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愛

 

作者：韻琪

 

開學的工作異常繁忙，馬老師查寢出來，已經是十點多了。他開動自己那臺舊摩托轉出校門口。剛出校門口，有臺寶馬小轎車從他身邊經過，他掠了一眼，發現居然是個女司機，再一看，他不由驚呼：“喲，那不是十多年不見的班花嗎？”這時，班花也發現了他，意味深長地對他一笑，但見他跟其他的同事一起，便開車走了。他想追上去，無奈一個減速帶讓車跳動了一下，他的那臺舊嘉陵居然死火了。

“這破車呀，關鍵時刻掉鏈子！”他一連打了幾次火，大力扭動油門，車好不容易才再次啟動。但一看前面，班花和她的寶馬車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雖然他已經是孩子的爸了，但重新見到那個倩影，他的心里還是泛起了絲絲漣漪，往事的一幕幕涌上心頭……

他和班花是大學同班同學，也是老鄉，照理，“近水樓臺先得月”，關系可以更進一步，無奈班花人見人愛，追求者甚眾，自己長得普普通通，還有一臉的青春痘，農民家庭出身，有什么資格追求班花呢？所以，他一直把這份愛深藏在心底。但班花和他的關系也是不一般的，班花很信任他，也喜歡找他聊天、打打羽毛球、去去圖書館，有時也一起去飯堂吃一頓飯。總之，班花在他面前自信自如，他卻暗藏傾慕，有點拘謹，表面上和她打打鬧鬧。但就是僅此而已。

畢業后她不是跟隨男朋友在外面發展的嗎？怎么出現在這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里，妻子還在輔導孩子的作業，孩子也不敢跟他對視一眼。

“還沒有做完？”他問。心想，現在的教育就是卷，才開學第一天，初中的老師都下班回家了，五年級的小學生還在趕作業。

“還沒有呢！作業不少，他又拖拉，做題也不夠細心。”妻子皺著眉頭回答。

他抓起衣服進了衛生間，胡亂地洗個澡。還沒有洗完，就聽到妻子大聲的呵斥聲：“這道題你檢查過了嗎？你有沒有審好題就做了？錯漏百出！重做！”接著傳來了一下有力的拍桌子的聲音。

唉，誰說教師的子女天生優秀？輔導作業時一樣是雞飛狗跳。他感慨，以前自己讀小學，回家從來沒有為作業憂心過，不是幫忙干農活，就是到村里閑逛，爬樹、捉鳥、兜魚……

正在煩心時，微信有信息來了，一看，居然是班花——其實他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連過年過節的問候也沒有，他們的生活就像是兩條平衡線，并沒有二維空間的交匯點。

“剛才看到你了。”班花直接地說。

“真是你？”他心里還想補一句——那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你。但忍住了。

“你怎么回來了？”他追問。

“一言難盡。”班花感嘆道。

“有空見個面嗎？”班花接著問。

“明天五點下班，有一段時間有空的。”他答道。

“好，那明天聯系。晚安！”班花發了一個溫馨的晚安表情圖，他激動了好一會。

“好，明天見。晚安。”他也假裝平靜，禮貌地道了晚安。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想說的，但他克制住了。

呀，明天見面！是的，他與班花！十幾年沒有見面了，畢業十年聚會她也沒有參加，當時他還挺失落的。但他沒有想過打擾她的生活，她自然也沒有想過打擾他的生活。其實，他們就是普通的老鄉，畢業后就各自分道揚鑣，不要自作多情了。

但一想到明天的見面，他心里還是有點激動狂亂。拿著臟衣服出衛生間，把它們扔進洗衣機，啟動洗衣機，他才想起，居然忘記倒洗衣液了。

“這天又是平凡一天，因為遇見你而不平凡。”不經意間，他哼出了春晚大火的歌曲《上春山》……

經過書房，瞧書桌邊的孩子，已經開始收拾書包了。還好啦，其實這孩子還挺老實聽教的，成績還算過得去的，耐心培養吧。妻子也去刷牙洗臉，準備睡覺了。沒辦法，自己經常有自修，只顧著人家的孩子，輔導的事就只能靠妻子了。想到這些，見班花的沖動也平復了不少。

 

終于熬到了下午五點，下班了。中途，班花來過電話，他們已經約好一起去吃個飯。一下班，啟動舊嘉陵時自己都覺得有點寒酸。其實他也有小車，但上班不方便，回家停車時又要找街邊的停車位，所以他干脆少開車。

就開著你去見班花吧，這是你的榮幸呢！他自嘲道。

到了吃飯的飯店，班花已經優雅地坐在那里等了。他有點拘謹，拉了凳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對面。

班花對他嫣然一笑，但又含著藏不住的感傷，道：“老鄉，我們很久不見面了。”

“老鄉——，很久不見面了！”他也感嘆道。

“你以前叫我什么來著？”班花問。

“小妞！”他嘻嘻一笑。

“小妞？已經很久沒有人這么叫我了，挺親切的。還這么叫我吧。我喜歡。”班花悠悠地道。

“你比以前更加優雅漂亮了，不是以前的小妞了。”他開玩笑地說。其實，她真的更加漂亮了：深藍色的套裙，微卷的頭發，修長的睫毛，淡雅而又精致的妝容。纖細修長的手指涂著晶瑩的指甲油，優雅地捧著茶杯，小口地啜著茶。說話時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也跟隨著跳動。

“這些年你過得好吧？還是家鄉的生活平靜、踏實，有味！”班花說。

“哪里哪里。你們在大城市發展的才好呢！”他說。

“不好！”班花簡短接話。

“都是人家看著的好，其實沒什么好的。”班花繼續說道。

他一驚，她的生活似乎跟他設想的不大一樣。他原本以為她經濟寬裕，生活富足幸福的。

“我離婚了……”班花輕輕吐出來。

“啊？……”他一時說不上話來。

“當初，你為什么不勸我一起留下來呢？讓我淪落到大城市去。”班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道。

“啊？……”他又說不上話來，只有嘻嘻一笑。

“大城市的生活，并沒有想象那么好。出去前幾年，拼搏得很辛苦的！”班花道。

哦，也是，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大城市生活，可能生活的壓力更大。他心里想道。

“后來，有錢了，反而溝通少了，吵架多了。去年，他也有了新歡，就分開了。”班花平靜地說，好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你離婚了？”他有點驚訝。

“不奇怪啊！你不留意新聞？現在民政局離婚的人要大排長龍，結婚的人寥寥無幾。”班花說。

“那都是網上瞎說的，沒有的事。我一朋友就在民政局工作呢，說沒那回事！”他辯解說。

“反正，我離婚了。好聚，好散。”班花依然平靜。

“嗯，也好。好聚好散。”他不知說什么好，就重復了這句話。

飯菜來了，繼續一邊吃，一邊聊。

班花從包里抽出牛皮紙包著的東西，遞給他，問：“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嗎？”

“什么？”他問。

“打開看看。”

一打開，他忍不住笑了：“原來是我送你的鄧麗君DVD碟，沒想到你還保存著。”這個是畢業互送的禮物。他又尷尬地一笑：“人家送的是精美的MP4和鮮花，我送的是最便宜的碟片。”當年，班花在系演唱了一首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轟動全場，人稱數學系鄧麗君，所以他投其所好，送一張碟以作紀念。

“還記得畢業前海邊的那一晚嗎？”班花問。

“記得的。當然記得。”那一晚，有另外一位男生，趁喝醉了酒向班花表白：“雖然我知道你已經有男朋友，而且還準備雙宿雙飛，但這不阻礙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說完，激動之下還嘔吐了。幸虧班花被同學拉開了，沒有弄臟衣服。他當時還非常慶幸自己保持理智，沒有將感情表露出來，否則，出丑的那個人就是自己了。

班花的男朋友當時并不在場，習慣性的，遇到了事，她趕緊跑到老鄉身邊，對他說：“你可以陪我去海邊走一走嗎？”他爽快答應了，趕緊拉她逃離了現場。

那晚的海，很平靜。月光輕輕朗照著海面，海水溫柔地蕩漾著上來，又輕輕地褪下去，如此反復。沙灘綿長，優雅地延伸到遠方。有一段時間，他們什么話都不說，他也很想就那樣地走下去。這是屬于他們的一段時光，沒有畢業的惆悵和前路的迷惘，一切就如眼前的月光，真實而又夢幻，夢幻而又真實。突然，他很感謝那個鼓起勇氣表白的男生，要不是他，他還沒有這樣的機會，陪她靜靜地走這一段路。這夜，這海，這月光，這沙灘，從此就成為他青春最難忘的記憶了。他怎會忘記呢？

“其實，當時那男生的話驚醒了我，我是不是一定要跟男朋友到遠方的城市去。”班花說，“其實，我還挺迷惘的。如果當時有人勸我留下來，比如——是你，可能，我就不走了……”

“不可能。我哪敢阻止你們大好的前程！”他說。

“他的確不錯，就是有點浮躁、花心，我是早已知道的。后來，他就有了其她女人，一氣之下，我們就分手了。還是你這種人踏實，適合過安穩日子。”班花說。

“這么說，你也曾——喜歡過我？”他小心翼翼地問。

“有啊！可惜你對我從來沒有意思，就把我當作個花瓶，小妞！”班花埋怨道。

“冤枉啊！我……”他心里有一堆話說，卻說不出來。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遺憾終身了，還能補救嗎？中年人還有權利談愛情嗎？與妻子多年的相濡以沫，把青春躁動的最后的那一點點激情都抹掉了。面對這份遲來的愛，他居然如此平靜。

“開玩笑哩！追你的人都已經排到了法國香榭麗舍街了。我這根鄉下小蔥哪敢癡心妄想。”他開玩笑掩飾自己曾經傾心的過往。

“如果，當時你挽留一下我——我一直喜歡你的踏實，可能我就留下來了。我早察覺我和他之間的問題。那么，我現在就可能不會過得這么狼狽!”班花說。

狼狽？開著寶馬的狼狽？也許吧，坐寶馬車的人未必就幸福如意，騎單車的人未必就困頓不堪。或許，人生各有各難，只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這張碟，你還保存著？”他問。

“奇怪吧？DVD碟仍在，但開DVD的碟機早就沒有了。MP3、MP4也早已淘汰了。生活就是這樣。留下它，只是一種青春的紀念——來，還給你，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沒有酒，以茶為敬！”班花舉起了茶杯。

“其實，我后來才覺得平平淡淡才是真。梅艷芳那首《夕陽之歌》唱的那句誰懂——‘哪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我慢慢才懂了。”班花補充道。

“那你這次找我……”他不解地問。

“放心啦，看你緊張的小樣。”班花打趣一下后正色道：“是因為我兒子！”

“你兒子？”

“是的。之前他在上面讀書，我和他爸工作繁忙，對他的管教少，導致他沉迷手機，難以自拔。后來，我幫他換了幾個私立學校還不見進步。后來想想，家鄉的學校也不錯，所以轉回家鄉讀初中。我知道的，你的學校是家鄉最好的學校，書香濃，全省一直聞名，很放心。昨天來接孩子自修，才看見你。唉，孩子的教育才是最讓人揪心的問題啊！”

“原來如此。”他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因為兒子才出現在這里，并不是因為自己。他有點如釋重負。

“深有同感。不瞞你說，我自己的孩子也是問題多多，一樣憂心忡忡。我也忙，孩子都是妻子管理的。”他說。

“嫂子真厲害！我連弄頓飯給孩子的時間也沒有。當媽那么多年了，我的廚藝還是不咋的。慚愧慚愧！”班花說。

聽到此，他也深感自己作為父親教育的缺失，什么家長會、路口值日、節日活動都是妻子一人完成的。家里家外，上班煮飯接送人，忙起來都是活啊！想到這些，他對妻子充滿了憐愛和愧疚。突然，他覺得，其實他和班花一樣，對自己的孩子都缺少一份遲來的愛，卻總是以工作忙碌為藉口。他想，自己以后也應該肩負起家庭教育的責任。這一份遲來的愛，很明顯，應該獻給各自的孩子。

“代我向嫂子問好。”班花拿出一個精美的禮袋，并解釋道：“只是一條普通的絲巾，沒有什么的。祝你們家庭幸福！”

“沒有什么比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更幸福的事了！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彼此忠誠，而不是物質的維系。這才是最大的安全感！現在大家的生活好了，花花世界，誘惑也多了，愛反而難以維系了。所以，你們才是我羨慕的對象！現在，只有兒子是我的期盼了。我準備回家鄉發展，陪伴孩子讀書。”班花淡然地說。

“還想拜托你一個忙，我孩子就在隔壁班，聽說你是他的科任老師呢！以后多點關照一下他啊！麻煩您了——馬老師！”她居然稱呼他為老師，身份轉變得太快了，他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

“言重啦，肯定盡力而為。無論哪個學生我們都全力以赴、盡職盡責的。更何況是你的孩子，半個老鄉哪！”他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對如此沉迷手機的學生，如何教育的確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需要家校共育才行，任重而道遠。

初戀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但教育卻永遠在路上！哦，這一份遲來的愛！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