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柱
作者:甄西同
老王名叫王二柱
十年前人們稱呼他老王。名字前面加個“老”,好像二柱二字不配他,不像柱子能稱起半個天。
老王并不老,剛剛四十歲,他長得老相加上平時穿戴不講究,邋里邋遢,四十歲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多。
二柱不喜歡扎堆,一個人獨來獨往,性格有些孤僻,遇到有人聚一起說話,他總繞著走,像做了什么虧心事,生怕別人議論他。
人們一起家常里短時,看見他會嘎然而止。
二柱之所以變成那樣,人們對他剖析后,認為是以下幾件事影響了他。
還是在狠抓階級斗爭靠掙工分過日子的時代,剛十來歲的二柱性格開朗,活潑好動。一天晚上,月光明亮,他和幾個伙伴在大隊部門口一片空地上玩斗拐、丟手娟等游戲。一會又像電影里有扮演好人的,有扮演壞蛋的,個個瘋得像毛驢,爹娘喊了一遍又一遍。月亮漸西,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來到大隊部旁一所倉庫旁,二柱和小伙伴們并沒注意,直到要各自回家時,倉庫突然起火,驚慌失措的伙伴急忙跑回家。一時間,隊里男女老少,手提水桶、臉盆、掃把涌向倉庫。
火撲滅了,爹娘回家,二柱把在大隊部玩游戲的事說給爹娘聽。
爹說:“不能瞎說,爛在肚里也不能說?!倍c點頭。
娘說:“如果說出去,要做牢。”二柱點點頭。
第二天,一輛綠色吉普車開進大隊部,二柱和伙伴們尾隨車來到大隊部,從車上押下一個人,隨機被五花大綁捆在一棵柳樹上,兩人對那人拳打腳踢,之后一人從茅房里舀出糞便潑在那人身上,瞬間那人臉上、身上血和糞便分辨不清,最后那人承認倉庫起火是他點的。原來那人是隊里四類分子,直到咽氣那人嘴里還不住地嘮叨著:“我冤啊。”
二柱親眼目睹這一切,驚呆了,不知咋的,一連幾天高燒不止,不知是驚嚇還是著涼,不吃不喝,昏昏迷迷,嚇壞爹娘,四處求醫,最終病沒了,人變得木呆。
隨著哥倆慢慢長大,飯量也逐漸增大,全家人有時吃了上頓無下頓。一天爹娘趁天黑,在莊家后葦塘里割了兩捆葦子,連夜編成席。第二天,天沒亮,爹帶著兩張葦席去公社集市上賣,不料被公社革委會的人抓去,席沒收了,還叫爹在集市上游了一天街,從此一頂投機倒把壞分子的帽子戴在爹頭上,哥倆被迫中途輟學。
就在那年冬天,爺仨被隊里派去百里外的梁山縣修水壩。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北風呼嘯,整個工地上,人歡馬叫,熱火朝天。
傍晚收工時,在河底清理淤泥的爹揮動著鐵掀清理淤泥,突然一輛失控四輪拖拉機從陡峭河坡上直奔爹而來,站在一旁的大哥急忙大聲喊道:“爹,快躲開?!?/p>
爹意識到了,想離開,兩只腿被河底的淤泥緊緊吸住,想抽都抽不回。
大哥想跑過去幫爹,怎奈自己的腿也被淤泥吸住,動彈不得,像釘子一樣釘在那里。
二柱更被眼前一幕嚇呆了。
就這樣二柱和大哥眼睜睜看著爹被四輪拖拉砸在身上。
人們七手八腳把爹從泥漿中扒出來時,爹已經奄奄一息。
哥倆想去上面討個說法,可爹頭頂上那頂投機倒把壞分子帽子還牢牢戴著。
不堪遭受打擊的娘整天恍恍惚惚,第二年去坑塘洗衣服,不慎落下水,任憑哥倆把嗓子喊破,娘也沒有醒過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莊里人都能聽到莊后坑塘旁一個嗚嗚哭的聲音,聲音悲愴,令人心酸。
爹娘離世,二柱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每天跟著哥在隊里干活就是干活。
哥老實,到了成婚年齡,在莊里好心人幫助下從山西領來一個女子做了哥的媳婦。
嫂子潑辣刁蠻,任性不講理。但總比屋里沒女人強。
二柱跟著哥嫂過日子,為哥哥能在嫂子面前抬起頭,總把家里臟話、累話攬過來。
侄兒、侄女的出生,家里負擔越來越重。嫂子更加蠻橫不講理,常以干活少吃飯多為由指責他。
寄人籬下的日子太難了。為不讓哥中間作難,二柱從哥嫂那里搬出來,單過。
晚上,二柱從莊代銷點買些劣質便宜的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躲在被窩里想著爹娘,淚水打濕了被子,實在憋不住會痛痛快快哭上幾聲。人們知道二柱喝酒喝多了,要不二柱又想爹娘了。
一晃二柱到了說媳婦年齡,熱心人想用同樣方式從外地給他介紹媳婦,哥嫂不愿意怕花彩禮錢(哥做不了主)。二柱又不與他人入群,哪有媒人提著東西往家跑?親戚坐不住,四處張羅,怎奈經不起別人打聽,嫂子蠻不講理。這樣二柱的婚事耽擱下來。
二柱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但很短,甚至是瞬間。
一個深秋下午,天空飄著濛濛細雨,剛秋種完。二柱開車去縣城購買化肥。回來路上,路旁躺著一女子,身邊倒著一輛自行車。二柱下車來到女子旁,俯下身子問女子:“怎么了?”女子抬起頭,滿臉泥水,有氣無力地說:“大哥,我冷?!?/p>
天黑下來了,二柱瞧瞧四下無人。雨繼續下著。
女子牙骨打地直響,斷斷續續地說:“哥,快救我,好冷啊。”
二柱伸出手摸了摸女人額頭,好燙啊。
二柱沒再猶豫,伸出胳膊抱起女子放在自己車上往家趕。
二柱把女子抱進屋里,燒開熱水,找來退熱藥。一小時候后女子退了燒。
女子是臨縣沙莊鄉的,丈夫早年因車禍去世,留下公婆和兩個孩子,自己承包十幾畝地,也是剛秋播完,騎車來這邊購買化肥。本來天氣轉涼患上了感冒,地里需要化肥,節氣不等人。騎車半路渾身無力,頭一陣眩暈摔倒在地。
天完全黑下來,女子起身想走被二柱攔?。骸巴盹堊龊昧耍酝旰笪宜湍恪!?/p>
“化肥還沒有買,地里正等著化肥呢?!迸訛殡y地說。”
“這樣吧,吃過晚飯我把家里的化肥和你一塊送回家,明天一早我替你把化肥撒在地里?!倍f。
一來二往,女子被二柱憨厚實在的性格打動了。
二柱也被女子勤勞善良所吸引。
幾次二柱騎車去女子家干一些重活,然后再回家做飯吃。
二柱不再懶惰,不再深夜喝酒,精神好了,話也多了。
一個月后女子向公婆提出她與二柱的事,公婆竟龐然大怒指責兒媳:“大逆不道,辱家風?!?/p>
女子沒辦法,流著淚對二柱說:“等等吧?!?/p>
二柱又變回從前。
那一年二柱消失了,渺無音訊。
人們不知道二柱去哪里了。
哥嫂只知道外出打工,具體哪里不清楚。走時二柱留下一張紙條。
十年后的今天,二柱回來了,領來一個女人。
雖然二柱五十多歲,但紅光滿面,穿得體面,完全變了個人??撮L相比實際年齡小多了,像四十歲。女人更是長得富態,白皙的皮膚,高高的個頭,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二柱那天夜里給哥嫂留下一張紙條,連夜趕往縣城坐車直奔省城。
初次來省城的二柱像掉進茫茫大海,分辨不清東西南北。好在同車一打工者熟悉路況,見二柱實在,把二柱領到他一位親戚那里。親戚是一家建筑工地負責人,正承建一座大樓。
工地缺少人手,老板喜出望外,見二柱憨厚、實在,有把子力氣,安排二柱做搬運工,一天下來渾身上下臟兮兮。
二柱沒抱怨,愿意,說出來就是為掙錢,老板叫干啥就干啥,再說活雖然臟、累,但工資多。工地上管吃管住挺好,省得自己做飯。
二柱有個愿望,就是多掙錢找個女人,上了年紀有個伴相互照應。
二柱在工地上不管刮風下雨、冬去春來像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著。
深秋的一個夜里,整個工地一片寂靜,樓架上幾盞燈若明若暗,二柱起身小便,在樓房一轉彎存放鋼筋的地方,發現幾個人影綽綽。二柱心想這幾天工地放假了,工人回家忙秋種,怎么還有人?他悄悄來到跟前一看,幾個人正往車里裝鋼筋?!靶⊥??!倍患铀妓鞔蠛耙宦暎又苌锨爸浦?,幾個人見二柱一人,不但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裝鋼筋的速度,嘴里督促著“快,快裝。”
二柱沖上前與那人爭奪,大喊道:“快來人,有偷鋼筋的。”
只見一個人拿起鋼棍沖二柱的頭打了下來,只聽“呯”地聲,二柱什么不知道了。
二柱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
幾天后,打人者和偷盜者被繩之以法。
二柱出名了。年底老板獎勵他一萬元現金。
公司所在的市新聞部門對二柱進行采訪,一向不太會說話的二柱變得會說了。
二柱成了本市新聞人物,獲得市一年一度見義勇為榮譽稱號。
二柱不再做那些搬磚和擺弄混凝土的重活了,成了工地負責人。
二柱注重了形像,穿戴上有了講究,說起話來一套一套。
幾年后,二柱能單獨承接部分建筑活了。
二柱手里有了錢,自然有了女人緣。
公司一位剛離異的中年女子在同事的撮合下與二柱走到一起。
幾年間二柱承接了建筑工地上的活,漸漸腰包鼓起來了,和女子一商量回到老家。
二柱回到闊別十余年的老家。
原來的老屋沒了,變成一排排樓房,這里成了社區。
女人每天變著法子伺候二柱。
二柱每天像上班一樣,梳洗打扮一番準時來到社區廣場,滿面紅光,見人笑瞇瞇,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煙(據說一包煙一百多元)一一散發給人們。
二柱給人們講述他這十年來的經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