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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蹄英雄

鐵蹄英雄

 

作者:鄭勝男

 

我無數次、無數次在夢中見過草原。它像大海一樣廣闊,像奶奶的胸膛一樣溫暖,與天邊的云朵交匯,翻滾著綠色波濤,自由的心就像馳騁的馬,盡情撒歡。

我終于,腳踏實地站在這里。草原的力量是從泥土中鉆出來的,透過腳掌,一寸一寸在身體中生發,抵達頭顱。草原的泥土是有磁力的,只要站在這里,根就向著心的方向追尋。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嶄新的常服,就像春天的新草閃耀著太陽的光輝。新兵集訓一直穿作訓服,那套迷彩我早就穿膩了。

“騎兵連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組建以來,承擔著100多公里邊境線的巡邊護邊戍邊任務,今天開始,林寬你就是騎兵連一排三班的一員……”連長中氣十足,整個連部都回蕩著他的聲音。我的腦子里還在聯想著連長說的那一串數字,又被帶到馬廄旁,七匹駿馬整齊列隊在馬槽后面。

這些馬個頭差不多,毛色卻不一樣,我正想摸一摸那匹灰白色的馬,突然一個巴掌拍我肩上。

“就是你要跟我搶喂馬的活兒啊?”一個透過軍裝還能看出一身腱子肉的士官站在我的身旁。

“你好,我是騎兵連一排三班的林寬。”

“你就是上海來的那個新兵蛋子?叫我阿日善。”阿日善順手把手里的草料都灑進馬槽,又拍了拍粘在身上的草茬,隨即攬住我的肩,介紹起馬廄里的馬。馬兒們都低下頭開始吃草料了,這時,我才發現原來馬廄里總共有八匹馬,角落里還臥著一匹。

“嘎魯,開飯啦!”阿日善沖著角落的馬喊了一嗓子。可是,那匹馬卻無動于衷。

都說好馬不臥,此時的嘎魯像是一只放棄掙扎的困獸,靜靜地臥在一隅,眼睛半睜半閉,看不出它是在靜享光陰,還是在時光中落寞。

 

 

北疆的冬天是從十月開始的。

哈倫圖草原上飄起了鵝毛大雪,我們幾個從南方來的新兵像剛出棚的小雞,撲棱著膀子往雪地里撲,就連身上的汗毛都是興奮的。

上海也會下雪,只是雪花一落地就化成了淡淡的雪水,看不到潔白的雪花覆蓋大地。而哈倫圖草原不同,金色的枯草被厚厚的積雪隱藏,如同披了錦帛,腳踩上去是軟的,攥在手心里是綿的,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大伙兒撒瘋似的在雪地里翻滾,嘎魯臥在馬廄里遠遠地看著我們。我團了一個雪球來到馬廄前給嘎魯看:“看,雪,這么多雪,想不想出來玩?”

嘎魯是一匹棗紅色的純種蒙古公馬,寬闊的前額有一道閃電般的白色棕毛。它張了張鼻孔,從鼻子里哼出一長串的粗氣,扭過臉去,只留給我一堆凌亂的鬃毛,仿佛在說我:少見多怪。

阿日善瞥了我一眼說:“現在玩得開心,過幾天有你受得。”我當時沒領會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因為,我從來到這里就一直處在興奮當中。 

然而,“過幾天”很快就來了。

西伯利亞的冷風像張狂的野獸,從遙遠的北方蜂擁而至,仿佛將空氣凍成了尖刀,從每個人的臉頰刮過,火辣辣的疼。那些風不僅吹得人睜不開眼,更像長了眼睛似的,順著毛孔往里鉆,錐的骨縫生疼。

所以,草原上的人大多穿著牛羊皮襖,抵御寒風。

北方的寒冷令人畏懼,尤其對于像我這樣來自南方的人。

盡管天氣惡劣,可是部隊的早操卻是一天都沒落下。連長說,敵人不會因為你的苦難而停戰,天氣也不會因為你的軟弱而改變,沒有穿過風雪的馬不是好馬,沒有吃過苦的兵不是好兵,想保家衛國就給我立著,臥著的是狗熊!

“喂,聽到沒,臥著的是狗熊,說你呢。”我抬腳踢了踢地上的馬槽子。其他馬的馬槽都是架高的,因為嘎魯常年趴著,除了拉屎從不起來,所以它的馬槽也被安置在地上的,餓了就吃,翻身就睡。似乎它活著唯一的意義,就是喘氣。

可是,嘎魯的身上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像沒落的貴族,像遲暮之年的將軍,它的眼睛里寫滿了故事,卻從來不會傾訴,沒有人能懂它的心事。這也常常引起我的注意,每次喂完馬我就坐在旁邊和它閑聊兩句,而它總是半合著眼睛當我是空氣。

我也不在意,我說我的,它躺它的。有一次我仔細看,發現它還是雙眼皮呢。沒想到吧,馬也是雙眼皮的。我想如果他不是太瘦,應該也會很帥氣吧。

“喂,嘎魯,今天五公里越野我第一個回來的,我是班里的這個。”我朝它豎起大拇指。

也不知道嘎魯是嫌棄我吵醒它睡覺,還是嫉妒我比它跑得快,它動了動蹄子,仰起頭用力甩了兩下脖子上的鬃毛,鼻子還發出噗嚕嚕的聲音,換個方向繼續趴著。而我也不在意,繼續對它講著今天拉練的經歷。

“我襪子都濕了,靴子里都是雪,最深的地方你猜多深?到我這!”我比了比自己的大腿,“快一米深了。”我靠著欄桿望著遠處的星空,北極星就懸掛在那里,金色細小的光線似乎從太陽系穿梭而來,感覺離我很近,每一次閃爍似乎都在點亮我心里的熾熱。

再看看地上的老馬,它耷拉著眼皮全然辜負了草原上的美景,聽說它還是一匹戰馬,也不過如此。

這是我心里當時的想法,而我胸腔里的熱血只沸騰了一個冬天,就被北方刮來的風澆了個徹徹底底。我終于理解了阿日善說的那句話“有你受得”。是啊,有我受得,日復一日的訓練,綠了又白的草原,還有像刀子一樣剜人心肺的寒風。

敢相信么?我那張帶著少年氣的臉現在皸裂成一片,像塊干裂的紅薯皮。我才二十二。

我靠著馬槽,手里的干草在嘎魯的耳朵上打著轉兒,它被癢得耳朵不停向后撇,但就是懶得動一下。我覺得自己和它越來越像了。

 

 

起床號又響了,零下二十五度的天氣在這里已經是常態,一套訓練下來,手指早已凍得已經失去知覺,大伙挖了一桶雪回來,坐在屋子里開始往手上搓。這是我在這里學會的,被凍傷后不能烤火,要用雪搓,讓熱量從內往外散,要是一烤火里面的寒氣出不來手上的肉就爛掉了。

緩過來的手指一陣脹疼,還有臉上被風割裂的傷口,就像澆了硫酸一樣,這種見鬼的日子讓我一度想發瘋。我一口氣沖到了外面,卻發現無處可去,于是我又去了馬廄。

今天的嘎魯沒有睡覺,它保持著半臥的姿勢,四條腿蜷在身下,慢悠悠地咀嚼著馬槽里的飼料。我突然像個瘋子似的沖過去將它的飼料奪下來,踹開馬廄的門指著外面。

“你給我起來,走出去,天天待在這個破馬廄里,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你起來啊!起來!”

我見他不動,干脆上前扯著它的脖頸上的鬃毛把它往起來拔,可它就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一動也不動。其他的馬每天都要出去放,所以都戴著轡頭,嘎魯是唯一一匹不戴轡頭的馬,因為就算門敞著它也不會出來。

我們一人一馬就這樣僵持了好久,最終我敗下陣來,我坐在干草垛上突然有點想哭。阿日善提著剛兌好的鹽水從外面進來,瞧見我這副樣子,一邊往馬槽里倒著鹽水一邊問:“是不是今天訓練強度太大了?還拿馬撒氣。適應就好了,頭一年是覺得有點苦。”

我側過頭看著他,阿日善是土生土長的蒙古人,就是這片草原上長大的,雙頰上紅紅的,據說從小就這樣,給人一種還沒年輕就老了的錯覺。

他們不太在乎皮相,用阿日善的話說就是,我們蒙古族男人比的是誰勇猛,不是比誰好看。

可我不一樣,我是在魔都長大的,從小到大衣食富足,出門有車,三餐不重,到了這里朋友失聯,游戲、籃球、聚餐這些通通都見鬼了。

記得北部戰區去大學征兵,我當時有多勇敢現在就有多狼狽。當時我以為空憑滿腔熱忱可以抵擋一切,現在想想年少無知的信仰是多么可笑。

阿日善將鹽水倒完挨著我坐下,我瞥了眼空著的桶問:“怎么不給嘎魯喝鹽水?”心里我還是偏向我這個“好朋友”的。

阿日善說:“它不運動不出汗所以不需要,那些馬每天都得外放,出汗了就得補充,不然跑不起勁。”

他探著腰摸了摸嘎魯的鬃毛,用有些粗糙的嗓音淡淡地訴說:“嘎魯其實很優秀,只不過在你來之前它在巡邏時受傷了,它還是功勛馬的后代呢。”

阿日善的故事把我帶回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

1940年在晉察冀根據地,八路軍129師組建的騎兵團讓日軍聞風喪膽,為了切斷八路軍的聯絡線,日軍壟斷了所有大號電池的售賣。

要知道在戰爭年代,電報是部隊的重要聯絡方式,沒有電池就意味著無法發電報。

戰士們為了攻克難關,就將小號電池溶成大號,可即便是小號電池的獲取在當時也極為困難,要在各地東拼西湊。于是戰士小劉就騎著他的那匹名叫“閃電”的母馬,不吃不喝在槍林彈雨中穿梭了三天三夜,才將戰地所需的電池湊齊。

為了將電池快點送到通信連,面對日軍火力壓制,“閃電”載著小劉穿越荊棘小路,流彈彈片穿過小劉的小腿肚子,鮮血直流,疼痛讓他直不起腰,趴在馬背上,“閃電”放慢了一點腳步,回過頭看看,小劉輕輕拍拍它的脖子,示意它快走。

電池送到了, 小劉和“閃電”也累癱了,而“閃電”成了戰隊里最大的功臣,沒有它,就沒有后來的勝利。

1942年,日軍為了摧毀八路軍根據地,對根據地進行了全力圍剿,想要將八路軍一網打盡,那次戰役也被稱為“鐵壁合圍”。八路軍騎兵團為了突出重圍全力以赴,而“閃電”也在那次戰役中犧牲。

嘎魯正是那匹英雄戰馬“閃電”的后代。

 

 

我漸漸冷靜下來,連阿日善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嘎魯還維持著它的姿勢,它的馬生似乎連多動一下都顯得多余。不知為什么,那天我就是不想回宿舍,干脆靠在它身上繼續躺著,閉著眼睛對著嘎魯自說自話。

“嘎魯,你有夢想嗎?我有,不過現在沒了。我還以為來到草原,穿上軍裝,就可以建功立業,可結果呢?建個屁,我真沒用……”

那天下午我拉著嘎魯說了好多好多,不知不覺就在嘎魯的身邊睡著了。晚飯時,連長他們找了好幾圈才在馬廄里把熟睡的我挖出來,害得他們集體吃冷飯。

臨走時我才發現,嘎魯不是完全臥在在地上,而是稍稍抬起身子,為我搭起一個“保溫棚”,這個姿勢它在我睡覺時一直保持著。

我心頭突然涌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眼看著就要開春了,草原上卻迎來了一場暴雪,在野獸般的北風中打著旋兒。這次的風比以往更猛,人站在外面連行走都艱難,所以那天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停止訓練。

這場暴雪斷斷續續下了兩天,聽說牧區的棚子都壓塌了。連長要選兩個人去接應補給,那邊車過不來,只能騎馬,于是便派我和阿日善一起。

阿日善牽了兩匹體力好的馬,說是擅長走雪路。臨走時我看了嘎魯一眼,心里有種不安的預感,于是我返回去揪著它的耳朵對它說:“你好好待著,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路上還被阿日善笑話,說不知道的還以為嘎魯是我親兒子呢。

雪太大了,道路清理完要好幾天,補給只能運到旗里,我們去那接應。正好旗里有個集市特別熱鬧,我和阿日善給戰友帶了些必需品后,順手又買了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阿日善笑著問:“不是帶給嘎魯的吧?”我笑了笑算是默認。

這一來一回整整花了兩天時間,回來的時候馬背上馱滿了東西。我倆正準備往下卸,就瞧見連長的臉色不對,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們。

我心里的那種不好的預感陡然升起,拔腿就往馬廄里沖。

嘎魯的馬廄門開著,以往它都是四肢蜷著趴在地上,可此時它四肢僵直,頭側貼在地面,口水順著嘴邊流了一地。

“嘎魯,嘎魯?”我輕輕喚了它兩聲,它沒有任何反應,而旁邊還站著一個穿蒙古袍的男人。

他是這一帶的獸醫,上次有幾匹馬生病他來過。

我盯著他問:“嘎魯它怎么了?”獸醫操著一口蒙語我一個字都聽不懂,我急得上去抓他的衣服,被連長一把揪了回去。“林寬,你別破壞紀律,嘎魯它是老馬,已經躺了好幾個月了,這是必然的。”

不,這不可能,嘎魯命長著呢,怎么可能會死!

“你一定有辦法救它是不是,你快點救他啊!”我死抓著獸醫的手不放。

阿日善應該也是舍不得的,他用蒙語跟獸醫交流了幾句,對我說:“有一種藥或許有用,不過咱們這沒有,得去牧區那邊看看牧民手里有沒有,跟他們勻點。”“什么藥?我現在就去。”我說完有點難為情的看向連長,連長沒有阻攔,說給我一天假,快去快回。

其實在這里,馬對大家來說是戰友、是兄弟,更是形影不離的家人,即便像嘎魯這樣沒有使用價值的老馬,也沒人舍得看它死去。

 

 

嘎魯得的是麻痹性肌紅蛋白尿,這個病多發生在像嘎魯這種營養不良的老馬身上,需要注射“胰島素”,就是人用來治糖尿病的那個藥。人用量一次也就20u,馬的用量卻要100~200u,這么大量一般只有那些較大的牧場才會有。

我騎著馬一路狂奔,連著跑了好幾個牧民家里,終于找到了胰島素。

我把它揣進懷里用胸膛暖著,一路往回疾馳,每一秒心都在著火,我很怕,我怕回去后看到的是嘎魯冰冷的身體。

還好我趕上了。

獸醫第一時間給嘎魯用了藥,還把它抬到屋子里烤火,我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一下一下順著它的鬃毛。我對它說:“嘎魯,你一定要好起來,你看,這是我給你買的蘋果,你都還沒吃呢。”

時間一點點過去,嘎魯卻一點好轉都沒有。連長又和獸醫說了些什么,就見獸醫搖了搖頭,隨后離開了。戰友們都勸我放棄,說嘎魯不可能好了,他們甚至拿著鐵鍬去雪地里挖坑,隨時準備埋葬嘎魯,只有我,像個固執的傻子死抱著嘎魯不撒手。

后來,我就這么抱著嘎魯,在馬棚里,專門為生病、生產的馬搭建的簡易房子里點起一盆篝火,坐了整整一夜,不知道是我打動了它,還是它覺得這個世上還有它留戀的東西,它竟然緩了過來。

當時我坐在地上趴在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感覺頭頂的風特別大,我抬手去擋,掌心下一片茂密的毛,嚇得一個激靈,抬眼一看,一顆碩大的馬頭就在我面前,剛才的風就是從它鼻孔里吹出來的。

嘎魯,活過來了!

我像在做夢一樣,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抱著它的腦袋左看右看,它額頭上的那撮白毛異常顯眼。是它,沒錯,是我的嘎魯又回來了。

我用力抱住它,在它的額頭上親了又親。連長和阿日善他們都說,一般像這樣四肢都僵硬的馬是已經救不回來了,這簡直是奇跡。

那天開始,只要換崗回來我就一頭扎進馬廄里,給嘎魯按摩,幫它刷毛,就連每天發的水果都要留給它。就這樣,我和這匹老馬挨過了整個冬季。

草原上的冰雪已經開始融化,露出下面枯黃的干草。我挑一撮好的扯了幾把,想給嘎魯嘗嘗開春的味道,可走到馬廄門口時的一幕讓我震驚在那里。

嘎魯,站起來了!

它正立在欄桿邊上朝我點頭,從鼻子里發出“噗嚕嚕”的聲響,蹄子還在地上一踏一踏的,似乎在跟我說它想出來走走。我覺得應該是這個意思,于是我將一旁的閑置的轡頭拿下來在它面前晃了晃,它滿意的發出一聲嘶鳴,好像在說,來吧,兄弟。于是我給它套上,拉著韁繩,在我來到草原上快兩年了,第一次將這匹老馬拉出馬廄。

 

 

嘎魯本來就很瘦,又大病一場,身上的肋條骨根根分明,皮毛更是糙的扎手,每走一步身子都跟著打晃兒。但它就這樣被我牽著,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第一次走出馬廄,來到草原。門口戰友們正在裝卸草料,看到這一幕紛紛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震驚又喜悅。

那天后,一有時間我就迫不及待的沖到馬廄,拉著嘎魯在廣闊的草原上溜達一圈。

開始它都走不到一百米就得趴一會兒,后來可以一百米往返,再后來它可以在草原上奔馳。身上的肋骨肉眼可見的被緊實的肌肉覆蓋,毛發也由原來的稀疏逐漸變得豐滿,就像草原上迎風而長的野草。

它低著頭啃著地上的青草,我松開韁繩坐在一旁等候,傍晚的天邊被染成了鮮艷的橙紅,正如詩里寫的那般“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我盯著落日無限遐想,感覺脖頸突然癢癢的,是嘎魯用舌頭舔著。“別鬧。”我用手推開,嘎魯又來了,我笑著推開它的腦袋,它開始在地上尥蹶子,然后用前蹄刨著地面,我有些慌了,嚇得就要去找阿日善。剛準備跑,嘎魯竟然兩只前蹄跪下了。我怔怔的看著,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

從此,草原上又多了一抹驕陽般的身影風馳電掣,我想象過嘎魯跑起來的樣子,但還是讓我震驚了。這大概就是功勛馬的后代,骨子里透著勇猛,明明年到古稀,卻比我騎過的任何一匹馬都要勇猛。

回來后我又被訓了,連長說:“你知不知道它多大年歲了,讓它跑這么快,要是再出問題咱們拿什么救!”我也感到很后怕,不過嘎魯就不樂意了,它湊到連長面前用鼻子對著連長狠狠噴了一口氣,鼻涕都噴連長臉上了,連長氣的轉身說:“我不管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戰友們被我們這一人一馬逗得哈哈大笑。

這個夏天可以說是我一生中的高光,因為有了老馬嘎魯。我不再覺得訓練艱苦,也開始喜歡一成不變的軍營生活。我還像以前那樣,在嘎魯耳邊嘮嘮叨叨,不一樣的是從前我坐著它臥著,現在我躺著,它站著。

日子過得很快,和野草生長的速度一樣,你還來不及察覺就已經又到了冬季。一晃我都來北疆快兩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遠在上海的奶奶。

奶奶偏癱已經五年多了,她說這輩子苦也吃了、福也享了,最后悔的就是沒有在能走路時再回草原看看。總覺得來日方長,卻忘了世事無常。

三千孤兒入內蒙的故事都聽說過吧。那些孤兒被稱為“國家的孩子”,我的奶奶就是其中一個。

奶奶的額吉總共有兩個孩子,奶奶一直以為自己就和哥哥一樣,是土生土長的草原孩子。上高中那年,她看見額吉偷偷賣牛湊學費,她哭著說,不準額吉把牛賣了,可是額吉卻說:只有上學,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故鄉。

就這樣大學畢業后,奶奶抓住了機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上海。只是沒想到,她和這片草原這一別,就是一生。

年輕的時候奶奶參加了工作,那時候交通不方便,而且工作也不允許長時間休息,根本沒機會回草原。后來結婚了,她要一邊工作一邊養孩子更是沒機會。等到退休了,奶奶又要照顧我。好不容易等我長大了,奶奶卻走不了路了……

她和草原就這樣錯過了,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

奶奶的額吉是牧民,逐水草而居,經常要搬遷,慢慢地連對方的通訊地址都找不到了。

我想,奶奶應該連做夢都在思念這片草原吧,她有時候說,如果當初沒有回來該有多好,那樣我永遠都是有額吉守護著的孩子,我可以幫她放牛,幫她擠牛奶,看她在油燈下納鞋底。

 

 

我和戰友接到一個任務,要騎馬到邊境線巡邏,來回最少要兩百公里,肯定要選兩匹體力好的馬。可就在我挑選馬匹的時候,嘎魯在馬廄里不停的用蹄子刨著欄桿,眼神里充滿對我的不滿,似乎在說“我是你忠誠的伙伴,你怎么可以牽著別人?”

兩百公里對別的馬來說不成問題,可嘎魯是匹老馬,它又病了那么久根本不可能有耐力跑那么遠的路。然而我手中的韁繩無論如何都拉不動,百般掙扎后我決定帶上嘎魯。

當我領著嘎魯來到草場上時就被連長訓了:“簡直是胡鬧,你那是兩百公里,不是兩公里,它能跑嗎?”嘎魯突然揚起前蹄脖子里發出高亢的嘶鳴,眼神更是堅毅無比。最后在我和嘎魯死皮賴臉的堅持下,終于說服了連長。

那是嘎魯負傷以后第一次重返邊境線,它興奮壞了,還跟同行的馬兒比著跑,我拉都拉不住。陽光下,嘎魯身上的毛發散發著棗紅色的光澤,鬃毛被風吹成了海浪,眼前的景象飛快倒退,讓我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在騎馬,還是飆車,它快如閃電,我和它近乎融為一體。

這,就是蒙古馬,那種從血脈里賁發的驕傲。

這次的任務很順利,來回的路上戰友的馬歇了好幾次,這讓驕傲的嘎魯很不耐煩,每次看到對方休息,嘎魯都要不滿的用后蹄子踏兩下。我捋了捋它脖子上的毛對它說:“那是你的戰友,你可是功勛馬的后代,要當表率。”

都說馬是通人性的,這不,我一說完嘎魯馬上就不傲驕了,還特意到同伴面前交頭接耳的蹭了兩下,至于它們交流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從大路轉向小路準備回營地時下起了雨,這雨下得特別急,原本干爽的小路突然變得泥濘不堪。馬兒對這種天氣早已習以為常了,可汽車在草原上最怕這樣的路。

果然,一輛皮卡車在錯車時輪子就陷進了泥坑里。

我和戰友把繩子拴在車上,讓兩匹馬向前拉,這樣把車拽出來的。車拉出來雨也停了。皮卡車主找了毛巾讓我們擦擦身上的水,順便聊了兩句。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叫牧仁,這附近的牧民,這會是準備送自己的阿布去醫院。讓我沒想到的是七八十歲的老人竟然會說漢語,并不停用漢語向我們表示感謝,這在當地牧區是很少見的,許多老人家一輩子也不會說漢語。

后來聊天才知道,當年三千孤兒入內蒙時,老人家收養過一個漢族女孩。聽到這里,我心里忽然有種期待,忙問:“住在您家的孩子叫什么?”老人家有些糊涂了,想啊想,可怎么都想不起來漢名叫什么,只記得額吉給她起了一個蒙名叫薩日娜。

薩日娜?這不就是奶奶日記本扉頁上的署名嗎?

 

 

我把奶奶上大學前,在草原上照的全家福從手機里翻出來給老人家看。老人家的眼睛突然睜大,激動地拉我的手,不住的顫抖,眼淚也跟著落下來。我看向一旁的牧民大叔問:“大叔,爺爺怎么了?”大叔也哭了,他說:“照片上的男孩就是我的阿布,你的奶奶就是我阿布的妹妹薩日娜。”我激動不已,沒想到有時候會這么巧,奶奶想念了大半輩子的人竟然在這里遇到。

部隊里有規矩,我們不能擅自離隊,為了不耽誤老人家去看病也就沒再打擾。臨行前留了聯系方式。我回到營地后迫不及待的給奶奶打了電話,跟她說我找到她想念的人了,奶奶在電話那頭哭到失聲。

我天天在嘎魯的耳邊嘮叨,說奶奶這輩子沒有遺憾了,等我退役就接牧仁大叔和爺爺去上海,讓她和奶奶好好團聚。嘎魯連連噴氣,似乎聽懂了我的話,替我興奮。

十天后,牧仁大叔竟然真的開車來到了營地,我聽說后興奮地出來迎接,卻發現牧仁大叔的臉色很不好,就連胡子都白了很多。他將一串牛骨手串遞給我,說:“阿布去世了,走的很安詳。這個是我阿布讓我交給你奶奶的,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

我站在營地門口,望著牧仁大叔的那輛皮卡車漸漸走遠,掌心上的手串變得異常沉重。它是兩位老人的思念。我怕奶奶等不及,所以提前將這串手鏈郵寄回去。

奶奶得知后又病了一場,這讓我十分自責。如果奶奶不知道,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但其實人生最怕的抱著遺憾離開。

西伯利亞的冷風又來了,暴風雪比哈倫圖草原上的狼還要兇猛,但我已經不害怕了,哪怕風刀將我剝皮抽筋,我都無所畏懼。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和這片草原融為一體了,我終于理解了奶奶說的那句話:“草原上的孩子都是太陽的種子,風吹又生,是打不倒的。”

沒錯,我也是打不倒的,不過就是兩年的兵役,沒什么可怕的。

那個時候我沒想過留在這里留在這片草原上,因為我的兵役還有半年就可以回家了。

我又開始心花怒放,我每天靠在馬廄旁跟嘎魯訴說著上海的一切,迪士尼樂園、東方明珠、著名的外灘。我不亦樂乎的說了好久,才發現嘎魯好像不太喜歡聽這些。

它耷拉著腦袋,下垂著睫毛,眼神有點哀傷。我抬手摸了摸它額頭上的那撮白毛問:“嘎魯,你是舍不得我嗎?”嘎魯從鼻子里發出“噗嚕嚕”的聲響。它聽懂我的話了,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也舍不得它,舍不得戰友,舍不得這片草原。但我,始終是要走的。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也有些難過,腦子里幻想過無數次和嘎魯分別的場景,卻從沒有想過會是這種……

 

 

2021年的正月初四,我們部隊接到一項緊急任務。那天外面的風足足有八級,人站著都費勁,何況還夾著暴雪,能見度很低。

想到外面環境那么惡劣,我打算換一匹體力壯的青年馬,但是被嘎魯看見了。它從柵欄里伸出頭叼住我的袖子說什么都不撒開。我摸了摸它的頭哄著說:“今天外面天氣不好,不是不喜歡你,乖。”嘎魯突然站起來揚起蹄子發出一陣嘶鳴,隨即直接從里面跳了出來,要知道那個柵欄足足有一米二,它竟然跳出來了。

它攔在我前面,大有一副不帶它走我也不許走的架勢。后來我拗不過它,只好帶上了。

這次的任務是尋人,三名游客闖進了無人區失聯,而我們連駐扎的地方距離那里最近。同行總共八人,我們頂著風雪每人負責一個區域分頭行動。

開始還好,一切都很順利,可就在我進入無人區中心地帶的時候,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就像張開利齒的野獸,暴風雪打著旋兒發出駭人的吼叫,發瘋似的將我們這一人一馬牢牢包圍。想要騎馬根本不行,我和嘎魯只能在暴雪中徒步艱難的前行,它的眼睛被風吹的睜得十分吃力。

這時,對講機里傳來連長的聲音,告訴我收隊,走失的三人找到了。我終于松了口氣,拉著嘎魯準備掉頭。可回頭的功夫就瞧見無數道幽綠的光正從四面八方涌來,像一把把鋒利鋼錐,它們黑灰色的背毛隱匿在風雪中。

沒錯,那是狼!

暴雪里的狼比任何時候都要窮兇極惡,因為它們定是餓急了才會出現的。

有多少只?我看不清、也數不清。只知道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心底瞬間輻射到全身,我感到發絲都在顫抖。在哈倫圖草原的這兩年我見過許多次狼,可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我抓著對講機說:“連長,我遇到狼群了。”

“保護好自己,我們立即就去救你。”連長的聲音像一束暖光穿透暴風雪。

誰知剛放下對講機那些狼就直接沖了過來,它們的速度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你不是有槍嗎?開槍啊!如果是紙上談兵我也會這么想,可當你面對群狼圍擊的時候,槍膛里的子彈遠遠不及野狼奔跑的速度。

嘎魯發出警覺的嘶鳴,不停的踢踏著前蹄,用它的語言告訴我趕緊上馬。我躍上馬背,嘎魯的腳下就像踩緊的油門,蹭的飛躍出去,暴風雪太猛,我只能緊緊地趴在它的背上勉強穩住自己。那一刻,嘎魯就像烈火中的勇士,它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馱著我在狼群中迂回前行。

我不知道它帶著我跑了多久,只知道我們停下來時狼群被它徹底甩掉了,同時我們也迷路了。對講機沒有了信號,就連定位系統也跟著失靈。而暴風雪還在繼續。

嘎魯馱著我來到一個矮坡下,坡的上方剛好有一塊巨大的巖石可以擋住些許風雪,只是擋住的面積很小,嘎魯根本站不進來。就這樣,我窩在里面,嘎魯站在外面,它用它厚實的皮毛將風雪遮住了大半。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越來越深,我身上的食物早就不知道甩哪去了,身邊除了能解渴的冰雪什么都沒有。無人區的夜很冷,我猜測那天晚上應該有零下四十度,我身上的棉衣很快被凍透,就連嘴唇都已經發木。我顫抖著聲音問嘎魯:“你說,咱們能回去嗎?”

嘎魯轉過臉來,用它落滿雪的額頭蹭了蹭我,隨后又恢復剛才的樣子。北風在夜色里發瘋一樣的嘶吼,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身體在被人搖動。我緩緩睜開眼,發現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連長他們幾人焦急地盯著我。“你怎么樣?”連長問。我感覺渾身都沒有力氣,嗓子里就像被灌了釘子似的火辣辣的疼。我看著連長他們問:“嘎魯呢?”阿日善笑著揉了揉鼻子說:“你都快凍死了,還管啥馬呀。”

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我想立即站起來去找嘎魯,可是,我的身體搖晃了好幾下才掙扎著坐起來。幾人用力攔著我,我的眼淚嘩地就掉下來了,我咆哮著問:“嘎魯呢?告訴我嘎魯在哪!”

房間里突然安靜了,扶著我的一只只手也漸漸松開,我看到連長發紅的眼眶,還有阿日善蹲在地上捂住臉的樣子,我什么都明白了。

戰友們一直找到深夜才在那塊巖石下找到我們。嘎魯用它的身體緊緊護著我,將我蜷縮進它的腹下,就是靠著嘎魯的余溫才勉強活了下來,嘎魯卻永遠成了草原上的冰雕。

草原從此少了一匹戰馬……

九月的風將草原吹成了海浪,我穿著軍裝站在營地的操場上,手臂帶著勁風折成夾角。

“報告連長,義務兵林寬申請轉士官留隊……”

沒錯,我,林寬!我留下了,留在這片遼闊綿長的草原。這里有奶奶年輕的歌謠,有嘎魯馬蹄踏過的遼闊,還有我用軍裝譜寫的霞色……


圖片1

作者簡介:鄭勝男,女,中共包頭市九原區委黨校工作,河北省張家口市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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