子上一片狼藉……不可贅述。黃金貴反應極快,陪著笑臉說:“嫂子,讓你們見笑了,這家里實在太亂了。”又轉向我父親,“長齡哥,要不我們在院子里坐坐吧。”父親趕快說:“都可以,院子里涼快些。”黃金貴趕快吩咐幾個孩子端來七高八矮七長八短的凳子椅子沒序的放在不算平整的院壩里,黃金貴把僅有的兩把椅子——還是當年從我家分去的——放在上方,安排我的父母坐下,其余的凳子排放兩邊,又招呼我姐姐姐夫坐下,自己則坐在靠父親的側邊。我在父母中間,依偎著母親。黃金貴的三個孩子,有些興奮了,就在周邊跑趟趟。劉正先則進屋收拾碗筷去了。
初十邊的月亮,天黑就明了。院子里沒有點燈,也依稀能看清對方的臉。黃金貴問了姐姐姐夫家里的一些情況,便和父親聊起了兒時的趣事。其間,姐夫表現得有些不耐煩,姐姐捏了他幾把,就裝著聽得很認真的樣子。過了好久,劉正先才用一個破舊的水壺提了一壺涼水,用土碗摻了幾碗,放在沒人坐的矮凳子上請大家喝水,父親似乎真的口渴了,端起一碗咕嚕嚕地喝了。我也要喝,母親就喂了我幾口,母親姐姐姐夫都沒有喝。黃金貴又說起那天發現我落水的事,母親順勢接過話題:“他叔,我們今天就是專程來感謝你的。”母親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要不是遇上你這個貴人,我們家水生……”“嫂子,快別這么說,”黃金貴打斷了母親的話,“畢竟我們也是一家人,說什么感謝,再說,那天我也是趕巧遇上了。”黃金貴又看著我,“水生這孩子,我也喜歡得緊。”姐姐在旁幫腔:“叔叔,再怎么說,我們都是很感激你的。”黃金貴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父親就勢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感謝的話也不多說了。”“就是,就是……”黃金貴連連點頭。院子里的氣氛活躍了許多。黃金貴的三個女兒玩得正歡,兒童的天性使然,我掙脫了母親的手,想加入她們的行列,黃金貴站起來就勢抱起了我,舉了舉高高,我“咯咯”笑出聲了,黃金貴放下我:“嫂子,你看水生和我挺有緣的,要不,讓他給我當干兒子吧,我正好也沒有兒子。”不容我父母答應,“就算——就算這些年來我對不起你們,給你們賠不是了。”母親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父親趕緊說:“快別那么說,都過去了。”停了一下,“讓水生給你當干兒子,我看也可以。”姐夫第一個不同意,姐姐又捏了他一把,終歸沒有說出話。母親緩了緩:“長齡說可以就可以吧。”黃金貴又抱起我篩了幾下,逗我:“快叫干爹,快叫干爹!”也不知怎的,我覺得他抱著我挺安全的,稚嫩地叫了一聲:“干爹——”黃金貴“噯”一聲,把我高高舉起,轉了幾個圈,放下,又篩了幾下,高興得不得了。我就這樣認了黃金貴做干爹。
讓我給黃金貴當干兒子,是母親始料未及的,她心里的結始終沒有解開,也許為了我她終于解開了心結,承認了現實。回家的路上,月亮很明,姐夫把我架肩上,一路逗我樂。母親則心事重重的樣子:“這鬼天氣,不知要晴到什么時候。”
6
這一年,我們當地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嚴重干旱。天是越晴越高了,夏至過后就幾乎沒有下雨,進入伏天,這都到六月二十幾了,還是沒下一滴雨,也看不出要下雨的樣子。天氣也像人們的希望一樣,一天比一天更熱了。太陽像個潑了油的火球,得意洋洋的懸在天空,偶爾飄過幾絲遮羞的云彩,也很快的在熱氣蒸騰中飛灰煙滅。知了像中了暑一樣躲在樹枝下,有氣無力的叫喊著。某些日子,天空偶爾布滿了黑云,雷聲干燥地隆隆地響著,卻一個雨點也沒有,閃電空打個不住,反倒叫人更加焦躁。幾大坡的玉米早已枯黃,仿佛只需一根火柴,漫山遍野就會燃燒起來。一個個干癟的玉米棒子在站不直腰的玉米稈上垂頭喪氣地倒懸著。 即使現在就下一場透雨,也已顆粒無收了。離河道遠一點的稻田,都已開裂,像一張張歷經滄桑的老人的臉。正在抽穗的秧苗一天天枯萎,仿佛在蔓延的火海邊緣掙扎。 夜里,貓頭鷹在老楓樹上發出恐怖的叫聲,撕破了遼遠荒僻的山村的寧靜。
一段時間以來,黃金貴組織全體社員挑水抗旱,開始是遍地開花,后來只能集中力量救護離河道邊近的秧苗。先是早晚出動,后是整個白天不停地干,再后來就三班倒了。這些年,在黃金貴的帶領下,何家寨生產隊的日子也總比其他生產隊的日子過得好一些,他的威信自然也很高。黃金貴也總是堅持在抗旱第一線不停地指揮,安排妥當,稍有閑暇便到我家里坐坐,有時也在我家蹭一頓飯。由于他成了我的干爹,我父母也都總是很熱情地招呼他,其間,聊得最多的還是關于天干的事。母親也似乎忘記了過去的不愉快,有時也主動和黃金貴說一說以后該怎么辦。
這天,黃金貴在我家里吃了晚飯,母親給他泡了一杯自制的苦丁茶,一邊招呼他喝茶一邊說:“他干爹,這鬼天氣不知要晴到什么時候,今年土里收成幾乎沒有了,田里的收成也起碼要減半,這往后的日子可難了。”“是呀,嫂子。”黃金貴接著說,“我也正為這事發愁哩。”母親說:“這抗旱的事一刻也不能放松,只不過,我們也要提前做好一些別的打算……”“嫂子,我就知道你有好辦法,你快說。”黃金貴有些激動了。母親接著說:“他干爹,你注意沒有,隊里的土地里都干沒了,但各家自留地里的莊稼還長得嫩嫩的。”“也是的。”黃金貴插了一句,若有所思,但還是不知道母親的用意,“嫂子,你是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母親接著說,“自留地里的玉米紅薯,邊角的綠豆都似乎沒有受到天干的影響,是因為大家對自留地特別上心,包括你自家的也不例外——一早一晚的都在用糞水潑……”黃金貴一邊聽一邊不停地轉動著眼珠子,若有所悟,但終歸不明白母親的用意,只好聽母親慢慢說下去,“也不知這老天還要晴多久。眼下快靠近七月了,種什么也可能來不及了。但我們可以在平整耐旱的土地里栽種紅薯,以待饑荒的時候充充饑。”“可種苗呢?”黃金貴問。“他干爹,我剛才不是提醒你了嗎?”母親回答道,“大多數人家自留地里的薯藤都長勢很好哩。”“嫂子,我明白了。”黃金貴恍然大悟,“我知道該怎么辦了。”端起溫涼的苦丁茶,將頭一仰,“咕嚕嚕”喝了下去,感覺好暢快,站起身了準備去河邊。“他干爹,你坐下。”母親又給他滿上茶,“可我說的還有一點你沒明白。”“還有?我沒明白?”黃金貴有些迷惑。母親似乎有些不經意地問:“你不覺得我們的自留地有點少嗎?”“是有點少,可我有什么辦法你!”這是黃金貴沒有想也沒敢想的事情,“上面規定一個人口就兩分地。”母親看著黃金貴,淺淺一笑:“你有辦法的,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黃金貴雙手按住太陽穴,揉了揉,似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拍了一下腦袋:“我有辦法了!”黃金貴很興奮,“嫂子,這才是你要說的重點啊。”“你說呢?”母親笑得很舒心。
黃金貴端起茶,猛喝了一口,才認認真真地端詳眼前的女人,雖然四十掛零了,她依然是那樣的端莊漂亮,依然和常常出現在他夢里的一樣。歲月的風霜似乎更增添了她的神韻,樸素整潔,成熟干練。她的聰慧,她的精明……他想俯下身給眼前這個女人行個大禮,又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他的臉火辣辣的!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很珍惜這好不容易融洽的關系!他站起身來,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親切地道了一聲:“嫂子,我去河邊了。”
從何家大院出來,黃金貴覺得涼快了很多,他越想心里越明快。他本是一個爽快利落說干就干的人,還沒走到河邊,就把吹工的哨子吹得“咀咀——咀咀——”的響:“全體社員聽到,除了在河邊抗旱的勞動力以外,全體社員到何家大院開會。”停了一會,他又吹響了哨子:“再重復一遍,除了……”他一邊吩咐著一邊朝河邊走去,到了河邊,見抗旱的隊員們沒有一絲懈怠,他很滿意:“大家辛苦了,但我們要繼續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嘛。”他又到稻田邊,試了試稻田里的水:“我們一定要保住這片稻田,這可是我們的全部希望了!”走到抗旱小組組長王大軍身邊:“大軍,你繼續帶領大家在這里戰斗,我們余下的人今天晚上開個群眾會,提前安排一下秋種的事。”“隊長放心,這里有我,你去安排別的吧。”王大軍連連點頭。
其實,黃金貴把會場安排在何家大院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的,只是他對這里也實在是太熟悉了,加之,母親為他出了好點子,他又剛從何家大院出來,就隨口說了個開會的地點。母親在聽到黃金貴把會場安排在我們家的時候就趕緊燒了一鍋開水,泡了苦丁茶,準備好了杯具,又把家里所有的凳子都搬到院子里排放停當。有人來了,就很有禮節地看座看茶,招呼不停,人越來越多了,就讓大家自便。社員們也陸陸續續地到了,一些人在大聲議論這鬼天氣,一些人在竊竊私語如何如何的把會場安排在何家這里……黃金貴返回何家大院,社員們也基本到齊了,他站上階沿,招呼大家坐下,沒凳子的就坐在青坎石上,他凈了凈嗓子:“大家安靜下來,準備開會了。”他把目光停到包月娥幾個還在竊竊私語的婦女身上,提高了嗓門:“開會了!”再掃視一圈:“這鬼天氣還不知道要晴多久,旱地里的莊稼幾乎無收了,稻子的收成也起碼要減半。這往后的日子怎么辦呢?難道我們又要等著餓飯嗎?”下面一片騷動,像炸開了鍋,有人高聲叫道:“隊長,你就別賣關子了,你就說怎么辦吧?”“對,對,你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大家附和著。黃金貴打了個手勢,暗示大家靜下來:“辦法是有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只要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沒有邁不過的坎,趟不過的河。”“隊長,你快說怎么做吧,我們大家都聽你的。”有個急性子的高聲叫道。黃金貴接著說:“長遠的我們下步再說,先說眼下最要緊的,我們大塊大塊的玉米都干死了,與其這樣,我們不如在一些平整耐旱的土地里栽種些紅薯,時節是晚了些,但問題不大。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度度饑荒。”“可是可以,種苗呢?”有人問到。“我們自留地里的紅薯藤不是長勢很旺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聽隊長繼續說,“我們把它剪下來,一百一捆的扎好,一毛錢一捆買給隊里,年底分紅的時候算總賬。大家看可不可以?”一些人有些許的猶豫,大多數人認為可以,就算一致通過了。黃金貴說:“就這樣說定了。接下來婦女們的任務就是栽種紅薯,栽種的時候一定要淋上糞水,一早一晚的還得挑糞淋一淋,相信老天總會下雨的。”又看著包月娥,“希望婦女隊長做好具體的安排。”隨即又對到場的男人們說:“保住剩下的稻田仍是我們當前重中之重的工作,我們大家輪到班了都不能懈怠。”最后,黃金貴又對今后的工作作了一些部署:“我們不光要做好眼前的工作,我們還要提前做好秋種的進一步打算。種油菜是能賣錢,種小麥卻能填飽肚子,我們要考慮多種小麥,秋收以后要盡快把地平出來。還有……”他準備說說自留地的事,卻突然看見母親乘倒茶水的時候給他遞了個眼色,便打住了,改口道,“只要大家一條心,我會帶領大家過上好日子的。”“隊長,我們支持你。”有人喊了一聲,大家附和著。
7
秋收一結束,黃金貴就帶領隊里幾個骨干成員給一家一戶重新丈量自留地,結果都不足上面規定的畝分,就從臨近的集體土地劃出來給補足,一些邊角就干脆不量了,比如我爺爺奶奶墳前的空地就沒有丈量,算著墳山地了。這樣一來,每家的自留地就差不多多了一倍。在給每一家丈量自留地時,黃金貴都會逮著家主耳語一番,不管誰問起,都說是一個人口兩分地,沒有外人問起,就千萬不要亂說,特別是其他生產隊的人,哪怕是再親的親戚也不能說。每一家的家主都知道自己家得到了不少好處,也都歡天喜地的,不再說什么,也都更佩服這位生產隊長了。那年頭,只要沒有人向上級領導反映,自然也就沒有人來追究這些事。這個秋天,盡管收成不多,但大家心里都樂滋滋的,干活也很起勁,特別是在收拾自留地的時候。
進入九月,天氣轉好了,也下了幾場透雨,干涸的土地又重新煥發了生機。我們家人口少,分到的自留地盡管遠遠超過了上面規定的畝分,也不過兩畝來地,但母親覺得足夠了。哪里種蘿卜,哪里種小菜,哪里種小麥,母親在心里早已作了規劃。白天出集體工,完了便忙不迭地收拾自留地,有時要忙到月上樹梢頭才肯停歇。這期間,黃金貴有事無事常常來我家走走看看,說是想我了,來了便逗我樂樂,見我父母在自留地里忙的時候也順便幫幫手,無話找話的和父母說說話,拉拉家常。畢竟是我的干爹,父母也不拿他當外人,時不時的也留他吃頓飯,多坐一會兒。他也很樂意再多留駐一回兒,談談隊里的情況以及下一步的打算。
重陽佳節,秋高氣爽,半輪秋月懸掛天空。黃金貴幫我父母收拾最后一塊自留地,快完工的時候,母親說:“他干爹,我回去做晚飯,等會和你長齡哥喝點酒。”“要得,要得。”他也不客氣。母親拉著我的小手往家里趕,明月投下一高一矮靠得很近的影子竄動,我頑皮地用腳去踩,可怎么也踩不著。母親蹲下身要背我,我不依,母親就依著我,加之路程也不遠,說到就到了。自從我落水過后,母親總把我帶在身邊,生怕再有什么閃失,即使出集體工,也不再怕別人多舌了。到了家,母親讓我獨自在院壩里看月亮,她便進屋做晚飯去了。不時聽到鍋瓢碗灶發出的聲音,還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我嘴饞了,便進屋抱住母親的小腿撒嬌。母親嗔怪我“小饞貓”,還是用我的小搪瓷碗裝了一些油炸的花生米遞給我,在我的小額頭上親了一口:“好好端著,別倒了。”說話間,父親和干爹回來了,剛放下手中的農具:“水生,吃的什么呢?好香呀。”黃金貴在逗我,卻似在沖著母親說話。母親趕快打好水:“快,洗把臉吃飯了。”黃金貴一邊說自己來,一邊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臉盆。
母親擺好飯菜,父親拿出那天和姐夫喝剩下的青杠籽酒——那天他們一人只喝了一杯,就剩下了。父親滿了兩杯,端起酒杯:“狗娃,喝一口。”父親一個人是不喝酒的,也舍不得喝,那年頭,要喝上一杯酒是不容易的,哪怕就是這青杠籽酒。兩杯下肚,平時不愛說話的父親也有話了:“這下好了,秋種基本忙完了。狗娃,你說我們接下來該忙些什么好呢?”“是呀是呀。”母親也幫上腔,“他干爹,你說說我們接下來該忙些什么?”“嫂子,要說呀我首先得感謝你。感謝你在前幫我,不,幫我們生產隊出了好點子。”黃金貴端著酒杯微微向母親舉了舉,“要不,嫂子,你也喝一點。” 母親趕緊擺手:“不,不,我不會喝的。再說,還不都是你帶頭做的。”“什么好點子?我咋不知道?”父親有些疑惑了。黃金貴說:“長齡哥,你還不知道吧,夏季栽種紅薯和重新丈量自留地的點子就是嫂子出的,絕吧?”母親避過兩個男人同時看過來的目光,臉微微有些紅暈。黃金貴又說:“嫂子既然問起,肯定又有什么好主意了。我想先聽聽嫂子的。” 母親心情好:“我哪有什么好主意,再說,拿主意不都是你們男人家的事嗎?”黃金貴說:“嫂子,你就別賣關子了,你快說吧。” 母親卻岔開了話題,意味深長地說:“他干爹,這些年你為生產隊的事情超心了不少,我們的日子比其他生產隊都要過得好一些,辛苦你了!今后的日子也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可你也要好好經營你自己的家,你就沒有考慮再生個男娃?”黃金貴臉上掠過一絲苦澀,不敢看母親,只輕輕搖了搖頭:“嫂子,你真把我當兄弟呀……”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并不是母親觸動了他的痛處,而是他有誰也不知道的隱衷,“嫂子,你不知道的,你不會知道的……其實,我無所謂的,我們家那個……唉,就三個女娃也夠我操心了……”“好好的,干嘛說這些呀?”父親覺得母親似乎說錯話了,趕快圓場,“來,狗娃,喝酒!”“喝吧,喝吧,把那點酒喝完。”母親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沒事的,嫂子。”黃金貴喝了一大口,“嫂子,你還是說說你的好主意吧。”“那我就說說吧。”為了不讓場面尷尬,母親接著說,“我看你也是早明白了的,我們不能靠運動吃飯,但我們也不能靠天吃飯。今年天干了,如果不是提前做好打算,還不知道來年怎么過。在你的帶動下,開春了,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的。只是我們還要做更長遠的打算才行。上面不是允許派人做副業嗎,可以多動員一些社員去做副業,木匠、篾匠、瓢匠、漆匠、泥瓦匠什么的,都動員出去……”“要是他們不愿意怎么辦?”黃金貴打斷了母親的話。“這好辦。”母親接著說,“他們不是不愿意,是覺得隊里定的副業款繳多了。可以讓他們少繳一點,原來定的一人一年繳180元,我認為可以減到150元以下。看著是繳少了,但出去的人多了,隊里的收入不就多了嗎?”“他們的收入一多了,那他們肯定愿意。”黃金貴點點頭,“好,就這么辦。”“還有,”母親接著說,“夜夜防盜賊,年年防天干。我們是否可以考慮在小灣那里筑個山塘,那里有活水,占去的土地也不多,工程量也不大,你們覺得呢?”父親點點頭:“我看可以。”黃金貴笑了:“我就知道,嫂子一定有好主意的。接下來的事,我來安排。”接著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和父親平分了:“長齡哥,干了!”借著酒勁,眼前的女人更加讓他敬佩愛憐,看著母親的目光也更加異樣熱辣。母親躲過了他的目光。
第二天一大早,劉正先就哭哭啼啼的去向包月娥訴苦,說黃金貴昨天晚上不知在我家吃錯了什么藥,回到家就發瘋,摔凳子摔碗的。包月娥問她:“你們兩口子最近怎么了,老是吵架打架的?”劉正先滿是委屈:“還怎么了?還不是陳彩云那狐貍精,把我們家黃金貴的魂都勾走了。一天收了工就往她家跑,還說他不得,一說就吵架。”包月娥臉上閃過一絲詭譎的冷笑,一面安慰劉正先,一面給她出點子:“今后你可把他看緊了,他黃金貴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再說,你們兩家不是聯上親了嗎?”“什么親不親戚不戚的呀,雖然她家水生抱給了我,但她那地主老財的鬼樣子,平常都不會正眼看我的。”“是呀,是呀,我也看不得她那副鬼樣子。”包月娥附和著,算是替劉正先出了口惡氣。其實包月娥挺不錯的一個女人,人長得漂亮,也很能干,出生正宗,聽說還認識幾個字,只是不知怎么的,就跟我母親過不去。也許,母親明白——女人最懂女人,她當初怎么就嫁給了王大富那樣的男人,雖不算窩囊,也的確不配包月娥這樣的女人。所以,母親從不跟她計較,甚至覺得她有些可憐。
黃金貴在我家進出勤了,外面的風言風語也多了,愚昧落后的婦人們吃飽了撐的,捕風捉影,家長里短的,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事被傳得像真的一樣。母親不予理睬,該做什么做什么,這些年,母親聽慣了太多往她身上潑臟水的話。農閑了,她又在家里忙開了,裁剪,挑花,她要給姐姐做兩條最漂亮的背帶,想著等了五六年了,終于要背外孫子了,心里樂滋滋的。
8
黃金貴一直把母親說的話放在心上,先找王大軍劉云開周啟學他們幾個骨干成員到隊部商量,說出了將來的打算。大家聽了都很興奮,王大軍說:“狗哥,你鬼點子真多。”“我是個粗人,哪里想得這么細。這都是彩云嫂子的注意,就連……”黃金貴知道說漏嘴了,立即打住。“喲呵,彩云嫂子,叫得好親熱呀。”王大軍打趣道,“看來,狗哥跟彩云嫂子……學到了不少。”其他幾個也跟著笑了起來。“大軍,不可亂說的!”黃金貴正色道,“你怎么也這樣亂說?”大軍見他變了臉色,趕快認錯:“狗哥,你知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可不要認真。”黃金貴展開了笑臉,瞪著王大軍說:“開玩笑的?開玩笑也不行!”在他心中,彩云嫂子是神圣的,不可褻瀆的。反正都說漏嘴了,就干脆敞開說了。他告訴大家,栽種紅薯和重新丈量自留地的注意都是彩云嫂子出的。還說:“平時大家總是用地主婆的眼光看她,其實她是個大好人,在那個特別的年代收養小琴,一般人做不來吧?給隊里出的這些注意,是為大家好吧?她口慈心寬,從不跟人計較,我們以前都錯怪她了。”幾個大男人連連點頭:“那是,那是。”“當然,這些事情千萬不要讓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們知道。”黃金貴提醒道,“也都管管自家那口子,少往她身上潑臟水了。”“我們幾個好說,只是你家那口子,難咯——”王大軍又開玩笑了。黃金貴無奈地搖搖頭。
接著又談正事了。黃金貴說:“副業的事情,大家私下里找那些匠人吹吹風,我看副業提繳款干脆就定到130元算了,要讓他們都樂意出去。他們嘗到甜頭了,你不讓他出去恐怕都不成,到時候我們再逐年加多一點。出去的人多了,隊里的收入也多了。到了年關,就開會報名把這事定下來。修小灣塘的事畢竟是大事,我一個人不敢做主,大家還是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吧。”王大軍第一個發話:“修小灣塘我百分之百的贊成。大家看,小灣那個地方地勢落氹,背靠羅家山,山上常年出水,雖然不大,除了今年這樣的大天干,也沒斷過流,兩邊是石壁,西邊的出口較窄。占土地面積少,既便于蓄水,工程量又不大。再說,地理位置較高,蓄滿了水,隊里的糧田大多能灌溉。所以,我舉雙手贊成。”劉云開也表示贊成,周啟學猶豫了一會:“我還是贊成。畢竟是利在長遠的事。”很明顯,話里有話呀。黃金貴問:“老周,你在顧慮什么?”周啟學回道:“我也沒有顧慮什么,修塘是好事,只是得花錢,買鋼釬大錘炸藥雷管都得花錢。眼下有些困難,大家得想辦法。”黃金貴看著周啟學:“真不愧是干會計的,想的都是實際的問題。”幾個人中,王大軍最年輕也最機靈,看著黃金貴眨眨眼:“這個,狗哥一定有辦法的不是?”“我是這樣想的,我先去找大隊和公社革委會的領導,我們也是在學大寨嘛,再怎么說也應該支持我們不是?”黃金貴停了一下,“實在不行,就先把隊里的分紅款借出來……”“這可不行,群眾不會同意的。”劉云開趕緊阻止,他家年年都是分紅大戶。“我看是你不同意吧。”老周看著劉云開,“看你那點小心思。”劉云開漲紅了臉:“我——我——我又沒說不同意……”“劉三哥不會不同意的,再怎么說也得支持狗哥的工作不是?”王大軍看著劉云開笑笑。劉云開點點頭:“就是,就是……”黃金貴接口道:“這就好。只要我們幾個都同意了,那我們就先斬后奏了,到年底分紅的時候我再跟大家解釋,相信大家還是會買我這個面子的。再說這是萬不得已才那樣做。”眾人點了點頭,表示一致通過。
十月有個小陽春,天氣特別好,田邊土角開遍了野菊花,黃燦燦的。黃金貴走在去大隊公社的路上,心情特別好,不自覺地哼起了山歌——
太陽出來照大坡,
金菊銀菊遍地開,
金菊銀菊我不愛呀,
只愛阿嬌好人才……
這幾天,黃金貴去了大隊又去了公社,上下游說,說什么要努力學大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希望得到革委會的支持。最后,大隊決定通過調解支持鋼釬大錘,公社決定無償支持雷管炸藥等物資,其實兩級革委會也希望樹立一個學大寨的典型。黃金貴心里更加亮堂了,回家的腳步更輕快了,又是一路山歌的唱著,只是離家越近,心就越涼了,山歌的味道也變了——
月亮出來太陽走,
彩云追月妹隨郎,
郎有心來妹無意呀,
郎心碎地再難圓……
一進家門,冷氣秋煙的,黃金貴一下子就惱了:“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娶了個豬一樣的女人,有什么用?”正從豬圈里出來的劉正先一邊扣著褲子一邊罵開了:“咋了?嫌我難看了?沒用了?有好看的,你去跟她呀!去呀!還回這個家干嘛?”“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黃金貴肺都要氣炸了,狠狠地瞪著她。劉正先也不示弱,發起橫來:“那個地主婆好看,你跟她過去呀!活該你倒霉,魂都被勾走了……”“啪,啪”兩聲脆響,劉正先只覺天旋地轉,金星亂濺,氣得到處亂尋,想抓起什么找黃金貴拼命……黃金貴摔門而出,只留下三個女娃的哭聲和劉正先歇斯底里的謾罵聲。
太陽走了,月亮出來了,十月初的夜晚,冷清清的。黃金貴悻悻地不知道該去哪里,漫無目的的走下來,又來到了何家大院。母親正在煤油燈下挑花,我指著背帶上一對漂亮的鳥兒淘氣地問:“媽媽,這是什么呀?”母親撫了一下我的頭:“這是鴛鴦。”然后就聽到了黃金貴的聲音:“水生,干爹來了。”父親收拾好了碗筷,正在燒水,母親放下針線活,趕快站起身招呼:“他干爹來了,快請坐。”拉起我的手,“水生,快叫干爹。”我甜甜地叫了一聲:“干爹——”“噯——”他又順勢抱起我舉了舉高高,“想死我咯——”母親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去公社回來,母親就叫父親過來陪她說話,母親說他肯定沒吃飯,她去弄點吃的。看著母親去了廚房,黃金貴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失神了——這女人咋就這么善解人意呢?父親追問他去公社干什么,他才言不由衷地緩過神來:“啊,去要些炸藥雷管。”哥倆這才坐在桌邊聊起天來,黃金貴也順便把修小灣塘得到了大隊公社大力支持的消息告訴了父親。母親先泡了茶端過來,又去做飯。不多時,母親端了飯菜:“他干爹,我們剛吃過,我就將就這些剩菜熱了,不過飯是剛煮的,你將就點吃吧。可惜沒酒了,哪天我上街,讓馬俊給準備點……”“這已經很好了,嫂子。”黃金貴內心充滿了感激。吃過飯,又和父母聊起了修小灣塘的事。母親從黃金貴的表情中讀出了些什么,從公社回來,他應該先到家的,就關切地問道:“他干爹,你們又吵架了?”黃金貴不敢看母親,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搖搖頭:“長齡哥,嫂子,我心里苦呀……”“再苦也得過不是?看在三個娃的面上。”母親安慰道,“你還要帶領大家過上好日子哩,你要先把家里的日子過好才行。”黃金貴嘆了一口氣:“我盡力吧……”
9
隨著“隆隆”幾聲轟響,修筑小灣塘的工程正式開工了。開始挖土方的多,男女社員齊上陣,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夯的夯……干勁十足,熱火朝天。是誰高興了唱起了山歌——
遠望小妹山前來,
笑瞇笑瞇好人才,
雙眸好似一汪水,
身材勝過祝英臺。
你方唱罷我登場——
遠望小妹好人才,
想傻多少年輕人,
多少活人想到死,
多少死人想還魂。
有人高聲叫道,再來一首——
自打小妹門前過,
輾轉反側眼難合,
河邊傳來搗衣聲,
想把小妹背過河……
男人們越唱越起勁,女人們越聽越開心。也不知是誰高聲叫道:“包隊長,唱起來!”大家也跟著高喊“唱起來”,還是包月娥起了頭:
眼看太陽要落坡,
小妹心里暖呵呵,
開山的漢子回家轉,
熱茶熱飯暖心窩。
有人開頭,就有人應和——
眼看太陽要落山,
小妹心里如花開,
耕田的漢子回家轉,
熱水洗臉笑顏開……
山歌一首接著一首,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母親也想唱,她不敢,一怕被人嚼舌,二是她不會唱山歌,她愛唱有小資情調的《祝英調》,或者就是凄慘的《拉兵歌》,這都是不合適宜的。工程在歌聲和笑聲中進度神速,大隊公社的的領導一撥接一撥的來指示,一撥接一撥的帶著笑臉走了,高音喇叭就一次又一次響起了表揚……
進入冬月,這南方高原的天氣特別冷。清晨,河道上升騰的陣陣薄煙與空中的霧靄結合在一起,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罩住了山間的溝壑和田野,久久不能散開。起風了,莽莽濃霧慢慢消散,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出現了白茫茫的薄霜,山間小道田邊土坎的衰草上抽出了霜芽子,像僵尸露出的牙齒,白森森的,用手輕輕觸摸,它就化成了水,好涼好涼。黃金貴走在這樣的山路上,還能聽見“嚓——嚓——”“嚓——嚓——”的聲音。風吹在他臉上,像刀割一般,生疼生疼的。
土方幾乎挖盡,女社員就不再上工地了,除了下雨,男社員照樣出工,主要負責開山運石的工作。自小灣塘開工以來,黃金貴總是早出晚歸,把每天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還處處親力親為,模范帶頭。只是一回到家,就時不時的和劉正先干架,且越來越勤密,越來越厲害。昨天晚上,兩人又干架了,至于為什么?誰也不清楚。天剛蒙蒙亮,他像避瘟疫一樣離開了家,獨自一人來到了工地,坐在昨天傍晚炸開的石頭上發呆……
這天是冬月十六,正是我六歲的生日,父親像往常一樣要出工了,母親也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叫父親要注意安全,還特別強調了,收工了就早點回來給我過生日。父親到了工地,男社員們也陸續到了,緊張的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搬運的搬運,砌壩的砌壩,打炮眼的打炮眼……父親屬于爆破小組,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炮眼,筑炮。為了趕工期,他們每天都把炮眼打得很深,炸開的石方很多。父親握住鋼釬,王大軍掄起大錘,吼起了開山的號子,“叮——叮——”的聲音響起,過一會,兩人又交換過來……號子聲、山歌聲、大錘敲擊鋼釬的聲音、鋼釬鉆擊石頭的聲音……沉睡的山谷又沸騰了。中午到了,各自回家吃午飯,父親見黃金貴沒有回家的意思,便問他:“狗娃,怎么了?又吵架了不是?”“長齡哥……你還是快回家吃飯吧……”黃金貴支支吾吾的。“哎呀,有什么呀,走,去我家。”父親邀請道。“這——這——不好吧。”黃金貴推遲道。“平時都是個爽快人,今天怎么了?”父親急了,“別磨蹭了,走吧!”并作出去拉他的手勢。“那——好吧。”黃金貴答應了。
哥倆一前一后進了家門。黃金貴進門就叫開了:“嫂子,我又來蹭飯了。”“看你說的,不就多雙筷子多個碗,有什么呀?還跟嫂子客氣起來了。”母親笑了笑,“來了正好,今天是我們水生六歲的生日,你們哥倆稍等一會兒,我再加兩個菜,一并給水生把生日過了。”“怎么,今天是水生的生日,我可不好意思了,也沒什么準備……”黃金貴有些尷尬。“還準備什么呀,娃娃家,有什么好準備的。”母親總是很善解人意。黃金貴還是從兜里摸出了兩元錢,遞給我:“來,水生,干爹這里只有兩塊錢了,拿去買支筆,明年就要讀書了。”母親趕快過來攔住我,不讓我接錢:“他干爹,這不可以,娃娃家,別慣著他。再說你也不容易。”“這個,我一定要給的……”免不了推搡起來,有些許的肢體接觸,母親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對我說:“水生,拿著吧。快謝謝干爹!”我甜甜地說了聲:“謝謝干爹!”母親紅著臉:“我們水生明年就要讀書咯。”母親邊說邊進了廚房。不一會,飯菜上來了,母親特意炒了臘肉,炸了花生米,煮了雞蛋面。父親滿上了酒,兩杯下肚,黃金貴看母親的的眼睛又迷離了,母親微紅著臉:“不是我舍不得,你們下午還要出工,就少喝點,要注意安全。”經母親一提醒,就決定不喝了,黃金貴收回目光,舉起酒杯,和父親碰了一下:“長齡哥,最后一口,干了!”
出門的時候,黃金貴又抱起我舉了舉高高,并借機偷看了母親幾眼,母親也總是不露聲色地躲過他的目光。一路上,父親走在前面,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工程,黃金貴在后面,沒有說話,他看著父親的目光很復雜,幾分親切,幾分艷羨,幾分妒忌,甚至有些怨毒,只是誰也沒有發現。下午繼續開工,社員們的熱情還是那樣高。傍晚時分,該收工了,爆破組的也都安放好了炸藥雷管,筑好了炮。黃金貴吹響了哨子,叫周邊的人遠遠地躲開,他要去點炮了——這是他每天都要完成的最后一項工作。他今天點炮所花的時間比往天要長一些,點完炮,快速跑到其他社員躲炮的地方,“隆”“隆”“隆”……一響,兩響,三響……九響,大家在心里數著,“隆隆”之聲在山谷久久回響,良久,大家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還有一響未響起,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大約十分鐘過去了,還是不見最后一響響起!黃金貴說話了:“長齡哥,你怎么筑的炮,其他九響都沒問題,就你筑的最后一炮沒有響起?”“也許是雷管的問題,啞炮了。”父親說。又過了幾分鐘,還是不見響起,“看來是啞炮了,長齡哥,你去看看。”前幾天也出現過啞炮的事——雷管潮濕失效了,再說,也過了這么長時間了,父親就沒多想,便獨自向他自己筑的炮眼走去,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父親看到了一股青煙,想往回跑,可一切都晚了,“隆——”一聲巨響,山谷傳來了“隆——隆——”“隆——隆——”的回聲,只是父親再也聽不見了!當人們回過神來,呼天搶地地喊過去的時候,父親已血肉模糊地壓在亂石頭下面了!
母親知道噩耗的時候歇斯底里的叫了兩聲“長齡——”“長齡——”,便癱坐在地上!黃金貴指揮大家,把父親的尸體抬了回來,還沒停放好,便跪在母親面前:“嫂子——嫂子——兄弟對不起你,我沒有照顧好長齡哥!”母親沒有說話,只是一臉悲戚還帶著一絲兒冷漠看著他,很久才轉過身去。一個大隊的人都涌了過來,面無表情的有之,悲悲戚戚的有之,指指點點的有之,冷漠麻木的有之……姐姐挺著大肚子,和姐夫一起趕來了,掀開覆蓋在父親尸體上的白布,看到面目全非的父親,嘶聲力竭地嚎啕大哭,哭聲太悲切,眾人怕她哭壞了身子,趕緊把她拉開,勸慰她。大隊公社的領導也聞訊趕來了,他們安慰母親:“節哀吧,這樣的突發事件,誰也料想不到。再說,學大寨也是干革命,干革命嘛總是要死人的……”公社革委會主任發話了:“何長齡的死是很不幸的,我也感到難過!他的后事就由隊里做好妥善處理,請黃隊長做好安排。”
父親的后事是黃金貴一手一腳操辦的。又是安排人輪番守夜,又是安排人拿著他寫的條子到公社領取了500斤救濟糧,又是做主,安排人砍倒了隊里二人合抱大的杉木為父親做了一副大棺木……這幾天,母親異常地平靜,只是在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戚的時候,有些不能自已:“我們家長齡就這樣去了!”好生悲切!出殯那天,清棺的時候,母親再也抑制不住,嚎哭起來:“長齡——長齡——你不是叫長齡嗎?你才四十出頭,你怎么就走了呢……”凄風冷雨混合著母親的哭聲,落到每一個人的心坎上,哭聲一片!
10
父親遇難后,母親整天失魂落魄的,常常是記起了這樣卻忘記了那樣,心中的苦無處訴,常常在挑花的時候靜靜地發呆,只有在少不更事的我淘氣的時候才似乎緩過神來。日子一天天挨了過去,風也刮過,雪也下過。黃金貴成天的在工地上指揮社員們修筑小灣塘,也不來我家。年關了,小灣塘的工程也接近了尾聲,黃金貴決定放假準備過年,余下的工程待開年了再做。
臘月二十四小年這天晚上,黃金貴組織召開了年終總結大會,他臨時決定把會場設在何家大院,他希望讓這個冷清的院落熱鬧熱鬧,大多數人也都很理解。其實,他好想見見母親,不過個多月的時間,他卻覺得好久好久沒有見著母親了。天未黑,黃金貴就約了王大軍、劉云開、牛大年、李雙貴幾個,每人扛一大捆干柴,來到何家大院,見著母親,黃金貴戚戚地叫了聲“嫂子,這段時間一直很忙,也沒來看看你”,便在院壩中間燃起了篝火,等待大家一到就開會。見著母親,黃金貴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但他掩飾得很好,不被人發現。母親見著他,心里不是滋味,只平靜地招呼大家:“你們自己找地方坐,我去燒開水。”社員們陸陸續續到了,大家圍著篝火,議論紛紛,給冷清的院落增添了熱鬧的氣氛。
會上,黃金貴對一年的工作進行了總結,從春耕、夏收、抗旱、秋種一直說到修小灣塘,他本不想提及我父親的事,又不得不提及:“……最大的不幸就是我們失去了長齡哥……我提議長齡哥的工分要記到和我們大家的一樣,而且還要記下去,直到小灣塘修筑成功為止……”他有些激動了,想再說點什么,卻沒有說下去。為父親記工分的事他沒有和任何人商量,他也許是早有打算,也許是剛剛才想起。王大軍、周啟學、劉云開最先站出來表示支持,接著,許多人也明確表示了支持,只有少數人在輕聲議論,但也沒有說什么,母親一個人悄悄的在抹眼淚。“事情就這樣定了,不容討論!”黃金貴一臉嚴肅,“請周會計加上長齡哥的工分重新算好今年的分紅帳,會議結束前公布。”周啟學拿著賬本和算盤,點了兩個有文化的青年,母親招呼他們進屋安心算賬,黃金貴接著開會:“下面我們討論一下干副業的事。之前,大家對干副業的事都不積極,我們分析了,主要原因是我們的提繳款定高了,出去做副業的沒有益頭。在前,我和隊委會的幾個人商量了一個方案,明年我們的副業提繳款就定到130元。有手藝有意向的認真考慮一下。”他的目光從張木匠、王篾匠、劉瓦匠……身上掃過,“其實,我們都待在家里做土地,隊里這點土地也是不夠做的,也沒有多少收成。風調雨順還好,像今年這樣天災,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所以我希望愿意出去干副業的都踴躍報名。”其實這都是母親給他出的主意,他把母親的話當圣旨,他要盡善盡美的去做,就多說了那么多話。會場氣氛熱烈起來,大家議論紛紛,躍躍欲試,幾個無手藝的機靈的小青年還當場認了師傅,要隨師傅一起出去干副業。報名的時候一下子涌出十七八人,黃金貴都同意了,他在心里盤算著,明年,全隊的副業收入就有兩千多了,這可是一筆巨款呀!他越想越興奮:“大家靜一靜——靜一靜——一年的辛苦算到頭了,等一下,分了紅,我們要熱熱鬧鬧的過個年!”他又掃視了整個會場,“來年,我們初八就開工,力爭早日把小灣塘修筑好。春耕夏收的工作,我們開年再做安排。現在,大家先烤烤火,等老周算好賬給大家公布了再散會。”大家傳柴把火,篝火燃得更旺,大家想著今后的日子就像這篝火一樣越燃越旺,心里都樂滋滋的,即使那幾個常年超支戶,都是娃娃多勞力少的家庭,也不像往年那樣沮喪,想著自家有那么多自留地,這點超支算什么,心里也跟著樂滋滋的。幾個曉事的年輕媳婦,圍著母親,噓寒問暖,幫著母親倒茶招待大家。黃金貴遠遠地看著,心里一陣酸。周啟學公布完賬務,說:“不管是超支的還是分紅的,明天,最遲后天到隊部辦理手續。”
大家圍著篝火,久久不愿離去。
11
兩天過去了,母親沒有去隊部領取分紅款,再說她也沒有私章,用父親的私章也不合適。今年收成不好,我家分到的紅利也不過二十四塊二毛錢,還是黃金貴和周啟學給送到家里來的。父親不在了,母親準備的年貨也不多,只隨便做了些年糕和綠豆粉,家里冷冷清清的。母親強留二人在家里吃晚飯,周啟學萬般推辭,還是黃金貴勸說:“老周,要不我們就留下來吃過晚飯再走。也聽聽嫂子對來年的打算。”父親走后,黃金貴也沒有獨自來過我家,更沒有在我家吃過飯,老想著往這邊跑,卻又沒有借口。老周經黃金貴一勸,也想了解了解這個這個自己以前并不了解的女人,就同意了:“那好吧,就叨擾弟妹了。”母親說:“周大哥客氣了,你還沒在我家吃過飯哩。我去準備準備,等會兒和大兄弟喝杯酒。”老周看著母親很平靜,微笑著點點頭,暗想,好堅強的女人,看來她已經從悲痛中走出來了!二人圍著火爐坐下,母親上了茶,黃金貴便把我叫到身邊,逗我樂。
談笑之間,母親陸續擺好飯菜,香腸、血灌粑、火炕臘肉、灰炒豆腐果、油炸花生米……年關了,這些幾乎都是現成的,滿滿一桌,和年夜飯差不多。母親為二人滿上了酒,給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難得周大哥在我家吃頓飯,長齡不在了,你們就算陪我們娘兒倆提前過年了。”母親舉起杯,“還得感謝你們對我娘兒倆的照顧,今后少不得你們看著點……”“不,嫂子!”黃金貴趕緊舉起杯,“這第一杯酒,應該敬長齡哥。”周啟學也趕緊幫腔:“是應該敬長齡兄弟。”母親淚花閃動,轉身劃了一道弧將半杯酒全部倒在地上,二人也跟著轉身,將滿杯的酒倒了一些在地上。母親幽幽地要摻酒,黃金貴搶過酒瓶:“慢,嫂子。”舉起酒杯,對周啟學說,“老周,敬長齡哥的酒,我們先干了。”然后先給母親滿上了酒,給老周和自己也滿上:“這第二杯酒,我們敬嫂子。第一是感謝嫂子,第二我要向嫂子賠不是……”老周打斷了他的話,舉起杯:“來,敬弟妹!”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據黃隊長講,弟妹給我們隊里出了好多金點子,我們今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我們全隊的人都應該感謝你。”老周講出了心里話。母親看了一眼黃金貴,對老周說:“別聽他瞎說,我有什么金點子,都是他自己的主意。”老周說:“弟妹謙虛了。要不是還要向弟妹討教,我還不會留下來吃飯哩。”“就是,就是。”黃金貴舉起杯,“來,敬嫂子!”母親說:“我不會喝酒的。”給二人夾了菜,“吃菜,這杯酒我慢慢地喝。”吃著菜,叨著家常,一杯酒喝完了,母親臉上微微有紅暈,心里反而舒坦了許多,就又接著給大家滿上。慢慢喝著,話也多了,黃金貴看母親的目光又迷離了,心中又漾起了層層的浪,只是借著酒力,老周沒有發現。母親心里卻明鏡似的,岔開黃金貴的心思,母親說:“周大哥,你們是否覺得,自‘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以來,勞動的場面越大,收成越低,大家的日子越難過。就像我們生產隊,即使男女分開,也分別有百多人在一起干活,也總有偷工的現象。最主要的是大家都覺得這是為集體干,就沒有種自留地那么盡心……”老周激動地說:“弟妹定是有什么好主意了,快說來聽聽。”母親接著說:“據說,上面允許生產隊里種烤煙,統一賣給供銷社。”“是有這樣的精神,我們開會都說了。”黃金貴把心猿意馬的心思收了回來,“只是我們沒有技術呀。”“技術嘛,是學出來的。”老周說。大家點點頭。母親接著說:“我們可以把隊里容易干旱的田土劃出來,分一個作業組出來專門種烤煙。作業組的勞動力按生產隊的土地畝分套算,自由報名組成,并由他們自己選出一個組長,外派學習種烤煙的技術。隊里也多方打聽,烤煙的產量和收成,再給作業組定量定收,基本完成定量,作業組的所有社員記最高工分,超額完成定量再獎勵一些工分,完不成定量就扣除相應的工分。”母親看了看二位:“你們看如何,如是這樣,我第一個報名烤煙作業組。”黃金貴不假思索地表態:“我看可以,就這么辦。老周你說呢?”老周笑了笑:“弟妹考慮的真周到。我看可以。”畢竟喝了不少酒,母親也有幾分興奮:“第一年我們干著試試,如果收成好,再下一年就擴大種植面積,增加相應的勞動力。其實……”母親停了一會,“其實,我們也可以考慮把全隊的勞動力分成多個作業組,分散生產,甚至各個作業組獨立結算分成。這樣,每個人都把集體土地當著自留地來耕種……”黃金貴好像被針扎了一下,猛然警醒:“嫂子,別說,這個……我們得考慮考慮,搞不好要犯錯誤的……”老周在心里暗暗佩服,嘴上卻說:“是得考慮考慮。”母親笑了笑:“我姑且說說,你們姑且聽聽。二位不會再批斗我吧?”二人趕快搖頭“哪里”“哪里”。母親說:“玩笑而已,別當真。”
原來,母親是可以喝酒的,幾杯下來,紅霞飛云,更加嫵媚。黃金貴不能自持,要是沒有外人,他會不顧一切的。母親明白他的心思,總是巧妙地躲過他的目光。臨了,黃金貴又拿出兩塊錢給我,說是壓歲錢。母親只是口頭上說“他干爹,不用給他”,卻沒有阻攔,以避免與黃金貴有肢體接觸。老周也拿了兩塊錢要給我,母親卻伸手攔住了他:“周大哥,不興這樣的,你也不容易。”老周堅持要給:“一定要給的,也不多,就兩塊錢,怎么也不能表示對弟妹的感激……”他是誠心誠意的,他很想說,長齡為隊里修水庫,命都沒了,又怕勾起母親的傷心。母親也就沒有再推辭,就拉著我的手:“水生,快謝謝周伯伯,快謝謝干爹。”我接過錢,又甜甜地說了一聲:“謝謝周伯伯!謝謝干爹!”
春節期間,母親帶著我走了些親戚,逢人便教我喊人,教我要有禮貌。黃金貴有事無事的也來我家串門,無話找話的和母親說說隊里的事,有時也說說他家里的糗事,訴訴心里的苦,其間,母親總是讓我依在她懷里,不給他任何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有時母親也問起父親出事當天的一些具體情況。每當提及父親,黃金貴就有些躲閃其詞。母親似乎漸漸地從悲痛中完全走了出來,冷靜思考,對父親的死產生了些許懷疑。但她和任何人都沒有提起。
12
天氣很好,野外的櫻桃花早早地開了,雪白雪白的,桃李枝頭也掛起了一串串花苞,含羞待放。元宵節剛過,姐夫就來報喜,姐姐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下可把母親樂壞了,趕快收拾起她親手做的鴛鴦繡花的背帶、臘梅挑花的被褥,還有平時積攢的數十個雞蛋,再舀了些豬油,背了滿滿的一背簍,帶著我,給姐姐送去。母親見著襁褓中的小外孫,小心地抱起來,輕輕地搖了搖,又整了整襁褓,才小心翼翼地放下,再用她青蔥般纖細的手指捋了捋姐姐的頭發,溫柔地看著臉色蒼白的姐姐噓寒問暖。姐姐笑了,笑得好甜好甜。母女倆的溫情早已超越了血緣。這一幕,讓旁邊的親家母看了都有些妒忌。許久,母親才回過神來和親家母打招呼。母親要留下來照顧姐姐幾天,姐夫一天就帶著我去上班,好吃好玩的供著。
正月完了,小灣塘的工程也完工了,春耕又拉開了序幕。母親第一個報名進了烤煙作業組,十余個能干的中年婦女也報名進了作業組,包月娥本來也想進作業組的,見母親先報了名,也就罷了;王大軍、牛大年、李雙貴……也報名進了作業組,黃金貴也報了名,母親第一個出來反對,說他是隊長,要主持大局,包月娥這次和母親站在了一邊,強烈反對黃金貴進作業組,其他人也附和著。母親發現包月娥看她的目光有幾分怨氣,看黃金貴的目光有些復雜,其中的內容,也許只有母親才懂。
王大軍自然當選了烤煙生產作業組的組長,作業組的工作有序地進行,深翻、起壟、育苗、移栽……黃金貴也時不時的來作業組走走看看,無話找話的與母親搭訕。日子平淡的過著。作業組里也不時有一些黃金貴兩口子吵架打架的傳言。母親似乎不關心那些,只是有意無意的和作業組的每一個人拉近關系,有意無意地向李雙貴、牛大年、王大軍等人打聽起父親出事那天的具體情況,她問的很細,問到了雷管炸藥的存放保管,甚至還問到了雷管炸藥的裝置,導火繩的長短,大家的回答也都和她已了解到的情況差不多,只是,王大軍回憶說那天黃金貴點炮的時間似乎比平時要長一些,母親先是一咯噔,便很快地不動聲色地保持住了平靜。在以后的日子里,母親的臉上布上了一絲讓人覺察不出的陰云,話也少了。只是每每在天黑的時候,她就會輕聲地哼唱起《祝英調》,開始還有些明快——
四面白粉墻喲,
荷花入池塘,
過河上坡翻南山,
便是呀便是祝家莊……
聲音漸幽——
腳兒不多大呀,
剛剛二寸八,
輕輕走來現腳步,
梅花呀梅花現三弄……
最后是凄涼而又絕望——
一要千年土呀,
二要萬年霜,
三要陽雀蛋一對,
四要么四要螞蟥腸……”
千年的相思萬年的情,哀婉悱惻 ,令人斷腸!
13
秋季開學時間快到了,母親決定要送我去學校讀書了。姐夫提出讓我去公社的學校讀,說那里的教學條件好些,老師也不像大隊里的學校那樣沒有一個專業的。母親好生猶豫,倒不是怕給姐姐姐夫增添負擔,只是我去公社里讀書了,留下她一個人好孤單,不讓我去吧又怕耽誤了我的前程。姐姐也考慮到了這些,不好說什么。權衡再三,母親還是同意了姐夫的意見,讓我去公社的學校讀書,但要求姐姐每個周末必須把我送回家來過。我就這樣離開了母親,要每周才見上一次。到了新的環境,姐姐除了照顧小外甥,就是負責接我上下學。姐夫也特別關心我的學習,給予我學習上的輔導。我在學校各方面的表現也都很出色,老師也經常表揚我。每個周末回到家,母親都會問我在學校的表現,我都會驕傲地向母親匯報。姐姐每次送我回家,都和母親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每次離開的時候,母親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叫我要聽姐姐的話,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我和姐姐走出老遠老遠,母親還站在路口沒有回頭。
中秋時節,丹桂飄香。烤煙生產接近尾聲,也是活路最多的時候,上煙、烘烤、下炕、擇煙……作業組就免不了加班。今夜的月光好明,作業組的人都在烤煙房加班,上煙、下炕,一直忙碌到皓月當空的午夜。母親輕哼著《祝英調》獨自回家,老遠就發現院子里有個人影,心里咯噔一下,隨即鎮靜下來準備問是誰,那人卻先發話了:“嫂子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見是黃金貴,母親反而更加冷靜了:“這么晚了,你還像魂一樣在這里嚇人。”“對不起!嫂子,”黃金貴趕緊解釋道,“我找你真的有事。”“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說?”母親不帶任何表情地反問道。“大事情……大事情……”黃金貴有些語無倫次。“大事情?”母親邊說邊打開了房門,母親很冷靜,她堅信她能應對眼前這個男人,“鬼才相信!”進了屋,點上燈,母親說:“你自己找凳子坐,茶壺里有茶,你自己倒,我滿手都是煙油,不方便。”黃金貴自己倒了茶,在桌子邊坐下。母親用肥皂好不容易才洗去了手上的煙油,解了圍裙袖套,洗了把臉,還沒來得及擰干洗臉帕,黃金貴就勢從后面一把抱住了母親,口里胡言亂語:“嫂子,你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母親來不及反應,一下子無法動彈,僵在那里,大腦一片空白。
黃金貴抱著母親的手越來越緊,他用一只手抓住母親的雙手,另一只手不老實起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燥熱,成熟粗獷的男人氣息迅速傳遍了全身,她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對方與自己身體的強烈的變化,她幾乎要癱軟在這個男人的懷里……對于眼前的男人,母親曾一度對他產生過好感,英武帥氣,做事認真干練,最重要的是他帶領大家往好日子的路上奔……要父親真的是死于偶然,說不定……想到父親,想到父親的死,母親一下子冷靜下來,她沒有做任何反抗,只冷冷地,用命令的口吻說到:“放開我!”這聲命令,二十五年前他就在碾房里聽到過,只是這一次更冷,更決絕,好似千年的冰霜砸在黃金貴的心頭!他停止了動作,但沒有放開母親,母親也沒有做任何掙扎,聲音冷幽:“你要強迫我,我也沒辦法——如果你不想為我收尸的話!”黃金貴冷汗直冒,不敢再冒犯,慢慢松開了雙手。母親解脫出來,很想甩手給他一巴掌,卻沒有那樣做,她不是個潑婦般的女人。
母親又重新洗了把臉,擰干了毛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在黃金貴對面坐了下來。母親看著黃金貴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自在,她不確定黃金貴在父親的意外上做了手腳——盡管她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覺得這個男人終有一天會道出實情。她很想問他,但她沒有問,而是改變了語氣:“狗娃——我這樣叫你,你不見怪吧?”黃金貴受寵若驚:“不見怪,不見怪!嫂子,你怎么叫都可以……”“其實你是個好男人!”母親說的是真心話,“嫂子是女人,你的心意嫂子豈能不知。只是……我們……是不可能的……”黃金貴又燃起一絲希望:“怎么不可能?以前長齡哥在……”“不說你長齡哥,”母親打斷了他的話,“就說你現在,你有家庭,你有三個娃……”“我有家庭,我有三個娃……”黃金貴念念有詞,“嫂子,你真不知道我的苦嗎?你真不知道我的苦嗎?”他顯得很痛苦的樣子,“每次回到家,她都無端的找我撒潑……家,不像家的樣子……”母親搖搖頭,欲言又止。黃金貴接著說:“嫂子,你知道嗎?自從你帶著水生走進我家門的那一天起,我……就……我就沒有和她……”母親感到很震驚,甚至感到很悲哀:“你這又是何苦呢?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呢?”黃金貴看母親的目光又辣了。母親趕快岔開話題:“狗娃,說真的,嫂子不能答應你,但有人會答應你的,你個傻子。”“嫂子,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在我眼里,你是唯一……”黃金貴看母親的目光更辣了。母親端起茶杯:“來,喝一杯涼茶,冷靜冷靜。”她怕他不能自持,“你個傻子,包月娥那么漂亮的女人,給了你那么多眼色,你就裝吧。實在想女人,去找她,她可一直在等你。”不容他分辯,就乘勢下了逐客令,“太晚了,我明天還要出早工哩。”說完便起身開門。黃金貴好不情愿的去了。母親插好門,轉過身,無聲地抽泣起來……
14
黃金貴兩口子又打架了,這一次打得特別兇,家里所有的壇子、罐子以及鍋碗瓢盆摔得一片狼藉,據說還是包月娥去解的交……母親知道后,心里生出了一絲悲傷,又暗自期待黃金貴和包月娥之間有故事發生。
秋種過后,進入農閑,生活就像天空一樣沒有色彩,日子淡得只剩下些閑言碎語,也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傳聞。母親暗自期待的故事到底沒有發生,這反倒讓她隱隱地不安。
一學期結束,我在一年級三個班中考了個第一,姐姐姐夫給了我獎勵,母親倍感欣慰,卻教導我不要驕傲,要繼續努力。
年關了,隊里分了紅。今年分到的紅利比往年多出很多,社員們都是一臉的興奮。外出做副業的,好幾個都掏出“朝陽橋”香煙分別發了一圈。隊里決定下年的副業提繳款增加到150元,還是又多出了好幾個報名要出去干副業的。烤煙作業組幾乎翻倍的完成了定量,每一個人都記了最高工分。大家議論紛紛,一要提高定量,二要擴大烤煙生產,并積極報名要加入烤煙作業組。隊里決定根據情況,適量擴大烤煙生產,作業組組長王大軍只能根據新增土地面積,在報名的群眾中挑選了一些人加入了作業組……所有的人都在憧憬著火紅的未來。只有黃金貴很特別,心事重重的樣子,走走過場,對一年的工作做了簡單的總結,對來年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做了交待,對頭天隊委會商討的分農業生產作業組的事卻只字不提,王大軍、周啟學等人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對他是絕對信任的,都相信他能帶領大家繼續向好日子奔。包月娥偷看黃金貴那飛蛾撲火般的熱辣的眼色被母親準確地捕捉,卻也感覺到了黃金貴對那熱辣眼色的麻木。母親感覺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
姐姐姐夫決定接母親到他們家過年,高高興興的,吃了年夜飯。即使在那特殊的年代,街上畢竟不比鄉下,要熱鬧得多,街燈閃爍,不時有煙花炮竹響起。母親留在家里陪親家母親家公拉家常,姐夫背著小外甥,姐姐牽著我,在熙來攘往的街上游走,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我是他們的大兒子。午夜過后,街上的人才漸漸散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大多數人都起得比較晚,但年的氣氛仍很濃。中午時分,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在大街小巷傳開了,出事了,無上壩大隊的何家寨生產隊出人命了!母親知道了這一消息,把我托付給姐姐——她不希望我去死人的場合,獨自往家趕去。母親一邊往回趕,一邊問來往的行人到底是誰家出事了,其實,她有預感,只是不愿她的預感成真,當得知出事的果真是黃金貴家時候,母親并未感到震驚,搖了搖頭,就直接去了黃金貴家了。那里早已圍滿了人,三個女娃——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八歲——哭住一團,哭聲凄慘;黃金貴垂著腦袋,癱坐在街沿上;劉正先的尸體停放在沒有窗戶的堂屋里,走近一點,就能聞到“敵敵畏”的氣味。大隊公社的領導及武裝民兵都趕來了,在對劉正先的死做具體的詢問調查。母親可憐三個娃,把她們叫到跟前,給她們擦眼抹淚,安慰她們,也乘機問了黃金貴的大女兒小紅一些情況。黃小紅對母親有些敵視,母親也沒有問出什么。
經調查,主要是通過黃金貴的交待,上面就草草結案了:劉正先是服“敵敵畏”自殺的!自殺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黃金貴大年三十的晚上都不在家,也沒法追究他的任何責任。至于劉正先在年三十的晚上到底經歷了什么?毒藥怎么來的?是怎樣服的毒?是不是她自己服的毒?就不得而知了。那年頭,一個普通的生命,算不得什么!
在劉正先的喪事其間,包月娥跑前忙后的,表現得很熱心,別的人都沒有怎么在意,母親卻注意到了黃金貴的反應,他表現得特別冷靜,對包月娥的熱情仍視若不見。母親很后悔,后悔自己在那天晚上說他是有家庭的,也許就因為那句話……母親的心,越來越涼了!
15
清明節那天,陰沉沉的,母親在傍晚時分,悄悄地去給父親掃墓。她用鐮刀割去了墳墓周邊的雜草,默默地點上香燭,輕聲地念叨:“長齡,你死得好冤——好冤呀!我知道……我知道……”她想大聲哭出來,她不敢!
母親的話越來越少了,她常常目光空洞地朝著父親的方向發呆!作業組的人都以為她在想念父親了,都勸慰她要放下,人死不能復生。其實誰也不知道母親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莫名地恐懼,甚至絕望。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恐懼和絕望源自哪里,她希望那一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可該來的還是來了!
六月初六的晚夜,天氣異常悶熱。電光閃閃,一次次把陰沉的天空撕得粉碎,一陣高過一陣的雷聲劈頭炸響,狂風咋起,老木屋發出“嘎嘎”的響聲。母親把屋里的燈盞都點亮了。黃金貴來了,自劉正先死后,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出現在母親面前。母親沒有驚異,不等他開口叫“嫂子”,就先說話了:“狗娃,你來了,你真的來了!”聲音異常清冷,“來了好,我們之間也該有個了結了!”黃金貴乘興而來,可聽見母親這么一說,云里霧里的,懵了:“嫂子,你這是什么意思?”“茶,自己倒,我去做兩個菜,喝杯酒,慢慢談。”母親語調平淡地說。黃金貴的心緩了下來。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潑在瓦面上“嘩嘩”的響。
母親做了幾個菜,擺上桌,倒了兩杯酒,與黃金貴相對而坐。母親不說話,端起酒杯,淺淺的呷了一口,久久地看著黃金貴,看得他心里發毛,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雨下個不停。長久的沉默,氣氛很尷尬。母親終于發話了:“酒不多喝,就此一杯。狗娃,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單從男人的角度,你很純粹,很能干,有擔當,是個女人都可能被你感動、融化。可你害了你長齡哥,毀了我的家;你也害劉正先,毀了你的家……”“不——不——我……”黃金貴試圖狡辯。母親打斷了他:“狗娃,你不會否認的,你是個真正的男人,你不會讓我看不起你!你不說,我也知道,那天,你在點炮之前,故意加長了你長齡哥筑的炮眼的導火繩,算好了時間,再讓他去摳‘啞炮’。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吃過年夜飯,就故意去王大軍他們家里玩,凌晨回到家,強行灌了劉正先‘敵敵畏’。你好狠心!”黃金貴蔫在那里,他犯下的罪惡,好像都被眼前這個女人親眼看見了一樣,他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卻瞞不過他愛之心切的這個女人。他所有的偽裝被剝落得干干凈凈,幾乎歇斯底里的嚎叫:“可我為了誰呀?還不都是為了你嗎!”“為了我,值嗎?為了我,你就可以害死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人一個不字的長齡?為了我,你就可以害死為你生了三個娃的女人?為了我,你就可以變成惡魔?”母親質問道,“當然,我也有罪,我不該說你有家庭的,我不該說那句話的……”這話又說到了他的心坎。雨還在下,菜一口未吃,酒一口未喝。良久,黃金貴說:“嫂子,看在幾個娃的面上,饒了我吧!”“饒了你,也饒了我,是嗎?良心能饒過我們嗎?水生有他姐姐小琴照看,我很放心;你家小紅已十六歲了,可以照看兩個妹妹了,你也可以放心了!”黃金貴心里越來越冷,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沒抓著,絕望在向他逼近!母親接著說:“自劉正先出事后,我就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于來了,我們也該解脫了!我給你唱一段《祝英調》吧!”雨還在下,母親凄切地唱到——
五要龍王角呀,
六要鳳凰腦喲,
七要蚊蟲心和膽么,
八要么八要金雞腳上黃……
越唱越凄慘,越唱越絕望——
龍肝鳳膽要五兩,
麒麟鮮血炒黃連,
觀音凈水把藥煎,
金童玉女送藥湯……
黃金貴完全崩潰了,男兒痛苦的淚簌簌滾落!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嫂子,我先去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認為母親在酒里下了毒。母親也顯得痛苦不堪,幽幽地說:“這酒里沒毒,我不要你死在我這里!”轉身拿了一瓶酒,找了一個空酒瓶,一分為二,倒成兩半:“有毒的酒,我早就準備好了,一人一半。”遞給他半瓶,“另外找個地方把它喝了,奈何橋上等著我,我來陪你,在另一個世界,我做你的女人。”邊說邊用手拭去他臉上淚水,給了他一個死亡的吻!
黃金貴接過酒瓶,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決絕地起身離開。他冒著風雨,一路狂奔,到了小灣塘壩上,毫不猶豫地喝下了母親給他的半瓶酒,撲通一聲,跳進清粼粼池塘里!
七月初七那天,母親特意打扮了一番,帶著她自己準備的半瓶毒酒,來到父親墳前,靜靜地喝了下去,干干凈凈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當我和姐姐趕回家的時候,看到的只有母親那變了色的冰冷的尸體。跪在母親的遺體旁邊,姐弟倆哭死了過去。我依稀又去了那個我曾經去過的陌生的地方,陰霾還是那樣的陰霾,鬼還是那幾個鬼!我哭喊著“媽媽——媽媽——”要奔過橋去,那個戴官帽的鬼把我扔了回來,不帶任何一絲表情,恰似用腹語在說:“你媽媽不讓你去那邊!”
尾聲:
荒唐的歲月,惡劣的環境都不可怕;純粹偏執而又無法完滿的愛,卻徹底擊垮兩顆堅強的靈魂,摧毀了四條鮮活的生命!在荒煙蔓草的日子里,好不容易過上了正常生活的純樸善良的山野村民,對逝去的生命總是特別的敬重!他們不知道那幾座墳塋埋葬的悲情,更不愿意把逝去的靈魂八卦地聯系在一起,只對曾帶著他們向好日的路上奔的人心存一份感激!純樸善良呈現出來的美麗叫人心顫!
黃金貴死后,王大軍接替了他的位置。在政策稍微松動的時候,他就率先把何家寨生產隊分成了四個生產作業組,并進行獨立核算分配。改革開放過后,他又帶領何家寨村民組的人敢為人先,干養殖的干養殖,做建筑的做建筑,經商的經商……到了九十年代,這里就家家戶戶都修起了樓房,為此贏得了“南方高原第一寨”的美譽。一撥又一撥的人來這里參觀、學習和效仿……
母親過世后,一直到參加工作,我都很少回老家。偶爾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去給父母上墳,我都發現母親墳前的香燭特別多,鄉親們對我也特別的親!
作者簡介
張桄聞:中學語文高級教師教師。九十年代初開始在各級刊物和網絡平臺發表詩歌小說等。教育是主業,文學是愛好。西南作家網、《貴州作家》簽約作家。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