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紀事(二題)
作者:田玉蓮
敗類
劉二轉軸瘋了!
這個四十出頭,因出天花留下滿臉瘢痕的轉軸劉二,真可以說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物,眼珠子一轉就能生出若干心眼來。然而,怎么說瘋就瘋了呢?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劉二轉軸盡管精明過人,可他膽小如鼠,掉下片樹葉都怕砸壞了腦袋。
那天,村東邊的老墳場上,集聚了村子上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壓壓的幾百號人,緊緊地挨在一起。
陰著臉子,憋了半上午的老天,終于收斂了那裝扮的斯文相,凜冽的寒風頓時嘶鳴起來。大片大片的雪,鋪天蓋地地撒下來,毫不留情地棲息到人們的眼睛、嘴巴、耳朵、脖頸內。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上的烏鴉,好像也在厭煩地咒罵著這鬼天氣似的,有氣無力地發出那呱呱地怪叫。
雖說天氣很惡劣,可人們總是靜若無聲。不知誰家的嬰兒耐不住寂寞,哇哇地嚎啕起來,嬰兒的母親隨即掀起衣襟,麻利地把乳頭觸進嬰兒嘴中,那嬰泣之聲便戛然而止。
人們的目光兇兇的、惡惡地射上四處。周圍的墳丘后側,躲著一個個骷髏似的鬼影子——那是端著長槍、架著機槍的東洋小日本們。
因公公和孫媳婦生下的漢奸牛虱,外號孫子兒,右手提著匣子炮,站在蓄八字胡,戴眼鏡,滿臉殺氣的日軍小隊長一邊,一副神氣十足,狗仗人勢的派頭。
“你們要是誰交出被皇軍打傷的一男一女倆八路,皇軍大大的有賞。可賞大洋五百塊!”日軍隊長窮兇極惡地伸長脖子,哇啦哇啦拖著極不熟的中國話像豬一樣吼。那倆鏡片就像驢糞蛋子一樣糊在眼上。
“狗娘養的,你們這些和八路貼了心的窮種,要是再不交出這倆共匪,哼哼,皇軍的忍耐是有限的。只要他說句話,你們會全部吃槍子,見你們的老祖宗!”孫子兒耀武揚威。
可是,對他的這一番話,人們根本就沒有理,權當他放了一串狗臭屁。孫子兒吼過一通,見人們把他視為一堆臭狗屎,自覺跌了架子,便倏倏地沖到人群前,專揀軟柿子捏——扯過一個老媼:“老不死的,你說,那八路在什么地方?”
老媼怒不可抑,一口唾沫噴在他的臉上。
孫子兒惱羞成怒,伸手就是倆巴掌。老媼鼻子、嘴巴鮮血淋淋。
人群被激怒了!
“你個孫子兒,有朝一日八路捉住你,掌你的天燈,下你的油鍋!”
“漢奸,走狗,八輩子活不了六十,叫你斷子絕孫。”
“我操你日本祖宗……”
罵罷之后,接下來,人們便進入了一片沉默狀態。
沉默是最有效的抵抗!
日軍隊長氣得臉如豬肝,那簇小胡子一撅一撅的:“八格,八格……機槍的準備,中國人的死的不怕不怕的有。”
隨即一陣槍械聲響。小隊長的手也慢慢抬了起來……
村人眼看就要遭洗劫。就在這節骨眼上,有一個人從人叢中戰戰兢兢,魂不附體地走出來,嘴里喊著不成串的話:“慢,慢,八路,我,我知道,在,在什么地方……”那腿那手哆嗦個沒完。走近小隊長面前,嚇得他險些沒趴下。
見是劉二,人叢便又有些亂。有不少人在罵:
“劉二,狗日的,到陰槽地府也饒不了你!”
“王八蛋,不得好死!”
“孬種!”
“叛徒!呸!”
那孫子兒和日軍隊長聽有人知道八路的下落,嘴角呈現出幾許猙獰地笑。小隊長抽出那把東洋刀,抵住劉二的下巴:“你的,知道八路在那里的有?”
“是是。知道知道。”
“好的,你的大大的良民,帶我們去找。”
“好好,是是。”這劉二嘴里應著,可心里卻真正犯了難。他哪里知道那倆個八路在什么地方?不說人,就是連個影子都沒有見過呀!他壓根就不知道有倆八路來過村上。他只是怕無辜挨了這殺人不眨眼的小日本鬼的槍子,丟了這條小命,無奈才出此下策,走這步棋啊!
“你的,頭里帶路!”日軍隊長刀在他脖子上來回抽了幾下。
“你的若敢耍花招,皇軍可饒不了你。”孫子兒的槍頂在他后腦勺上,猖獗地說。
“不敢,不敢。”劉二轉軸雖說在這冬季里,可那滿臉的麻坑里卻注滿了冷汗。那步子簡直就像剛剛學走路的孩子一樣,在前面艱難地邁著。
怎么辦呢?劉二心里直犯唧咕。這以心眼活而著稱的劉二轉軸,這陣子真正成笨豬了。這會兒,他多么希望從路旁殺出一群綠林好漢,把眼前的這一群黃皮子徹底干凈地收拾掉呢!可是,這是做白日夢呵。幻想隨之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干脆就奪把刀,先宰了你這狗娘養的日軍隊長,再報銷你牛虱這畜牲。劉二這么想著,霎時又顫抖起來,哪有這份膽量呀?就是吃了狼心豹子膽也不敢吶!他在心里想想都嚇得不得了。
劉二想盡了一切辦法,真是灰里能逼出火來。
反正今天這小命是拴在褲腰帶上了,怕也擋不了,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先唬你個小東洋鬼子一下再說。剛才,他讓日本人嚇破了膽,這會兒多少有些清醒。他的大腦轉軸一樣飛快的轉來轉去。
磕磕絆絆,走到了一座小山峁上,劉二就再也挪不動步了,噗嗵一下撲在一片亂草叢中,大口大口在喘氣。喘一陣,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了前面的一座廟宇,便撒謊道:“太君,八路就在前面的那座廟里。”
一群鬼子立即包剿了過去。
這世上的巧事還就是遇的多。這劉二就像算好了一樣,倆個被打傷的八路就真的藏到了里面!
倆八路被捉走了,先把他們讓狼狗掏了五臟,又把腦袋割下來懸在了城墻上……
劉二回到村上后,頭被人在黑夜用石頭砸傷了,他的房子被人放了火,大人小孩都拿白眼瞪他,罵他沒人性,軟骨頭!敗類!
這之后,他經常喝酒,喝上酒就胡念八說:“我該死呀,我是叛徒,沒良心吶!可我本是無意的,怎么我就說的這么準呢?我不是存心告他倆呀!”手在腮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拍。
他的良心受到了譴責,悔恨不已,無地自容。
后來,他就真的成了瘋子!
虛驚
沂蒙山多土匪。土匪多,那司令自然也就多。
劉黑七就是土匪司令。
這劉黑七狂傲不羈,奸淫民女,巧取豪奪,無惡不作,百姓無不怨聲載道。這孽種真乃一只蒼蠅飛進一盤佳肴中,使人厭惡的直想嘔吐。
劉黒七有兩千多蝦兵蟹將,那皆是些人事不干,犯下人命的地痞流氓。他們打仗很兇,在緊要關頭,只要劉黒七端起匣子炮一吆喝:“弟兄們,是種的就給我上啊!”于是,眾匪會不要命地往前沖,也真打過幾回勝仗。
開初,當地有共產黨組織的小股武裝力量曾和劉黑七交過火,但因寡不抵眾,奈何不得他,這樣,反倒更加孳長了他的威風,越發囂張。后來,他那一班人馬又被國民黨收編,劉黑七搖身一變成了美式裝備的“沂蒙山剿共司令”。
一九四七年秋,我軍從前方抽調了一個連的兵力和劉黑七開了火。我軍由于靈活地運用了一套又一套的殲敵戰略戰術,把劉黑七部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在此次戰斗中,劉黑七也被打傷了一條胳臂,后多虧嘍羅們把他救走,才撿了條狗命。
不久就沒了劉黑七的音信。當地共產黨的武裝組織接到上級全殲劉黑七殘匪的命令后,便嚴密搜索。那日,在孟良崮的一所山神廟前,正在仔細觀察情況的武裝人員,于廟前的草坪上突然發現了一條狼狗。這狗很胖很結實,正悠閑地躺在那曬太陽。我武裝隊長發現這個情況后,馬上得出結論:這里就是劉黑七的鬼巢。于是,立馬命令部下迅速包剿過去。豈料,是這狗泄的軍機,又是這條狡猾的狗給劉黑七報了信。劉黑七正和他的七姨太躺在炕上抽大煙,見那狗搖頭擺尾,一邊撕扯著他的衣角,一邊從嘴里發出一種異樣且有些難聽的嘶鳴,魂不守舍的劉黑七立時感覺情況不妙,又怕七姨太累贅,摸起刀子,堵住她的嘴巴,猛勁一刀,七姨太便見了鬼神。而后,他抓起槍,喊過那貼身護衛,仗著熟悉地形,鉆山洞逃竄了。
這次,盡管是沒有傷他半根毫毛,可也把他驚嚇得非同小可。一伙三五人,全化妝成便衣,晝宿夜行。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走了幾天幾夜,最后來到了一個蒼涼的、三五十戶人家的小山村,不管三七二十一,撬開一家房門,把那房里的一老一少來了個五花大綁,嘴里塞上棉絮,這才穩起了神兒。劉黑七想:這回量你共產黨就是神仙,有九頭六臂,恐怕也難找到我劉大司令了。老天有眼,該當天不滅曹哇!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東山再起,和你共產黨決一死戰。
幾天來的落花而逃,一身臭汗,衣服破了,鞋子爛了,身上被山藤掛裂了皮肉,那滋味莫提有多難受了。因為多日沒沾酒的味了,把劉黑七饞得直流口水。有一個嘍羅好歹在村里的一戶人家找到了自釀的地瓜燒,便搬來一壇子,擺上一張小木桌,拿下兩個黑瓷碗,倒上了酒。劉黑七有些迫不及待,嘍羅便胡弄了幾個小菜先叫他喝著,便又去捉了老鄉家的一只老母雞,宰了,薅了毛,剔了內臟,擱到那菜板上,然后拉開架勢,舉起菜刀,便當當地剁起來。這做飯的嘍羅剛剁了兩下,便聽外屋里是吱的一聲,接著就聽有人叫喚,再是呯呯叭叭的聲響。
這做飯的嘍羅是個老兵油子,警惕性蠻高,一聽到這同共產黨的隊伍又打進來的聲音,便倏地舉起刀,躲入了伙房的門后。待過了抽支煙的空兒,見外屋沒有什么異樣,好象不是共軍打進來的樣子,便拿眼睛小心翼翼的從門縫中往外探。探了好一陣子他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發現劉黑七用手抱住腦袋,把屁股高高地撅著,鉆在了桌子底下……
此時,房子里寂靜無聲,靜得能使這做飯的嘍羅清晰地聽見外屋桌上碗里傾灑出來的酒,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濺到地上的響聲。這嘍羅踱到屋外左瞧右瞅,的確沒有發現共軍,便戰戰兢兢地麻利地扭回頭來,輕輕地喚著:“劉,劉司令,你,你這是在耍什么把式,開什么玩笑?怎么往桌下鉆哩?”便用手拽他,誰料,劉黑七沒有聽清,反倒更認為是共軍打了進來,要他舉手繳械,那手把腦袋捂得更嚴,嘴里連聲喊著:“共軍饒命,共軍饒命,千萬別開槍別開槍,我投降,我投降……”
說過這番話之后,俄頃,劉黑七才稍微緩過神來,他鎮靜了一下,見面前站立著的是做飯的嘍羅,便哎呀哎呀的叫著,從桌底下鉆了出來。那額上剛才鉆桌子底時,被桌子碰出了一個紫紅的大包。嘍羅見堂堂的劉大司令這副如此喪魂落魄的鬼相,想笑又不敢笑,只是捂著嘴樹樁那樣戳在那里。
劉黑七一副驚弓之鳥的神態,哭咧咧地嚷:“剛才,是不是當當的槍響?”
嘍羅一邊用手掩住嘴,一邊道:“是啊,司令,剛才,我聽著一陣轟轟隆隆,呯呯叭叭,咕咕咚咚,是共軍又打搶又打炮,槍炮大作的聲音?哎,咋這回停了呢?”
此時,劉黑七聽嘍羅說出這番話之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又道,“放屁,轟轟隆隆是我不小心推了一下桌子,呯呯叭叭是我弄掉了桌上盤碗和筷子,咕咕咚咚是我趴在桌下驚出了一串響屁……”自覺有些失口,便趕緊修正說,“不,是我放的幾個閑屁呢!”
嘍羅知道劉黑七把話照實說了,有些失言,更怕丟面子,就趕緊接茬圓場道:“啊啊,司令,是您放的閑屁!是您放的閑屁!”
一會兒,劉黑七見自己的一番狼狽相,感覺真的有失身份和尊嚴,便又一次故作鎮靜的挽回面子:“是老子倒聽見別處在當當的打槍哩……”
“嘿嘿……”嘍羅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司令,那是我誤會了,其實,你也誤會了,你聽到的那當當的槍聲,是我在菜板上剁雞呢……”
“啊!剁雞?是這樣?我說呢,娘的,原來是一場虛驚。怎么說也是共軍造的孽!”劉黑七摸一把臉上的臟汗,便急急呼呼地提著褲子到外邊去排泄——連驚帶下,他大小便有所失禁。
其實,他的褲子,早已是濕漉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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