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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作者:羅銀湖

 

 

  夜,已很深了,遠遠近近傳來斷斷續續的鞭炮的鳴響。天冷得夠嗆,老伴李秀梅躺在床上已鼾然入睡。可王大明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披衣下床,走出門外。這時,臥在門口的那條大狼狗小黑立馬站上來,嘴在他的身上左蹭右蹭,毛絨絨的尾巴上下搖擺著。王大明伸出右手,摸了摸小黑的頭,轉身進到房間,撕開一袋壓縮餅干,掏出幾塊,扔在門口的地板上,小黑急不可耐地撲上去,張開嘴咯咯嚼了起來。

  王大明站在陽臺上,望著遠處夜色下的鎮區,一座座林立的高樓,霓虹燈閃著五顏六色的光,璀璨奪目,偶爾有幾串彩色的焰火升上天空,昭示著春節的些許喜氣。工廠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舉世聞名的京廣鐵路線,南來北往的列車,時不時轟隆隆地呼嘯而過。

  王大明和老伴李秀梅這個春節沒有回家,就留在塘廈,幫老板看廠。其實老伴還是強烈要求回家的,但王大明卻不大愿意。一是家里這些日子疫情特別嚴重,從朋友圈還不時傳來一些老人因天氣寒冷,加上陽了的原因而去世的消息。王大明有點害怕,他有基礎病,而且病情有些嚴重,加上在工廠又陽過,所以他怕回家后萬一復陽了,搞不好小命就丟了。如果小命丟了,還拿什么去掙錢,幫兒子還那幾十萬的債務呢?二來他是真的太生兒子的氣,不想見他。

  他在陽臺上來回踱著步子,夜風撲打著他的周身,他感到徹骨的寒冷,但他卻絲毫沒有要躲避的意思。他真想讓這刺骨的寒風穿透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的思想和靈魂凍僵。

  他傷心啊!六十歲的人了,本該是帶帶孫子,或者在家種幾分田的自留地,享享清福的日子,卻還要和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混在一起,在工廠里過著朝八晚十的日子,一天十一個半小時的活路下來,累得他精疲力竭,渾身癱軟。他不甘心!他恨,恨兒子的不爭氣!他惱,惱兒子的無知和愚蠢!他心痛!痛兒子白白將幾十萬的血汗錢拱手送人!他嘆!嘆自己命不好,生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讓自己老來也不得安生。

  “怨再多,也解決不了問題,就當是我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是來給他還債的。”每次當他抱怨兒子時,老伴李秀梅總是流著淚,勸他說。

  “欠他的?我們為他付出的還少嗎?為他犧牲的還不夠嗎?”老伴說這話時,王大明總是憤憤不平,怒火中燒,“這個兒子真的太不爭氣,太不懂感恩戴德了,真是氣死我了!作孽啊!”說到這里,王大明恨不得拔了兒子的皮。

  “外面這大的風,你不怕凍病了?”不知啥時候,老伴李秀梅提著他的那件綠色卡琪冬裝來到王大明身后,給他披上。“大明啊,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別老放在心上,把自己愁病了,人倒了,就什么都沒了。把心放平,把身體保護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不了我們多吃幾年苦,多打幾年工,省吃儉用點,把他的債還清了,不就行了?”老伴把王大明直往房里扯,“別老跟自己過意不去,啊!如果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過啊?他欠下的那幾十萬,不把我壓死啊?莫非你不疼我了?”老伴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去睡吧!”

  他怎么睡得著啊?他躺在床上,老伴把他冷冰冰的雙腳直往她懷里拽,她心疼他,她要幫他捂熱。這可憐的女人,一輩子任勞任怨,聽天由命,打嫁進他家的門,從沒對他說過一句狠話,沒和他紅過一次臉。無論他做什么,她都順著他的意,生怕惹他不高興,傷了他的心,對他總是百依百順。可他又給了她什么呢?給了她寬裕的生活?給了她快樂的日子?沒有!啥都沒有。她跟著他,只有無盡的艱辛,勞累,和貧瘠的生活。他愧對她啊!他常常在心里罵自己,罵自己的無能,罵自己的自私,罵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做丈夫的堅硬的臂膀,為她遮風擋雨,為她撐起一片晴空。他的淚禁不住浸濕了枕巾。

 

 

  得知兒子欠債的消息,還得從老伴李秀梅收到的一條信息說起。那是去年十二月份的一天,正在工位上做手工的李秀梅,手機上忽然收到一條陌生的信息,她急忙打開來,一看,嚇傻了,信息的內容說,她兒子王超在某網絡金融平臺借款三萬余元,已經逾期三個月了,聯系其本人,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平臺敦促其盡快還款,否則將訴之法律。

  兒子在一家大型囯有銀行上班,怎么會去搞網貸?搞網貸又去做什么?李秀梅一下子就想到了網絡詐騙。當下網絡電信詐騙猖獗至極,說不定還真被自己碰上了。她趕緊把手機遞給丈夫王大明看。王大明睜大眼睛,蹙著眉頭,對著信息上看下看,斟酌了好幾遍,斬釘截鐵地說:“典型的電信詐騙,不理他。如果再收到這樣的信息,就報警。”可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李秀梅的手機又響了,王大明讓她不要接。李秀梅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鬼死神差地接了。電話里傳來一個粗獷的男聲。對方說:“你兒子王超借了我們公司的五萬塊錢,已經逾期兩個多月了,我們三番五次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不接,請你督促他盡快還款,不然我們就要發傳票了,把他告上法庭!”語氣強硬得很。

  “媽的,這些騙子真的是無孔不入!”王大明狠狠地罵了一句。還沒等他罵完,自己的手機鈴聲也一下子響了起來。“真他媽的邪門!”他有些惱羞成怒,正欲掛斷,老伴李秀梅制止了他,“接接看,怎么到處都打電話來?就算是電信詐騙也沒這么巧吧?莫非王超真的在網上貸款了?”

  王大明一尋思,老伴說的也有道理啊!他忙點開接聽鍵,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您好,請問您是王超的父親嗎?我是某某網絡金融平臺的客服,您兒子王超在我們平臺有筆貸款,已經逾期幾個月了,請您讓他盡快想辦法還款!”聽到又是催兒子王超的還款電話,王大明開始感到問題的嚴重性。老伴李秀梅有些急,喘起了粗氣,“要不要問問王娟?看她怎么說?”

  王娟是他們的女兒,在西安銀監保局上班。李秀梅拿起手機,抜通了女兒的電話,一五一十地把接到電話和信息的事情,都告訴了女兒,還把信息的截圖通過微信發給了她。

  王娟說:“媽,您和爸先別急。我馬上打電話和對方核實一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再聯系你們。”

  七八分鐘后,女兒打來了電話,有些緊張地對李秀梅說:“媽,我問過了,王超是真的借過網貸,看樣子,王超借的錢,恐怕不只這一兩家,也不會只有這個數,他肯定扯了一個大窟窿!少說也有幾十萬,問題有點嚴重呀,媽!”王娟停了會,長嘆一口氣,“我這個傻弟弟呀?他犯了什么事,會傻到去借網貸?枉他在銀行做了這么多年。”

  “那可怎么辦呀?”聽女兒這么一說,李秀梅嚇得臉色慘白,人一下子癱坐在凳子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了。王大明也眼冒金星,血直往頭上涌,他氣咻咻地說:“王超啊王超,你這個小王八蛋!你是發瘋了還是腦子有病?好好的工作你不規規矩矩干,搞這些害人害己的事情干啥呀你?”電話那邊,女兒王娟怕父母太著急會出問題,忙不迭地安慰道:“媽,您和爸別太擔心,別急出啥毛病來了,我馬上跟領導請個假,坐飛機回去看看弟,看他究竟是個么情況,幫他查查賬,看怎么解決。”當天晚上,王娟從西安搭上了飛往武漢的飛機。凌晨二點多鐘,飛機降落天河囯際機場,王娟又馬不停蹄坐上網約車,來到了王超工作的平陽市,幾經周折,見到了神情恍惚,心思重重的王超。

 

 

  起初,王超拒絕見姐姐王娟,他在電話里冷冷地對王娟說:“你來干嘛?我不想見你!”王娟苦口婆心地對他說:“弟,我們是親姐弟,是一家人,你遇到了什么難事,如實跟姐說,跟爸媽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幫你解決,總比你一個人悶在心里好。”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我不會連累你們的,你回去吧!”王超的語氣沒有絲毫改變,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弟,你真的狠得下心來嗎?姐千里迢迢從西安飛回來,還不是想幫你!你就這樣把姐趕走?你忍心嗎?”王娟說著說著忽然嚎啕大哭起來,“還有爸媽,都五六十歲的人了,還在外面勞累奔波,他們為了啥呀?還不是想多掙幾個錢,幫襯你一把。為你的事,他們現在急的……”王超無語,良久才甕聲甕氣地說:“爸媽是怎么知道的?他們現在怎么樣?”

  “是網貸公司給爸媽打的電話,發的信息,他們才知道的。弟呀,事情已經發生了,多的話也不說了,怪只怪姐平時工作太忙,對你關心不夠,讓你一個人在家受委屈了,姐對不起你……”

  聽到姐姐嚶嚶啜泣,王超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一股委屈、辛酸的淚水涌滿了他的眼眶。王超忙走出宿舍,下樓來到保安室,看到姐姐背著行李包,在大門口來回踱著步子,陰冷的夜風呼呼地吹著,街道兩邊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在風中搖曳著,在昏暗的路燈下投下稀疏的黑影。他看到姐姐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姐姐的身子在冷風中抖擻著。他立馬奔跑過去,一把抱著姐姐,伏在姐姐懷里,哦哦哦痛哭起來。

  “走,帶我到你宿舍去。”姐姐幫他擦了擦淚,跟在他身后,往樓上走。

  “趕了這么遠的路,一定餓了吧姐?”王超忽然停下腳步,扯了扯姐姐的衣裳,“走,到夜市幫你叫個宵夜,先吃點東西再說。”

  王娟猶豫了一下,繼而說道:“也好,你也累了,一起吃點。”此時的王娟,雖然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弟弟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要到處借網貸?但她想把氣氛緩和一下,讓弟弟的情緒先放松放松,這樣兩人才好交流。

  他們來到離王超住處三百多米遠的鴻運來夜市。雖然天氣寒冷,但幾家攤位前,還是有一些年輕人在邊吃火鍋,邊喝白酒。王娟點了一份鐵板牛肉,一份涼拌藕丁,一份咸魚茄子,一份臘肉夾饃,兩罐椰汁。這些菜都是王超過去最愛吃的菜。姐弟倆一邊吃著,一邊聊著,王超的臉逐漸開朗,話也多了起來。

  吃過宵夜后,王超帶王娟來到了他的宿舍。宿舍里很暖和,空調,電熱水器都有,環境不錯,只是王超的衣服鞋子之類放得有點亂,床上的被子也胡亂地攤開著。“姐,你先洗個澡休息,我到隔壁同事宿舍去住。”王超動手收拾被子。

  “不了,我不累,還是先幫你理理賬,看你網貸是個么情況,我幫你想想辦法。”王娟從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來,坐在王超的手提電腦前。

  王超遲疑地把電腦打開,王娟又讓他告訴了他的網銀密碼。隨后麻利地劃動著鼠標,上下翻動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電腦頁面……

  約摸三個小時后,王娟的筆記本上記下了一長串的數字~某聯金融,35070元,逾期28天;某唄,66823元,逾期35天;某商銀行,58077元,逾期31天……總計欠款858476.97元!

  王娟又查了查他的銀行卡賬戶余額,工農建三張銀行卡上的余額,幾乎都不到一百元。王娟仔細地掃描著銀行流水,一會兒眼睛瞪得老圓,一會兒又眉頭緊蹙,她咬了咬下巴,呵了一口氣,轉頭望著王超,“弟,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你這錢貸的干啥了?不是一個小數目啊。”“我,我……”王超囁嚅著,有些膽怯地說:“沒,沒干啥?”“沒干啥?你是自己騙自己吧?沒干啥會自己生出來幾十萬欠款?”王娟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王超,“說!是不是跟壞人吸毒了?”“沒有,絕對沒有!”王超神色凝重,發誓道,“反正我沒做違法亂紀的事,黃賭毒我都沒沾!”“那你這些錢都去了哪里?還有你這些年上班的工資呢?!”王娟不肯罷休,非要問個水落石出。

  “姐,你就別逼我了。欠的錢我自己會想辦法,不會連累你和爸媽的,”王超的臉又陰沉下來,“別告訴爸媽我欠了多少錢,好嗎姐?”“可你得跟我說實話啊!有女朋友了嗎?”王娟問。“沒談好,吹了。”王超回答得很干脆。“房子付首付了嗎?”“沒有!”王超又來得很直。“哼,哼,”王娟忽然有一種悲傷涌上心頭,“你呀你,不是我說你,已經三十的人了,房子沒有,車子沒有,老婆也沒有,欠債倒扯了一屁股!你真行呀我的老弟!”王娟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難怪爸媽快急死了的!你真會作!”王超怔怔地站在那里,目無表情。“哭什么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幾十萬塊錢嗎?他們把我逼急了,大不了一個死,有什么好怕的?”王超開機關槍似的,一下子蹦出幾句話來。

  “死?你說的松巧。你不知道,爸媽為了咱倆,花了多少心血啊?他們幾十歲的人了,病的病,殘的殘,老媽那類風濕,就是個無期徒刑啊。你不知道她的兩只手,萎縮得象個什么樣子了?走路也步履維艱,你說這話,對得起他們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王娟越說越氣,越說越激動,滿臉已是淚水橫流。

  王超的頭耷拉下來,輕輕地說道:“姐,我告訴你……”

 

 

  姐你是知道的,我剛考到平陽某商銀行上班的時候,行領導先是把我安排到車站路營業網點做柜員。這個網點在市中心地帶,流動人員多,業務非常繁忙,我的工作也干得很有起色。營業廳主任張大姐,說話快言快語,是個直性子。我在這里上班半年后,張大姐對我的人品和工作能力頗為欣賞,經常人前人后夸獎我。

  有一天下班后,張大姐把我叫到一邊,小聲問我有女朋友沒有?我說沒有。張大姐頓時眉開眼笑,對我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家侄姑娘長得蠻好看的,在市人民醫院做護士,名花無主,年齡也和你差不多,我覺得你們倆蠻般配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意思?張大姐越說越激動,仿佛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似的。

  姐你也知道,那段時間爸媽也天天給我打電話,說現在正是我的黃金時光,要我一定要抓住機會,認真處理對象的事情。我也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的道理。可我轉念一想,自己參加工作才幾個月?要車沒車,要房沒房,更沒有存款,和別人處對象,空口說白話能行嗎?要不就是伸手找爸媽要。可爸媽都在小微企業打工,工資低得可憐,連家里建房的錢都沒攢夠,哪有積蓄幫我買車買房?再說,我從小就討厭看醫生,對醫生護士有一種天生的排斥感,所以,我當時連想都沒有想,很直率地對張大姐說,我生性對護士不感興趣,不想談。

  張大姐聽我如是說,臉立馬陰沉下來,掠過一絲不快,但隨即又鎮定了,說沒事沒事,婚姻大事不能勉強。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負了張大姐的一片好心,但已悔之晚矣。張大姐怏怏不樂地回到了家。沒過幾天,網點人事調動,我被調到離城區四十多公里的另一個網點——胡家臺鎮營業廳了。

  “你就是不會拐彎抹角,做人做事,都要多長幾個心眼!”王娟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那后來又怎樣了?姐每次給你打電話,你總說忙忙忙,姐真的以為你忙,也就沒太把這事放心上了,是姐疏于對你的關心,害了你……”王娟十分自責,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腦殼。

  我到胡家臺營業網點后,對工作也照常兢兢業業,認真負責,網點劉主任和同事們也對我很欣賞。說來也怪,有一天,劉主任半開玩笑對我說,王超,你的桃花運來了。我不明就里,劉主任說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到網點找我存款時,看我業務熟練,服務態度好,人又長得英俊,看中了我,便請劉主任出面,要我做她的乘龍快婿。不知我意下如何?而且,他們一家三口都是鎮上的公辦教師。家里車房俱備,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和他們的女兒結婚后,生了孩子必須跟他們家姓,只要我和爸媽答應,年底就可完婚。

  這真的是天上掉餡餅啊,這樣的好事到哪去找?我當即跟老爸老媽打了電話,爸媽也感到很滿意,很高興。老爸說,現在孩子又不多,跟誰姓都一樣,只要你們倆日子過得紅火,幸福美滿就好,我們做父母的都聽你們的。那天晚上,劉主任把我和那個叫劉艷的女孩一家人請到酒店,大家興高采烈地喝了個痛快。

  我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為自己感到慶幸。那些日子,我和劉艷每天一下班就相聚在一起,有說不盡的開心話,甜蜜和快樂溢滿了我的胸膛。

  到了年底,劉艷約我和她一起到香港去旅游,我興奮得不得了,立馬回城區辦好了護照,而且預訂了武漢到香港的飛機票,以及香港那邊的酒店。

  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登上了飛機,經過幾個小時的飛行,很快便到了香港囯際機場。晚上在酒店下榻的時候,劉艷很嚴肅地提醒我,說我們現在還是戀愛階段,讓我不要對她有非分之想。我說行,我也是這么想的,你放心,我不會做不齒之事的。之后我們就很愉快地到街上去玩:旺角、尖沙咀、銅鑼灣,到維多利亞灣去看夜景,到購物廣場去購物。我覺得我們來到了人間的天堂,這是多么幸福快樂的事啊!

  后來我和劉艷發生了爭執,吵了嘴:每到一個購物中心,她看到什么東西都說漂亮精致,都要買,不管有多貴。只要她喜歡上了,就非要買下來不可。除此之外,她還要給她爸媽,她爺爺奶奶買禮物。幾天的時間下來,我工資卡里的幾萬塊錢花得差不多了,信用卡也透支了幾萬塊錢。順便說一下,工資卡里有三萬塊錢是爸媽給我轉過來的,他們說讓我在女孩面前大方一點,別讓人覺得自己小氣而瞧不起,可她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你想一想,我一個普通工薪階層,一年到頭有幾個錢?這都沒有錢支付了,她卻還嫌沒買夠。這怎么得了?跟她這樣一個大手大腳的人過日子,我覺得實在受不了。我跟她說,行了,行了,我們是來旅游的,不是來搬街的。她反唇相譏,這幾個錢你都舍不得花?還想談結婚?聽她這一說,我覺得我們還真的不是一路人,我一咬牙,堵氣買票飛了回來,把她扔在了香港。

  回來后,和劉艷的關系自然就不告而吹了。上班的時候,和劉主任見面也總覺得很別扭。劉主任也覺得很對不起劉艷一家人,所以后來網點人事變動時,我便請求劉主任,讓我離開胡家臺,這樣我回到了城區支行營業部。

  “可你在網上貸的幾十萬是干啥了呢?”王娟覺得王超沒入正題,就刨根問底,“談不擾就分手,這是很自然的事,你為啥要搞網貸呢?”

  說了你也可能不相信。姐,怪只怪我鬼迷心竅,王超垂頭喪氣,痛苦地說,我可能是走火入魔了吧?要不就是我腦子被驢踢了,掉進了別人設的陷阱。那是第二年的五一小長假,我最要好的一位高中同學左輝去相親,約我給他做個伴,我去了。他相親的那個女孩子,個子不高,小巧玲瓏,生得很秀氣。女孩也很開朗大方,在媒人的介撮合,左輝和那女孩很大方地聊了起來。東西南北扯了十多分鐘后,女孩也不再拐彎抹角了,開門見山直接問左輝,在城里買房了沒有?房子多大?是按揭貸款還是全款買的?車子買了沒有?什么牌子的?有幾成新?父母做什么的?有沒有退休費?有沒有存款?那架勢,比公安人員查戶口,審疑犯還要詳細。

  我一見這場面,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想到自己以后如果碰到了這樣的女孩,那該怎么辦啊?那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我有點后怕,灰心了。后來單位也相繼有幾位領導或同事,熱心幫我張羅這事,我都拒絕了。

  有一天晚上,老爸又給我打來電話,說他一位高中同學的女兒,人長得挺漂亮的,又熱情又大方,女孩家里也沒太高的要求,只圖男方有個正式穩定的工作就行了。我本來沒有興趣談這事了,但老爸一定要我加那女孩微信聊一聊,說女孩父母告訴他,如果聊得來就見面,聊不來就只當交了一個普通朋友。老爸很急切,說再不抓緊談,以后年紀一天比一天大,再要談就很難了。于是我加了女孩的微信,聊了沒多久,我們聊得很開心,很投機。我們見面了,見了幾次。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電影時,女孩隨口問了我關于車子,房子之類的一些情況,我都如實地告知了她。女孩笑一笑,對我說,這些都不要緊,我們都還年輕,都有手腳,可以自己創造財富,自己筑夢未來。我一聽,高興得不得了。女孩又對我說,你可以搞些資產配置,買點股票和理財產品,那樣,翻身的機會很大,說不定開一兩次盤,就可賺到一套房子了。她說她的許多同學都靠搞這行發了財,我大喜過望,以為找到了一條發財致富的好門路。心想,以后賺了錢,就不用爸媽再為我勞累操心了。女孩隨即把我拉到一個微信炒股聊天群,就這樣,我被拖下了水。一次又一次地,我的工資打了水漂,幾年下來,不僅分文未賺,還在網上四處借款,欠下了幾十萬的債務。看到炒股群的那些人個個賺錢,而我卻買一次虧一次,我還總抱怨自己運氣為什么那樣差。現在想想,我真的是個大蠢貨!我上了人家設的圈套還不自知。我真蠢蛋啊!有些貸款逾期后,因為平臺逼得急,甚至威脅要到單位舉報我,到法院起訴我,我嚇得要命,于是,又到其他平臺借款,還上家平臺的欠債,也就是別人常說的以貸養貸吧?時間一長,窟窿也越來越大,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心想,要逾期就逾期,由它去吧。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現在,我的工資只要一發到卡上,就被那些網貸平臺直接扣走,一分不留。

  哎,我真后悔呀姐,我現在這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像做了賊似的怕被人發現(秘密),我還能做什么呀?我還有什么前途?我還有什么臉去面對爸媽?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啊姐!我這樣活著太累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王超說著說著,已氣若游絲,像個病入膏肓的人一樣,沒了一點生機。

 

 

  聽著王超斷斷續續地講完了他幾年來所經歷的種種遭遇,王娟只是不住地搖頭和嘆息,她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了。此刻的她也是六神無主,心潮難平。她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錯,弟弟怎會走上這條路?是他的膚淺?是他的無知?還是他的貪婪?她說不清。抑或是弟弟的命真的不好?才未能遇上一個有緣分,懂得體貼,和他心心相印的意中人?

  她想起自己當初在西安上大學時,班上的那個瘦高個子男生,也就是自己如今的丈夫李揚,他有哪一項優點吸引了自己?無非是對人有些真誠,善于體貼人罷了。上大二那年,自己有幾次因生病住院,李揚以學生會主席的名義,到醫院看過自己兩次。最后和李揚談戀愛的時候,自己壓根兒沒想過,要求他家必須要具備什么條件。老爸老媽也十分體貼自己,總是說,只要你自己愿意,我們做父母的絕不會干涉你,也不會找人家男孩子家要七要八。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啊。怎么弟弟遇到的卻盡是些挑肥揀瘦的人精呢?自己比弟弟僅僅大三歲,三歲的差距,這人的擇偶標準幾乎有十年的距離了!這社會,真的是變化得太快了!

  王娟永遠也不會忘記,和李揚結婚那一年,自己和爸媽,還有弟弟及表妹翠玲幾個人,從武漢乘高鐵來到西安,隨后和在火車站恭候的李揚及他的父母等一眾親戚,又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程,才來到了他們家鄉所在的一個山區小鎮。當晚,自己和家人,分別住進了李揚他們在鎮上開的幾間客房。真心說,客房不大,也不講究,可自己卻并不覺得委屈。因為自己覺得他人好,比什么都強。第二天,李楊和親戚們敲鑼打鼓,以他們當地的迎親方式,熱熱鬧鬧地把自己接到了家。李揚的爸媽,看樣子,就知道是一對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家的條件,不用多說,也清楚是個勉強能過日子的家庭。然而整個婚慶儀式,卻辦得十分喜氣,得體,溫馨,大方。自己的爸媽沒向李揚家索要一分錢的彩禮,當然,李揚也沒向爸媽討要分文的陪嫁。參加婚禮的親戚和鄉親們,沒有哪一個不對自己和爸媽贊不絕口的。他們都夸爸媽生了一個好女兒,李揚家能娶到咱這個好媳婦,是他們家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都說好人有好報,可咱老爸老媽一生為人忠厚,通情達理,實實處處為兒女作想,為什么弟卻要遭遇如此劫難呢?王娟越想越傷心。她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了,她不知該如何向父母說王超的事情。她徹夜難眠。她想,既然王超捅了大漏子,這個殘局終歸是要收拾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是亙古不變的至理名言。欠了別人的錢,無論如何總歸是要還的。可這幾十萬將近百把萬的巨款,一下子又到哪里去找呢?去找親戚朋友借?那些親戚朋友哪個不是耕田種地的?要么就是打個普工,掙的都是幾個辛苦錢,借得到嗎?她感到萬分為難,心急如焚。

  第二天中午時分,王娟和王超一起,來到她一個開超市的大學女同學家里,這個女同學是她的閨蜜,關系一直很要好。王娟跟女同學說,自己碰到了點事,手頭有點緊張,急需三萬塊錢,看老同學能不能幫忙想個辦法。女同學很給面子,二話沒說,立馬通過微信把錢轉給了她。王娟許諾,一定會在半年之內還給她。女同學牽著王娟的手,直說老同學看你說的啥話?我們是好姐妹,還當外人?王娟感動得差點又哭出來。隨之,王娟幫王超還清了某聯金融三萬多塊錢的欠債。

  下午王超說單位有點急事,領導讓先過去處理一下再回來。王娟說好,盡量不要耽誤工作,姐就不用你陪了。

  王娟來到仙下河邊,在一處僻靜的人行便道旁,找了一條石凳坐下,打通了老爸的電話,她沒有隱瞞爸媽,把弟弟欠款的來龍去脈和欠款總額,都如實告訴了他們。她知道,爸媽這一關總是要過的。他們不是那些守財如命的人,更不是沒有經歷過風雨的人。他們年輕時之所以那樣拼命,省吃儉用,勞累奔波,為的就是讓自己和弟弟,不再過像他們一樣沒有尊嚴、為一分錢愁斷腸的日子。在王娟眼里,老爸本來就是一個有知識有智慧,一生從不求人,剛正不阿,不向命運低頭的人,只是時運不濟,沒能出人頭地而已。老爸寫的文章,常常長篇大論地發表在各級報刊雜志上,她從小就對老爸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那些年,為了幫自己和弟弟掙夠上大學的錢,老爸一個人在外打工,為了省錢,幾年不回家過年。而且,老爸每逢一發工資,就只留一百元的零花錢,多余的錢就分成兩份,分別寄給自己和弟弟。老媽則一個人在家耕種七八畝的責任田,農閑時節就織漁網,賺來的錢也寄給自己和弟弟買衣服、書籍和其他生活用品。那些年,爸媽過得太苦了,以至于親朋好友和左鄰右舍對爸媽都帶著幾分輕蔑和嘲諷。爸媽過得真的太屈辱了,而這屈辱,就是為自己和弟弟受的啊。每每想到這些,王娟就會大哭一場,她為有這樣的爸媽而驕傲和自豪,更為他們的艱辛和勞累而心如刀絞。她發誓,將來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回報爸媽的養育之恩,讓他們能幸福地頤養天年。

  后來,自己和弟弟大學畢業了,而且都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自己順利考上了銀監局,弟弟則考進了世界五百強的大型囯有銀行,親戚朋友和鄉鄰們都對自己兩姐弟刮目相看,爸媽的臉上也掛滿笑容,他們在心底里為自己和弟弟感到高興啊。爸媽也多次跟自己說過,等弟弟成家立業后,他們就到海南島,到阿詩瑪的故鄉,到天安門城樓,去好好玩一玩,看一看,也沒有枉到這人世間走一遭。可現在,巨額債務壓身,爸媽的心里該有多傷心,多難過啊!

  王大明聽完女兒王娟的哭訴,一行熱淚奪眶而出。他真的想不通,兒子王超為什么要走上這條路:他為什么要去炒股?為什么要去網貸?還要去以貸養貸?他一個堂堂大學生,一個在金融機構工作了幾年的年輕人,為什么連這一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自己曾千百遍地告誡過他:世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白白掉餡餅。為什么他就不聽自己的話呢?自己也不止一次地跟他說,買車買房的錢,自己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求爹爹告奶奶,也會幫他掙來,他為什么就是不聽呢?而且,看這樣子,他炒股,網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為什么一直要瞞著自己呢?為什么不肯跟自己說實話呢?自己以前每次給他打電話,他不是說工作忙,就是說沒時間。給他發微信,也總是說不上三句話,就沒有了下文,對自己愛理不搭的。他在想些什么?瞞些什么呢?自己這大把年紀了,為的就是多打幾年工,多掙幾個錢,好幫襯他幾把,把他扯團圓,可他卻絲毫不領情,王大明著實不明白,兒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有時候,他甚至后悔,真不該讓兒子上什么大學,如果他沒去上大學,隨便學個什么手藝,到工廠去打工,說不定早就討了媳婦,生兒育女了,何至于淪落到今天這個樣子,無車無房無老婆,欠下一屁股的債不說,還搞的跟個乞丐似的,沒有半點做人的尊嚴,他真的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氣不打一處來,對老伴李秀梅說,“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管他!要死要活由他去!咱自己掙錢自己花!”

  老伴李秀梅說:“大明,你就別說這些了。我還不了解你?你一生都是這樣,孩子們上完小學,他操心他們能不能考個好初中。初中畢業了,你又操心他們能不能考上重點高中。上了大學,你又操心他們能不能拿到畢業證書,能不能考過四六級。大學畢業了,你又擔心他們找不找得到好工作。要談對象了,你又操心他們是否和對象相處得好。反正呀,你一生都在操心,一生都在后悔。你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有你,我這一生的心都不用操了,你都幫我操完了。”

  老伴說完,從衣架上扯下一條毛巾,幫王大明擦了擦臉,又倒了一杯水,遞給王大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一生,雖然跟著他吃了太多的苦,但自己卻沒有一絲后悔,“大明,我倆再咬咬牙苦幾年,把兒子的債還清,就是死,也無悔無憾了。我知道你是恨鐵不成鋼,對兒子說的都是氣話。是嗎大明?”

  王大明沒吱聲,用右手抹了抹眼睛。又從桌上拿起那袋壓縮餅干,抽出幾塊來,扔在地板上,小黑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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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羅銀湖,湖北省仙桃市作協會員,荊楚網版主。散文《山鄉之夜》、小說《山妹的心思》入選作家出版社《大地上的燈盞?中國作家網精品文選2018》一書;報告文學《熊坤和他的棗紅馬》榮獲《今古傳奇人物年鑒》2022年卷全囯有獎征文二等獎。散文《圓匠外傳》獲第二屆“三亞杯”全國文學大賽金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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