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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街第30號小院

老北街第30號小院 

 

作者:祁成德

 

 

  六月的驕陽,像血旺氣足的壯漢,紅火火的。吳成麒老師正頂著紅火的太陽,很精神地走著。他在學(xué)校服務(wù)了半天,又走了40里山路,但他沒感覺疲倦,因?yàn)樗芨吲d。教改驗(yàn)收,名列前茅,勞動有了收獲得到了承認(rèn),在他的一生中,還有什么榮幸過于此呢!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握著手祝賀他,當(dāng)聽說他還是一位民辦教師的時候,立刻許愿:回去后將盡快會同教輔站等有關(guān)方面,研究解決他的“民轉(zhuǎn)公”問題。吳老師一路急著往家趕一路想,但愿這一次成為事實(shí),莫再是充饑的畫餅止渴的梅。他要把這一“好消息”告訴貧困相守、相濡以沫的發(fā)妻,讓她高興高興。說不定,她還會為自己慶祝一番哩!

  不料,妻子宮學(xué)芬,卻跟他鬧翻了天。

  “離婚吧!?”她憤憤地說,“我跟了你這么多年,有哪樣想頭!”

  又瘦又小的宮學(xué)芬,今天不亞于一座勃發(fā)的火山。她要把多日來所受的委屈和陳年的郁積,一股腦兒發(fā)泄在不中用的丈夫身上。她多么需要保護(hù)啊,可是,吳老師卻保護(hù)不了她!她覺得委屈,要離婚。她呸了一口:“日膿包!”

  教過中學(xué)語文的吳老師,當(dāng)然知道這“日膿包”跟“窩囊廢”是一對同義詞,比“窩囊廢”更帶地方色彩,有“飯桶、廢料,無用之物”一類意思,帶有侮辱性。但他不屑爭辯,默認(rèn)了自己就是“日膿包”!

  吳老師個子小,其貌不揚(yáng),少交往沒有人緣,什么樣的好事情都還落不到他身上。因而有一次,一位惡少,竟無緣無故地指著他的鼻子,在大街上罵他,你算不了老幾。吳老師居然悄悄地走了。宮學(xué)芬就罵他“日膿包”并為他出了氣。

     吳老師30歲以后才安家。妻子不嫌他貧窮,使他感激。婚后感情較好,——當(dāng)然,這也同他的善于忍讓這一點(diǎn)“日膿包”性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沒有工作,靠朋友的幫助,才得在某鄉(xiāng)村小學(xué)戴帽初中班任教,由代課而民辦。收入是微乎其微,但他安于現(xiàn)狀,吃苦耐勞與世無爭。有人勸他跑點(diǎn)小買賣什么的,他說:“我不熟悉那一套,我就要轉(zhuǎn)公辦了。”轉(zhuǎn)公辦了又怎么樣,教書匠那幾個錢,夠婆娘花還是夠兒子用,何況你還不一定能轉(zhuǎn)哪?他又說,“轉(zhuǎn)了我就能長期教書了。錢嘛,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相信轉(zhuǎn)得了。”有人罵他不開竅,因?yàn)椤稗D(zhuǎn)”了一回又一回還沒輪到他,但他不煩惱。他一生獨(dú)好文學(xué),然而神圣的文學(xué)殿堂難于邁進(jìn)。他不怨天尤人,只要有一席之地,便兢兢業(yè)業(yè)默默無聞地吐絲織錦,卻把家里的事兒,幾乎一股腦兒地壓在宮學(xué)芬身上。宮學(xué)芬能不怨嗎?

     “要砸飯碗啦!”宮學(xué)芬凄惶地說。

     “什么,砸什么飯碗?誰砸誰的飯碗?”

     “當(dāng)然是人家砸我們的飯碗啦!那一家有錢的,安來一個人,要占了我安縫糿機(jī)的攤位啦!”

    妻子就是在第30號小院門口,每天擺攤,靠那臺標(biāo)準(zhǔn)牌縫糿機(jī)做手藝,替人家縫衣服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如果真被人占了攤位,可真是要命的事。吳老師一時還弄不清底細(x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勸慰開導(dǎo)妻子:“怕什么,那地方又不是她的,我們不是跟馬家租的嗎?”

     “人家有錢,要把這小院里里外外全買啦,修好開‘氈毯鋪呢’!我看,你還夢蟲一樣,不曉得窩挪在哪里呢!”宮學(xué)芬嘆口氣,白了他一眼。

     吳老師頓覺腦海轟地一響。

     上星期他回來,宮學(xué)芬哭訴說:“那一家有錢的,謠言四散地毀我,說我趁她家屋里沒人的時候,進(jìn)去打死了她家的雞。我會那樣做嗎?大家都不相信有這事,可她硬要嚼舌根啦!”

     吳老師相信妻子不會亂來,但產(chǎn)生糾紛的原因在哪里呢?值得人深思。他是那種遇事多作自我批評的人,想到的竟是:如果兩家的關(guān)系搞好了,就不會無中生有或有意誣陷了。因此他問:“你沒有得罪她吧,關(guān)系咋搞成這樣了呢?為啥她老找你的叉子呢?”

     他這么冒失地一問,正好在火上加油了。宮學(xué)芬氣得跳起來:“為啥,我知道是為啥?如果我偷了老公,你叫我說為啥偷老公,我當(dāng)然能說清楚,可是我沒偷,硬要我瞎說,我反而說不清了!我只曉得人家安心要把我們攆走,霸了這小院好開‘氈毯鋪’呢!”

     “啊啊,這是真的嗎?”

     “哪個龜兒子吃多了,有空跟你日白?”

      “那,也總得讓我們找到地方吧?”

     “哼,人家可沒有那么多窮酸道理,只有的狼心狗肺,只有的整人害人。反正,你也沒能力保護(hù)我,保護(hù)這個家。我們離婚吧!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那又何必呢?患難夫妻嘛!”

    “何必何必,為哪樣當(dāng)初我叫你結(jié)婚,你不說何必,如今叫離婚,你就何必呢?為哪樣只能我跟你共患難,你不能跟我共患難呢?”

     沉默。吳老師悄悄地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妻子好像并非戲言。他不由痛苦地說:“你等等,讓我想想!”……一星期之后,他本來認(rèn)為離婚之事已經(jīng)化解,還想借“民轉(zhuǎn)公”的許愿,讓妻子高興,為他慶祝,不料妻子又舊話重提,他咋辦呢?

 

 

     一場暴雨過去,劉金貴像落湯雞一樣,雨水漬著身上的傷口,痛得鉆心,痛得她差點(diǎn)暈倒。她緊緊地抱著剛兩歲的小兒子,走在崎嶇小路上,走在荒山野嶺間,走得那么艱難,淚水比雨水更猛烈地涌出來,久久地滯留在臉上。

     小城的輪廓早就消失了,記憶卻永遠(yuǎn)留在她心上。人在路上走,她心里想到的仍是老北街第30號小院。那里曾經(jīng)有過她的一度溫暖的家。

     月亮從天井里透下來,留連在紙糊的窗格子上,朦朦朧朧地照進(jìn)屋里,照著床上,一對說著悄悄話的夫妻,和一個剛滿月的甜香小生命。

     男人是一個啞巴,女人向他打著啞語。

     啞巴,我們有了女兒,像一個家了,你高興嗎?我們能勞動,日子會越過越好,你相信嗎?

     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打著啞語,粗飯布衣,兩心相印,日子倒也甜蜜。

     啞巴勤快,心也好,她喜歡他。

     小兒子出世了,生活擔(dān)子重了。他勤勞,她發(fā)奮,日子過得去,她以苦為樂,心安理得。她籌劃著,如何把自己的家,搞得像個樣子。

     但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夢一般地過去了。

     她恨那個人。她想不起來,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長輩。她是對得起那位長輩的。

     大姪媳婦呵,再幫我納一雙鞋墊子吧。

     大姪媳婦哎,我這兩天怕沾冷水啦,被子又該拆洗了,你幫幫忙吧。

     大姪媳婦呵,我家又來客人啦,你煮飯吧。

     大姪媳婦哎,我要出門啦,家中的門戶你給照料,雞鴨你給喂養(yǎng)吧……

     一件一件事她都做了。然而,正是那位嘴巴甜甜的長輩,常年使喚她后又毀了她。她被趕出來了,她帶著一身傷痛,無家可歸了。

     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過錯?

     啞巴現(xiàn)在怎樣了,女兒明蓉又怎樣了呢?

     啞巴痛苦而絕望地倚在門檻上,眼巴巴地望著雨色迷茫的遠(yuǎn)山,從心底里發(fā)出呼喚。

     “啊啊,你在哪里啊……”

     堂客走了,還帶走了小兒子,他已經(jīng)等了三天,就這么眼巴巴地倚在門檻上,茶不思,飯無味,菜不香。三天來,來找他干活的主顧,一無例外地遭到了拒絕,甚至無緣無故地被呵斥。

     48歲,又是啞的,婆娘走了不回來了,這輩子還有誰嫁他,他流淚了。

     他多悔哪!一個月來,他不該把那么多的謾罵和毒打,施加在堂客身上,致使她含恨地悄悄離去,丟下他父女倆,還帶走了心愛的小兒子。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的行為毫無根據(jù)又殘忍,哪有半點(diǎn)合理的地方。可當(dāng)時為啥那樣做啊!

     他多恨哪!要不是她娘家的老表,那個泥水匠,住在這里這么久,怎么會引起別人的閑話,使他逼走堂客?是的,當(dāng)初,他啞巴并沒想到后果會這樣,可是,要不是由于那一個人,在他耳邊絮絮聒聒地教唆逼迫,他啞巴會對堂客下得起手?好了,現(xiàn)在,人跑了,那個人卻不來露臉了!這不明擺著是騷他啞巴的皮嗎?

     他恨得牙癢癢地“狼心狗肺”罵了一連串,又痛苦而絕望地“呵呵”起來。此刻,如果誰幫他找回堂客和小兒子,他愿意當(dāng)牛作馬,為那人服務(wù)一輩子而毫無怨言。他想呵,想得要哭。

     六歲的女兒明蓉,撲過來倒在他身上,咿咿嗚嗚地:“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啊……”

     “呵呵”,他煩燥地推開女兒,指了指斜對面,意思是叫她上幼兒園玩去。

     “媽媽,餓——餓呵!”

     啪——

     “嗚嗚,……痛呵——餓呵!”明蓉益發(fā)嚎起來。

     他猛地想起,明蓉重病沒完全好。于是,那再次揚(yáng)起的手掌垂下來,順勢抱女兒在懷里。他圓睜雙眼,“呵呵”地呼喝著,仿佛把一股股怒氣,子彈般發(fā)射出去,對準(zhǔn)可惡的泥木匠,和那一個更其可惡的人。是他們攆走了他的堂客。堂客要不走,多好嘛!

     啞巴,你瘦了,這一個月,兩頭忙累了你!

     啞巴,明天你歇一天吧,歇一天再做!

     啞巴,你對我好,我記得!

     啞巴,你啞,你窮,我都不嫌你!

     堂客的溫柔體貼,令他啞巴感激,永遠(yuǎn)不忘!

     如今,誰來跟他擺悄悄話打啞語?

     “啊啊,你在哪里呀!”啞巴終于哭出聲來了。

 

 

     這是一座占地兩百多平米的小院。眼下一共住了三家。東邊的兩家,古樸低矮的平房,已似乎搖搖欲墜。西邊的一家,卻是款式新穎,造型講究,窗明瓦亮,兩樓一底的水泥預(yù)制結(jié)構(gòu),儼然鶴立雞群,給人一種壓抑感。兩邊對比鮮明,以至外人至此,也一望而可辨出貧富來。

     此刻,西邊樓房的女主人,正對鏡梳妝打扮。

     出外半年的丈夫回來了,在廣州那邊發(fā)財(cái)?shù)拇笈畠海铺旎牡氐谝淮渭幕亓艘还P數(shù)目可觀的錢,馬主任那邊也已經(jīng)約好……今天真是個大喜的日子,須得好好慶祝一番,已經(jīng)在“茂財(cái)飯店”,預(yù)訂下一桌筵席。作為主持人,她必須打扮一番。她淡淡地抹了點(diǎn)口紅,勻勻地描了眉,讓身上飄散著濃郁的桂花露氣味。濃厚的胭脂紅,無法填平馬臉上的幾顆白麻子,也令她哀嘆美中不足,然而,那突兀而起的假乳,碩大而肥的臀部,卻又給她增添了幾分曲線。粉紅色乳罩外面,先套上一件透明的超短迷你裙,穿衣鏡前一站,似覺太過;換上一件琥珀色的,也是為難;再換上一件鵝黃底板橄欖綠團(tuán)花旗袍,緊箍箍地裹著內(nèi)滾滾的矮身軀,金耳環(huán)寶石戒指金項(xiàng)鏈,叮鐺琳瑯,方才略為稱心。她——年屆不惑的三姑太,扭幾步試試,不苗條卻是百分之百的豐滿。她左顧右盼自言自語:“返了幾多青春,多了幾分可愛了!”她對著鏡子丟了一個媚眼,想:“這真是我嗎,還這么招人喜愛?我這樣,能對付得了他老馬嗎?”

     在她出生的那個村子里,三姑太占了一個令同族人羨慕,乃至嫉妒的地位。趙村百多戶人家,卻有百分之九十姓了趙,而三姑太本人的輩份,竟是而今趙姓族中,絕無僅有的“天”字第一號。那些七老八十白發(fā)古稀的老頭子老婆子們,見了她不叫“滿孃”就得叫“姑太”,其余的,當(dāng)然就更“小之末”矣。因了這個緣故,那百分之十的外姓人,也一律地尊稱她“三姑太”。后來她嫁到城里來,偶爾總要向人們講起她在村中的顯赫,因此,凡認(rèn)識她的人,也叫她“三姑太”。芳名趙登云,倒鮮為人知了。

     不過,三姑太卻從來不回趙村去。早些年不說,這些年,那百多里路程外的小山村,早通了汽車,她又不是出不起車費(fèi)錢,卻仍然不去。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引起了好奇者的興趣。逢年過節(jié),好奇者故意邀約她,她也不去。好奇者不辭辛苦,終于搞清了三姑太不愛回趙村的原因,于是便放出風(fēng)來。流言對三姑太大為不利。她為聲譽(yù)被“損”,形象被“丑化”而大為惱火。她恨死了那些人,發(fā)誓要尋找機(jī)會報(bào)復(fù)而后快。

     她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反復(fù)研究比較,終于把“懷疑”這面陰陽鏡的聚光點(diǎn),集中在她的姪兒啞巴兩口子的身上。至于窮迂夫子吳老師和他老婆宮學(xué)芬,則一定教唆了啞巴的堂客,尤其可恨尤其該千刀萬剮。

     不過,報(bào)復(fù)得有條件有機(jī)會呀!

     如今的三姑太,腰纏萬貫,已是小城屈指可數(shù)的暴富之一。她的丈夫豐德富,在這經(jīng)濟(jì)搞活的年代,活蹦亂跳“大顯身手”為她抓回了大捆大捆的人民幣。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為丈夫的有所作為驚喜不已。她也知道,丈夫抓錢不擇手段不顧性命,實(shí)在要擔(dān)著些風(fēng)險,不能老讓丈夫這么冒險掙錢,“必須想法讓他危途止步懸崖勒馬!必須退一步打算,安一個窩!”她想起來,西門外的王幺拐拐,就是開旅館富起來的,她也要開旅館。她要買下這小院,開一個像樣的旅館,有餐廳舞廳按摩室包身房……充斥著五花八門的包羅萬象的旅館。她認(rèn)為這樣的旅館才有氣派才能賺大錢。她朝思暮想形之于夢。夢中,她不止一次地以老板的身份,蠻氣派的進(jìn)出于那想象中的琳瑯滿目珠光寶氣的旅館。好爽哦!

     她要買下這小院,還有其他的目的。

     這目的不可告人。

     眼下,她必須千方百計(jì),把東邊那兩家窮鬼搞臭搞垮攆走。她恨他們,一看見便會激起心中的仇恨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生活在同一小院,實(shí)在令她心煩,她睡不安穩(wěn)吃不下飯咽不了氣。她要在啞巴帶血的傷口上,再捅上一刀子。至于對付迂夫子吳老師一家,她已經(jīng)施行了一個計(jì)劃……時候不早了,“戲”即將開場,她得去一下再回來。

     她得去會一會馬主任那老色鬼。

 

 

     宮學(xué)芬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了,她必須跟吳老師離婚,這是考慮了好久才決定的事。對于丈夫,她沒有什么特殊要求,但起碼得有力量,保護(hù)妻兒不受欺侮。而今她遭了冤枉,被毀被辱被占了賴以生活的攤位,她盼了整整一個星期,等丈夫回來訴訴自己的衷曲,望他給自己一點(diǎn)安慰,出一點(diǎn)兒氣。可是“日膿包”不為自己無力保護(hù)自己的妻兒而慚愧而自省,反而責(zé)怪她!她在別人面前忍,在丈夫面前可不再忍了。她受不了!整整一晚,她思前想后肝腸寸斷,淚水濕了枕頭帕。

     她和吳老師的結(jié)合,憐憫和賜與好像才是基礎(chǔ)。起碼在她宮學(xué)芬這方面認(rèn)為是這樣。她同情吳老師那種誰聽了誰為之悲傷淚垂的遭遇,她不顧家庭的反對親戚的阻撓女友的勸止,毅然同他結(jié)了婚。吳老師處處體貼她禮讓她,但她總覺得缺少點(diǎn)什么!她不滿意他的過于老實(shí)的表現(xiàn),她尤其討厭他的過于懦弱膽小怕事的性格。吳老師在社會上抓撓不開。她曾跟他一半玩笑一半惋惜地說:“吳成麒啊吳成麒,永遠(yuǎn)成不了什么氣候。你父母取的名,定了你的八字啦!”但她理解他,自尊心很強(qiáng)也有理想有抱負(fù),尤其賞識他那種身處逆境仍銳意進(jìn)取的精神。不過她又認(rèn)為,這些精啊神啊的當(dāng)不得吃飯穿衣。女人的眼光一般比較現(xiàn)實(shí),她是女人,純粹是小市民階層的女人,必須正視現(xiàn)實(shí)。

     但她還是要支持他。她咬著牙,以弱小的身體支撐起這個空空如也的家。這個家,沒一件稍微像樣的東西!每次有客來,她總是端出灶門邊那條燒火板凳,吹吹上面的灰塵,十分難為情十分抱歉地請人家坐。她知道,客人會體諒而不計(jì)較。她家四口人:公公是一家倒閉廠子的退休工人,沒多少收入,年過八旬又沒什么事好做。吳老師還“民辦”,每月不多幾個錢頂什么事?事實(shí)上,整個家庭生活的重?fù)?dān),完全壓在她的身上。每天,照料好公公和女兒的起居生活,余外的時間她全伏在縫紉機(jī)上,靠做衣服操持著整個家庭。別的女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她宮學(xué)芬不奢望;別的女人玩牌擲骰上酒吧歌舞廳,她卻連電影電視也絕了緣!別人都說她活得太累活得不容易。她如此苦巴苦做受熬受煎為的什么哪?她只盼丈夫爭氣使她輕松一點(diǎn),只盼活得像個人樣不受作賤。眼下,她只希望丈夫能給予她一些保護(hù)和安慰。但是“日膿包”卻連一點(diǎn)也不曾給她,她還有什么想頭、指望?也正如人家勸她那樣,何必吊死在這棵樹上呢?

     女兒晶晶翻過身來,摟著她的脖子,親昵地叫了一聲“媽媽”,又恬然睡去。

     “唉!不懂事的幺幺,苦命的幺幺,你牽著媽媽的心哪,你真讓媽媽作難啊!”

     如果跟“日膿包”離了,這孩子咋辦?

     丟下孩子,她舍不得,要了孩子,又怕他傷心;丟了孩子給他,加上一個老的,他咋個辦?他不過一個“民辦”,一家三代的生活,不談穿用應(yīng)酬,單這三張嘴,那點(diǎn)兒工資不要命?

     唉,難哪!

     是的,她牽掛他,但她必須離婚;是的,她丟不下孩子,也惦記老人,但她必須離婚。只是,如何離好些……她想了半天,牽腸掛肚,顧后瞻前,左也不是,右也不好,左右為難,實(shí)在想不出一個完善的辦法來。她恨自己,為什么這樣猶豫不定,為什么不是一副堅(jiān)硬如鐵石的心腸!此刻,她羨慕那種遇事果決的女人,比如王某,跟丈夫說斷就斷,斷了一個斷二個,毫不含胡。而自己,怎么就連一個也斷不了……

 


     天蒙蒙亮了,漸漸地,塑料薄膜裝幀成的“玻窗”上,有了一點(diǎn)暗淡的光。宮學(xué)芬覺得必須起來了。往天這時候,她已經(jīng)做好早飯了。

     灶間里有通火的響聲。她看看對面床上,“日膿包”不知幾時起去了。她立刻想起,平時,他是體貼她的。星期天在家,總是他做飯洗衣服哄孩子經(jīng)佑老人,下午還必須趕回學(xué)校去。他不辛苦嗎?她頓覺心里一熱,一陣悲傷涌來。

     究竟跟不跟他離呢?她猶豫著。

     她為晶晶蓋好薄被,穿衣起來了。她要打開門看看天色,早早去占了她原有擺攤的位置。如果那位呂連英來了,她就跟她商量,將就一點(diǎn),大家都能擺上攤子做生意。她明明知道,這一手是三姑太搞的,不懷好意搞的,但她同情呂蓮英的遭遇,不想傷害那女人。女人呵,兩個苦命的女人,實(shí)在沒有必要,在對方破碎苦痛的心上,互相捅刀子。

     她打開了門……

     吳老師忽然聽到妻子一聲驚叫,忙跑出來。

     宮學(xué)芬面對著一件血淋淋毛虎虎的東西發(fā)呆。

     一只死了的小花狗,到底怎么回事?

     “這好像是西邊那一家的,死了,誰這么缺德,弄來害我們?”宮學(xué)芬好像跟他說,又好像自言自語。她的手抖著,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

     “怎樣進(jìn)來的呢?”

     “我一打開門,它就滾進(jìn)來了。”宮學(xué)芬囁嚅著,倒在他身上顫抖著。

     吳老師察看了,發(fā)現(xiàn)這小狗,是預(yù)先安放在門檻上,開門時滾進(jìn)來的。這是有意識的陷害,還是無聊的惡作劇?如果是后者,純屬沒有必要,如果是前者,又是誰干的,目的是什么……一連串問號之后,他也不禁怒火燒心,將死狗往外一扔:“見鬼去吧!”……

     “我的小花啊,回來啊,小花啊,小狗狗……”

     一個哭似的聲音,從西邊傳來了。

     “唉,哪個舅子好缺德,狗龜兒扔這死東西在這里,絆我一跤啦?狗龜兒的。哦,小花狗,死了,哪個狗日的打死了我的小花狗?老娘跟他沒完!喂,老吳家,你看見是誰扔了嗎?”

     三姑太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走過來,步履匆匆。忽然,她驚叫起來:“老吳家,你家門檻上為啥那么多血,屋里頭也有?是你殺死我的小花狗了嗎?是你殺死我的小花狗了嗎?你說——你說呀!”

     “不曉得!”

     “不曉得,你舅子會不曉得,老娘跟你沒完!你龜兒為啥要?dú)⑺牢业男」罚壳按芜€毒死了我的雞?你跟老娘有深仇大恨嗎?你個舅子養(yǎng)的!”

    “我曉得是哪個狗日的害我啦!”宮學(xué)芬急得連連跺腳,發(fā)起誓來,“老天爺在上……”

    “你這偷兒,殺生害命的賊,舅子養(yǎng)的強(qiáng)盜,你還敢罵人,我們到街道評理去。走呀!”

     三姑太猛撲上來,抓住了宮學(xué)芬……她今天穿著特別:高跟鞋換了平底,旗袍連衣裙不穿,卻穿了緊身襯衫和長褲……特意來打架,不穿緊扎點(diǎn)利索點(diǎn)行嗎?

     吳老師怕妻子吃虧,只好站出來了。宮學(xué)芬身子的重量,只有三姑太的二分之一,還能不吃虧?但他畢竟是個男子,不好直接插手進(jìn)去。他既怕三姑太誣他耍流氓說不清,又怕犯兩個欺一個的嫌疑輸了理,他只在旁邊吼叫,看著兩個女人抓扯扭打,心里火燒火燎般焦急。

     聽到吳老師吼叫,三姑太先是一怔,后來見吳老師不敢上前,越發(fā)瘋起來。“財(cái)大氣粗”,她三姑太在這小院,從來是目空一切,從來是踩著人家的脖子,讓人家彎下腰來俯首貼耳地聽她。她是這里的“大哥大”!而今,她煞費(fèi)苦心做出來的戲豈能草草收場!她對吳老師此刻的心理狀態(tài)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碼準(zhǔn)了他不敢插手更無后顧之憂越發(fā)猖狂。她故意向吳老師抖抖鼓鼓的假乳,轉(zhuǎn)動那碩大而肥的腚部,心里說:“敢來嗎,老娘就告你個流氓!”她對宮學(xué)芬又抓又扯又搡又摔,大打出身了。“今天不打你趴桿,你認(rèn)不得老娘是三姑太!”她飛起一腳,踢向?qū)m學(xué)芬的下部……吳老師急忙拉開了宮學(xué)芬,用身子護(hù)著她。夫妻兩人像敗兵一樣匆匆逃了。“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三姑太大叫一聲,碩大而肥的屁股一扭,惡狠狠地?fù)溥^來。

     東首北進(jìn)那屋的門,“嘭”地摔開了。啞巴搶出來,橫在那里,張開一雙筋肉骨突的大手,擋住了三姑太。三姑太一怔:“有聲,你要干啥?”

 

     啞巴充血的兩眼,射出令人畏懼的仇恨之光。他威嚴(yán)地堵在三姑太面前,用木炭在地上劃著:“還我堂客來,還我娃兒來!”

     “啊!”三姑太像洩?dú)獾呢i尿泡,有些蔫了……

 

 

     呂連英今天起了個絕早。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不免留戀地看了看這間屋子。

     五年了!屋子的布置陳設(shè),費(fèi)去了她多少的心血!今天要走了,以前的幸福與歡樂,同撕下的日歷一起,不復(fù)存在了,而現(xiàn)在的凄涼與痛苦,又向誰說?她心上涌起一陣酸辛來。

     她走向里間屋,低聲說:“媽。我走啦,先去收拾好那邊,再來接你。方凱回來要問,你就說我去大姨孃家,今天不回來了。千萬別說是去哪里收拾屋子搬家。飯?jiān)阱伬餆嶂兀闼瘯倨饋戆桑 ?/span>

     方凱,她的丈夫,那個鐵匠,在婚后的一段日子,對她很好。她曾把他那強(qiáng)壯有力的手,寬闊的胸膛,視為自己的依靠,希望的保證和力量的源泉。她決心做一個溫順賢淑的妻子,有了孩子后還要做慈愛善良的母親,把一切奉獻(xiàn)給丈夫和家庭。不料結(jié)婚五年有多,她卻不曾懷孕過。也不知從哪一天起,丈夫的熱情減退了,臉上有了陰云,目光由親切變淡漠到兇狠到殘忍了。說話也野蠻粗魯下流了。有時他會變著法子罵人,說雞婆不下蛋,母狗不走草母豬不潮濕……一類話來傷她的心。她總是忍了,讓著他,盡管沒通過醫(yī)生鑒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說不清楚是誰的責(zé)任。但是一個結(jié)婚五年的女子而不生小孩,作為當(dāng)事人她確乎覺得對不起丈夫,因而她贖罪似的,總希望憑著自己的脈脈柔情,換得方凱的諒解。

     然而方凱不僅不買帳,反而變本加厲地虐待她。動輒打罵,有時甚至不給生活費(fèi)。作為城鎮(zhèn)居民,無職無業(yè),沒有來路將怎樣生活?何況她還帶著一位年老多病的母親!她也是一個人,別人具有的器官和機(jī)能她也不缺,為什么要低人一等,乞求別人保護(hù)、看別人的眼色來生活?她要獨(dú)立,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

     方凱新近在王村找了一位鄉(xiāng)下姑娘,逼她退位。她也甘愿跟他離婚。“讓那一位來試試吧!”她想。她托人東找西找,終于在老北街第30號小院找到了一塊地方,講好租金交了定錢,選擇日子準(zhǔn)備搬過去。價錢雖然貴一點(diǎn),但那女主人說話甜人,對她客氣,答應(yīng)讓她在門口擺一個小攤,賣油炸粑維持母女倆生活。她也決心要活得像個樣子,免得叫方凱笑話。

     她走到第30號小院門口了。前兩天,她已經(jīng)請工人在這里做了一個灶。那一位縫衣服的女人,開頭很敵視她,后來由于她的主動接近,對她有了好感。在聽了她的訴說后,縫衣服的女人說:“大家擠一點(diǎn)將就點(diǎn)吧,都是磨骨頭養(yǎng)腸子,為了找口飯吃!”今天,縫衣服女人沒來,卻有一位皮膚稍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粗粗實(shí)實(shí)的寬臉盤燙發(fā)的中年女人,在這里忙忙碌碌地賣發(fā)糕。這是誰,那一天為什么不見她呢?哦,莫非是那一位吧!縫衣服女人曾告訴她:有一位邱大嫂,也在這里擺攤做生意。鄰居啦,招呼一聲吧!她先笑了一下——這是她在家中養(yǎng)成的習(xí)性,她低聲下氣地討好丈夫,每次說話總要先笑一下——惴惴地喊了一聲“邱大嫂!”

     寬臉盤的燙發(fā)女人邱大嫂,轉(zhuǎn)過身來,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女人喊她,詫異地:“你是……?”

     “我……”呂連英又笑了一笑,然后說,“我們今后是鄰居啦,我也要在這里擺一個攤。”她說過就暗暗罵自己無能,換了環(huán)境啦,應(yīng)該挺胸直背地跟人說話,自卑的習(xí)性要改一改。

     不料,邱大嫂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口氣很沖地逼問道:“你就是呂連英?”

     “是……是的。”呂連英非常驚奇,邱大嫂竟是這樣對她說話,也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邱大嫂馬起臉:“誰讓你到這里來擺攤的?”

     “我?”呂連英很害怕邱大嫂那對逼人的牛鼓眼,她終于又不能挺胸直背了。她低下頭吶吶地說,“我是三姑太同意,跟她租的呀?”

     “租的,多少錢?”這一回是邱大嫂吃驚了。

     呂連英仍是低著頭吶吶地說:“每月200塊,里面一間屋子,外面一個攤位。”

     “唉!你上當(dāng)了!”邱大嫂不禁可憐起這弱女子來,“實(shí)話告訴你吧,這小院,西邊屬三姑太,東邊一半還姓馬,西邊這一半的攤位,她是租給我了的。哪有空地方租你?”

     “她跟我講的是東邊”。呂連英想起那天,她把從她娘家兄弟處借來的錢,交付400元定金給三姑太的情景。

     “東邊!”邱大嫂不禁跳起來,“日鬼的,她龜兒好大的膽,看牛匠也敢賣牛啦!東邊是人家馬主任的,租給吳老師的女人啦,就是縫衣服的那一個,你不是見到了嗎?”

     呂連英只覺腦袋“嗡”地響了一聲……

 

 

     啞巴今年48歲,胎生就啞,父母取名“有聲”。“鋼鐵元帥”登臺拜將的那些年月,他隨父母被征來到小城,后來就定居在城里。現(xiàn)在的趙有聲,是一個幫人挑挑抬抬裝卸下力,拍煤巴做干面等等,是活就要干就上見啥干啥的小城大居民。

     啞巴的堂客劉金貴,今年30才掛零,憨厚勤勞善操持重節(jié)約……農(nóng)村婦女的本色,在她身上是原版原樣。除了由于小時候生瘡留下痕跡,長大后青絲發(fā)黃而不發(fā)達(dá)之外,她在生理上并沒有其他缺陷。她同啞巴的結(jié)合,一半是因?yàn)榧邑毢腿锰那勺鞎f,一半則是純屬是對啞巴這個老大男的同情。羅曼史雖然有曲折經(jīng)歷了相當(dāng)長的醞釀期,但婚后畢竟感情融洽生了兒育了女,穿布衣吃粗食一家安康。

     促成了啞巴的婚事,算是三姑太的一件功德。然而那時的三姑太尚未發(fā)跡,挑抬下力完全有使用啞巴之處。比如有一次可惡的自來水搗蛋,就是憨兒啞巴挑水來,解了她的饑渴使她有水開鍋。往日漠視啞巴的存在的三姑太,似乎從此才發(fā)現(xiàn)了姪兒的使用價值,就像伯樂發(fā)現(xiàn)了千里馬般有所驚奇欲加籠絡(luò),就千方百計(jì)地為啞巴促成了這件婚事。

     但這個劉金貴,過門后也許從啞巴那里,知道了三姑太的過去。于是當(dāng)有人打聽三姑太不回趙村的原因的時候,她便不知天高地厚不為尊者諱地轉(zhuǎn)述了,那些在村里本來算不得什么秘密,但卻為姑太本人所忌諱的佚事。自從此種佚事在小城里流傳的第一天起,三姑太就恨起啞巴一家人來。哼,吃里扒外的龜兒,老娘不收拾你舅子養(yǎng)的老娘就不是三姑太,三姑太是說到做到的人。從那以后啞巴兩口子就沒少割裂,但三姑太惡氣難消不遂心決不罷休,她總在想方設(shè)法地找機(jī)會覓理由,企圖挑燈撥火坐收漁利而后快。

     事有湊巧,月前的一天,啞巴家請人修整壁頭。三姑太去看了一下,了解到所請的泥水匠是劉金貴的娘家老表,是一個喪偶多年未娶的鰥夫。三姑太立即喜上眉梢。她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反復(fù)琢磨,定下一計(jì),在啞巴面前,她先從理論上提出了“奸情”的幾大證據(jù),一、劉金貴的老表是精強(qiáng)力壯的鰥夫,必定饑荒欲尋配偶;二、劉金貴比啞巴小了十多歲,一定委屈不會滿意;三、一個鰥夫,一個怨婦,又是表兄妹,而俗話說“表兄表妹正好連”,何況干柴咋見得烈火;四、無論從哪方面說,啞巴都比不上那漢子。接著列舉了事實(shí):她看見泥水匠趁啞巴不在的時候,經(jīng)常順手牽羊混水摸魚,纏著劉金貴摟摟抱抱的打情罵俏,捏奶子摸屁股有一天中午兩人在廁所里……最后還舉出三朋四友左鄰右舍的有關(guān)例子,補(bǔ)充說明利害關(guān)系要啞巴亡羊補(bǔ)牢根除后患離婚休妻。

     啞巴不但攆走了泥水匠,還逼得劉金貴攜子離家了。三姑太遂了心愿。只是,今天啞巴又截住她,索要劉金貴母子,她咋辦呢?

     我是長輩,龜兒子能把我怎樣呢?

     在瞬息的遲疑驚悸之后,三姑太就抖起長輩的架子來。她板著一副訓(xùn)人的臉孔,色厲內(nèi)荏地說:“有聲,你聽著。我們是本家,大小我也算是你的一個長輩,手肘拐總要向里彎,空話可不要落別人說啊。我問你,你這個媳婦是怎么來的?要不是姑太我,你能討上老婆?”

     “嗯?嗯?”啞巴答不上來,雖然仍在那里比劃,卻未免喪失了一些銳氣。

  “你也不想想,那娼婦兒愿意跟你,為啥會跑?”三姑太趁機(jī)搖動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邊比劃邊說,“跑,就讓她跑了嘛,過些時候我再為你找一個。”她拍拍胸膛,“一切有我呢,著求啥子急嘛,討得姑太我高興,就有堂客陪你睡覺。”

     啞巴也不知是鬧累了,還是想到了三姑太的好處,或是受了感動……總之,一言不發(fā)而涕淚交流了。

     三姑太趁機(jī)又向吳老師兩口子撲去。

     “三姑太!”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背后突兀響起,尖銳有力。三姑太回頭一看,心里又有些涼了。

 

 

     邱大嫂一出現(xiàn),就使三姑太心里涼嗖嗖的發(fā)毛,有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一者,邱大嫂的丈夫,是縣經(jīng)委副主任,兒子在工商局握著實(shí)權(quán),都是當(dāng)官的,三姑太要想巴結(jié)尚無從入手的主子,何敢得罪。二者,邱大嫂本人也并非稀泥軟蛋好吃的果兒。有一次,她跟本城有名的“十大潑婦”之一的黃廣廣割裂,硬是讓黃廣廣跪在地上告饒,方才罷休。男人得志婆娘有勢嘛,何況兒子也在工商局。三者,平日請她,不來,生朝滿日托人送禮不收。今天主動找上門來,還帶來一個呂連英,會有什么好事?!三姑太真后悔,當(dāng)初在籌劃這一切的時候,為啥忽略了這一點(diǎn):避開這黑煞神活辣子!為啥貪圖呂連英那幾個小錢惹麻煩,想擠垮宮學(xué)芬反而惹火燒身陷自己于不利。

     但三姑太畢竟是三姑太。你看她此刻靈機(jī)一動,便生出一個法兒來。她笑吟吟地迎上去,想拉邱大嫂的手,說:“喲嗬,她邱大嬸,好稀駕吶,硬是好稀駕。今日啥仙風(fēng),吹得仙人來?坐坐坐,請屋里頭坐,請屋里頭坐,請請請。”

     “三姑太,這件事,你必須格老子說清楚。”

     邱大嫂不買帳。攤位的事,本來與她關(guān)系不大,她完全可以放心賣發(fā)糕。可邱大嫂就是邱大嫂,好管閑事愛打抱不平是她的巾幗特色。她遇上了這不平事,非要管一管才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因此她請人看攤,帶了呂連英一同來。

     “屋里頭坐嘛,坐了好說。咱老姐老妹的。哪樣事都說得好。”三姑太準(zhǔn)備大獻(xiàn)殷勤了。

     “不忙。我也不跟你老姐老妹!我只問你,小院門口西邊那個攤位,你每月100塊錢租給我了是吧?”

     “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不是見天在那里賣發(fā)糕嗎?我原說分文不要的,你硬是要板凳對板凳硬斗硬,不占便宜不吃巧打這才定了100元。我退給你?”

     “廢話少說,你為啥又租給她了?”邱大嫂指指呂連英“我可沒退攤,也沒少你租金呀?”

     “誰說租給她了?我租給她的是……”

     “是東邊,對吧?可東邊是老馬家的地盤啊,格老子你是老馬家什么人呢?”

     “我打算買了!”

     “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你總還沒買吧,還姓馬吧?日鬼的膽子,格老子你就敢租給她啦?”

     三姑太臉上一紅,忙掩飾說:“我也沒租她東邊,我是租一間屋子讓她住。”

     “三姑太”,呂連英趕忙上前來,“你跟我說的是,住房租金160塊,攤位費(fèi)40塊,一共200塊呀?你還說這是你同情我,照顧我呢?”

     “哪個舅子養(yǎng)的嚼舌根這樣說啦?小呂,你還年輕,可要學(xué)好,可要存良心別趁火打劫呀!我只是租房子,可沒租攤位呀!”

     “三姑太,你不要屁股心心黑。小呂,把那收據(jù)拿出來”。邱大嫂從呂連英手里要過收據(jù),指指戳戳地說,“三姑太,格老子你還有哪樣話說,這上面寫得清楚,看牛匠賣牛你還賴賬?”

     “她邱大嬸,咱老姐老妹的說話積德啦。小呂,這怕是寫字據(jù)時搞錯了吧?你想,西邊的我租給了邱大嬸,東邊是馬主任家的,我要買還沒買過手,敢租給你嗎?”

     “你不敢,你為啥不敢?你是要擠掉我的飯碗啦?”宮學(xué)芬在一旁氣不過,發(fā)了話。

     “擠掉飯碗怎么啦,老娘還要攆你舅子養(yǎng)的滾呢!告訴你,這房子馬上就姓豐啦。老娘這就以屋主人的身份通知你,準(zhǔn)備挪窩吧!”三姑太要把在邱大嫂身上的怒氣,一并發(fā)給宮學(xué)芬,那個惹不起這一個還惹不起嗎?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躲嘛!

     “不搬,我又看你怎么啦!”宮學(xué)芬也不示弱。

     “不搬,老娘不好轟你攆你撻你的東西嗎?哪個舅子愿跟你住在一起?你這偷雞摸狗的賊!你要賴著不走,我就轟出去撻出去,叫你爬海(螃蟹)夾豌豆,連滾帶爬!”宮學(xué)芬這個又瘦又小的女人,是她三姑太攻擊的主要對象,她從未想過要軟手。誰叫對方這么弱!她要以絕對的優(yōu)勢,去壓倒這又瘦又小的女人。她又向?qū)m學(xué)芬撲過去,邊撲邊喊,“看老娘敢不敢撻你舅子的東西,你這偷雞的賊,偷狗的……”

     “賊”字尚未出口,忽聽“哄”地一聲響,從她家那虛掩的大門里,瘋竄出來一個活物,沖過來沖倒了她。三姑太就要罵娘,卻發(fā)現(xiàn)那活物竟是一條小花狗,就有些洩勁兒罵不出口了。

     小花狗后面追著跟來的氣喘吁吁的三姑太的小女。小女邊追邊喊:“媽媽,不得了啦,小花又去撲雞了,咬死一只黃雞婆啦!”

     三姑太立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怪她的寶貝小女不懂事,吼道:“你吼啥,你看見它撲啦?”

     “是看見啦,我在樓上做作業(yè),聽到雞窩里有‘撲撲撲’的響聲,我從窗口看去,就看見……”

     啪——三姑太上去就是一巴掌:“還不住嘴,滾進(jìn)去,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小女“嗡嗡嗡”地哭起來。

     “算啦三姑太,”邱大嫂一把扯開她,“讓她說來大家聽聽,格老子的狗兒怎樣撲雞啦!”

     小女卻趁機(jī)跑了,邊跑邊哭邊說:“是撲啦,是撲啦!上次就咬死一只,我親眼看見,嗚嗚嗚……你還……”

     這時,忽聽有人喊:第30號小院割裂羅,快來看羅!快來看羅……

    于是,小院里陡然增加了許多人。

     三姑太十分尷尬。她有點(diǎn)受不住了,想借追打小女好溜掉。不料,吳老師擋在她面前了:

     “趙登云,請你說說清楚,你先前口口聲聲怪我們殺死了你的小花狗,為啥你的小花狗又出來啦?”

     “老吳啊,我誤會啦,收回那話還不行嗎?”

     “還有,剛才你的小女說,頭次那只雞也是你的小花狗咬死的,你為啥誣陷宮學(xué)芬?”

     “那也是誤會啦,我后來不就沒有再追究啦,也沒有要你們賠嘛。”三姑太忽然做了個媚眼,故意將突兀的假乳一聳,肥大的屁股一扭。

    “那你為啥口口聲聲地罵我們是賊是偷兒?”

     “哎呀,我說順口啦。不過,賊不賊的,誰也說不定吧?反正你家里沒有小花狗吧?反正血在你家門檻上,屋里頭吧?人窮了,偷一點(diǎn)也沒什么的,為了生活嘛。如果我三姑太窮了,也會偷,是嗎?”說這話的時候,她想,我會窮嗎?我會窮到去偷嗎?而這么多事,被她三言兩語便 推擋過去了,更令她自鳴得意不已。她說過后,竟聳動突兀的假乳扭動碩大而肥的臀部,丁丁拐拐地對著觀眾繞了一個圈,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吳老師兩口子氣得說不出話來。吳老師又氣又惱,他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他感到跟這種人說話是一種恥辱。

     圍觀的群眾,三三兩兩地在議論。

     “三姑太,你格老子也積點(diǎn)德,少挖苦人好不好,小呂的事,咋辦?”邱大嫂喊住三姑太。

     “她的事遲兩天再說吧,”形勢有一點(diǎn)不利,三姑太無心戀戰(zhàn)了,“遲兩天這房子就全是我的了,到那時咋辦都好說。現(xiàn)在我要休息了。”

    “你少屁眼黑,格老子,不說好不準(zhǔn)走!”

     “好好好,萬一你要逼我,那好辦,錢退她,房子我不租了。該讓我走了吧?”

    三姑太擠出人群要走,啞巴又擋住了她。他比劃著,還是那句話:“還我堂客來,還我娃兒來!……”

     “有聲啊,你別纏著我好嗎?剛才我不是說了,她走了,姑媽我另外……”

     “另外給啞巴找一個,是不是?”

     這一聲質(zhì)問,仿佛來自天外,卻又那樣的近。誰呢?大家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

 

 

     劉金貴的突然出現(xiàn),使大家都感到驚異,但最驚異的卻要數(shù)三姑太。她面對這位仿佛是自天而降的女人,竟然開不得口,還身不由己地倒退兩步,差點(diǎn)摔倒。當(dāng)她站穩(wěn)的時候,臉色是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不自在了好一陣子。

     劉金貴故意當(dāng)著她的面喊啞巴:“抱倒娃兒!”

     “嚄?嚄!”啞巴受寵若驚地抱起小兒子,喜不自勝地手舞足蹈起來。趙明蓉蹦蹦跳跳跑過來,抱住劉金貴的大腿“媽媽,媽媽!”喊個不停。

     “幺幺,媽媽就是丟不下你啊!”劉金貴摟著女兒。

     那天,她背著小兒子,在泥爛水滑的崎嶇山路上走著。走得吃力,走得凄涼,走得心驚膽戰(zhàn)。周圍是無邊無際的大山,壁陡的高崖,黑森森的原始森林。背上的小兒子“哇哇”地哭鬧。暴雨一陣接一陣,像豌豆般大的、米粒般大的、芝麻般大的……瀑布般傾瀉下來,劈頭蓋臉打在她身上。路邊的小草,被暴雨打趴在地上,可憐巴巴地被山水淹沒,時而又掙扎出水面,似在無力地呻吟呼救。小樹在雨中搖曳著,戰(zhàn)慄著,仿佛無所依傍而發(fā)出凄厲的哀嚎。劉金貴觸景生情,想起她的離開母親的女兒,也會像風(fēng)雨中的小樹小草般可憐。

     她割舍不下女兒,她要回來。

     啞巴再對不起她,她要連大女兒一起帶走。

     三姑太很快就回過神來,很快又有了主意。她笑瞇瞇地對啞巴說:“你看,你看,這不回來啦。嗨嗨嗨,讓我來看看我的小孫孫,變樣沒了呢。都有好幾天沒看見了哩。乖啊。”

     劉金貴吼道:“啞巴,不要給她!”

     啞巴緊緊地抱著,好像怕被搶了去。

     其實(shí),三姑太哪里真要抱呢,不過想緩和一下氣氛而已。她心里說:“豬八怪,老娘要抱?弄臟了老娘的手!”她臉上卻仍然笑瞇瞇的,嘴巴甜甜地說:“喲,大姪兒媳婦,怕我壞了你的娃兒啦,抱一下都不肯?來,讓我抱抱。”

     “啥樣好東西,到你手頭都要變壞!”劉金貴咬牙切齒地說,“我問你,我回娘家沒幾天,你為啥謠言四散,說我跟人趕漢走啦?

     “是哪個舅子狗日的嚼舌根,挑撥我們一家人啦?”三姑太走近劉金貴,臉上仍然是笑嘻嘻地,又施展開她那盅惑人的伎倆,“我說大姪兒媳婦,你也不想想,我能那樣說,會那樣說嗎?啞巴是我的姪兒,你是啞巴的堂客,一家人哪,我能那樣說你,會那樣說你嗎?你跟啞巴是我成全的,我能那樣說你們,會那樣說你們嗎?你別聽信謠言,別聽,我真的沒說。我這個滿孃,當(dāng)長輩的,實(shí)在冤哪!”哭訴一般,娓娓動聽。

     “你沒資格作那樣長輩,我們跟你也不再是一家人。以前啞巴沒少給你出馬屎,我也經(jīng)常聽你使喚,我們有哪點(diǎn)對不住你?你為啥要挑撥離間?你說我跟人趕漢走了,拿把憑出來!”

     三姑太立刻退后兩步,防備發(fā)火的劉金貴出手。她要反戈一擊了:“誰聽我說的,要他舅子養(yǎng)的出來作證哪!我問你,你說我挑撥離間,又有啥雞蛋把憑?”她擺出一付不依不饒的架勢,眼睛一鼓雙手一抖屁股一扭,“今天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你毀老娘,你要說不出個紅道黑道子丑寅卯來,老娘就撕你個三瓣兩塊!”

     “我倒有把憑!”劉金貴刷地扯開上衣,露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傷痕,“大家看,這就是她,叫啞巴打我的證明!”

     三姑太冷笑道:“哎呀,我說姪媳婦,你還要不要臉吶?女人家光身露體的,在眾人面前亮相你不怕羞,我可羞死啦羞死啦!兩口子割裂,他打你,你也打他就是呀,這與我當(dāng)滿孃的啥子雞蛋相干呢?”臉轉(zhuǎn)過去,不屑一顧的樣子。

     “要不是你從中搗鬼,啞巴就不會打我,你說與你不相干,你看,這是哪樣?”劉金貴邊拉上衣服,邊掏出一樣?xùn)|西,“大家請看,這是她寫給啞巴,要啞巴管教我的紙條!”

     三姑太轉(zhuǎn)過臉一看,陡然驚得說不出話。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噓聲。

     邱大嫂問:“這紙條是從哪里得來的呢?”

     “我洗衣服時,從啞巴上衣口袋里搜出的。”

     “栽臟,誣陷,這可不是我寫的。”退得遠(yuǎn)遠(yuǎn)的三姑太,突然爆了一聲。

     人群里又發(fā)出一陣噓聲。

     吳老師說:“邱大嫂,小呂手頭不是有一張收據(jù)嗎?拿出來對對嘛。”

     兩張紙條的字跡一模一樣。

     “這也不是我寫的!”三姑太又爆了一聲。

     又一陣噓聲,人們開始議論了。

     吳老師忽然跑進(jìn)自家屋里,不一會又出來,手里拿一張紙條高揚(yáng)著,說:“這張紙條,是前年秋天,她要我回來幫她寫賣鄉(xiāng)下房子的契約,托人帶給我的。對對看。”

     三張紙條的字跡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劉金貴的一張,什么落款也沒有;呂連英的一張,蓋有私章;吳老師的一張,上面有“趙登云親筆”字樣。

     “都不是我寫的!”三姑太又爆了一聲。

     人群大嘩,開始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滿。

     劉金貴氣得渾身發(fā)抖,吼道:“啞巴,死人,你的紙條哪來的?”

     啞巴一手抱著孩子,一只手拿塊木炭,立即在地上寫了“紙條是滿孃寫給我的”一行字。

     大家一陣開心的哄笑,你一言我一語嚷道:

     死不要臉,臉皮比城墻拐拐還要厚!

     又硬又臭又黑,死了喂狗都不吃!

     不求講理,快退人家小呂的攤位錢!

     有幾個臭錢就霸,又撲又張個卵羅!

     錢是罪惡的源泉。哪一天倒霉了,讓大家看笑場…………

     在人們的議論聲浪的包圍之中,三姑太只覺得腦袋在嗡嗡發(fā)響,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憋了一陣之后,她居然面對吳老師和啞巴,發(fā)出了一陣猛烈的哀嚎:“你們神氣什么呀,舅子養(yǎng)的狗龜兒雜種些,過兩天,老娘叫你們連窩都沒得一個,聽倒起,馬主任已經(jīng)答應(yīng)賣房子給我了!五萬三,咋啦!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娘有錢,咋啦,你龜兒些,眼紅了嗎?”

     然而,她畢竟覺得暈乎,心力在衰竭,有搖搖欲墜之趨勢……

 

 

     “喲,這上午,院子里咋這樣熱鬧吔?”

      來人約在50歲上下,長長的細(xì)細(xì)的像一根竹竿,黑黑的像一塊未燒透的木炭,彎彎的像一只點(diǎn)頭哈腰的大須蝦,內(nèi)八字一搖一擺的,又像一只又撲又張的高腳鴨子。他那兩只金魚眼,常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皮多肉少的臉上,總帶一點(diǎn)令人莫測高深的看不透摸不著的微笑,一身筆挺的西服過于肥大卻恰好遮住了他一肚皮的壞水。此人具有翻云復(fù)雨的手段,與人相交,可以捧你上天,轉(zhuǎn)眼又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他的機(jī)靈巧變,可媲美齊天大圣,人前表演,又酷似幽默大師卓別林。他兩面三刀陽奉陰違登峰造極。靠著這一手,他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稱心如意,日子混得紅火過得美氣,“文化大革命”中他也游刃有余不曾栽過。在商場上更是左右逢源上上下下都玩得轉(zhuǎn)。

     他就是豐得富,三姑太的丈夫。人們卻往往因形取義,多叫他“晾衣竿”。

     三姑太一見丈夫回來,便借尸還魂一般,陡然復(fù)活了神氣了。她跳過去,抓住晾衣竿又罵又打:“你個狗日的,去醉、去嫖、去賭,可知道有個家啦?你良心被狗吃了,丟下我們娘兒母子,在家受盡人的欺侮。你看哪,這么多人圍攻我一個,多兇哪!多慘哪!”她又撕又扯又推又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推搡著晾衣竿,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衣服,她邊打邊嚎歇斯底里地吼叫,哀哀戚戚有聲有色地添油加醋地哭訴著自己的不幸遭遇,要多動人有多動人。

     晾衣竿甜言蜜語哄了好一陣,哄好了妻子后才面對觀眾扯開嗓子開始了他動聽的演說。

     “老少鄉(xiāng)親們,賤內(nèi)無才無德,哪些地方得罪了大家,一切有豐某賠不是。望鄉(xiāng)親們看在街坊鄰里份上,多多包涵,見諒是幸。請饒了內(nèi)子,各自營生去吧!”他連連向四周抱拳作揖,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三姑太卻接過話茬說:“你們?yōu)槭裁垂粑夷模痪褪俏矣袃蓚€錢嗎?我有錢礙著你們什么了嗎?嗚嗚嗚……?”又是一陣嚎啕。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七嘴八舌地:

     豐德富,你問問你老婆,究竟是咋回事?

     三姑太,說話要有良心,德積在兒女身上!

     你憑什么誣陷我?

     你為啥要挑撥離間?……

     “靜靜,請大家靜一靜。”晾衣竿把手一揚(yáng),做了一個“快刀斬亂麻”的姿勢,待七嘴八舌的議論稍微停息,說,“大家稍安勿躁,豐某從來不斤斤計(jì)較,從來不傷害哪個,從來和睦鄉(xiāng)里講安定團(tuán)結(jié)。不過”,他向人群猛掃了一眼,“徜若有那么一兩位朋友,硬是有意跟豐某人過不去,我也決不稀泥軟蛋,不錯,我是有兩個錢,但是我的錢來得正當(dāng),來得辛苦。”接著是能盅惑人心的娓娓動聽的講述:他的錢來得如何不容易,來得如何光明正大不是邪路歪財(cái)。

     人群又是一陣動蕩。原來,不知從哪里,擠出來一位十三、四歲,穿花條格襯衫的小男孩,看樣子是位中學(xué)生。中學(xué)生擠到三姑太面前,彬彬有禮地打了個問訊:“三姑太,”

     “干啥?”三姑太恍兮惚兮地似乎見過他。

     “我來拿狗錢。”

      三姑太一驚,抬頭一看,清醒了,悔不該昩了他的,但嘴巴還是硬:“什么?狗錢?我又沒買狗吃,哪有啥狗錢?”唉,那天一起給了他咋會有這事?不過,事已至此,能松口嗎?

     中學(xué)生說:“上前幾天,你讓我跟你弄一條小花狗,跟你那條一樣的,講好200塊錢,”

     “有這回事嗎?”急忙打斷,想堵住那張嘴。

     “昨晚上我交給你了,你叫我殺死,給了我50塊錢,還有150塊叫今天來拿呀,記不得了嗎?”

     “你胡說!”三姑太真想捂住那張嘴,手一舉又覺太失態(tài),趕忙放下。

     “你別賴帳呀,為了弄這條狗,我耽誤了三天功課,好不容易才在十里外的小河村給你弄到。我還挨了家里一頓打!你別賴帳呀!”

     “沒有的事,你滾!”暴跳了,鬼崽太不懂吃。

     “你不拿錢,我就不走。幾十歲啦,在小孩子面前耍賴皮,不羞?滾牛滾凼里淹死了吧!反正你活著也白活,太沒意思。”

     吳老師拉過中學(xué)生來,指著說:“小朋友,你說的那狗,是這一條嗎?看看。”

    “就是就是,不曉得是怎樣弄到這里來了。”

     吳老師說:“趙登云,你還有什么話說?”

     “你信他?瘋狗,亂咬人!”她要堅(jiān)持住,堅(jiān)持就是勝利。

     “你才是瘋狗,母狗,賴皮狗!看不出,你屁眼黑,心子黑!”中學(xué)生也破口罵了。

     晾衣竿拉過中學(xué)生。中學(xué)生掙扎著。晾衣竿說:“小朋友,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但是,五講四美文明禮貌,你該注意呢!學(xué)校里老師沒講嗎?可不興亂罵人呢!你該不會是來詐騙的吧?詐騙可是犯罪的呢,你懂不懂?”

     中學(xué)生尚未開腔,忽然人群閃開了一條道,兩位身穿警服的人走過來,站在他們面前了。

     一位中年警察審視著晾衣竿,好久才問:“你是豐得富嗎?”

     “是。請問你們是……?”

     “公安局的。”中年警察平靜、嚴(yán)肅。他將一張蓋有公安局大印的證件,在晾衣竿面前一亮。

     大家好奇地伸過頭去,不由一驚:逮捕證!

     晾衣竿立刻滿頭大汗:“這……這不是搞錯了吧?”身子便有一些蔫,繼而搖晃了。

     “不會的,你的同伙張誠,在潮汕旅館被捕了,好幾個案子都牽涉到你。銬上!”中年警察做了個果決的手勢。

     青年警察銬了豐德富。

     晾衣竿立刻干巴了,枯萎了。

     “交出走私黃金臟款30萬元!走吧。”

     “是。”……

      晾衣竿被帶走后,人們好一陣議論。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轉(zhuǎn)到了三姑太那邊。

 

十一

 

     三姑太蔫在那兒,思緒被帶回逝去的歲月里。往事今事,像過電影般一幕幕浮現(xiàn)著。

     她在村中占有顯赫的地位,卻從來不回趙村去。那個村子養(yǎng)育了她,但也給她以創(chuàng)傷,留下她辛酸痛苦的過去。在那里,她失了童貞,卻成為情場角逐悲劇的承受者。為此,她飲恨吞聲好多年。不堪回首啊!

     她的一位姪女,戀上了一位白臉兒。她擠進(jìn)去角逐激戰(zhàn)。白臉兒占了她的便宜之后,卻依然被俊俏的姪女搶走了。她恨哪,發(fā)誓要報(bào)仇——那時她才15歲。

     她要劃姪女的盤子(劃臉),卻久久無從下手。

     公開報(bào)復(fù)不太高明,她放棄了毀容的打算。

     她暗中尋找著報(bào)復(fù)的機(jī)會。

     終于,機(jī)會來了。

     八年后,她先讓丈夫用計(jì)栽了小白臉,送進(jìn)監(jiān)獄去,繼而把姪女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最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賣掉了小白臉和姪女的女兒。當(dāng)看著那獨(dú)苗女娃子哭著被帶走的時候,她笑了。她勝利了,至今安然無恙。

     然而她諱莫如深,也不敢再回趙村去了。

     這奇怪的現(xiàn)象引起了好事者的興趣。好事者不辭辛苦,終于把她三姑太不回趙村的謎底揭穿。好事者在了解到些眉目后,便漸漸地放出風(fēng)來。流言對她三姑太極為不利,有損她的聲譽(yù),丑化了她的形象。她很惱火發(fā)誓要報(bào)復(fù)。

     在小白臉和姪女身上取得的勝利,使她明白了所謂“強(qiáng)者生存”的道理,奠定了她“為人要狠要毒,要口是心非善于使陰謀放暗箭,當(dāng)面可以握手背后卻要踢腳”的思想性格基礎(chǔ)。她深諳“人軟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真諦。她要做“生存的強(qiáng)者”,她要掃除她人生路上的障礙。

     買下這第30號小院,是她實(shí)施報(bào)復(fù)的手段。

     30號小院地勢當(dāng)?shù)溃米錾猓珕螐拈_旅館賺錢這一點(diǎn)來說,也不一定非獨(dú)占這第30號小院不可。現(xiàn)在只要有錢只要肯出錢,再好的地方都可買到。她買了這小院,就可以報(bào)復(fù)兩家窮酸,雪她那聲譽(yù)被毀形象被丑化的心頭之恨。她要叫兩家窮酸沒地方挪窩,讓她看笑場。她要在啞巴帶血的傷口上再捅上一刀,叫迂夫子吳老師家庭破裂—— 一箭三雕,何樂而不為?

     就是賭氣,也非買下這第30號小院不可!

     那晚上,七點(diǎn)來鐘,老馬終于到了茂財(cái)飯店。三姑太單獨(dú)陪他,桌面上酒杯一碰,桌底下同時碰著。她雪白滑膩的肉嘟嘟的大腿,故意勾上了老馬那骨瘦巴筋長毛的大腿。老馬立時像通了電,周身麻酥酥的。三姑太一直勾著,一直夾菜喂他,一直逗他欲望……老馬來者不拒,不兩杯,便醉迷迷的了。

     于是,秋波媚眼,蜜語甜言,迭克連城。

     老馬畢竟就擒了。盡管沒達(dá)成協(xié)議,但到底松了口,“我回去跟她商量一下。”他打了個飽嗝,色迷迷地看著三姑太,趁機(jī)在她那肥碩的屁股上揉摸了一陣,心里樂顛顛的。

     三姑太知道老馬是個怕老婆的角色,不好逼他當(dāng)面拍板,心里打定主意要去打通那關(guān)節(jié)。

     而今,這一切,就好象曇花一現(xiàn)般過去了。

     剛才,面對丈夫被帶走的那一幕,她傻了呆了,現(xiàn)在清醒過來,似乎才意識到了什么事。她沒有了希望,她的精神支柱徹底垮了。她絕望地緊閉雙目,突地倒在地上,休克了!

     人群已經(jīng)逐漸走散了。

     邱大嫂說:“戲已經(jīng)散場了,我們也走吧。”

     呂連英哭著說:“我的400元哪,喂了狼啦!”

     吳老師說:“救人要緊,大家動個手吧!”

     宮學(xué)芬過來拉他:“別管她,吃飯去!”

     吳老師說:“人道主義嘛,大家都來,送醫(yī)院。”

     中學(xué)生說:“三姑太,我找你要錢得不到,還要送你去醫(yī)院,你硬是霸道也!”

  劉金貴說:“啞巴,你來背吧!”……

  這時候約是中午,太陽像一個壯漢血旺氣足,駐足小城上空,笑嘻嘻地注視著忙忙碌碌的眾生,給人以溫暖和諧的感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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