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的年輕人
作者:贠靖
傍晚的時候,月亮灣外出打工的十幾個年輕人一個不落地來到了村主任龐玉明家的院子里。
從河灘上吹過來的風兒帶著一絲涼爽,舔著窗欞上的剪紙,發出刷拉刷拉的響動聲。龐玉明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用拇指摁了摁煙袋鍋里一明一滅的火星子,吧嗒吧嗒地咂著。
蹲在地上剁豬草的玉明嬸抬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黑暗中朝大門口瞅了一眼。門敞開著,亮晃晃的月光從門楣里傾瀉進來,將一片銀白撒滿了院子。墻角的黃瓜秧子上,一只蛐蛐可著勁兒歡叫著。
玉明嬸嘆口氣道:孩子們在城里打工,都忙忙的,哪有時間回來聽你嘮叨?我就說別打電話了吧,你非要打,結果……她看了看龐玉明后邊的話沒往下說。
再等等吧,龐玉明站起來磕磕煙鍋說:他們會回來的!語氣中充滿了自信。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就傳進了院子:玉明叔,我回來了!
說話的是村北頭龐玉貴家的老大龐建武。玉貴大哥養的這兩個兒子,老大建武,老二建平都在省城的工地上開塔吊,可出息著哩,算是建字輩中數得著的佼佼者。
龐建武手里拎了一條煙,進了門遞給玉貴嬸說:下午從工地上直接搭順車回來,路過商店給叔帶了條煙。這孩子真有心!玉貴嬸說:瞧把孩子走得熱的,快過去坐下,嬸給你倒杯青瓜涼茶。
龐玉明說:這孩子,回來就回來了,還帶煙干啥?再說,叔抽旱煙抽慣了,抽不慣那個,還是給你爹帶回去吧。
都有份,龐建武從玉貴嬸手里接過涼茶喝了一口說:對了叔,在村口下了車我就先過來了,讓老二回趟家跟我爹媽說一聲,一會就過來?;貋砭秃茫恢?。龐玉明搬過一把凳子說:快坐下,讓叔瞧瞧,半年不見又曬黑了,不過比上次回來更精神了。龐建武聽了嘿嘿地笑著。
哎,快跟叔說說,在工地上開塔吊,一個月能掙多少?龐玉明湊近了問,建武舉了兩根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兩千?龐玉明問,兩萬!韓笑笑從門里走進來說。
兩萬?龐玉明聽得瞪大了眼:我的個乖乖,開個塔吊就能掙那么多?您以為哩,那是誰都能開的呀?韓笑笑俏皮地瞅著龐玉明:叔,看來哪天我得給您普及普及,不然您還以為那是開拖拉機哩!這孩子,龐玉明笑道:快跟叔說說,你這個金牌月嫂每個月也不少掙吧?叔沒想到你也能趕回來,前兩天你奶奶還在門口念叨說想孫女了。好你個沒良心的鬼丫頭,光惦記著在城里掙錢了,過年也不說回來看看你奶奶!
您批評的是,以后我一定常回來,看看奶奶,也看看您和嬸!這鬼丫頭,進城兩年別的沒學會,嘴巴倒是會說話了。
說著話,建平和幾個年輕后生也過來了。龐嬸進屋拿了一個蒲藍出來說,笑笑,你過來幫嬸摘些黃瓜西紅柿,給他們洗了吃。笑笑應承著,過去彎腰摘下一根黃瓜就咬了一口:嗯,嬸種的黃瓜就是甜!龐嬸嗔怪地瞅了她一眼,這孩子也不說洗洗就吃,還和以前一個樣!那是,我要是變了還能叫韓笑笑嗎?!一院子的人聽得都哈哈哈地笑了。
大伙坐下來,一邊吃著新鮮的黃瓜西紅柿,一邊相互打問著對方在外邊干得怎么樣。
該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龐玉明問村會計韓建坤:車子叫來了沒?韓建坤說:早就來了,在村部那邊等著呢。龐玉明磕磕煙袋鍋說:走,叔帶你們去庫區看看,那里的夜景可壯觀著呢!
韓笑笑開玩笑問:叔,您不會是叫我們回來看庫區夜景的吧?龐玉明笑而不語。他們當中也有人暗自思忖著,主任這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呢?龐建平在一邊打著哈哈插話道:叔叫看就去看唄,哪來那么多的話?!出了門,韓建坤在前邊帶路,領大伙去村部坐車。大伙嚷嚷著:主任,不到二里地,就走著過去吧,這外頭蠻涼快呢!有人附和著:很長時間沒回來了,正好看看村子的景色。
夜晚的月亮灣,如一位熟睡的小姑娘,靜靜地躺在如水的月光下。頭頂上忽明忽暗的星兒眨著眼,看著眼前這一群嘰嘰喳喳、充滿朝氣的年輕人,臉上樂開了花。
主任披著褂子,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韓建武、韓建平兩兄弟一左一右緊跟在兩邊。主任已五十開外了,走起路來仍帶著一股風。韓笑笑在后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嚷著:叔,您走那么快我攆不上!大伙扭頭看著她呵呵地笑了。主任這會放慢了步子,指著旁邊一片果樹說:這是韓建旺家的吧,瞧這果子長得多齊整,一個個像娃娃的拳頭一樣,再有兩三個月就可采摘了。
韓建旺是村會計韓建坤的堂弟,也是村里少數沒有外出打工的幾個年輕人之一。主任說,他現在可不是過去那個窮得叮當響,一條褲子兩兄弟出門換著穿的韓建旺了,光養雞一項年收入就有幾十萬哩。
韓建武扭過臉問:對了主任,這次回來咋沒看到他?前年過年回來,他還說要跟我學開塔吊呢,后來就沒了音訊。主任邊走邊說,他現在可是個大忙人,今兒這個村叫去給養雞戶講課,明兒去城里送土雞蛋,連我每個月都見不上他幾次面哩。
說著話,大伙穿過一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就到了一處開闊的山脊上。從這里望過去,夜色下的水庫工地燈火通明,傳來陣陣機器的轟鳴聲。百米高空,纜機凌空直下運輸著混凝土,橫跨峽谷的大壩樞紐已現出雄姿。
望著眼前繁忙的景象,龐玉明指著空中移動的纜機感慨道:再過幾年,這里將建起一座二百三十多米高的拱壩,呈現出“高峽平湖”的壯美景觀。到那個時候,咱們村將被納入百里龍湖水利旅游風景區。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回來創業?龐玉明扭頭看著大伙:我希望在你們手里能夠建設一個美麗富饒的月亮灣!
原來這才是主任叫大伙回來的真正用意。本來還在七嘴八舌議論著水庫前景的年輕人,聽主任這么問,都一個個低了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說話了。韓建武抬頭瞅著龐玉明欲言又止。龐玉明擺擺手道:這樣,你們都別急著回答我,回去認真考慮考慮,畢竟關系到每個人的前程呢!又說:大伙考慮好了就到村部來找我,村里也有一套鼓勵你們創業的方案和政策,包括優先提供土地流轉,還有無息貸款。聽說還有這樣的好政策,韓建武便有些心動。但弟弟韓建平捅了他一下壓低嗓門說:哥,你千萬別急著表態,咱那工地上開塔吊的工作可不能丟,那是多少人都眼紅的工作呢!
第二天天不亮,從城里趕回來的十幾個年輕人就一個接一個來到村口,擠上了進城的班車。只有韓建武留下來去了一趟村部。見了龐玉明,他說:叔,早起我又到村里轉了轉,這幾年村子變化的確很大,我也想回來試一試,但和工地上簽了三年的合同,還沒到期……
你啥話也別說了,龐玉明接過話茬說:你今兒能來叔就已經很高興了。咱們村這群年輕人里屬你最有出息。叔知道,你那開塔吊的工作來之不易。再說了,鄉村振興重要,城市建設就不重要了?只要你學到真本事,到哪里都是做貢獻哩。不過村里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著,歡迎你回來創業!
望著韓建武離去的背影,龐玉明輕輕地嘆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啊!
令韓建武沒有想到的是,他回城的第三天,村主任龐玉明就來到了省城的建設工地上。他坐在百米高空的大玻璃罩里“騰云駕霧”,注視著正下方的吊鉤,前后左右、上下,不停地變換著擋位,吊鉤在高空拐個大彎精準地落到地面一處水泥罐前,將上百噸的水泥吊起來送到指定的位置。整個動作沉穩嫻熟,“又穩又準又快”。
這小子可真不簡單呢!韓建武在上邊操作的時候,龐玉明就在下面仰著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韓建旺在一邊的面包車里等著,一個勁地催促著:叔,咱走吧,我回去還要往超市送雞蛋呢!再等等吧,龐玉明正看得出神,擺擺手說:緊慢也不差那一時半會。
韓建武從塔吊上下來,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溻濕了,他褪下手套,一臉驚喜地跑了過來:叔,您咋來了?哦,叔沒事過來看看。龐玉明指著空中的大長臂問:你坐在那上邊暈不暈啊?韓建武搖搖頭。好樣的,叔真為你感到自豪!龐玉明贊嘆道。
那可是硬功夫,離不開“眼力”和“手力”勁,誤差不能超過十厘米的。韓建旺從車上下來說:我可不敢上去,看著都頭暈,這輩子就只能開面包車了!你又來送土雞呀?韓建武在韓建旺的肩上捶了一下說:生意做得不錯嘛,都做到省城里來了!那是,韓建旺得意地點著頭。
龐玉明抬腕看看表說:這樣吧,時候不早,也到飯點了,咱找個地方,叔請你們吃飯!對了建武,你打個電話,把建平和笑笑也叫過來!
韓建旺開玩笑道:建武,你地方熟,可得找個貴點的飯館子,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了,咱得狠狠地宰叔一頓,村里現在有的是錢呢!有錢那也是集體的呀,龐玉明笑道:不過你們放心,一頓兩頓飯叔還是管得起的,今兒你們就敞開了吃,敞開了喝,叔保證管個夠!
哎吆,叔,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大方了,在這么豪華的地方請我們吃飯,是不是又有啥事兒呀?笑笑進門用手搧著紅彤彤的臉蛋說:等了半晌車,熱死了,還是咱月亮灣涼快!
動筷之前,韓建武讓龐玉明先做“指示”,龐玉明笑道:哪有什么指示,沒事叔就不能來看看你們,請你們吃頓飯了?快來,都動筷子呀!韓建旺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飲料,端起來說:來,大伙碰一杯!說著一飲而盡,舔舔嘴唇說:叔不說我來說!這些天他茶飯不思,都快……龐玉明扯了扯韓建旺的衣擺,遞個眼色道:都吃菜,吃菜!對了笑笑,叔還沒問你,現在哪家干呀,干得順不順心噢?笑笑給龐玉明夾了塊雞腿:叔你也吃呀,別光顧了招呼我們這些晚輩。我現在干的這家呀,媳婦是公務員,公公是個大學教授,對我就像親孫女一樣,還說要給我輔導,讓我考大學呢!真好!龐玉明又問:有男朋友了嗎,小伙子是干啥的?有時間帶回村讓你奶奶高興高興!笑笑紅著臉道:他在快遞公司開貨車。哦,還會開車呀?龐玉明意味深長道:等咱月亮灣的旅游公司搞起來,他要愿意,你帶他回來,叔給他買輛敞亮的大巴車開!那敢情好,笑笑說:叔,您的心思我懂,都是為了咱村里好,為了我們年輕人好。
韓建武這時站起來舉著杯子說:叔,您給我點時間吧,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安頓妥了,我一定給您個交待。不著急,不著急,龐玉明指著滿桌的菜:怎么都不吃呀!
在回村創業和留在城市繼續打工的問題上,韓建武和韓建平兩兄弟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弟弟韓建平臉紅脖子粗地沖哥哥韓建武吼道:哥,難道你忘了你為學這門技術遭的那個罪,大熱天在只有一平方米左右逼仄的大玻璃罩里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不敢喝水,不敢往下看,每做一個動作,腦袋里都要先過一遍,想好需要用哪幾個擋位、先前后還是先上下,吊鉤下到哪個位置就該減速。從玻璃罩里下來,渾身生滿了痱子,衣服全粘在身上,手上滿是血泡!哥哥也有些激動:我沒忘,但我更沒忘我是從哪來的!要回你自己回,我堅決不回!長這么大弟弟還是第一次沖哥哥這么吼叫,兄弟兩不歡而散。
韓笑笑在將她打算辭掉家政公司的金牌月嫂,準備回村的想法告訴男朋友后,也遭到了男朋友的強烈反對:韓笑笑你是不是腦瓜子讓門板給擠壞了?放著月薪七八千的工作不干,要回村里去?!你知道嗎,我們再奮斗兩三年,就可以交上首付,在這座城市里就會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了,這可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事情!你現在回去,等于一切都沒了!我不管,我就要回去!韓笑笑氣惱地喊叫著。這一夜,他們租住的小院里第一次失去了平靜。那些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座城打拼,租住在這里的年輕人,都不約而同地勸笑笑現實一點,別一時頭腦發熱,斷送了眼前的幸福。
周圍的幾個村子的觀光旅游、蔬菜大棚、農產品開發都熱火朝天地動了起來,龐玉明心急如焚。從最初的狂熱中冷靜下來,他開始重新思考,對自己那個建設美麗富饒的月亮灣的宏偉藍圖有些失去信心,幾乎不抱多大希望了。
也正是這個時候,欣喜正悄悄地降臨在龐玉明的面前。
夜色下的月亮灣靜謐中涌動著一股躁動和不安。湍急的河水低吟著從莽莽蒼蒼的涇河大峽谷奔涌岀來,卷著旋渦,騰著細浪,一路歡叫著向前流去。
龐玉明正在后院給圈里的豬仔喂草料,聽到門外傳來嘀嘀咕咕的說話聲,他放下手里的木瓢甩了甩手,過去拉開門。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韓建武帶著十幾個年輕人擠擠攘攘地站在門外。笑笑在身后推搡著往后退縮的建武。
龐玉明張了張嘴巴,一股熱流涌動著迅速傳遍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眼睛濕潤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