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之死
作者:贠靖
畫家房念石突然死了。因走得猝不及防,連一句話都沒留下。或許他是有話要交待的,但妻子棲云過去的時候他已不行了。
那時,棲云正在廚房里為他做片兒川。
吃早飯的時候,他盯著妻子,冷不丁地說他想吃家鄉杭州的片兒川了,特別想。妻子說:“這有何難,中午便給你做片兒川。”他接著說了聲謝謝。妻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咱們之間還用說謝謝嗎,真是的!”
片兒川是杭州出名的湯面條,流傳至今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其用料主要由面條、瘦肉絲和筍片組成,如濕潤的瘦西湖,不光看著賞心悅目,味道也鮮美可口,令人回味無窮。
傳統的片兒川澆頭是要放一撮雪菜的。棲云切好了筍片和瘦肉絲,正要切雪菜時,聽到哎喲一聲,她感到有點不對勁,放下刀過去看時,房念石已躺在地上,身子卷曲著,痛苦地捂著胸口。
“老房,房老師,你這是咋的啦?好好的,咋就成這樣了?”棲云扶起房念石,嚇得渾身顫抖不止:“你可別嚇我呀,老房!”
房念石無力地靠在妻子懷里,眼里閃著黯淡的光,半張著嘴,抬起手含混不清地啊著,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就脖子一歪咽了氣。
后來妻子棲云回想起來,才依稀記得,她在廚房搟面條的時候,房念石在畫室里作畫,中間好像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不知和誰吵了起來,似乎吵得很兇。當時她并未當一回事。因為他經常對學生這樣發脾氣。
棲云比房念石小二十歲,二人既是半路夫妻,又是曾經的師生。
房念石的家在杭州城里,是個大戶人家。他上大學前已結了婚,前妻的父親與其父是世交,本想著兩家結為兒女親家,能夠世代交好下去,但這樁雙方家人都看好,且極力撮合的婚姻卻未能長久。就像園子里那株曇花,一眨眼就凋謝了。
房念石考上大學,便離開了杭州,畢業后又留校任教,與前妻更是聚少離多,于是就離了。兩人育有一子,叫房小寶,已年近三十歲了,還沒女朋友,也沒工作。這孩子從小就逆反,房念石不在身邊,前妻又管不了他,初中便輟學在家。
前妻與房念石離婚后并未離開房家,一個人在家照顧著房念石的父母,與房念石也以兄妹相稱。
房念石一直覺得愧對于她。
那年暑假房念石回了一趟杭州老家,把兒子接到了身邊。他想盡盡做父親的責任。但這個兒子著實令房念石頭疼。他來后,原本安靜的家被攪得雞犬不寧。他經常白天蒙著被子睡覺,晚上打游戲,一打就是一整宿,而且把聲音開得很大。
一次,棲云半夜里被吵得睡不著,就從臥室出來,站在客廳說了一句:“小寶啊,你能不能把聲音開小點”,他聽了忽地拉開門,沖她吼道:“你又不是我媽,憑什么管我?這是我的家,我想怎樣就怎樣,誰也管不著!”吼罷砰地甩上門。
棲云愣愣地站在那,氣得渾身發抖。
房小寶看她的眼神里一直充滿了仇恨,好像她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破壞了他們的家庭,搶走了屬于他和他媽媽的幸福。
后來,他又到外面的游戲廳去玩,有時一個禮拜都不回家,等身上的錢花完了才回來,拿了錢就走。
棲云覺得這樣反而清凈了。可又擔心他和社會上那些閑人混在一起,惹出什么事端來。
棲云大學報考的是國畫系,主攻花鳥人物。她考上房念石的研究生那年,男朋友背著她與外校一名女生約會,她知道后一氣之下就和那男的分了手。
那段時間,棲云的內心十分痛苦。曾經花前月下,對她海誓山盟的男朋友原來背著他一直在和別的女性交往。而她還傻乎乎地等著他手捧鮮花,款款地走向她,單膝跪地向她表白,向她求婚。
棲云覺得,這既是對愛情的背叛、褻瀆,也是對她的羞辱。曾經相愛的人,讓她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撕裂的痛。她只能靠拼命地繪畫來淡忘內心的傷痛。
房念石是西安城里一位公認的極具才氣的實力派畫家,也是棲云崇拜的偶像。
看過房念石畫作的人都說他的繪畫風格頗有石魯的遺風,把山水花鳥“當作人來畫”,賦予它們人一樣的氣魄和精神。
其實他從小就對石魯十分敬仰,因而取名念石。
房念石尤喜石魯的《移山》,把陜北高原的雄壯、粗獷,以及原生態的強悍生命力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大片的如河水翻滾的黃土波濤里,凸現出人物的精神風貌。畫面帶有濃厚的高原氣息和視覺沖擊力。
還有《轉戰陜北》,畫面中雖沒有千軍萬馬,卻能感受到千軍萬馬皆在畫外。巍峨的山體仿佛集聚了無窮的力量。畫作大氣磅礴的空間建構,給觀者以無盡的聯想。
畫如其人。但平日不茍言笑的房念石對棲云卻是個意外。不僅對她體貼入微、關愛有加,看她的眼神里也充滿了少有的柔情。或許正是這份柔情撫平了棲云心頭的傷痛。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文靜的國畫系才女,有一天會突然做出驚世核俗的舉動:和年齡相差二十歲的房念石宣布領證結婚!
當時她是背負了很大壓力的。父母的反對,親戚的責難,師生的嘲諷。
如今她苦心經營的愛情瞬間土崩瓦解。她有些痛不欲生,難以接受。
房念石死了,還有一個人一下子懵了,這個人就是雪小言,她已經懷了房念石的孩子。
一個禮拜前房念石來裝裱店取裱好的畫作,還拉著她去了旁邊一家金店,非要送給她一對金手鐲。當時他開玩笑說:“過年前金價就漲瘋了,金店里的每克金子由五百左右漲到了七百多塊。有人預言很快要漲到一千多塊。趁現在價錢還能接受,不妨多賣一些,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你還能拿出來換幾個錢用。”
她聽了立刻噘嘴道:“呸呸呸——我才不要拿您的金子換錢呢!”他過來拍拍她的肩道:“好好,不說這個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前陣子有先前五百左右買了金飾的人,見金價漲了,就想拿出來變現,結果到進店去一問,金店的人卻說,賣價是賣價,買價是買價,每克只給五百塊。鬧了半天等于沒漲。”說著,他笑得前俯后仰,她也跟著笑了。
笑罷了,房念石看著她問:“你還好吧?”她點點頭。走的時候,他又叮囑她:“照顧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他說過:“我會對你負責的。”
一般情況下,有字畫要裝裱,房念石都是讓學生拿過來,那天他卻自己來了。
房念石以前當過學院的副院長。學校很快來了人,打電話叫來一輛面包車,把房念石送到了殯儀館。
棲云始終不能接受房念石離世的現實。她給房念石穿上那件黑色的長袍,打來一盆水,用熱毛巾給他仔細地擦凈臉上的嘔吐物,然后坐在床沿上,扭過臉看著一動不動的房念石,伸出手去,顫抖著合上他睜著的雙眼,忍不住撲在他的身上失聲痛哭。在場的人都有些難受。
房念石被抬上車拉走的時候,棲云跟在車后追著,昏倒在地上。
學院的院長和院辦主任,還有校工會的人都來了。院長說,房老師以前是學院領導,又是享受政府津貼的專家教授,他的離世對學院是一大損失。校領導很重視,已安排成立治喪委員會,處理房老師的身后事。他握著棲云的手說:“學校那邊已安排布置一個靈堂,供師生憑吊。還有追悼會的事,你看還有什么要求?”
棲云的臉色有些煞白。她說:“謝謝學校領導。房老師生前曾說過,他去世后一切從簡,不開追悼會,不舉行告別儀式。”“這怎么行?”院長有些為難。
“逝者為大,還是尊重他的遺愿吧。”棲云說。
院長說:“那我們回去再商量一下。”他把棲云拉到一邊問:“你看,要不要給房老師杭州老家那邊說一聲?還有,要不要派人把小寶給找回來?”“不用了。”棲云說:“杭州那邊他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也沒什么親戚了。他說過,有一天他不在了,讓我把他的骨灰送回去,撒在老家的京杭大運河,他要順著運河的水漂流去遠方。”棲云說著捂上嘴,又抽泣起來。
房念石死后,房小寶一直未現身,電話也打不通。
這天,他卻出現在雪小言住的小區,攔住準備上樓的雪小言,小聲道:“我是房小寶,房念石的兒子。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說。”雪小言掙脫他的手,紅著臉說:“我不認識你,你走吧!”“但我認識你。我不光認識你,我還知道你和老頭子之間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房小寶露出一臉痞子像,四處張望著威脅道:“你最好還是識相點,跟我出去一趟。”“我憑什么要跟你出去,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雪小言氣憤地甩上單元門上了樓。
房小寶并未離開,他站在樓下,望著樓上的窗戶,大聲喊叫著:“雪小言你聽著,我勸你最好還是把孩子打掉!你別抱有幻想,你們的孽緣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你就是把那個小雜種生下來,也休想搶走我們家一分錢財產!”
院子里圍了很多人。雪小言都快氣瘋了,她把茶幾上的玻璃器皿全掃到地上,摔得粉碎,又抓起桌上的花瓶摔到地上,抱著頭慢慢地蹲下去,渾身顫栗著,無聲地流著淚。
她本來就沒想過要分他們家財產,也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房念石剛死,他卻找上門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大喊大叫,這讓她以后還怎么住在這里?
雪小言懷上房念石的孩子純屬一個意外。
那段時間,棲云和學院的老師去云南旅游,接著又去了貴州、四川,玩了整整一個多月。
房念石是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他來裝裱店裱書畫,看著雪小言說:“你棲云老師才走一個多禮拜,家里就亂成狗窩了!”“那,我去幫您收拾收拾?”雪小言看了一眼老板,老板點點頭說:“快去吧,房教授沒少照顧咱們的生意!”
到了房念石家,收拾完屋子已是中午十二點多了。房念石要請雪小言去外面吃飯,她說:“還是我自己來做吧。”她下樓買了點菜和肉,回來蒸了兩碗米飯,燒了一個西芹炒肉,又炒了一個西紅柿雞蛋。房念石聞了聞說:“嗯,真香!”他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紅酒說:“喝點吧?很久沒這么高興了!”雪小言點點頭。
那天兩人都喝多了。雪小言不知道,她后來怎么就到了房念石的臥室,躺在了床上。她只覺得頭很暈,眼皮很沉,想吐又吐不出來。后來又感到渾身燥熱,嗓子眼里渴得難受。
她想下去倒杯水喝,又四肢綿軟,躺在床上動不了。
過了一會,她嗅到一股難聞的酒味撲面而來。房念石翻個身突然死死地摟住她,語無倫次地喊著:“棲云,棲云……”
雪小言掙扎著,想推開他,又手無縛雞之力。
就這樣,雪小言的第一次稀里糊涂地給了房念石。
事后,房念石清醒過來,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雪小言低頭不說話。
房念石不停地揪著頭發:“真該死,這要讓棲云知道了還不得鬧翻天!”
雪小言站起來說:“您放心吧,我不會告訴棲云老師的。”
雪小言沒料到會懷孕。她不知道該打掉這個孩子,還是生下來。
房念石再來取書畫的時候,把雪小言拽到外面,說他想了想,他在南湖邊上還有一套房子,可以送給她,作為補償。雪小言說:“我不要您的房子。”他又說:“那我就給你一筆錢吧。”她說:“我也不要您的錢。”“這孩子真犟!”房念石苦著臉道:“你總該給我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吧,不然我會不安的。”“我不需要您的補償,這件事您不要再提了!”雪小言轉身進了裝裱店。
房小寶怎么會知道我懷了房念石的孩子?雪小言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房小寶還沒走。他在院子里轉悠著,抬頭看一眼樓上閉著的窗戶,依舊不依不饒地喊叫著:“你別以為你們干的那些齷齪事我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我早在家里裝了攝像頭,你信不信我給你發到網上去!”
“滾!你滾——”雪小言有些情緒失控,她撲進房間里,抓起床上的枕頭、靠墊一股腦從窗戶扔了下去。房小寶嚇得拔腿就跑。
雪小言決定離開西安。她想,應該到裝裱店去一趟,跟老板說一聲。
進了書院門的巷子,遠遠地看到房小寶坐在裝裱店門口的臺階上,她又折回了家。
在車站,雪小言拉著一個大行李箱,低頭往前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叫她。她回過頭,是棲云老師。
棲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懷里抱著一個包袱裹著的黑匣子。雪小言有些詫異。棲云笑笑說:“哦,是房老師,我送他回杭州老家去。”雪小言停下來,瞅了一眼黑匣子。
棲云走近她,小聲說:“我替那個混球給你道歉了。”雪小言肩膀一顫,瞅了她一眼。棲云說:“我都知道了,他去你那里鬧了,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她氣得臉色發白,兩手顫抖著說道:“你知道吧,老房,房老師就是讓那混球給氣死的!”“讓他給氣死的?”雪小言一臉愕然地問。
“對呀,那天他給老房打電話,說在外面欠了高利貸,要把湖邊那套房子賣掉還債。老房不答應,這小子就犯渾,說他知道老房在外面養了人,要把房子留給小野種,還說休想!老房氣得……”
雪小言輕輕地咬著嘴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唉,不說了,這個畜生,作孽呀!”棲云朝雪小言擺擺手,抱著黑匣子進了檢票口。
雪小言也朝棲云擺擺手,慘然一笑,轉過臉去忍不住抹起淚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