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牛軛
作者:李美霞
一
家里的牛不見了。
傍晚,啪嗒啪嗒的拉風箱聲漸漸停止了,一股青白色的炊煙最后往煙囪上方躥了一下,吐出一個煙圈后,好沒意思地伸伸懶腰,悻悻然向著遠處游走了。
一家人陸續從外面回來了,團在灶房里的紅漆桌旁呼嚕呼嚕吃晚飯。父親端著豁口的大瓷碗,一聲不吭,埋頭吃面條。那個豁口的大碗,父親也常用它來喝酒。
父親永遠是家里吃飯最快的那個人,母親還沒坐上桌,他已經吸溜進兩碗面條了。他把碗底的面湯一股腦倒進嘴里,一抹嘴出門去了。
父親要到牛棚里去給牛鍘草,人吃飽了,牛還餓著肚子呢。
掃一眼,父親就發現牛并不在牛棚里。
“一群彪子(山東人形容人傻的口頭語),牛棚的門又沒關緊,揪住耳朵說了多少遍,沒一個長腦子的!”
父親折身回來,隔著在夕陽里大敞著的門,沖著飯桌前的我們罵了一句,抓起繩子氣急敗壞地找牛去了。
我看了一眼母親。她剛端起碗,筷頭挑起幾根面條要往嘴里送。
母親總是家里最后一個端起碗的人。
我常常懷疑,父親和母親私下里把許多事的先后順序都商量好了,包括吃飯這樣的小事。父親和母親也像在田地里勞作時那樣也嚴格地劃分著吃飯的次序。
種花生的時候,父親拉著牛在前面走,母親也遠遠地跟在犁鏵后,把拌過種的花生撒進犁鏵破開的蓬勃綿軟的土里去。
別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很少看見父親和母親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總是父親走在前面,母親在后面相隨。趕集的時候,他們明明湊在賣菜籽的攤販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討價還價,生意成交,父親掏出錢付了款一抹身走了。母親也不急著追趕,東看看西看看,磨蹭著等父親走遠了,才背著小袋菜籽從集市上往村頭的路上走來。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隔開的距離里,有時一兩棵樹并排站著,有時能橫穿過一輛緩緩走過的牛車,更多時候,幾個玩耍的孩子嬉鬧著跑過。
孩子里就有我。
我不再跟著瘋跑,迎上去拉起母親的手。
母親的手指硬邦邦的,每一根都像棒槌,一年四季輪流纏著膠布。我抓起她的手,背在一個肩膀上使勁兒拽著她往前走。想讓她趕上父親的步子。母親笑著擦掉迎風流出的眼淚,跟著我的步子顛顛兒地踉蹌著往前走。那一次,眼看著我和母親就踩住父親的影子了,父親卻一抬腿,帶著影子從張鎖家的院子里拐進去了。
我偷偷觀察母親,想搞清楚她為什么總是最后一個端起碗。
飯出鍋,母親挨個盛在碗里,豁口大瓷碗是父親的,母親盛好后,遞在父親手上,我們幾個孩子的手里也端上飯碗后,母親拿一個空盤沖著常年放在墻角的黑瓦罐走去了。揭開蓋子,伸手進去撈出一盤腌好的紅薯葉。
母親嘴里發出“嘶嘶”一聲,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瓦罐的蓋子上。
泛著濃稠綠色的鹽湯刺痛了手指上的傷口。
只有一聲,母親綰成疙瘩的眉毛隨即舒展開來,重新變成細細的兩道柳葉,倒像是鹽湯瞬間治愈了疼痛。她刀不離菜,在案板上前后左右切幾刀后遞過來。這是我們吃面時最好的下飯菜,我和兩個妹妹等父親夾過第一筷,就迫不及待用筷子爭搶,夾著紅薯葉喂進嘴里。
父親的眉頭皺起來,停下嘴里的咀嚼罵一句:“一群彪子!”
母親又到門口去了。她取下掛在甕沿的水瓢,從水甕里舀出兩瓢水倒進鍋里。爐灶還有溫度,足以把鍋里的水溫熱。一會兒我就能用溫熱的水洗碗筷洗鍋了。母親的眼睛又盯上了灶臺下的秸稈和木柴,撿起笤帚把散落的碎木塊和秸稈頭歸攏在一起,順手拿起抹布,擦一下落了飯湯的鍋臺,把掉在鍋臺上的黏糊糊的面條捏出去,扔到雞食盆里。
一番瑣碎,足夠我們吃完兩碗飯了。
父親出了院子,惡狠狠的眼神還留在家里。
母親端著碗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些猶豫。
我推開飯碗,趕忙跟著父親跑出去,又返身回來,伸手從窗框邊的那面土墻上取下牛軛,又從窗臺上抓過一圈繩子,把一句話丟給母親:“你吃飯,我去。”
父親邁著大步向村北的山谷跑去了。
我站在院門口稍稍停頓一下,就向村東的莊稼地跑去。
我們住的臥龍村,小而普通。至少在我看來,和父親帶我去過的任何一個村子沒有大的區別。如果非要找出點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們村的位置比較特殊,恰好卡在一條海岸線上。
村東與村南兩面緊靠著海,村北是一大片山谷,也是一片森林,長滿密密匝匝的樹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春天,我常常跟著母親在這里尋找長出新芽的山苜楂。清明一過,山苜楂就從向陽的山坡上、石縫中和某一個亂石崗上探出頭來。我和母親蹲下來,把嫩綠的葉子掐下來放進筐子里,回家后剁碎包包子吃。
那是一家人在漫長的冬天后見到的第一種新鮮野菜。
父親肯定是怕那頭牛黑燈瞎火跌進北面的山谷里,直接從那兒奔去了。
我心里怨怪著父親,也怨怪著牛。
我好多次對母親說:“俺爹對牛比對自家的孩子好!”
母親臉上原本是笑著的,就收斂了笑容,提醒我說:“別胡說,小心你爹聽見。”
又擦擦眼淚,安慰我:“牛是咱家的壯勞力,當男孩使喚著呢!”
我一撇嘴,不想聽母親自欺欺人的說法了。
父親對牛有多精心是有目共睹的。每天早上天不亮,父親就起床,把昨晚鍘過的麥秸稈盛在漏篩里,兩只手不停地揉啊搓啊,把雜質挑揀出去,直到把麥秸稈揉得虛軟干凈,才倒進牛槽里,拌上粗料灑上清水。笑瞇瞇地看著牛伸脖子過來,用長舌頭把麥草卷進嘴里,吃的津津有味。父親才大步流星向著海域去了。
我幾步就奔跑到細沙石路上了,這條細沙石子兒鋪成的路橫貫在村子中間,一頭上坡,越過成片的玉米地通往東面的成山頭大海,一頭下坡,通向臥龍村人出村的方向。
回頭看,太陽已經坐在我家的房頂上了。
靠東鄰海,臥龍村的天黑得很早。
我撒開丫子奔跑,順著路向村東的莊稼地跑去。
村莊比海高,比樹低,整體向西傾斜。各家各戶的田地并不整頓,這兒一塊,那一條兒,高低起伏地圍在村子四面,總體來說,東面的一大片玉米地還是最整齊的,各家各戶不約而同地把玉米種在東面的長坡上。
身后的太陽隨時會像父親掐滅一根煙那樣,輕松掐滅所有的光芒。也會像父親每天早上早晨駕駛小船,收起昨晚撒在海上的一張網。
路并不寬,夠兩輛牛車并排走過。
每個白天,我無數次奔跑在這條路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也多次跟著母親從這里走過。那時候,這條路就像從大海里抽離出的一股海水,在月光下流動起來,從大海里流到村子中央,再從村子里汩汩流向村子西面,最終匯入另一條路,或者另一片海。
可是,現在既不是太陽照射的白天,也不是月亮灑下的夜晚。現在是傍晚,太陽落山,加快了光線的昏暗。
我不光是怕著黑的,也萬分害怕著經過莊稼地去往海邊的一片墳地。
爺爺的墳就在這一片高高低低的墳地里,一個小土包,旁邊立著一個小小的石牌,上面寫著“先父李德順”。
我從掛在墻上的一張小方塊照片里見過爺爺,是年輕時的模樣,目光炯炯,寬眉高蹙,臉上含著笑,露出整潔的牙齒。我看看照片,再看看父親,覺得照片里原本就是父親,唯一有一點不像,那就是身邊的父親不愛笑,總是繃著一張臉。
清明祭奠的時候,兩個妹妹央求父親,想要去爺爺的墳頭去燒紙。母親為爺爺準備的荷葉大饅頭讓空著肚子的妹妹垂涎三尺。
“女孩兒家陰氣重,怕沾染上墳圈子里的野鬼。”母親用雙手把妹妹抱住,在她耳邊輕輕說。
我聽得真切。頓時渾身一緊,雞皮疙瘩起了一層,扔掉手里的籃子一頭鉆進母親懷里。
我是家里的老大,可在三個姐妹中,我的膽子最小。
母親憂心忡忡地對過路的鄰居怨怪著昌明老漢:“蘭兒就是被他嚇破了膽。”
昌明老漢是我家鄰居,在我歲數還小的時候死掉了。
一個丑陋黑瘦的老頭。從我見他第一面時就佝僂著腰,幾乎彎成九十度。有時候,他的雙手垂在身體兩邊走,我覺得他像一只大猩猩,隨時撿起腳下的一根柴禾或是一個廢棄的瓶子。有時候他把雙手背在身后,努力直起腰看看我,我就覺得他更像一頭牛。他的眼睛很大,銅鈴一樣,雙耳像兩把扇子。
某個黃昏,我獨自穿過村子回家去。
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從張鎖家房頭一晃而出,我頭皮一緊,渾身的汗毛全部乍起來,整個身體篩起糠來。
“爹!娘!”我確信喊出了聲,可聲音顫抖,連自己也沒聽清楚。
我想逃跑,兩只腳根本不聽使喚。
黑影子沖著我晃過來,我雙腿哆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黑影走過來,昌明老漢伸著脖子,雙眼睛勾勾看著我。
有一天,他死了。
那天一早,我提著泔水桶,正要出門去喂豬圈里的白豬。一陣哭聲把我堵在家里。母親從外面回來了,說:“昌明老漢一早死了。”
我渾身一哆嗦,一口氣憋進胸腔里。
隔著一堵矮墻,我瞪大眼睛看著昌明老漢的幾個兒女披麻戴孝,跪在靈棚外嚎哭。靈棚里橫著擺放著一個黑色的棺材。好幾天,鼓噪的哭聲和雪白的花圈充斥著我的眼睛和耳朵,那個黑色長方的棺材,變成一身黑衣的昌明老漢在我眼前飄,讓我魂飛魄散。
“蘭兒不是被嚇破魂了吧?”母親看著我大白天穿過院子也飛奔如逃,憂心忡忡,轉身對父親說。
父親蹲在院子里,手里拿著梭子,在拾掇一攤草綠色的漁網。父親看了我一眼,臉上明顯閃過一層煩躁。他把一個廢棄的錐子扔出去,同時扔出冷冰冰的幾個字:“女娃家,要那么大膽子干么?”
父親的話讓我的恐懼里增添了幾分失落。
我瑟縮著,恨不得把身體團起來。
母親擦擦不停流淌的眼淚,輕輕嘆口氣,把我攬進懷里。
所幸我已經長大。
我逐漸遺忘了死去的昌明老漢。不過,我仍不能一個人行走在黑暗里。傍晚前的麻麻黑,總讓我想起穿著黑衣靠在墻頭的昌明老漢。
奔跑的雙腿有點恍惚。
我懷疑自己,哪來的膽子,對母親說出讓她照常吃飯的話。
我就是想讓母親吃一口還未涼透的面條吧。
再說,母親的眼睛早就壞了,天麻麻黑,她就像瞎子一樣出不了門。
我知道母親的眼睛怎么壞的。
從我記事起,母親的淚水就像海水一樣沒有斷過。許多個晚上,她在昏暗的燈下縫補,一雙眼睛深深地陷進去。太陽明晃晃的白天,母親的眼睛也總是瞇縫著,手搭涼棚才能看得清遠處的人和物。
兩個妹妹捧著碗,坐在板凳上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迷惘。
誰讓我是老大呢?我根本沒有選擇!
我大著膽子回頭看,太陽全部落下去了,這種降落讓我頭皮倏地一緊。
我沒有停下,似乎奔跑著的雙腿雙腳不再屬于我。
我認出腳下是一片紅薯地。
紅薯已經刨過了,不管大小都收回涼房里了。剩下一片空曠。四周的菜地零星生長著一些蔬菜,讓眼前的土地變得凹凸有致、有棱有角。不遠處就是坡上的玉米地,此時靜默著,一片黑黢黢,像有人特意在屬于傍晚的麻麻黑里,故意涂抹一番,加深了它的顏色。
我抬頭看看天上,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沒有月光,腳下的這條路就不會變成海水流動起來。在我抬頭看天的一瞬間,腳下被一塊硬物絆了一下,一頭扎進玉米地里,撲地的剎那,我感覺自己的魂魄飄飄悠悠離我而去了。
我應該是大叫一聲的,似乎也應該大聲哭起來。
哭叫聲在心里,并沒有讓黑暗聽見。
我整個人趴在兩行空蕩蕩的玉米桿間,沒命地把頭埋進泥土里。
不知過了多久,手心里的疼痛救了我。
貼著地面,我輕輕抬起眼睛。視線里只有數不清的玉米秸稈。
玉米棒在十幾天前就掰干凈了,我們這些孩子也加入到勞動里。母親雙手開工,左手抓住玉米稈,右手抓住一棒玉米,往里一閃,往外一掰,一棒玉米從玉米稈上脫落。母親雙手伸向另一棒玉米,一閃一掰,玉米應聲掉落。
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每人包攬著兩行并排生長的玉米桿掰玉米,在身體和玉米葉的摩擦聲里一步步走遠,直到被玉米葉淹沒。我帶著兩個妹妹,提著尼龍袋子緊跟在后面,把散落的玉米收進袋子里。
裝滿一袋子后,幾個孩子吭哧哼哧抬到地頭去。
掰玉米的過程,讓母親第一次占了上風。她雙手靈活地一抓、一翻,玉米掉落在地上。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父親,遠遠地,拉開永遠隔在他們中間的距離。
掰完玉米的秸稈,像孕婦生了孩子一樣單薄。鼓脹的肚子癟了下去,身材變得細瘦苗條。
我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我們幾個孩子就像這些玉米棒子,耗干了母親身體里的心血和水分,所以母親的身體越來越瘦弱。
我聽鄰居說,母親做姑娘時圓盤大臉,身體健壯,像個小牛犢。生了我們姊妹三個之后,身體傷了元氣,瘦得像個麻桿。要命的是肚子再沒動靜,不能像玉米秋天結棒,紅薯深埋土地那樣再鼓起來。
在臥龍村,人們津津樂道的,就是誰家新添了大胖小子,毫不避諱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男孩是大海的兒子!”人們都這樣說。
沒有人反駁。
靠海吃海。臥龍村的男人大多是打魚能手,一年里的大多數時間是浮在海上的。
父親與姑父就共同承包了靠近村東頭的一處海域,傍晚,我家的炊煙里飄散出海水的腥咸。
“哪怕有一個兒子,我也不至于和別人合伙!”父親和姑父因為瑣事起了矛盾,父親恨恨地扯一把輕飄飄的浮子,咬著牙說。
我站在岸邊,看父親駕駛小船在承包的海域里捕魚。他的雙腿一前一后叉開站在小船上,使盡全身力氣搖櫓槳,把小船窄窄的身體控制在身體之下,繞過礁石,向我站著的岸邊駛過來。
好多次,我看見大海的波濤被櫓槳搖起來了!海風也跟著刮起來!父親和小船在海浪里翻越,恍惚之間,我覺得父親是一條穿風過浪的魚。
父親和我的想法不同,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牛。
“我就是這個家的老牛,生來就是為你們這些討債鬼忙活的!”想要一個兒子遲遲沒有如愿,父親的臉色一年比一年難看。
母親抱著一捆草走向牛棚,她要給家里的主要勞力加點餐。母親的話越來越少,身體越來越瘦弱,搖擺在地里干活的時候,像一片樹葉。
我和母親一起走在路上,個頭快趕得上她了。
在我心里,我覺得母親更像一頭牛。
整日里沒有一刻是清閑的。
挑水、劈柴,房前、屋后,母親邁著細碎又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灶臺上、地壟間、場院里、集市上、柴草間、井臺旁像影子一樣搖晃。春天,弓著身子背回一大捆柳條,坐在陽光下一編就是一天。冬天,弓著身子背回大捆干透的樹枝垛在糧倉外側,堆出一座山。
偏偏在父親面前,母親像一只羊那樣順從,處處收著自己,大氣不敢出。
父親惡狠狠地咒罵我們姐妹三個是彪子的時候,我盯著母親,想讓她替我說句公道話。
母親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眼里淌出淚來,撩起衣襟擦擦眼淚的功夫,她轉身進屋里去了。
我咬著牙,心里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怨恨。
背過父親,我也會表達心里的不服,對著母親小聲嘟囔:“俺并沒有白白端起家里的飯碗,也是為家里出了力的。”
兩個妹妹在我的背上挨個長大就是事實。
我的個頭剛探上灶臺,就學著做飯洗鍋,踮著腳把揉捏好的窩頭挨個擺放到籠屜里去。我長年累月坐在小板凳上,伸手往爐膛里塞秸稈和柴火,替做晚飯的母親拉風箱。
掉落的火星燙傷了我的手背和腳面。都有指頭肚那么大,褪成兩個紫紅色,像天生帶來的胎記。
我眼里是有活的,拿起任何一件工具幫襯母親。
“大姑娘和你一樣,是黃牛轉世到你家來報恩的。”昌明老漢臨死前不久,把弓著的腰搭在矮矮的墻頭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對母親說。
他死后,我常想起他的話,覺得很喪氣。
一個女孩,被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歸進黃牛的命運里,的確讓我找不到喜悅的理由。
昌明老漢死去幾年后,我忘記了他,也忘記了他說過的話。
這個傍晚,因為尋找家里丟失的牛,我獨自奔跑出來。
貼著地面,我想起昌明老漢,那個弓著腰,像一頭牛的老頭。
“一群彪子!”
此時,我像父親那樣咒罵著。
咒罵黑暗,咒罵父親,還有那頭可惡的黃牛!(5769)
二
牛還沒找到,眼前只有數不清的玉米稈。
根部以上都干透了,根深扎在土里,向側伸出一個堅硬的大“爪”,這是它們對抗風的武器。
風容易對抗,鐮刀卻不那么容易對付。也許就在明天,它們會被揮舞鐮刀的父親母親挨茬放倒。
我沒有等到明天,就被可惡的牛牽累,一頭闖進來。
“刷刷刷——”風從地面刮起,與玉米葉發出親密摩擦。
我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兒,渾身皮膚一緊,剛躺平的汗毛又乍立起來。
我再次咒罵一句:“真是彪子!”
這一次,是咒罵我自己。
從家里奔跑出來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父親急匆匆的背影。直覺告訴我,父親選錯了方向。
一路上我沾沾自喜。
想象著我從玉米地里牽出牛拉回家,父親空手而歸,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和牛。
那是只有喝了酒才會有的迷蒙,我更多的把這種迷蒙看作是父親的溫柔。
喝了酒的父親話比平時多,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難能可貴的笑容。
“真是彪子!”他依然會這樣說我一句。語氣里不再是冷冰冰的了,這種習慣性的斥責后面隱藏著的一絲絲疼愛,像羽毛一樣輕,可我能聽出來。
我急切地想要把牛找到,立一個大功。也因為這樣,我昏了頭,忘記了自己是怕黑的。
后悔顯然是來不及了。
我抱著頭趴在地上,側著耳朵聽,“刷刷刷”的聲音如海浪一樣此起彼伏。
立功的念頭閃過來,我有些不甘心。身體里騰地涌動出山東人的倔強,我能感覺到,熱血從雙腳經過身體,一直涌上頭。
我抓著手邊的一根秸稈,晃悠著站起來。我并沒有退回到玉米地外,而是一咬牙,向玉米地深處走去。
“刷刷刷!”
這一次我能確定,這聲音不是風吹葉子的響聲。是我的胳膊我的手我的頭我的腿碰到了玉米葉,聲音充滿雙耳,震耳欲聾。
我連滾帶爬,行走在玉米地里,幾次三番被玉米桿絆倒,又迅速竄起來。
最后一次摔倒后,我爬了幾次沒有爬起來,干脆伏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刷刷刷”的聲音隨即停止,變成窸窸窣窣的小聲說話,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又向四面八方涌過去。
我趴在地上,能感覺到胳膊上的汗毛乍立起來,又舒緩躺倒。怦怦跳著的心安靜下來。
風吹來,一股溫吞吞的潮濕氣味飄進我的鼻子里。
這味道我太熟悉了,是牛身上的氣味。
我趴在地上側耳聽。
“咔嚓咔嚓——”風中果然傳來牛咀嚼的聲音,我甚至聽見它咀嚼中間的短暫停頓和喘息。
“彪子!跑到這兒來貪嘴!”我咒罵著一頭牛,一瞬間,緊縮的心像海水一樣,展開了。
我透過密密麻麻的玉米桿縫隙看去,眼前是一片光亮,
月亮升起來了!
遠處的海水在月色下泛起柔和的光。
借著月光,我看見離開幾米遠的玉米葉在嘩嘩抖動。
一個黑乎乎的剪影被夜色無限放大,在光亮中勾出一頭牛的輪廓。
我走過去,手里只拿著一根繩子。
牛軛,恐怕已經丟在另一世了。
我把繩子套在黃牛的彎角上,拉著它從迷宮里轉出來。一腳深一腳淺,我低頭看,腳上只剩下一只鞋。
繼續走,路過的玉米葉比刀劍鋒利,劃破我的臉和手。
“嘩嘩嘩——”耳邊是洶涌澎湃的響聲。
很奇怪,我的耳朵好像變得非常靈動,我在身體和玉米葉的摩擦聲中,竟然辨認出一聲母親慣常的嘆息聲,輕飄飄鉆進耳朵。
是母親!
她正晃晃悠悠走在路上,手里拿著手電筒。月光下,這條路變成了大海里抽離出的一股海水,像往常一樣流動起來,手電筒射出的光淡淡的,搖晃著,在腳下散開,像父親抓在手里的一只槳。
看到母親,我搖晃著跌倒了。
倒下的一刻,我看見父親仿佛劃著小船匆匆向我走來,他迅速趕上母親,在月光下與母親重疊。
我笑了,父親和母親總算不再隔著兩棵樹的距離。
我暈暈乎乎,耳朵里清楚地聽見父親的責罵:“彪子,真是彪子。”
我聽見母親尖利的叫聲:“不許你再罵她,大人虧著心呢!”
我在母親的叫喊里,美美地睡了一覺。
閉著眼睛,我的心里像月光一樣明亮。
“蘭兒變了一個人。”鄰居們指著我說。
鄰居的指點聲還沒有結束,父親的腰已經彎下去了。他的雙手疊放著背在身后,腰向前彎曲著,細長的脖子支撐著一顆頭,努力向上昂起。
父親的樣子讓我想起死去多年的昌明老漢。
想起昌明老漢,我的心里沒有了懼怕。
我的耳朵并沒有長大變長,我的膽子和力氣變大倒是事實。
我成了全村有名的大力士和傻大膽。
夜里多黑的路我也敢走。去大海邊,我再也不用跟著大人繞道,我直接穿過村東的墳地走捷徑,一年后,墳地里多出一條路。路南的小墳堆是爺爺的,每次經過,我都會停下來看一眼。因為沒有上過學,我只能揣度小石碑上的三個字,把早就模糊的黑字和照片里的爺爺連起來,和父親的一張臉連起來。
落潮時,我一個人到海邊去,挽起褲腿兒光著腳尋找大礁石,那些大礁石背面藏著很多魚蟹。我裝滿一個又一個水桶。一直到潮水再漲起來,沒過我挽起的褲腿兒,我才讓海水推著滿當當的桶,笑哈哈沖上岸去。
我在集市里大聲吆喝,迅速把魚蟹賣光。回家來把一卷錢塞進母親手里。
母親眼里閃著淚花,渾黃的眼睛蒙著一層油沁過的浮膜。
更多的時候,我代替父親跟在一頭牛的身后。
春天耕種、秋天收割,我和牛成了家里勞作的主力。一年一年行走在天地間。有時人與牛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有時又隔著一段距離,是一副爬犁的距離。
每天傍晚,我做好晚飯,像母親一樣不急著端起碗來。
趁著家里人吃飯的空擋,我就到牛棚里去了,把背回來的新鮮草或鍘碎的秸稈撒進牛槽里去。
早上天不亮,我就起床,把秸稈盛在漏篩里,兩只手不停地揉搓,細心地把雜質挑出去,倒進牛槽里,拌上粗料灑上清水,等著牛伸脖子過來,用長舌頭把麥草卷進嘴里。
“咔嚓咔嚓!”牛大口嚼咽著麥草,抬起頭看著我,滿眼溫柔。
“彪子!貪嘴的家伙!”我笑著罵一句,心里喜滋滋地。
母親最初總是笑著制止鄰居用“大力士”和“傻大膽”稱呼我。
“姑娘是要嫁人的,大力士和傻大膽不就是彪子嗎?將來誰能要她?”她憂心忡忡地說。
到后來旁人不說什么了,母親看著我從牛棚里回來,或牽著牛出了院子,又喃喃自語地說:“這娃是上輩欠了家里的債,轉世成黃牛來報恩的。”
我一手牽著牛,一手拿著一個煮紅薯大口嚼咽著。
母親的話,我聽到耳朵里了。我打量我自己:寬肩膀、大身板,四肢強壯,聲音洪亮,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母親在身后提醒我:“慢點吃,紅薯噎人!沒一點女孩子的樣兒!”
我張著嘴笑了,嘴里塞滿了紅薯。
臥龍村的地里種著花生,可花生是用來榨油的,在集市上賣也值幾個錢。少量的存貨會被父親藏起來,過年的時候才拿出幾把,撒一把鹽煮出來,頓頓擺在桌子上,滿滿一小碟。
從小到大,臥龍村孩子的食物,就是紅薯。
臥龍村的土壤適合紅薯生長,紅薯都是大塊莖粗藤蔓,生長速度很快,稍微勤勞的人家,都能完成春秋兩次栽種。
一年四季,我家的飯桌上頓頓離不開紅薯。從紅薯葉和莖,到成熟后成堆儲藏的紅薯,炊煙里從未斷過溫吞吞的紅薯味。
晚飯前,母親提小筐顛著一雙腳到地里去,挑選鮮嫩的紅薯葉摘下,盛滿一筐帶回來,剝去梗子上的薄皮,把梗折成段清洗干凈。
母親晃動手腕,用勺頭在花生油罐里攪一下,并不舀出油來,勺頭上沾著的油足夠炒一盤菜。
妹妹早就替換了我,坐在爐灶下給母親燒火。
火旺鍋熱,花生油的香味飄出來。母親把干辣子和蒜末扔進去,“刺啦——”一聲,母親臉上的笑容跟著漾起來。她抓一把晾干泡軟的絲瓜條扔進去翻炒幾下,再把紅薯葉放進鍋里去了。
每次做這道菜,母親都會事先遞給我一些錢,讓我去給父親打酒。紅薯葉進了鍋,母親把父親端在嘴邊的酒杯拿過去,把白酒撩一點進菜里,綠瑩瑩的紅薯葉泛出青色。
母親用手指捏一撮鹽灑上去,或把腌菜的湯汁淋上去,一盤菜就端上桌了。
更多時候,母親是不愿浪費一點油腥的。她把紅薯葉焯水,八九成熟的時候瀝干水分擺在粗瓷盤子里,動手切一些蒜末和辣椒末,舀出一勺腌菜的湯汁淋上去攪拌,就是一頓下飯菜。
紅薯產量很大,能蒸能煮能曬成紅薯干,村里人就從秋吃到春再吃到夏。
吃著紅薯,牽著牛,我使勁兒回想,我究竟怎么長大的呢?
就從尋找牛的那個夜晚之后吧,我好像一夜之間就成大姑娘了。
做夢似的!
母親說我是黃牛轉世,我沒有反駁。
逐漸長大,我聽見臥龍村里這樣那樣的說法——夫妻結婚后生下的第一胎如果是女孩,這個孩子就是黃牛轉世來報恩的。
轉世成牛,也沒有什么不好。
至少在我看來,父母親一直把家里的牛當作命根子呢。
搶收那幾天,黃牛也是拼了命的。脖子上的皮毛被牛軛磨得戧刺著,留下幾道血印。
傍晚回來,母親的飯也熟了。
父親沒有接母親遞過來的碗,咔嚓咔嚓地埋頭鍘草。
我去叫他吃飯的時候,他蹲在牛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爹,飯涼了。”我說。
父親抬起頭,眼里濕漉漉的。
冬天的夜晚,父親會夜夜在牛棚里燒一個火盆。他在牛棚旁邊的月色下織補漁網。
我隔著窗子看他,回頭看看母親,張嘴想抱怨,爹對牛比對娃還好,又忍住了。
抱怨有什么用呢!他就是長著榆木腦袋的人!
有一次我這樣對母親抱怨,母親趕忙伸手捂我的嘴,驚慌地說:“說你爹榆木腦袋,你瘋了!”
我沒瘋,我是發泄心里的不滿!
母親也看著窗外,臉上寡寡的,有些愣神。看見我看她,嘴角擠出來一絲笑,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說:
“你爹自己也像一頭牛呢。”
我再轉過臉,看著窗外。月光下,父親抽著煙,默默地看看牛棚里的牛。煙頭一明一滅,他的臉一明一暗有點詭異。
我們誰也不再說話。
我十七歲了,家里的各種活我都能獨當一面。
午飯后,我從墻上取下牛軛,準備套上牛車去拉石頭。
牛軛舊了,這是父親年輕時親手做的。
應該是我六歲的時候。一天中午,父親就著爆炒紅薯葉喝了二兩酒,心情格外好。他破天荒讓我跟著他到村北的山谷去。父親找到一個平面很寬的“人”字形樹杈,幾斧頭就砍落下來,蹲在地上,換鐮刀一點點削去樹杈上的樹疙瘩和斜出的枝椏,仔細削去樹皮。
拿回家后,父親借了鉆頭,在樹杈兩棱上各挖一個榫頭,鑿出洞眼來。我把繩子遞過去,父親笑瞇瞇地看我一眼,示意我把繩子穿進洞眼里去。
母親出來進去干著活,臉上蕩漾著笑容,她的臉上,飄著一層紅云,讓我一度懷疑,中午吃飯喝了酒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
我把繩子穿過去,父親笑著接過,把繩子一股股連起來。
我受到表揚,內心里一陣歡騰。膽子大了一點,心眼也明亮了許多。我的手腳更麻利了,自作主張去向母親要來找來木矬,一邊偷眼看著父親,一邊仔細把牛軛表面刮得光滑平整。
臥龍村日出最早,日落也最早。
那個下午,時間過得飛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天就暗下來了。我抬頭看,一層淡黑的幕布慢慢從天上罩下,與地面不斷升起的麻麻色雜糅起來,逐漸把我家的院子圍起來。
幸好太陽還沒有徹底落下,像堅持在院子里忙乎的父親和我,它把自己落在矮矮的墻頭,靜悄悄地看著我們。
“吃飯吧,熱了兩次了!”母親站在門口,手搭在額前,叫我們吃飯。
母親的眼睛比瞎老鼠還怕光。
傍晚時分的太陽光夠溫柔的了,也刺痛著母親的雙眼。我回頭看,母親站在門口,整個身子融進麻麻黑的光線里。她看著傍晚的天空,光線越來越模糊,隱藏了她的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有一雙眼睛紅紅的,好像兩團燃燒的火焰。
我心里一驚,轉回頭,繼續蹲在父親身旁,看著父親用刷子蘸著清漆一絲不茍刷著一個“人”字。
我和父親都沒有回應母親。這甚至讓我一時覺得自己和父親關系的親密。
“為什么給牛套上這個?”我仰頭問父親。
“這樣才能讓牛使得上勁兒,也是保護它,沒辦法,誰讓它生下來就是一頭牛,沒完沒了干活就是它的命。”父親嘆了口氣,把刷子遞給我,自己從兜子里摸出一根煙點燃,使勁兒抽了幾口。
我想起父親之前說過,自己就是家里的一頭黃牛的話,扭頭看看母親。
“唉——”一聲嘆息輕輕地,像羽毛一樣落在我的心上。
母親抽身回去了。
我回頭看看父親,他也看著天空,自言自語說:“一天又過去了!”
第二天等我醒來,父親出海去了。母親低頭坐在院子里,把長長的藍卡其布條一圈圈纏繞在牛軛上。
不用問,母親是為了不讓牛軛傷著牛的脖子。
母親不說話,我看看她,眼睛果然紅腫著。
雖說靠海吃海,可每年有好幾個月的休漁期,父親就從一條魚變回一頭牛重新回到土地上。
某一天,我猛然發現,父親的腰背彎下去了,弓著腰跟在一頭牛后。我使勁兒揉揉眼睛,懷疑看見了兩頭牛在田地里的勞作。
我長大后,母親就更少跟著父親一前一后到田地里耕犁了。自從我發現父親躬著身跟在牛后的滑稽樣子,我也執意不肯讓父親再到田地里去了。
春天的時候,我用趕海賣蝦蟹掙來的錢為父親換了一艘舊的小船。
父親和姑父翻了臉,出海的時間可以按照你一天我一天掰成兩半,那艘小船卻不能一分為二。因為那是姑父入伙時帶來的,翻臉后,不愿意和我家共用下去了。
那天早上,父親駕著新船出海歸來,破天荒帶回來幾條新鮮的魚。
站在院子里,大聲喊著母親。
“哎!你出來!”父親并沒有稱呼過母親的名字,從我記事起,父親就一直用“哎”稱呼母親。
一聲“哎”,我能立刻區分出父親的心情。
聲音短促,聲調下降,父親通常是黑著臉的,他把破洞的漁網拖回來,站在門口說:“哎,漁網線拿來。”
聲音上挑,聲調拖長的時候,父親心情一般不錯。
“哎——魚給你放在盆里了,中午就吃了它!”
母親踮著腳從屋子里出來,受寵若驚地看著盆里活蹦亂跳的魚,夸張地答應著。
“中午你早點回來,我讓蘭兒給你打酒去!”
兩個妹妹上學走后,我就到村北的山谷去了。琢磨著找一些好木頭重做一個牛軛。
我沒有父親的好眼力,徒勞在林子里轉了一圈,空手回了家。
隔著老遠,我看見母親在院門口瞭我。春風吹拂著,掀起母親的衣服,瘦小的母親膨脹起來。
看見我從坡上下來,表情有點夸張,急匆匆地說:“給你爹買酒去,今天中午燉魚,你爹一早提出來的!”
我抬眼看,房頂的煙囪里飄出了兩縷青灰色的炊煙,扭扭曲曲,各自升上天空去了,多像從不相跟著走路的父親和母親。
三
我從墻上拿下牛軛來端詳一下,雖然舊了,還能用。
趁著牛吃草的功夫,我麻利地把它架在牛的脖頸上。
今天上午,我拉著牛沿著村東的一片荒地,開墾出好幾塊零碎格子地。坡的上面就是墳地,我拉著牛隨坡上來下去,一上午就在斜切面上犁出好幾塊新地。
我盤算著,過段日子,就在這些地里種上花生和紅薯。
這樣想著,我趕著牛車出了村。
臥龍村南的一片海域被村集體圈出來,集體養海參種海帶,算是給村民謀一些福利,換一種方式貼補各家生活。
人們圍著致富的圈兒吵吵了十多天,每個人臉上都浮出難得的笑容來。孩子們不懂什么是致富,看著大人開心,都跟著開心。
致富圈畫出來了,接下來就是各家各戶攤派拉石頭填海,把致富圈實打實地截流壘砌出來。
每家需要運送二十車石頭。
石頭有的是,北面山谷的山頭上取之不盡,各家各戶套上自家牲口一趟趟搬運到海邊。
父親看著我,眼神里很復雜。
我明白他的意思,父女之間只需要對視一眼,我就明白了他不好說出口的話。
父親好像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他的臉色越來越沉暗,眼神里多了幾分無奈,少了許多責難。
姑父在休漁期好幾次偷著出海,被抓了個正著。自然是要罰一筆錢。因為合租一片海域,父親只能跟著倒霉。
“彪子!真是彪子!”
父親跳著腳咒罵,母親背轉身,偷偷地抹著眼淚。
我沒有時間咒罵,光著腳板挽起褲腿去趕海。
回來,我把石頭一樣沉的桶往地上重重地一放,桶里的水飛濺起來。
“你倆去集市把魚蟹賣掉!”我的聲音很大,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父親站在牛棚外,默默地看著牛大口咀嚼,沒有回頭。
牛抬起頭,用溫柔的眼神看著父親。
“我去地里,你和俺娘去集市把這些魚蝦賣掉。”我再次強調。聲音里,仍然是硬邦邦的降聲調,這是父親常用的命令式語調,我已經聽了十七年。
母親出門來了,站在院子里抹眼淚。她的眼睛越來越差,一陣小風也能讓她流淚不止。
父親不看我,也不說話。
他弓著腰,撿起一根長木棍,和母親抬著桶向集市走去。
母親走在前面,和父親隔著一根長木棍的距離。
一個孩子追著另一個孩子急匆匆奔跑過,差點撞在木棍上。
回頭看,孩子里沒有我。
我趕著牛車,從父親和母親身邊走過,向北面的山頭走去。
我想著村南劃出來的大圈,心里計劃著,今天多跑兩趟。
一早起來,我給牛加了飼料,把平時舍不得喂的豌豆加了一碗。
第二次裝滿石頭后,我趕著牛車從山上下來。
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海風徐徐,黃牛也慢悠悠地走著,我斜坐在車頭想心事。
家里剛剛為我說好一門親事,對方是同村的一個退伍回來的小伙子。說起來也算我的對頭。
小時候,他常帶著一群孩子在我家房頭,伸著脖子喊我“傻大膽”,我拿起手邊的棒子追過去,他就嬉笑著跑去遠了。
幾年沒見,壯實得像一頭牛,人卻沉靜了很多。
媒人找了母親好幾趟,婆家提出,想讓我早點嫁過門去。
母親一臉為難,看看我,看看父親。
父親不說話,一個勁兒抽煙,一張臉被層層煙圈掩蓋。
兩個妹妹還小,上學的費用不算大,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母親這些年再也沒能把肚子隆起來,給家里生一個男孩。可是家里被姑父的愚蠢行為拖累,生出一筆不知何時能還清的饑荒。
為了還債,父親和母親輪番推開鄰居的門,啜諾著,伸手接過借來的零碎錢。
一個傍晚,我看見父親對著牛棚久久地站立。
“你爹在打牛的主意呢!”母親嘆了口氣,輕輕地,像往常一樣。
我跳了起來!
“不行,賣了牛,地里的活兒誰干?沒有兒子,你們想累死我呢!”
我對著父親的背影說:“別打牛的主意,你要是敢賣牛,我現在就答應媒人,嫁過去!”
父親慢慢地回轉身,看著我。
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耳朵向兩邊乍著,敞開的夾襖從身體兩側垂下。背弓著,在夕陽里一動不動,像一頭牛。
那一晚,媒人再次登門。
我對媒人說:“兩年后再說吧,等我二十歲再說,作為家里的大姑娘,我還沒有給家里報完恩呢。”
母親背過身,伸手擦擦深陷的眼窩。
父親卻在那一刻無聲地笑了,我看了父親一眼,頓時有些驚悚,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從父親的嘴里看到一副牛軛的形狀。
父親缺了四顆牙我是知道的,兩顆門牙是駕著小船在海上捕魚的時候,躲不及一個突然的大浪,一個趔趄倒在船里,牙齒磕在一塊生鐵上掉了。旁邊的兩顆牙,是失去了門牙的依靠,逐漸松動掉落了。母親把煮熟的紅薯遞過去,父親搖搖頭,他不能再用門牙咬下第一口金黃的紅薯后,漸漸不再喜歡吃紅薯了。
我盯著父親,看他把飯菜放進嘴里,閉著嘴,用后槽牙把飯菜嚼碎,吞咽下去,喉結跟著一起一伏。
我覺得飯菜在父親嘴里來回吞吐,像牛在反芻。
父親張著嘴笑起來,老蒼蒼的嘴里呈現出一副牛軛的完整形狀。
我胡思亂想著,有點昏昏欲睡。
打一個盹兒的時間,我看見母親走在前面不遠處。這次,父親并沒有和她保持一段距離,他推著自行車走在母親身邊,車把上別著一朵大紅花。
“上來,我帶著你。”父親滿面春風,對母親說。是年輕時候的父親,他穿著一身和大海一樣藍的新衣,從村東頭出發,推著自行車到村西去迎娶新娘。
母親身穿大紅棉襖大紅棉鞋,頭上頂著一塊紅紗巾。
風拂過來,吹起貼在母親臉上的紅紗巾。
我急切地想要看清母親的臉。
羞澀,興奮。
母親年輕的臉上浮著兩朵紅云,她抓著車座,抬起右腿坐上后車架,一只胳膊輕輕攬住父親的腰。
我心里既為他們的親密高興,又有些擔憂:母親穿著一身紅,這可是牛最不喜歡的顏色。
“砰!”一聲巨響。
我被嚇醒了!睜眼一看,前排的一塊石頭掉下去了!
我驚出一身冷汗,回頭一看,牛車排頭上整整齊齊碼著幾塊大石頭的地方缺了一塊,那塊石頭不是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而是一面平整三面渾圓的造型。碼放的時候,我特意把它反過來卡在幾塊石頭的棱角之間,用手推一下,紋絲不動,覺得正正好。
我打盹兒的時候,這塊石頭沒閑著。它松動滾落,沖著牛的一條腿砸下去了。
“哞——”牛慘叫一聲。
我心里暗暗叫苦,眼睜睜看著石頭砸到牛的小腿上無能為力。
牛車立刻就失控了。
沉甸甸的一車石頭跟著牛一瘸一拐的步伐甩過來甩過去,眼看著就要全部滾落下去了。
我嚇傻了,忘了跳下車,傻呆呆地沒命地拽著韁繩。
“徠徠徠徠——”我聽見我聲音又大又尖。
牛車撲閃著,飛快地滑行了大約一百米,突然穩穩地停住了。
我大汗淋漓。
定睛一看,黃牛全身繃得緊緊地,用屁股頂住牛車,四條腿向前支撐出四十五度角,把全身的力氣全用上,重心死死地壓在車上。
韁繩深深勒進黃牛的肌肉里了。黃牛的脖頸上卷起一塊塊肌肉疙瘩。這些肌肉被牛軛摩擦,皮肉開始潰爛,鮮血順著金燦燦的毛滾落下去,在地上炸開一朵朵紅花。
我哭喊起來,淚眼朦朧中,遠處的大人們飛奔過來。
父親變回原形,弓著腰順坡而上,奔跑在最前面,把我一把抱下車。
村里人你一塊我一塊,把車上的石頭搬下去。
我癱坐在地上,耳朵里傳來“咔嚓”一聲響。
黃牛死死撐著的后腿斷裂,尖銳的骨頭穿破牛皮,像劍一樣直插出來。
“哞——”黃牛再次發出一聲慘叫,口噴鮮血倒在地上。
我哭叫著撲過去,父親弓著身體,使勁兒把我拽回去。
有人抬起黃牛的頭,卸掉它脖上的牛軛和繩套,牛脖子血肉模糊。
我掙脫父親的手,飛奔回家。
母親并沒有穿著大紅棉襖大紅棉鞋,也沒有披著紅紗巾。
她穿著那身灰黑的衣服站在陽光下,手搭在額頭,對著我跑來的方向瞭望。
“出什么事了!”她看見我急匆匆跑過來,焦急地問。
我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迅速沖進涼房,端出一簸箕黃豆返身往回跑。
我跪下來,雙手把黃豆捧到黃牛嘴邊。
黃牛粗重地喘息著,不斷吐出帶血的沫子。
它伸伸腦袋,大顆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我的眼淚瞬間落下,執拗地伸著手,把豌豆送到黃牛嘴邊。
黃牛氣息越來越微弱,我側著耳朵伏在它身上聽。它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我流著淚看著它,它長久地盯著我,在黃牛瞪大的眼睛里,我看見一個正在哭泣的女孩。
父親過來拉我,我用力甩開他的手。重新跪在牛身邊,看著太陽從天邊一點點落下。
天麻麻黑的時候,父親強硬地拉開我。
我能感覺到父親雙手的力量。
人們把奄奄一息的牛抬在牛車上。已經有人另牽了一頭牛來,想把這輛車和牛拉下山。
我再次掙脫父親的雙手,跳起來,抓起車轅中間被血水浸透的繩套,把血跡斑斑的牛軛套在脖子上。
父親大聲叫罵,阻止我:“彪子,簡直是瘋了!”
我轉頭看著他,眼睛里噴射著怒火。
父親的眼神一瞬間暗淡了,他看著我,看著車上的牛,嘆了口氣,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弓著腰鉆進車轅里,把一個肩膀套在繩套里。
眾人圍著牛車,你伸一把手我出一把力,一起把走到生命盡頭的牛拉回村里。
我阻止父親賣掉活著的黃牛,它死后,我再也無法阻止賣掉它。
院子里除了一灘血是黃牛留給我的印記,就是一副空著的空著的牛軛了。
那個晚上,父親沒有爆炒紅薯葉下酒,他喝醉了。
喝醉的父親哭哭啼啼對母親說著一句話:“哪像個十七歲的姑娘,看著身寬體壯的,抱起來怎么像羽毛一樣輕啊。”
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
我假裝沒聽見,從母親做針線的笸籮里找來長長的藍卡其布條,一圈圈纏繞在牛軛上。
一邊纏一邊哭。
風干的血跡被藍布條遮蓋,看不見一點痕跡。
第二天,我把縫補好的牛軛掛在房檐下,仿佛看著一副前世的畫。
母親說:“送人吧,咱家再不養牛了。”
父親躬著身體,幾乎是匍匐在一張廢棄很久的漁網上,拾掇一個被礁石扯爛的大窟窿。
他的雙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捉不住那個竹子做的梭子。
他的身體下,草綠色的漁網爬滿整個院子,木頭浮子輕飄飄的,像父親懷抱里的我,在那雙大手里跳躍。
母親用手擦一下被風逼出的眼淚,故作輕松地說:“休漁期快過了,你爹能到海上去了,俺倆合計了,得攢些錢啦,等你結婚,給你準備兩個新的棗木柜。”
我鼻子一酸,強忍著眼淚,扭頭出了院子。
我徑直往左走,在那個種著各種莊稼的坡上,我未來的公婆住在那里。
我找到那一處院落,隔著墻頭,看見婆婆正在院子里縫補一個破舊的牛軛。
“人”字形的兩個棱上繃著白色的棉紡紗,外面罩上一層藍布。藍布泛了白,破了洞,棉紡紗從洞口處露了出來。
午后太陽熱烈,婆婆雙手飛快地穿針引線,一絲不茍。
“不行了,棉紗全爛了,里面的樹干也糟透了。”婆婆可惜地說。
公爹看一眼,說:“掛在院里風吹日曬,不糟才怪。”
“啥玩意兒有啥玩意兒的存放處,牛軛就是風吹日曬的命。”婆婆縫補完,輕輕撲打一下上面的灰塵,重又把牛軛掛在房檐下。
我走進院子,告訴他們,我愿意早一點嫁過來。
婆婆眼里閃著光,疑惑地問:“啥條件?”
我平靜地說:“俺沒有嫁妝,只有一個牛軛。另外,俺爹俺娘老了,俺結婚后,得時常回家幫襯,你們不能攔著!”
公爹和婆婆張著嘴,半天合不上。
屋里傳來一個聲音:“同意!”
說話的人,是我小時候的對頭,也即將是我的丈夫。
我轉身往回走。
父親還在院子里,他爬在一片翠綠翠綠的漁網上,扭著身體到處找梭子。
我眼前有點迷蒙。輕輕嘆口氣,蹲在他身邊,指指就在他手里緊緊抓著的梭子,告訴他:“別出海了,歲數大了。”
我又指著掛在房檐下的牛軛,學著母親的語氣輕松地說:
“我不喜歡棗木柜,我已經和說好了,過幾天就結婚,不用置辦什么嫁妝,把這個給我就行。”
父親手里的竹梭子嗖地一下飛了出去,打中了墻上的牛軛。我聽見父親劇烈地咳嗽幾聲。母親靠著門框,小聲地哭起來。
十天后,我把墻上的牛軛取下來,掛在丈夫推來接我的自行車的車把上。
新婚后第三天,我就跟著丈夫下地干活了。
我手抓一根繩,緊緊地牽著婆家的牛。也是一頭黃牛,一身毛順滑順滑,在朝陽里閃著金光。
我穿著一身紅,跟著丈夫走向村東的田地里。
昨晚,我和他做了一次陌生又熟悉的深入交談。
以后每一天的早晨和傍晚,我都要到娘家的地里去干活,直到兩個妹妹長大。
今天,我要幫娘家把村東那幾塊耕耙出來的地里種上秋花生和秋紅薯。
翻過一道坡,我站住了。
在我牽著牛耕作過的那片斜坡上,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在耕種。
母親雙手把著犁鏵跟在后面,父親弓著腰,脖子上背著一副新的牛軛,身上套著繩套。雙腳使勁兒地蹬著泥土,兩條胳膊垂下來,像一頭牛那樣,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母親亂蓬蓬的頭發任意披散著,像披著一張金黃色的漁網。
她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母親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向我走來,她松開犁鏵,慢悠悠地走到父親面前去了,抬起手替父親擦擦汗。
父親努力把弓著的腰板一點點直起,遠遠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朝陽里,兩個瘦弱的身影合二為一,籠罩在鮮紅的光線里,好像一副美麗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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