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
作者:贠靖
在城里待得久了,肖黎明就異想天開,想回到農村去,過一種閑散的生活。
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那才是他想要過的生活。
老婆不肯回去,她說好不容易從農村熬出來,總算在城里站穩了腳跟,為啥又要回去。肖黎明說不通老婆,就一個人回到村里去。
回去后他才發現,村子已不是先前的村子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年長的也跟了去做飯、看孫子,偌大的村莊就成了一座空村。
肖黎明來到老村,這里早已廢棄,就像一個毫無生命跡象的壕溝。溝兩邊土崖上的窯洞,門窗全都拆走了,似無數雙空洞而無神的眼睛在覷視著他。
一股荒涼襲上肖黎明的心頭。他咋也想不明白,住了幾代人的村莊,說廢棄就廢棄了。
肖黎明還記得,那年村里一下子考上三個大學生,在全鎮都轟動了,隊里出錢放電影,放的是唐國強、陳沖、劉曉慶主演的《小花》。好像講的是1930年桐柏山區一戶窮苦人家被迫賣掉了親生女兒小花,之后又收養了紅軍留下的女嬰,他們給這個女嬰取名也叫小花,十幾年后,在解放戰爭的硝煙中,失散的親人們終于重逢。
夜晚的村莊,窯頂上,土崖上全是人,也有人坐在樹杈上,看到最后全都唏噓不已,沉靜的村莊響起一片激動的哭聲。
那三個考上大學的,一個上了公安大學,后來當了副縣長兼公安局長;一個上了稅務學校,畢業后當了稅務局的處長,一個上了同濟大學,當了建筑設計師。他們都成為整個村莊的驕傲。現在,公安局長和建筑設計師已退休,那個當初進了稅務局的,幾年前積勞成疾,不幸患上不治之癥,肚子脹得像鼓一樣,晶瑩剔透,嘴里不停地吐綠水,沒幾天工夫人就不行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四十年就過去了,昔日熱鬧的村莊已成為一片被遺棄的廢墟。
從老村的溝坡底下上去,往前走一里多路就是新村了。新村緊靠著公路,路兩邊蓋滿了漂亮的房子,家家戶戶的門前都通了自來水,打了水泥路面,裝了路燈,但卻冷冷清清的,沒一個人。
肖黎明走了半天,終于看到幾個人,他們在小賣部的門口曬著太陽。一個是肖黎明的發小肖太有,一個是村會計布拉多,還有一個就是開小賣部的陳志華。陳志華三十來歲,身子有點臃腫,但皮膚很白。她正坐在門前的凳子上,撩起衣襟給不到一歲的孩子喂奶,也不避人。肖太有靠在電線桿子上,瞇著眼盯著陳志華白白的胸脯在看。
肖黎明過去咳了一聲,肖太有轉過身吃驚地問:咦,你咋回來了?
怎么,是不是我不該回來,打擾了你的好事兒?肖黎明不懷好意地朝肖太有擠了擠眼。
不是,我是覺得有些突然嘛。肖太有朝肖黎明身后瞅了瞅問:咋是你一個人回來,你老婆呢?她沒回來,肖黎明說。肖太有哦了一聲。陳志華急忙拉下衣襟,紅著臉朝肖黎明笑笑,進去端了一把凳子出來:快坐嘛,瞧你走得熱的,我去給你拿瓶水。不用啦,我說幾句話就走。肖黎明過去逗著陳志華懷里的孩子,那孩子竟一點不岔生,沖他咯咯地笑。但陳志華家的大黃狗旺財對肖黎明卻不怎么友好,撅著屁股朝他汪汪地吠叫。肖黎明嚇得用手遮擋著,朝后退縮。陳志華抬腿踢了旺財一腳,旺財就夾著尾巴哼哼唧唧跑開了。布拉多開玩笑道:旺財這沒穿警服的警察警惕性蠻高呢,它是瞧你鬼鬼祟祟的不像個好人,怕你把陳志華給拐到城里去,才沖你吠叫呢,這是在警告你,千萬別起了歪心思。不信你問陳志華,它可從來沒吠過我和肖太有!
去你的,肖黎明打了布拉多一拳:幾天不見,沒成想你這老實人也變壞了!陳志華摟著孩子笑得前俯后仰。
肖太有問肖黎明:我說發小,你幾時走呀?我去地里給你掰幾棵嫩包谷帶上,回去煮了吃。
不走啦!肖黎明大聲說。
不走啦?三個人都吃驚地打量著肖黎明,顯得有些意外。對,不走啦!肖黎明看了看他們理直氣壯地說:干嘛這樣看著我?我嘛,在城里住煩了,就想回來住住不行嘛!
不會是和老婆鬧矛盾,被攆出來了吧?肖太有眨著眼問。去你的,凈把人往壞處想呢!肖黎明一本正經道:我說的是心里話,就想回來住一陣子嘛,咋的,你們幾個不歡迎呀?
當然歡迎啦!陳志華說:我去給你拿瓶水喝。
在肖黎明看來,農村人淳樸、簡單,說話直來直去,不像城里人說一半掖一半,腦子里有那么多彎彎繞,相處起來很累。
肖黎明決定把自家的院子拾掇拾掇,添置一些生活用品。
好多年不住人,院子已荒得不像樣子,生滿了雜草。屋里也落滿了灰塵,墻皮已脫落,散發著一股子發霉的味道。布拉多用手在面前撲打著說:這咋能住人嘛!沒事,我去找幾個人來,幫你收拾收拾!肖太有說著就往外走。布拉多也回家扛來梯子,手里拿著掃帚,說這屋頂得好好打掃打掃呢。
肖太有不知從哪找來幾個人,一進院子就拔荒草的拔荒草,鏟墻皮的鏟墻皮,還帶了沙子白灰,說要把墻面重新粉刷一遍。
陳志華抱著孩子過來給他們做飯。肖黎明心里不由涌起一股股感動:還是家鄉人親,待人真心實意呢!
小院收拾出來,就有了幾分透亮,白墻灰瓦,院里一團團新鮮的綠在晃動,蛐蛐歡快地叫著,母雞在墻角悠閑地啄食。頭頂上一片片白云在移動。肖黎明靠在椅子上,仰起頭愜意地伸展著手臂。這正是他想要過的,城里沒有的生活。為了答謝大伙,他買來一些禮物,挨家送過去,又在門前擺了茶桌,沏了上好的綠茶,還有瓜子、糖果、飲料,都是從陳志華的小賣部買的,招待大伙。
村頭又熱鬧起來,大伙沒事就聚到肖黎明家門口來喝茶打牌。天熱了,肖黎明掏出兩百塊錢塞給肖太有說:兄弟,辛苦你一下,去鎮上抱幾個大西瓜回來,給大伙解解渴!肖太有把他手里剩余的錢也搶了過去:聽說你一個月不上班還掙七八千塊錢呢,可不能太小氣了!陳志華——去提幾扎啤酒出來,再拿一條香煙,還有雞爪、花生米,多拿一些嘛,我發小有的是錢,不吃白不吃嘛!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肖黎明聽出來了,肖太有的話語里,有一股子很沖的醋味。但他還是拱著手道:好嘛,西瓜嘛,香煙嘛管夠!
這天,打牌的人都散了,陳志華磨磨蹭蹭的,過來瞥了肖黎明一眼說:哥,你看,在小賣部欠的賬能不能給結一下?肖黎明像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腦門:都怪我粗心,咋把這事給忘了,你算算多少錢,我這就給你轉過去。
算過了,七千九百九,不到八千。陳志華說,哥,對你這掙大錢的人而言,就一個月的工資嘛。
唔,肖黎明皺了一下眉頭。陳志華解釋道:他們拿的都是好煙,一條好幾百呢,要不要我把賬本拿給你看看?不用了,肖黎明笑道:都自己人嘛看啥賬本!陳志華就進屋去,拿一包煙出來塞進他口袋里。
過了幾天,陳志華又來找肖黎明,把他拉到一邊說,哥,你看這村里的人也回來的多了,要買這要買那的,我想嘛,那小賣部是不是小了點,要不要往外擴一下,就能多進一些貨回來。但我嘛,你知道的,錢都進了貨,周轉金沒幾個的。肖黎明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說了一大堆,是想向他借錢。他問:需要多少呀?陳志華想了想說,不多,有三萬塊就夠了,我自己再湊一湊。
三萬?肖黎明瞪大眼問了一句,陳志華瞅瞅他:如果你覺得為難就當我啥也沒說,我嘛再想別的辦法。不為難,肖黎明擦擦額頭上的汗說:小賣部擴建是好事嘛,我嘛想想辦法,明天轉給你。陳志華說了聲謝謝,轉身進了小賣部,不滿地嘀咕道:真是越有錢越小氣,就借三萬塊,還吞吞吐吐的。
肖太有、布拉多他們還在打牌。
肖黎明走到一邊去壓低了嗓門給老婆打電話,說拾掇院子還差一些錢。老婆詰問道:不是前幾天才給你轉了一萬塊嘛,咋還差這么多。他支支吾吾道:這村里嘛,久不回來,花銷大嘛……
老婆有些疑惑,農村嘛,能有多大的花銷,搞什么名堂嘛!
布拉多問肖黎明給誰打電話,他遮遮掩掩道:啊——以前單位一個同事嘛,我都不去單位了,他還老給我打電話。
不說他了,說你的事吧。我能有啥事?肖黎明若無其事道。布拉多湊近肖黎明,朝小賣部那邊努努嘴問:你是不是一次給陳志華結了八千塊錢?你咋知道的?她自己說的。這個陳志華,咋啥事都往外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別讓人給當成冤大頭了。冤大頭?不會的!肖黎明搖搖頭。
還有,我問你,你是不是借給陳志華三萬塊錢?這也是她說的?對呀!布拉多說:都鄉里鄉黨的,我知道你這人心善,有些話可能我不該說,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又怕對不住你。布拉多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說:這個陳志華嘛,男人不在家,一個女人嘛,要帶娃娃,還要開小賣部,的確不容易呢。可不是嘛,肖黎明說:能幫還是得幫襯著點。我拾掇院子她沒少出力呢!
但有一點,你要心里有譜。布拉多掃了肖黎明一眼:不是我多嘴,這個陳志華嘛,你不在村里,有些事情可能不曉得。她這人嘛,你欠她的錢,一分都少不了的,不多要你的,就謝天謝地了!你知道的,村里沒人愿意在她那里賒賬,時間長了嘛說不清楚的。也不是不相信她。
還有嘛,她借了別人的錢,就從來不提還錢的事,你問她要,總是說沒錢,逼得急了,還到處對人說你欺負她。你可要當點心嘍,別怪我沒提醒過你!肖黎明聽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布拉多說完過去打牌,陳志華在小賣部里朝肖黎明招著手。肖黎明過去問:有事嗎?也沒啥事。陳志華朝外邊張望著,問肖黎明:布拉多都跟你說啥了?嘀嘀咕咕的,那么長時間!
呵,也沒說啥嘛。肖黎明岔開話題:他們要吃瓜子糖嘛,還從你這里拿,我給你結賬。陳志華仍盯著他:我跟你說,布拉多嘛,人不錯。就是嘛,愛說閑話,都是些道聽途說不著邊際的事兒,你可別聽他胡謅。我知道啦。
肖黎明沒想到,村里的情況會這么復雜。更叫他為難的事還在后頭。
肖太有來找肖黎明,說是兒子在城里相中一套房子,已交了定金,首付嘛還差二十萬。他說,本來嘛,買房子的事也不著急,想過幾年再說。但兒子處了個女朋友,人家女方家里堅持要買,說不買房子嘛,就別想定親。你知道的,現在的女孩子嘛,都勢利得很。兒子也是沒辦法,就只得買嘍。你知道的,我在家里就靠種地,沒啥收入的。這找人借錢的事嘛,實在是不好開口呢。思來想去嘛,就只有找你了,誰叫咱們是發小呢。你放心,我嘛,有了錢指定還你!
肖黎明身子直直地坐在那,有些僵硬。他不知道該怎么對肖太有說。他一定知道了他借錢給陳志華,才來找他借錢。這個陳志華,他心里抱怨著:借錢的事也到處對人說,唯恐沒人知曉。
肖黎明心里清楚,家里是一下子拿不出二十萬的。所有積蓄都被老婆拿去買了基金、股票,套在股市里。全家每個月的開銷,就靠單位發給他的七八千塊錢。
你倒是說句話嘛,我……
肖黎明如坐針氈,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
肖太有有些難堪,他站起來瞪了肖黎明一眼,憤然離去。走出一截,回過頭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呃,發小,就算我放屁了嘛!
肖黎明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面頰一陣陣發燙。
村里的人仍像什么事也沒發生,每天聚在肖黎明家門口的茶桌前喝茶打牌。看著他們嚷嚷著去陳志華的小賣部拿煙,拿吃的喝的,他就心驚肉跳。
讓他難受的是,肖太有這個從小到大和他無話不說的發小,見了他形同陌路。瞧他從院里出來,肖太有就走開了去,坐在陳志華的小賣部前筒著手曬太陽。布拉多喊他過來打牌,他熱嘲冷諷道:那邊嘛,門樓子高,我怕腿太短,高攀不起呢!
肖黎明知道,肖太有這是在說給他聽。他身上像鉆了毛毛蟲,極不自在。
村里傳言四起,說肖黎明趁陳志華的男人不在,夜里去敲陳志華的門,想非禮她。后來擔心陳志華說出去,就給了她三萬塊錢,還說是借的,要擴小賣部,事實是小賣部一直沒擴。真是胡說八道。肖黎明有些氣憤。
也有人說,肖黎明翻臉不認人,瞧不起沒錢人,肖太有和他是發小,兩人關系那么好,肖太有找他去借錢,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一分錢都沒借到。
為啥陳志華就能借到了?不言而喻嘛。
肖黎明有口難辯。
他覺得度日如年,村里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
他不知道該回城里去,還是繼續留在這里。
思前想后,肖黎明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村子,回到城里。確切地說是逃離了村子。
本來是應該和大伙打聲招呼的,但不知怎么開口,他就不辭而別,趁天黑在路邊攔了一輛車。
爬上車,回頭看了一眼黑董董死一般寂靜的村子,肖黎明知道他的村莊沒了,再也回不去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