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百靈鳥
作者:贠靖
坐在曾經向往的北大禮堂,江寧這只從湖北荊門那座小城里飛出來的百靈鳥,吸引了無數雙好奇的目光。
很多人都想知道,在這位身材高挑,看上去有些機靈的湖北姑娘身上發生的故事。
她坐在聽眾席中,仰起臉環顧座無虛席的禮堂,撲閃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臉上紅撲撲的,手心里不停地岀汗。
江寧也是一名大學老師,但面對今天這樣的場面,她還是有些緊張。
此刻,她又想起了遠在荊門的父母,北京的雙胞胎妹妹,還有那些在“大廠”一起長大的兒時的小伙伴。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湖北荊門石化總廠。那是他們的父輩奉獻了青春和歲月的地方。
生于斯,長于斯。江寧最難忘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大廠”度過的。那段記憶在她的腦海里是那么的深刻和鮮活。
她至今清楚地記得,每到上班時間,街上滾滾的自行車流和擠擠攘攘的嘈雜聲,廠里的大喇叭循環播放著新聞,好像在說,“哪個車間帶頭完成了什么生產任務,時間緊任務重,各車間班組都要積極行動起來……”
還記得過年的時候,父母都去團拜,他們就偷偷地溜出來,跑到廠區里去玩。那時廠區有自己的學校,醫院,電影院,游泳館,洗澡堂。有時下了班爸爸就帶江寧和妹妹去學游泳。她老是學不會,總是“喝水”。
那時廠區還有冰棍廠,自己做各種各樣的冰棍和雪糕。夏天每家都發很多冰棍票,根本用不完。到最后幾天的時候,江寧就和妹妹去換好多好多的冰棍,把冰箱里塞得滿滿的。冰箱放不下,她們就把老爸買的肉全拿出來,等老爸發現時,肉基本上已經壞掉了。
長大后,這群孩子參加高考去了天南海北。大廠也成為烙在她們心頭抹不去的記憶。江寧說,在某種程度上,石化長大的孩子是沒有歸屬感的。他們不屬于任何一座城市,他們不會當地的方言,在當地也沒有親戚,他們的父母都來自五湖四海,沒有七大姑八大姨那些復雜的關系,也不太懂人情世故。
都說石化的孩子很俏皮,也很單純。上學那會他們被老師罰站是常事,但回家后又不敢告訴父母。
大概是在大廠長大的緣故吧,工作后,江寧在學校也有些俏皮,被老師同學視為“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有一陣子,她喜歡留短發,下了課大搖大擺地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像個天真的大男孩。后來她又迷上了直播,整天有一幫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頭,崇拜得不得了。
江寧或許也沒想到,這輩子她會把直播當做一項事業來做。一次機緣湊巧,江寧遇到了她人生中的“貴人”,一位慧眼識英才的學兄。當時,學兄的公司正在轉型,搞千人直播團隊培訓,正愁找不到合適的培訓老師。江寧聽說后找到這位學兄,自告奮勇地問:“您看我行嗎?”
培訓結束后,江寧沒回學校,而是留了下來。她做事總是出人預料。這一次,她要干一件“大事兒”,說服學校和學兄的公司合作,共同建立一個直播研究院。身邊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理解她:放著大學老師不當,好端端的,去搞什么直播?
在很多人看來,直播嘛,玩玩可以,真要把它當做一項事業去做,還是覺得有些“不靠譜”。但江寧認準了的事兒,誰也改變不了她。學兄說:你就放開手腳,大膽去干吧,我們看好直播,也看好你!
當時,還真沒敢告訴遠在湖北的“老頭”“老太太”,一來怕他們反對,二來怕他們替她擔心。北京的妹妹倒是見多識廣,她說:“姐,你選擇做直播,肯定有你的道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一次,學兄問江寧:“是什么讓你下定了決心,“放棄”在學校當老師的工作,要來一門心思做直播?她側臉想了想說:“眼睛,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
那一年暑假,江寧帶著班里的同學到陜南的安康去做“義工”。一踏上那片土地,她就喜歡上了那里的山和水。漫山遍野都是飄香的茶園,晚上睡覺也枕著茶香入夢。有幾次,她都在夢里笑醒。
在這青山綠水間,江寧找到了童年的夢想,遇到了一見如故的“弟弟”小安,一位小兒麻痹癥患者。她一直想要個弟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真是老天的賜予!雖然他的手腳有點缺陷,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勞動和生活。但這個看上去有著幾分清秀和羞怯的男孩兒,還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說,媽媽給他取名小安,就是希望他一輩子都能夠平平安安的。江寧問他媽媽呢?他不說話,低頭掐著茶葉,掐著掐著眼睛就紅了:“她得病走了!”
“不好意思,我不該觸碰你的傷心事兒!”江寧一臉的歉意。
“沒事兒,我不會怪你的。”小安說,為了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兒,爸爸不得不外出去打工。家里就交給他了。他不僅要照看茶園,還要孝敬患有腰痛病的爺爺。
江寧被小安的樂觀和勇敢深深地感動。看著她,這位城里來的大學老師,坐在那認認真真地聽他說自己家“那些無關緊要的閑事兒”,小安也有些感動。他抬起頭瞅著江寧,眼里充滿了期待:“姐姐,你能教我做直播嗎?”江寧點點頭。她說,是小安給了她做直播的勇氣和信心。
現在,小安每天都要和江寧視頻,還拍了宣傳茶園的短視頻發給她,她收到后立刻轉發到朋友圈,并附上一句話:“弟弟的短視頻,怎么樣?為他感到驕傲!”小安不僅自己學會了通過視頻直播銷售茶葉,還幫助周圍的老鄉直播帶貨,將家鄉紫陽的茶葉賣到了北京、上海、廣東等地,受縣里的邀請做了紫陽茶葉的“形象代言人”!江寧得知后,比自己上了電視還高興,一連幾天都臉上洋溢著笑容。一同來的老師問她有什么高興事,說出來分享分享。她賣個關子道:“就不告訴你!”這是他和“弟弟”之間的“秘密”。
做直播并非一帆風順。不光是不被理解,還很辛苦。在合作公司騰出來的幾間落滿灰塵的簡陋的辦公室里,江寧這個在家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學老師,自己動手,頭上頂著帕子,打掃灰塵,刷涂料,一塊磚一塊磚隔出了幾間直播室。
直播間有了,人和設備是個問題。在選人這件事上,江寧第一個想到的是阿珍,做直播認識的一個姐妹,一家營業廳的明星店長。最主要的,是她也熱愛直播事業。這很重要。然而好事多磨,阿珍都答應跟著江寧搞直播了,中間卻“變卦”,說家里不同意。
令江寧高興的是,后來阿珍還是“重友疏親”,不顧家人的反對,依然倒向了她這一邊,帶著在營業廳置辦的一套設備來到了直播研究院。阿珍“投奔”江寧后,又“三顧茅廬”,請來了她的閨蜜,在運營商做市場策劃的孫藝欣。
現在,她們三人已成為研究院的“鐵三角”,從創意策劃到做文案、搞培訓,配合默契,優勢互補,將直播事業搞得風生水起。江寧說,她要以一己之力,讓電商成為新農具,直播成為新農活。
兩年多來,江寧她們足跡遍布全國一百三十多個縣,為當地培養了四萬多名“三農網紅”,銷售農產品近三億元。無論是雪域高原,還是云貴川,北上廣,都留下了她們的足跡。她們培養的“三農網紅”中,不乏“大學生村官”、再就業的“退役軍人”和愿意接受新生事物的“新一代農民”。江寧說,他們是她做直播最大的動力,他們的直播帶貨“成績單”是她最“得意的杰作”!
為了方便學員們學習掌握農產品電商銷售,江寧她們利用業余時間,編寫出版了《農產品電商成長課堂》、《農產品電商500問》、《短視頻實戰三絕》,已送出四萬冊。
如今江寧已實現華麗轉身,從大學老師轉變為農產品電商銷售專家、民盟農業委員會副主任、鄉村振興數字電商學院執行院長、創投協會副秘書長,獲得“2020年中國50位助農直播帶頭人”、“2021年度電子商務十大貢獻人物”、“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等榮譽稱號。每天都有政府部門、院校邀請她們去講課。而“出名”后,她最大的“困擾”就是忙,忙得“前后腳不著地”,經常是早上還在河北講課,晚上就到了新疆。有時為節省時間,她就在高鐵上補個覺。凌晨兩三點到酒店,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就伏在桌上做課件,第二天上午又精神抖擻地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
她說,他鄉縱有當頭月,不如故鄉一盞燈。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這是每一個城里人和村里人,共同所期盼的生活愿景,也是推動鄉村振興的精神動力。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鄉愁,都希望用自己的所學和所能,去為家鄉做點什么。每一場直播都是城市和鄉村雙向奔赴,我們的城里人希望在這樣的短視頻中,釋放自己的焦慮和壓力。而三農小伙伴們,他們希望在每一個火爆的短視頻中,可以讓自己家鄉的好山好水好物,讓更多的人看到,讓家鄉的農產品賣得更好。
孫藝欣開玩笑說,“江老大”一站上講臺,就滿身復活,也不知她哪來那么旺盛的精力。
在四川阿壩羌族自治州小金縣的四姑娘山,年近五十的“時尚大媽”,藏族編織、挑花刺繡工藝國家級傳承人央華珍,親切地稱江寧“高原上的百靈鳥”。她說:“我可愛的百靈鳥,在純潔的雪域高原上,你是離太陽最近的人,是你把直播,把快樂帶到了雪域高原,讓扎繡家喻戶曉。你的翅膀上閃著五彩的光,把沉睡的雪山喚醒!”
江寧每次來阿壩都要給大媽帶一大堆書籍,大媽也早早就準備好了她愛喝的酥油茶。她還送江寧一幅親手繡的《羊角花對聯》。羊角花是羌族人對杜鵑花的別稱,代表著幸福、吉祥以及頑強的生命力。
到北京后,妹妹帶著江寧去做了頭發。她說:其實你留長發蠻好看的!江寧坐在那發著呆。她又想起了遠在湖北荊門的老頭老太太。
三個月前她給老頭寄了山東的丑梨,還有一種燒餅,名字記不得了,是當地的學員推薦的。老頭打電話說丑梨放了幾天,就軟了,味道很好,外形丑但是好吃。他埋怨說燒餅太硬了,不好吃。
江寧說,“老頭現在很淘”。
上次江寧去重慶講課,和妹妹約好了回家看老頭老太太,結果卻爽約了,害得老頭老太太空歡喜了一場。最近的一次回家,是兩個月前。江寧和妹妹說好了,這次不管有多忙,誰也不許爽約。
她下午五點出發,深夜十二點半到荊門,同學等著去吃了老萊子路的美食。凌晨,這里依舊是人聲喧鬧,煙火氣十足。小攤上的龍蝦很入味,麻辣鴨頭也好吃。她還要了豬肝米粉、湯包、熱干面,都是對家鄉湖北的記憶。
她說,“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面對熱騰騰的煙火氣,你所有的疲倦都會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趕了七個小時的路,回家就只呆了兩個小時。這一次,江寧和妹妹破天荒陪老頭老太太吃了一頓飯。
老太太說,老頭平時在家“啥也不想吃,沒胃口,吃不下”。有時還鬧情緒,“絕食”。女兒回來,他吃了兩個鴨腿,一籠包子,還有粉蒸肉。胃口好得令人嫉妒。湖北的粉蒸肉偏甜,底下放了南瓜,口味就更甜一些。但入口即化,從不吃肥肉的江寧,也陪著老頭吃好幾塊。
吃完飯,送妹妹坐高鐵回北京,江寧開車回西安。從后視鏡里看到老頭老太太站在身后的路上招著手,一向看上去大大咧咧,像個男孩的江寧,再也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終于輪到江寧講直播了。在北大學子們鼓勵的眼神中,她挺了挺胸脯,站起來,輕快地邁上了講臺。
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