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
作者:甄西同
侯爺是在二零零零年“走”的,享年八十六歲。
侯爺耳不聾,眼不花,聲如鐘。
侯爺曾向人炫耀過:“自己再活個三、五年沒問題。”
一晚輩問侯爺:“能活過百嗎?(我們這里說過百是罵人)”
侯爺眼睛一瞪像牛鈴,大聲吼道:“奶奶個熊,想挨罵了?”
晚輩下得一溜煙跑了。
侯爺歲數大,輩份高,家里子女多。晚輩們一來敬重他,二來即使招惹他老人家,只有挨罵的份。
就在侯爺炫耀的那年冬天,他“走”了,沒任何征兆,令家人和村里人措手不及。
那天,天空飄著雪花,侯爺去村里參加一戶人家的喜宴,傍晚侯爺喝了點酒,但沒醉,是哼著小曲回家的。
半夜時分,侯爺起床小便,叫醒睡在東配房的大兒子,說有事給兒子說。
大兒子來到爹跟前:“啥事?大,這深更半夜,有事不能明天說?”
“再說這么冷的天,凍著您老人家咋辦?”兒子說。
侯爺拍拍胸膛:“沒事,我身體棒棒的。”
兒子望著爹:“大,啥事?”
侯爺說:“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你爺爺和你奶奶住的房子漏雨,叫我給他們蓋座新房子。”
兒子聽后笑著說:“大,您不是經常做這樣的夢嗎?這樣吧,年后,我姊妹幾個商量下,趁著清明節給爺爺奶奶蓋一座四合院(紙扎制的)抬墳上去。”
侯爺笑笑:“現在咱們都過好了,家家住上新房子,也不能叫他們二老住破爛不堪的房子。”
兒子點點頭。
兒子問:“大,還有事嗎?”
侯爺說:“沒什么事,回去吧,你也六十多歲的人了,以后也要注意自己身體。”
兒子感動,是啊,年齡再大在爹面前也是小孩。
兒子充滿對老父親的敬意說:“大,我回屋了。”
侯爺擺擺手,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躺在床上。
雪不緊不慢地飄落著,天空一片恢蒙,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
第二天吃早飯時,兒子沒去叫醒父親,因為昨天夜里父親睡得晚,再說這大雪天里起來沒什么事可做。
直到中午,侯爺居住的那間房門還沒打開。兒子這才慌了手腳,走到父親床前一看,父親穿得板板整整躺在床上,手和腳已經涼了。
就這樣侯爺“走”了。
兒子后悔,不該昨天夜里離開爹。
可侯爺那番話,兒子不止一次聽過?只是兒子沒在意侯爺這些舉動。
村里人勸道:“侯爺他老人家算是有福的,這么“走”多好,不遭罪,要是躺在床上幾年,兒女再孝順,老人家那份罪誰能替受?”
這些話多多少少給侯爺的兒女們心里上一些慰藉。
侯爺的尸體在家停放了三天。
下葬那天,全村老少爺們趕來了,一來隨個份子錢,二來是念侯爺的好,這方圓幾里誰不知道侯爺,在侯爺臨走前陪陪他老人家。
侯爺之所以叫侯爺除了人們對他老人家的敬畏外,還有一段小插曲呢。
那是侯爺剛剛當上生產隊長,隊里有一個叫狗蛋的孤兒,從小沒了爹娘,缺少管教,任馬由韁,害的叔叔、大爺不敢管。
一次狗蛋去外生產隊偷扒地里的紅薯,被人家發現,送回隊里。
沒多久狗蛋又去鄰莊偷人家自留田的黃豆被人扭送回隊。
再后來,狗蛋竟跑到別生產隊食堂偷東西,被人押送公社派出所。
派出所通知侯爺去領人。
自持丟盡顏面的侯爺二話沒說把狗蛋綁在樹上,拿起趕牛鞭子狠狠抽在狗蛋身上。疼的狗蛋呼爹叫娘,爬在地上頭磕得像雞啄米:“爺,我改了。”侯爺這才停下手中鞭子。
狗蛋見了侯爺總是“爺長爺短喊著。”
狗蛋變好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
再后來狗蛋去了甘肅那里,后娶妻生子安家在當地。
人們提起侯爺就想起狗蛋。
狗蛋沒忘侯爺,時不時給侯爺匯些錢來,叫侯爺打酒喝。
狗蛋敬重侯爺,人們敬重侯爺,漸漸侯爺就這樣叫了起來。
侯爺原名叫留住。幾輩單傳。
侯爺打小就沒見過爹,是娘把他拉扯成人。
侯爺十八歲那年,領著娘外出討飯,在火車站與娘走散。
侯爺在火車站整整呆了三個月,邊要飯,邊尋娘,到頭來還是沒找到娘。
這成了侯爺一輩子最大的心病。
餓的皮包骨頭的侯爺回到家,過起獨自一人生活。
一年春天,從坡東(今日滕州)去陜西要飯的一對父女倆路過此地,剛到這里,老漢突然間暴病而死,留下女子一人,整天哭哭啼啼,走不能走,留沒地方住。
莊上人覺得女子可憐,被一位守寡多年的婆婆收留。
那一年女子二十,侯爺二十一。
女子長得不算漂亮,但干起活來,有把子力氣。
秋后,莊上人覺得侯爺一人可憐,撮合著把女子說給侯爺當媳婦。
開始侯爺不愿意,覺得一個人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牽無掛,
經不住眾人說和,與女子結婚了。
女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結婚前要侯爺把婆婆接過去。
侯爺一百個愿意,不就多張嘴嗎?再說,將來有了孩子還可以照顧孩子哪。
結婚那天,侯爺兩間土屋被莊上年輕人收拾干干凈凈,里里外外把墻皮用泥巴糊了一遍又一遍。
侯爺把女子和婆婆接了過來。
沒想到沒等侯爺的孩子出生,婆婆“走”了。
侯爺按照風俗,給婆婆磕了頭,把婆婆葬了。
在那個勒緊褲腰帶才能填飽肚子的年代,女子省吃儉用照顧著侯爺,生怕侯爺吃不飽,自己常常吃不飽,也要留給侯爺。
一年下來,原本瘦不拉及的侯爺被女子侍候的壯壯實實。
侯爺能吃也能干,家里家外臟活、重活拿得起,放得下。
侯爺和女子生養八個子女(一個生下來夭折了)。這也是侯爺一生中最驕傲的事。
他常常喝著小酒,哼著小曲:“咱種好,地也好,保墑保苗。”
“想當年老楊家七狼八虎闖幽州,而今我七男八女扛大鋤。”說完侯爺哈哈大笑。
雖然斗大字不識幾個,但說起話來句句在里,辦起事來規規矩矩。
侯爺當生產隊長一干就是幾十年。
期間侯爺輝煌過,也失落過。
有一年冬季,全縣組織青壯年勞力二萬多人參加水利工程大會戰,個個生產隊成立青年突擊隊。
侯爺血氣方剛帶領隊里二十名隊員參加會戰,負責從微山境內的獨山往返百余公路拉運石頭,工期為一個月。
冬天的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汗水濕透的衣服凍的硬棒棒穿在身上像盔甲。
手磨起了厚厚繭,腳底板起了一個又一個血泡。
一次侯爺在裝卸車時,不慎石頭從手中滑落,砸在右腳上,鮮血直流。侯爺二話沒說,扯了塊布纏在腳上。晚上睡覺時右腳上那枚小母腳趾不見了。
這件事被縣指揮部分管搞宣傳的領導知道,吩咐縣廣播站一位記者對侯爺進行采訪。
二個月的苦戰結束了,表彰會上,侯爺受到縣里表彰,并在主席臺上做典型發言。
侯爺出名了,侯爺所在的生產隊也出名了。
年底生產隊被縣政府獎勵羥胺、氨水和犁頭等生產農用物資一大宗。
這可是生產隊有史以來破天慌獲得的獎品。
人們珍惜榮譽,知道這榮譽來之不易,是侯爺一枚腳趾換來的。
每當隊里老少爺們外出時,總是把脊梁挺了再挺,頭昂了再昂。
外村一些該嫁的姑娘爭著搶著往這里嫁。
第二年小麥獲得空前大豐收。公社和縣里多次在生產隊召開現場會。成了遠近聞名的先進隊,連續多年被評為“農業學大寨”先進典型。侯爺多次去縣或地區做報告。
侯爺成了當時的風云人物,成了莊上老少爺們的主心骨。只要侯爺說的話,那就是吐沫落地砸個坑。
人們敬重侯爺。
就連晚上小孩不好好睡覺,只要大人一說:“再不睡叫侯爺來管你”小孩會一聲不吭鉆進被窩。
一年秋天大旱,糧食減產過半,除上交公糧外,隊里所剩無幾,分到社員手里更是寥寥無幾,唯恐一個冬季都熬不過去。各生產隊在給公社虛報產量時,侯爺卻瞞報了產量。年底其它隊出現糧食饑荒,吃了上頓,沒下頓。而侯爺所在的隊卻過了一個“肥年”。
侯爺被人告發,侯爺被公社當成反面教材,進行批斗。
侯爺生產隊長的職務被公社給擼了下來。
事后,人們覺得對不起侯爺,怕侯爺想不開,安慰他。沒想到侯爺竟哈哈大笑說:“這點事算什么?”
從此侯爺愛上喝酒,但不貪杯。
這就是侯爺。
隨著兒女的相繼出生,侯爺每天去隊里參加勞動外倒落得一身輕,空閑時總叫兒子騎在自己脖子上,莊里轉來轉去。有時喝點小酒,哼個小曲。
原先村里一些婚喪嫁娶問事的“大總理”去世了。一些人遇上這樣的事慌了手腳。
人們知道侯爺辦事講究,一是一,二是二,條條道道規矩的很。侯爺在人們慫恿下當起了“大總理”。
沒多久,一件令人棘手的事,硬讓侯爺說服了,擺平了。
莊上老少爺們再次對侯爺刮目相看。
莊上有對結婚不到一年的小兩口,男叫運,女叫秀。
秀因與公婆鬧矛盾,一個夜里喝農藥自殺了,這下捅了個天。
秀的娘家在臨村,姊妹多,家族大。
給秀娘家報喪,秀的幾個哥嫂暴跳如雷,認為自己的妹妹是被公婆逼死的,一定要出這口氣。
一連幾天秀娘家的哥嫂沒來過一次。
當時正值天氣嚴熱,秀的尸體開始腐爛。
運只好前去跪門求情(這里有個風俗,女方死后,如果女方娘家不來人或不開口允許,是不能下葬的),被哥嫂連揍帶罵給攆了回來。
侯爺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出主意讓生產隊的干部和秀娘家哥嫂商量,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難壞了運一家人,運的爹娘非死不可。
侯爺坐不住了,嗓門一喊:“奶奶個熊,人死不過頭落地,面子給足了,還不行,咋地?非要鬧出幾條人命來?該火化火化,該下葬下葬,看她娘家人能咋地,天塌下來我撐著。”
下葬那天,秀娘家人浩浩蕩蕩來了幾十人攔下下葬車。
侯爺一看,秀娘家來人了,覺得秀的哥嫂存不住氣了,可咱這邊總得以理相待,不能讓人家說咱莊上人不懂禮數。
侯爺吩咐人一邊好好招待秀娘家人,一邊陪著秀的大哥說話。
侯爺說:“她大哥,一看你就是場面上的人,有啥事不能坐下來說?”
秀的大哥不吃這一套,對侯爺說:“你算哪根蔥,我妹妹家的事,你管得了嗎?”
侯爺笑了笑說:“我是哪根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妹妹已經放了好幾天,天氣這么熱,尸首開始腐爛了,再說人死后入土為安,你這樣做,對得起你妹妹嗎?反而是害你妹妹,她躺在那里,能安心嗎?”
秀的大哥沒吭聲,狠狠抽了一口手中煙。
侯爺說:“她大哥,人遇事,都有三急,可得冷靜想一想,咱這前后莊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樣鬧下去也不好。”
秀的大哥低下頭,又狠狠抽了一口手中煙。
侯爺接著說:“如果這樣鬧下去,還會出人命,秀的婆婆幾次尋短見,被人發現,要真再出事,你們可是要犯法的。”
“我也聽說了,你妹妹不就是和她婆婆拌兩句嘴嗎?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家人過日子誰家勺子不碰鍋沿?有個長短不齊要擔待,要是沒那個肚量,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人走了不能復活,咱活著的人得往前看啊。”
“你妹妹啤氣你也了解,聽說來莊上不到一年,與她公婆吵了幾次嘴,兩人吵架總不能怨一方吧,雖然你父母走的早,可你作為家里大哥,你是咋教育的?爹娘死的早,長兄為父,你就是你們家主心骨,你要是拿錯主意不僅害了你,還會毀了你們家名聲。”侯爺接著說。
“咱這事吧,盡量不驚動政府,如果驚動政府,那名聲可就出去了,一傳十,十傳百,到底怨誰,誰也說不清楚,說好了你們那邊長臉,說孬了你們不嫌丟人啊?”
“就這樣吧,你們來的人都安頓好了,別再為難你妹夫家人了,準備下葬吧,咱這幾十號的人都等著呢。”侯爺說。
秀的大哥抬起頭來,望望侯爺“你是他們家什么人?”
侯爺說:“一個生產隊里的,非親非故。”
“你是?”秀的哥問。
“忘了告訴你,你不知道嗎?幾年前因瞞報公糧,私下多給社員分糧食的那個生產隊長。”
“你是侯爺?”
“我是留柱,侯爺不敢當。”
“哦,你就是侯爺,我覺得不是一般人,你說的在理,我真是眼拙,不知道是您,怪我有眼不識泰山。”
“我服了,侯爺。”
“不敢當,不敢當,別叫侯爺,按年齡我比你大,如果按輩份的話你妹叫我叔,你就喊我叔吧”侯爺說。
“不,侯爺就是侯爺,今天我算領教了侯爺。”
“侯爺啥也別說了,準備下葬。”
就這樣一場風波被侯爺擺平了。
三年后,運又結婚了,在侯爺的搓合下去了秀的娘家認了親,有來有往,成了正兒八經的親戚。
八十年代,農村實行承包責任制,兒子和女兒也相繼成家。
生產隊沒了,變成了村。
侯爺已經六十多歲了,本該享清福的年齡,可他又被推選當上治保主任。
村里治安狀況不好,村民們飼養的雞、鴨、鵝、狗經常被一些游手好閑的人偷去。
侯爺當然不能容忍這些。
個別自不量力的人竟提出與侯爺較量,最后被侯爺治的服服貼貼,磕頭認罪。
臨村有個叫“憋三”的無懶,從局子里進出多次,屢教不改。刑滿釋放后糾集社會上“小混混,”經常光顧村里,自持天不怕地不怕。一次“憋三”叫上兩名“小混混”來村里,從一位孤寡老人家里,牽走老人的羊,老人見狀,認識無懶,跪下求情:“你們別再牽我羊了,我還指望這只羊看病呢。”無懶不但沒聽,反而將老人推倒在地,騎著摩托車就走,恰巧碰到侯爺,被攔住。無懶二話不說,丟下那只羊,與兩名“混混”,朝侯爺打來。侯爺揚起手中的小鞭(趕牲口使喚的鞭子)“啪”、“啪”、“啪”抽在那三人臉上,鞭鞭見血(年輕時候,侯爺使得一手好鞭子)。
無懶羞惱成怒,撿起路旁石頭朝侯爺砸去,沒等無懶彎下腰,被侯爺的鞭子打在手腕上,一拉一拽,無懶摔了個狗吃屎,重重趴在地上。侯爺上前一腳踩在無懶背上,大聲吼道:“不怕死的接著來,今天就讓你認識認識我侯爺。”
趴在地上的無懶,疼得嗷嗷大叫,連聲喊道:“爹,不,爺,爺爺饒了我吧。”
從此后無懶再沒了音信,像從地球上蒸發一樣。
多年后,聽說無懶自挨了侯爺鞭打后改邪歸正,在外面混的人模狗樣。
方圓幾里無論輩份高低,官職大小,見到侯爺總是畢恭畢敬:“侯爺,您老人家吃飯了嗎?侯爺,您老人家的身體可好?”
侯爺眼睛一瞪像牛鈴,聲音如鐘哈哈大笑:“奶奶的熊,哪來的這么多理數。”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