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歪脖樹（小小說）

 

作者：韓風遠

 

這是鬧日本那時候的事，村里的老人都曾經念叨過。

東莊葉青，出身書香門第。其家道殷實，世代知書達理，雖承唯耕唯讀之家訓，卻不幸被人誘惑染上煙癮。煙者，非常人所吸旱煙、水煙，實乃鴉片之謂也。葉青也曾不時生出戒煙之心，卻總是抵不住那種神仙般感覺的誘惑。隨著煙癮陡增，家境迅速敗落，終至無米下鍋，令全家命懸一線。

葉青自覺愧對一家老小，看家徒四壁，感覺再無計可施，遂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吊。上吊也要選個好時辰，他把大限之日定在了八月十五晚上。是夜，明月時隱時現，大地時明時暗。葉青背著家人賣掉妻子最后一只銀簪，吃了最后一頓飽飯，再從賣剩下的雜物中挑出一根最好的麻繩，直趨村東樹林。把繩子拴在一棵歪脖樹的樹杈上，幾經猶豫，終不能引頸入套。磨蹭之時，聞窸窣之聲，不禁心下一驚，遂生隱身之念。然細加思量，倏忽之間又心生坦然：想自己已是腳踏陰陽兩世，半人半鬼，又何懼世間生靈？于是乎，挺直腰身，靜待來者。

來者急急而至，見林中有人，稍稍停頓，旋即走到葉青近前，喘著粗氣說：看樹下有人，我本做好撒丫子的準備，細看是你，這才放心。此人是村中慣偷，人喚夏三。當夜，雖不見月黑風高，但夏三積習成癮，耐不住手癢，還是到地里偷了一口袋紅薯。

見葉青此狀，夏三追問其故。葉青喟然長嘆，盡倒肺腑難言之苦，愧表尋死解脫之心，淚流之際，思敗家之過，念妻兒老小，竟三拜九叩，托孤于夏三。不曾想言猶未盡，即聞夏三哈哈大笑，全不忌夜半做賊。

夏三笑罷，拊掌搖手，點指相斥：男子漢大丈夫，怎么如此沒志氣？天無絕人之路，你看我不就活得挺好嗎？不行咱就一起干！再怎么說也比去小鬼子那里當漢奸強！我把這口袋紅薯放在這里，你自己看著辦吧！說罷，轉身出了樹林。

葉青呆立林中，直把月亮從中天送到西天。東方微明之時，終于從樹上解下麻繩。啊！似夏三這等鼠輩尚能逍遙于人世之間，我輩嘗受圣人古風教化，縱然偶有過失，又豈能不被上蒼原諒？一個偷雞摸狗的賊都能以沒有當了漢奸為榮，難道我就活得不如個賊?敗光家產本就遭人恥笑，又怎能因上吊而亡再令家人徒增恥辱？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死！欠親人太多了，你得補服啊！就是死也要死出個好名聲。你要讓列祖列宗看看，讓東莊的老少爺們看看，你還不是一個從頭頂爛到腳后跟的敗家子！

盜賊一番斥罵，居然救了葉青一命。他沖東莊連磕三個響頭，而后挺直腰桿，轉身離開那棵差點陪他死去的歪脖樹，走出小樹林，最后消失在一片云霞之中。

那一口袋紅薯，最后爛在葉青拴繩的歪脖樹下。

從此以后，村里人再沒見過葉青的影子。

而夏三還在村里做賊。

八年后的一天，兩名解放軍把一塊寫著“光榮人家”的木牌端端正正地釘在葉青家的門楣上。葉青抗倭喋血，成了烈士。

也是在那一天，夏三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他偷了人家一頭牛賣掉，把錢全花在了一個小寡婦身上。他始終是個光棍兒。

葉青的兒子長大后當了村長，年年在縣里召開的表彰大會上佩戴大紅花。再往后，葉青的孫子考上了師范大學，畢業后在縣一中當了老師。

 

作者簡介：韓風遠，男，現年60歲，中國法學會會員，某國家重要網站評論員，邢臺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南宮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