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凌凌的洨河水
作者:贠靖
洨河從野狐灣流下來,在村東頭拐個彎,就活蹦亂跳地一路歌唱著,流進莽莽蒼蒼的南山里去了。
開春下過一場桃花雨,洨河水便呼呼地漲起來,水流愈發地湍急。皂花捾起褲腿,露出半截嫩藕般粉白的腿肚子,端著一盆衣服下到河灘里去,擇塊光滑平坦的青石板,蹲下身來,低頭用木棒槌一下一下捶打著衣物。
住在皂花家隔壁的廣勝哥下地回來路過河灘,就停下來打著招呼:皂花妹子,又洗衣服哩!皂花抬起頭擦著額頭上的汗說:是哩。廣勝大哥,你有要洗的衣物嗎,拿過來順帶就洗了。
不啦,謝謝妹子!廣勝哥把肩上的鋤頭放下來,從腰里取出旱煙袋,裝上一鍋煙絲,點燃了咂一口說:咱就一介粗人,整天土圪嶗里刨來刨去的,沒那么多講究哩。皂花瞅瞅他身上洗得干凈發白的藍布衫子,吃吃地笑了。
廣勝哥摁滅煙鍋子,不好意思地抓撓著后腦,岔開話題問:皂花妹子,你聽說了沒,隊里打算在河道里修一座石頭橋哩!皂花聽了眼里閃著光亮:那樣的話可就太好啦,下雨天河水漲起來再不愁過不去了,地都在東灘里呢。又說,隊里這回總算是為大伙辦了件好事呢,以后娃娃們到下河灣上學也不用背著過河了!
過了幾天,皂花坐在門前擇菜,果然看見支書坐在四輪拖拉機上,拉了滿滿一車水泥回來,說是問縣里要的。皂花就奉承道:支書你真有能耐呢!支書聽了仰著頭,得意地打著呵呵。
晚上男人長生從地里回來邊吃飯邊問:你聽說了沒,隊里要在河道里修一座石頭橋哩。皂花抬起頭說,我白天也聽說了。這事八九不離十,都已定了的。長生喝了一口稀飯,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說,水泥都運回來了,現在擺在面前的難題就是石頭不好搞。皂花說,那有啥難悵的,南山里還缺這個呀?派人去運些回來不就成了?
你說得輕巧哩,長生抹抹嘴唇道:后晌隊長派了幾個青壯勞力進山去,拿了鋼釬鐵錘,回來一個個手都磨爛了,累得跟猴似的,卻是一塊石頭都沒鑿下來。那花崗巖可堅硬著呢,鑿在上去火星子亂濺,卻連個崩絲都沒得。
那可咋辦哩,這橋就不修了?皂花有些神情黯然。定了的事,咋能不修呢。長生說,放心吧,辦法總歸會有的。支書說了,要買炸藥來崩石頭。這倒是個好辦法,只怕是會有危險呢。皂花不無憂慮道。沒啥危險的,長生說,你忘了,我以前在水庫工地上就干過這個?咋能忘了?那會就你愛逞能,整天跟在廣勝哥屁股后頭爭著搶著要點炮捻子。那一回要不是廣勝哥眼尖手快,你……后邊的話皂花沒敢往下說,她瞅瞅長生,吐吐舌頭,將說了半截的話咽了回去。那他就不愛逞能了?老是和我搶著裝火藥芯子,點炮捻子。長生不滿地嘟囔道。
他那也是為你好呀,你別好心當了驢肝肺。皂花剜了長生一眼。連你也對我瞧不上眼哩,老是向著他說話。長生有些不悅。
過了一會,長生又湊近了皂花,眨著眼道,支書說了,要選一個有經驗的爆破手,每天給記12分工呢!記12分工?皂花聽得瞪大了眼:那還不爭破了頭要去呢?可不是咋的,長生賣個關子道:但那也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我已跟支書講了,這一回無論如何也得讓我上,咱得把在水庫工地上丟的面子找補回來不是?!支書答應你啦?那是!長生得意地晃著腦袋。他大,你可真厲害!皂花眼里閃著興奮的光:你等會,我去給你煎個雞蛋吃!我也要吃煎雞蛋,兒子跟著嚷嚷。好好,都有份!皂花痛快地答應著。
隊里已請了專家來,扛著三腳架下到河灘里去勘測。爆破手的事卻遲遲沒了音訊。長生便有些按奈不住了,去找支書打問。支書吞吞吐吐,閃爍其詞道,哦,那事哈,還是讓廣勝上吧,畢竟是當過兵的人哩。當過兵怎么啦,當過兵就了不得啦!長生氣惱地踢著地上的石子。他像一頭發怒的倔驢,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要去找廣勝問個道道行行,憑啥處處都跟他過不去,老想壓制他。
支書瞥了長生一眼:你就別去啦,這是隊里決定的,不關廣勝的事!那我也得去問問他。長生的聲音小了下來,不滿地嘟囔著。他低頭往回走的時候,越想越氣:他馮廣勝就是個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交不過哩。別瞧他見了面一口一個兄弟,叫得比啥都親,真遇到事上,卻當仁不讓,你說氣人不氣人!
下過一場透雨,河道里的空氣就清新起來,岸邊濕漉漉的樹葉像剛洗過一樣。廣勝家門前的核桃樹上,綴滿了綠瑩瑩的毛毛蟲,風一吹便掉下來。皂花彎腰撿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籃子里。不一會就撿拾了半籃子。回到屋里,她捋掉毛毛蟲上淡黃的花序,便露出嫩綠的莖桿來。她將嫩綠的莖桿用清水沖洗干凈了,下鍋焯一下,撈出來泡涼了,裝進盤子里,撒上紅紅的辣椒絲和鹽、味精,又淋上幾滴香油拌勻了,便滿屋子溢著香味。兒子急得用手抓著放進嘴里,一個勁地嚷嚷著好吃。
長生進屋來便黑著臉坐在炕沿上,一句話不說。這是咋的啦,誰又惹你生氣了?皂花打量著他:快嘗嘗我做的“龍須菜”。她說,廣勝哥家的核桃樹今年毛毛蟲可繁了,撿了半籃子呢!說著她夾起一根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竟有了一股子嫩核桃仁的清香味。她忍不住又夾了一根放進嘴里。
吃,吃,就知道吃!長生瞪著眼吼道。你沖我吼啥呀,皂花嘴嚼著,卻半晌咽不下去了,眼里竟浮上一層委屈的淚花:忙了半晌一句好沒落下,倒落了一身的不是。
你以后最好別在我面前提這個人!長生氣哼哼道:都是他干的好事!說好了的我來當爆破手,又讓他給攪黃了,誰知道他背地里給支書上了什么眼藥!
當不了就不當吧,置那個氣干啥!皂花擦擦眼,端起盤子,將兒子拽進里屋去。
河灘里的石橋熱火朝天地修了起來。長生無精打采地干著活,聽著山里傳來轟隆隆的炮聲,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臉色也變得很難看。支書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打起精神來,好好干活。只要你有那個心勁,以后還愁沒你出力的地兒?!他搖搖頭,沒說話。
收工回來,在門口遇到一身灰土渣的廣勝哥,他老遠就干咳著,咧嘴沖長生笑笑。長生虎著臉冷笑了一聲,進屋重重地關上門。
一切進展的似乎很順利,但在石橋即將竣工的時候,山里頭卻出了事。廣勝哥在點燃炮捻子撤退的時候,腳底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被滾落下來的石塊砸中腰部。他被抬回來的時候,靜靜地躺在擔架上,一臉的灰土渣,嘴角淌下來的血絲已凝固了。長生遠遠地看了一眼,扭頭走開了。
廣勝哥被安葬在橋頭的山坡上。下葬的時候長生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沒去。聽著遠處傳來嗚嗚咽咽的嗩吶聲,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夏天的洨河水清凌凌的,風兒吹來,河灘里的水打著旋兒,騰著細碎的浪花,歡快地向前涌去。山坡上開滿了淡藍的矢車菊,長生坐在橋頭的石墩上,瞅著橋上追逐嬉笑著奔跑過來的娃娃們,臉上爬上一絲復雜的表情。
你也在這啊!支書不知什么時候來了,站在長生身后,抬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廣勝是個好兵啊,你別怪他。停了一會,支書又說:其實有句話一直憋在我心里沒對你說。當初是廣勝找的我,他跟我說,那事畢竟有危險呢,他就一個人,天不收地不管的,無牽無掛,而你不一樣。
你別說了,長生捂著臉,肩膀顫抖著,眼淚像橋下的洨河水噴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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