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綺芳
作者:七月
我小媽柳綺芳是個傳奇人物。
柳綺芳二十歲前叫柳綺芳,花紅柳綠鶯鶯燕燕的名字。二十歲那年,她被擄上了山,做了女土匪,響馬生活顛顛蕩蕩,改了名,月英紅。
故事得分兩半,咱先說柳綺芳。
一
柳綺芳是圩鎮有名的美人,糧油店的柜臺并不顯眼,中午,柳綺芳往外一坐,穿針引線,繡著一片荷花塘。不過十三歲,新鮮飽滿。一抬頭,眉眼清麗,是鮮桃的那點紅尖尖,讓人心癢難耐。昏暗的內堂里,柳綺芳像是跳躍的燭火,影影綽綽。有油嘴的主顧過來打麻油,綺芳,你都出落成人尖尖啦,你二伯年紀大了,不然要討你做老婆。
綺芳不看他的那張豬肺似暗紅腫脹的臉,起身替他打滿麻油,面無表情遞過去。老主顧趁機摸了一把她的手,綺芳面露慍色,啪一下,用力之重,打得老主顧齜牙咧嘴。
疑,這樣大的脾氣,長得像仙女,也是難嫁的。老主顧咂咂嘴,拎著油瓶蕩蕩悠悠走了。
柳綺芳的命運奇特。柳家不算大戶,家境尚可。糧油店靠柳家父女打理,生意勉強過得去。柳水根晚年染上大煙,大煙一抽,再厚實的家底都得敗光。糧油店也關了門。
柳水根瘦骨嶙峋,躺在破棉絮里,抖抖顫顫,綺芳啊,給我一口吧。要命了,來一口就好了。眼眶深凹,兩只大眼殷切急迫,骨瘦如柴的胳膊抬起時,白皮垂墜,活脫脫一副蒙著人皮的骨架,搖搖欲墜,隨時跌進死亡的深淵。
柳綺芳找來一節蘿卜塞進柳水根嘴里,抽,抽,抽死你。你都要死了,還要那根大煙槍。
抽大煙到死,是沒有一點人樣的。柳綺芳安葬了這個大煙鬼爹。生活窘迫,柳綺芳找到圩鎮有名的巧嘴媒婆,周蓮香。周蓮香人極胖,一坐下便氣喘吁吁,嘴邊的肉垂掛著,細白的皮肉淹沒在柔軟的狐皮圍脖下,咧著滿嘴黃牙,柳丫頭,你找我,我是明白的,跟周嫂子我說,你想找個啥樣的?
周蓮香湊近柳綺芳,單眼皮下賤且精明。一身濃烈的脂粉味,兜了柳綺芳一臉。
柳綺芳心底想了好多回,話在嘴里滾了又滾。娘走的早,大煙鬼的爹也剛下葬,糧油鋪子被賣了,現下自己住在城東一間破房子里,沒鍋沒灶。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頭上一根銀簪子,她的籌碼在哪?
柳綺芳想了想,錯了,最值錢的就是她這幅容貌,這副皮囊。美麗的賭徒,是可以典賣自己的容貌,換取一生榮華富貴。
柳綺芳拔掉頭上那根銀簪給了周蓮香。
嫂子,這是我最值錢的物件了。托您替我說個媒。要家底厚實,人模樣不打緊。柳綺芳落了淚,我無父無母了,嫂子,要是我媽還在,我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我拿你當我媽看。
周蓮香也忍不住落淚,是的呢,要說你這個爹不抽大煙,你嫁個好人家是沒問題的。現在嘛。周蓮香面露難色接過簪子,抹掉了難得的幾滴淚,她將這根簪子插進耳后發髻,轉臉笑盈盈安慰柳綺芳,不過沒事,嫂子我是專門替人保媒拉線的,你的事,我放心上。過不了多久,定能給你尋摸個好的。
二
消息總是不脛而走。不消幾日,這條街上的人都曉得,柳綺芳要嫁給林家老爺。林家老爺,林潽杰,快五十,娶過三房太太。原配夫人走得早,留下一個女兒早已嫁去外地。二姨太人妖艷,上海灘的舞女,娶回家后,林老爺稀罕好幾年,舞女有職業病,懷一個掉一個。最后,人變得瘋瘋癲癲,頭發也脫落,弄個假頭面整天戴著,林老爺不怎么待見她了。我媽是三姨太,家里一貧如洗,等于是賣進林家,沒多大地位,只有我一個女兒。
我媽不顯老,有張孩兒面。濃眉大眼,十七歲生下我。到現在,還是姑娘的身形。我爸爸不是長情的人,他快五十還在外面玩舞女,但是這次他不打算娶舞女了,二姨太總在屋內罵,罵他狼心狗肺。我爸喊人去堵住她的嘴,苦于無法解決這個麻煩,只好不停地喊人進去掌她那張毒辣的嘴。二姨太我最后一次見時,她正趴在窗戶邊,癡癡看著外面。她好漂亮的一張臉,嘴卻腫脹通紅。
林家沒有男丁,偌大的家業需要血脈繼承。
吹吹打打,張燈結彩。柳綺芳被抬進林家。林老爺一身新郎官打扮,坐在大堂里,招待來往賓客。我和媽在一起,坐在下座,吃著菜。我媽搖搖頭,你爸爸是昏了頭,快五十的人還找十七八小姑娘。妮妮,你爸爸的小老婆只比你大四歲。
我媽慘慘地笑了一下。我不在意這些,反正爸爸喜歡玩女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柳綺芳百無聊賴,一把扯掉蓋頭。林浦杰進了屋,臉色酡紅。他貼近柳綺芳,污濁的酒氣撲了她一臉。柳綺芳屏住氣,想,這些男人都是一樣的臭。一樣的臟。他和那些麻油鋪子上油嘴滑舌,腦滿腸肥的主顧有何區別?不過是,林潽杰口袋里多了錢。想到這一層,柳綺芳瞬時灰了心,宛如雕像靜靜地躺在跳躍的燭火中,一點一點下沉。林潽杰旁若無人脫掉衣物,他人極高,青白皮,看不出年紀,一身精瘦,一雙鷹眼像鐐銬牢牢鎖住柳綺芳。柳綺芳順從地解開衣領。窗外的貓叫聲詭秘,聽了讓人難受。性是神秘的窄道,柳綺芳被引誘著前進,既害怕又興奮。林老爺輕車熟路,容光煥發,他在一個年輕肉體上獲得新生。
我偷偷去看二姨太。二姨太呆呆坐在屋內,桌上有剩下的半碗炒飯。二姨太剛入林家時,風姿綽約,后來流產太多,人變得癡傻遲鈍。我隱約覺得她的懷孕流產是有陰謀的。二姨太懶洋洋靠在椅背上,目光凝滯。我叫了一聲,二媽,我來看你。你餓么?我從衣袖下掏出桃來,遞到她手中。
二姨太梅香眼底有了光,她笑笑,腫脹的嘴還滲著血,妮妮,你怎么這樣好,總來看我。這個宅子里的人都想看我被你爸爸打死呢??晌颐?,嘴巴子打的那些丫頭都手疼,我卻活得好好地。
二媽,你不罵了,爸爸就不打了。我用手絹替梅香擦掉嘴邊的血跡。
妮妮,孩子掉了不是我的原因,你爸爸不問青紅皂白,只曉得罵我是婊子,所以留不住胎,我懷了三次啊,我要是不能生養,那根本就不可能懷。是有人害我的,妮妮。梅香抓住我的手,眼神激烈悲切,妮妮,是雁兒,她恨我,在我的飯菜里動了手腳。你曉得的,她是我帶來的,原本我們是一起作舞女,她沒我好看,也不懂男人的心,你爸爸贖了我,我求著他也贖雁兒,我沒想到自己是帶了一條毒蛇回來??上?,把我弄成這樣,你爸爸也沒娶她做四姨太,我顛三倒四,你爸爸恨我,連帶著討厭她,前段日子把她賣進堂子了。
爸爸娶了大煙鬼的女兒。我替梅香攏了攏頭發,二媽,她才十七。我爸爸真是造孽。
你爸爸是有錢人。有錢的男人永遠喜歡年輕的女人,你爸爸除非死,不然一輩子都在追逐漂亮年輕的蝴蝶。
二媽說的沒錯。爸爸很稀罕柳綺芳。
三
柳綺芳習慣仰起臉看人,她用無知無畏的眼神打量我,我被看得心底發毛,小媽,你這樣看我做什么?
叫我姐,我只比你大四歲。你叫我小媽,我要折壽。柳綺芳剝了一顆葡萄塞進我嘴里,臉上有細密的笑。葡萄甜膩,我一邊吃葡萄一邊饒有興趣看著柳綺芳。
柳綺芳一身淡粉綢緞旗袍,領口大開。脖頸有紫色淤痕。不算瘦,微豐的肩,挺拔的胸部,她曲著背,腰身往前探,整個人扭如藤蔓,雙腿交叉,右腳上繡花鞋耷拉在腳跟上,輕輕踢蕩著,她的風情那一刻一覽無余。若不是她剛成為我小媽,我真當堂子里出來的紅倌人。怪不得,我爸爸被她迷得葷素不分。
姐,你會給林浦杰生兒子嗎?我趴在桌邊玩著葡萄籽。
你不叫爸爸?柳綺芳笑了一下,像盛開的花。
叫他媽!你見過這樣的爸爸?把我媽一晾晾了好幾年。我有些惱怒。
柳綺芳拉了拉我的手,男人都這樣,有幾個錢就想玩女人,越年輕越好。想要我給他生兒子,我才不。
柳綺芳眼神狡黠,我有點不明白,覺得她充滿神秘感。
柳綺芳將林浦杰給她的金銀首飾系數偷偷變賣,甚至是綢緞衣物都換成錢。我撞見她偷偷藏錢,沒頭沒腦問道:小媽你要逃走嗎?
柳綺芳被我嚇到,起身罵了我,你要死,走路沒聲?這事別和外人說。
那你這樣急忙變賣東西做什么?
變賣成錢,好隨時跑路。
你要跑?
廢話,你當我真愿意和一個能做我爸爸的人過一輩子?
柳綺芳背對著我,腰拱起,細心疊好包裹,然后藏入棉被里,轉身面對我,你爸爸這段時間不會回來,他出去談生意,十有八九是要玩女人。
我才不管他玩不玩女人,我咬咬嘴唇,姐,你是想跑嗎?帶上我一起走好不好?
柳綺芳嘆了口氣,你跑啥,你是他女兒,他又不會對你怎樣?你是這個宅子的大小姐。
我自嘲道,你見過我這樣的大小姐?宅子里的丫頭都比我豪橫。
我嘆了口氣,你怎么可能跑得掉?二姨太梅香現在還被關在后院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梅香流了那么多次,身體也垮了,林浦杰都不能放她出這個宅子,她罵人,罵這個宅子里所有的活物,林浦杰都快把她的嘴打爛了。
我拉住柳綺芳的衣角,你曉得你一旦被抓到會是怎樣的下場嗎?你別以為林浦杰稀罕你,他就不會打你。梅香剛進林家,那時可風光了。吃穿都是一等一的,我媽和我只有眼饞的份。就算要月亮,林浦杰都能替她去摘,可是呢,懷不上孩子,最后也就這樣的下場。你如果在林家沒有生兒育女,是不可能一輩子錦衣玉食。你要是還有逃跑的念頭,林浦杰會打死你的。
柳綺芳放下手里的物件,妮妮,你爸爸真是個老不正經。和他躺一張床上我惡心。他比我爸爸年紀都大。我其實就是為了錢。我爸爸吸大煙把那點薄家底敗光,我是窮日子過怕了,就想有錢。我曉得我漂亮,我年輕,這是我唯一的賭注,我就想把自己賣了,換一輩子好吃好穿。但,我還是做不到。他睡了我,還要凌辱我的思想。我是個人,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不是畜生。在床上,我要做人,不要做狗。我要走。
思想?我的私塾老師沒教過我這些。我愣在那。
柳綺芳搖搖頭,反正你也不懂,我就是要走。我和你說,妮妮,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心,你可以不要皮相,但是你的心,你的思想你不能扔掉。我騙不了自己的心。
四
柳綺芳的逃跑計劃一共實施三次,前兩次都是夜里。家丁把她抓回來,林潽杰喊人用藤條狠狠抽打,打到她癱軟倒地,兩條腿血跡斑斑,保證不再跑為止。她被關進后院的柴房,休養好一段時日。
等她療愈后,已是冬天。一年四季,恍恍惚惚,日子迅疾。媽說,柳綺芳這下老實了。聽到這話,我突然覺得好難過,替柳綺芳惋惜。她就像一朵嬌艷欲滴的花,縱情爛漫開在山野,卻被冬日的霜寒打落所有的驕縱與風情。
柳綺芳從房里走出來,她學會了順從,取悅。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力氣在舞場里,妓院里逍遙。他老掉了。陳年舊病折磨他的身體,消磨他的精力。突然有一天,他回心轉意,安靜待在家中。家中錢財夠用,但世道不穩,父親遣散一些多余的傭人,縮減吃穿用度,變賣名下店鋪,將許多資產換成洋錢,那一刻,他像極了要逃跑的柳綺芳,厚實的銀票洋錢被父親縮進狹小的紅木箱里。
柳綺芳走進房門,開始照顧衰老的父親。那一刻,他們好似父女般溫情。我站在一邊,遞毛巾給柳綺芳,柳綺芳叫了聲老爺,擦擦臉。我看見我父親的臉上起了奇異的光暈,迷蒙的眼睛打開后,閃爍著動情的目光。那目光濕漉漉,追逐著柳綺芳年輕的面龐。
我的父親到死都貪戀美麗的女人。
柳綺芳盡心盡力照顧父親,父親痊愈后,她又獲得父親的寵愛。父親此時似乎回心轉意,對媽也好了些,會在晚飯后來我們房里走動,給媽一些錢,讓她做幾身好看的衣服。對我也寬容了不少,計劃送我去女子高中。
柳綺芳最后一次逃跑,是在十九歲。她偷摸著換上丫鬟的衣服,準備從后面溜出去,家丁已不多,看門的老夏正打著瞌睡,原本柳綺芳是能順利逃跑的,可偏偏那時,屋頂一只黑貓尖銳地叫了一聲。打盹的老夏從夢里驚醒,一眼看見驚慌失措的柳綺芳。
父親坐在椅子上,深深嘆了口氣,招招手準備喊老夏拿后院的藤條來,老夏懂主人家的意思,將一根又粗又長的藤條遞到父親手里。
父親抓著藤條罵,你想跑,你這顆心永遠不安分,好,那今天我就打斷你的腿。父親氣喘吁吁,用藤條抽打了一下柳綺芳,柳綺芳突然嘔吐不止,是驚嚇過度?我站在一旁不敢走上前去攙扶她。
柳綺芳吐了一地的穢物,整個大廳污濁難聞。父親要挫滅柳綺芳不安分的火焰,他的藤條揮舞得格外用力,藤條下的柳綺芳咬著牙,不吭一聲。她彎著背,任由無情的藤條抽打,汗珠凝在額頭。身體抖顫,人又開始嘔吐,身體疼痛加上嘔吐,柳綺芳暈了過去。
我媽小心翼翼提醒,老爺,綺芳是不是有了?我父親一驚,手中的藤條跌落在地。
柳綺芳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父親左思右想,又買了兩個丫鬟在她跟前伺候。柳綺芳躺在床上,胎很穩當,那頓鞭笞損了柳綺芳肩背,卻未損害她腹中孩子。林家沒有兒子,柳綺芳的腹部象征一個女人的榮耀。
梅香趴在窗邊,妮妮,你爸爸就要有個兒子了。我趴在后面桌上吃核桃,二媽,你咋知道一定是男孩。
梅香意味深長,她必須要生個男孩,不然苦日子在后頭。你爸爸喜歡漂亮女人不假,可女人不聽話,你爸爸是不會憐香惜玉的。
二媽,你想過跑嗎?我掰碎了核桃,里面是黑掉的核桃仁。
梅香轉過身,坐在我旁邊替我剝核桃,想,很早就想跑掉。十二歲那年,我被賣進舞廳,先是做低級的酒女,陪人喝,讓客人揩油,十四歲吧,我就陪一個男人睡了。在那之后,我就覺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屬于自己。我想要自由?;\子里的鳥再金貴,也只是一只鳥,要仰人鼻息的。
柳綺芳比我敢做。我沒她那么大的本事,我有的只是女人的碎嘴,罵街。梅香遞給我核桃肉,我一股腦倒進嘴里,二媽,我去喊爸爸放你出來。
梅香拉住我,你爸爸性情我曉得,我現在人老珠黃,頭發都掉的差不離,他早對我沒有愛了。柳綺芳她現在還年輕,模樣也上等,又懷了孕,你父親免不得要惜弱。我這樣的,你爸爸恨不得我死了,喜歡的時候是喜歡,可厭惡的時候也是真厭惡,我死了,林家就干凈了。
我能這樣鬼鬼祟祟活著,算你爸爸開恩了。他怎么可能放我出去,我出去了不得把林家世世代代不要臉的事情說個底朝天。
梅香自嘲,我只能一輩子待在這了。
炎熱的夏季,柳綺芳滿頭大汗,遲遲生不出孩子。產婆圍在旁邊,拼命催促,用點力,姨太太,孩子的頭快出來了。柳綺芳咬著牙,用盡全力。沾滿血污的男嬰啼哭。父親老來得子,喜極而泣。
取了名,林天賜。柳綺芳成了林家的功臣。父親語重心長,你究竟有何想不開,非要離開這,你一個女人,無親無故,真離開這,你能活下去嗎。外面亂的很,到處都在打戰,今天自己人打自己人,明天日本人打中國人。老百姓賣兒賣女多的是。兒子你也替我生了,你算是立了大功。把你那顆心收收,老實在這待著??丛趦鹤臃萆?,我饒了你前面的莽撞。再出那樣的事,我定不饒你。
柳綺芳疲累至極,昏睡過去。
五
有一天,早起開門的老夏正蹲在墻角撒尿,突然,一根飛鏢斜穿過來,扎在門上。老夏被突如其來的飛鏢嚇得猛一激靈,褲子都未完全系上,就沖進前廳,老爺,老爺,不得了啦,胡子盯上咱們了。
這是土匪的先禮后兵。一個飛鏢帶著一封信。信上有索要的金額及交易地點,按照信上所說去做,一切就相安無事。若是不按照信上要求去辦,土匪就要來府上自己拿,到時拿多拿少就隨他們意愿。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父親看完土匪的信氣得跺腳,這些蠻人,真當錢是天上掉下來的,敢要這樣多。
我媽嚇得半死,給吧,老爺,不給,土匪就要來硬的了。
父親大罵,婦人之仁,土匪就喜歡你們這樣的,軟弱可欺。我林某人可不是嚇大的,要我這么多的一筆錢,我不如用這個錢去買槍,從附近村鎮拉上幾個孔武有力的青年,替我守宅鎮院。我給這群土匪,笑話。他們這樣來錢也太容易了。一個破飛鏢,一封歪七扭八的信。就想敲骨吸髓,奪了我大半生的經營。父親說罷用手折斷飛鏢,拂袖而去。
父親當真買了槍,拉來十幾個青年,挨個發了槍,又找來會使槍的兵痞,拉著他們在林府操練。父親滿意極了,我看那群土匪怎么敢?
柳綺芳抱著天賜站在門口,抬頭看,紅磚壘砌,一座城樓正在拔地而起。我曉得,父親心底是害怕的,他企圖用紅木箱的錢票替自己打造一個固若金湯的城池,像末日皇帝,繼續沉湎于舊日浮光掠影的聲色犬馬里。
可惜,外面的天早已大變。
呼嘯山林的土匪拿著火把沖進大宅。那群父親花重金雇來的青年早已被解決,剩下的幾個被根麻繩緊緊捆在一起,扔在城樓上。土匪不是蠻人,他們有策略,提前踩點,父親找來的兵痞與土匪本就一丘之貉。通風報信已是尋常。父親以為,靠著買來的槍,雇來的人,就能守住林家。但父親不知,土匪里有逃兵,有謀士,有槍手,有農民。他們早已將林家大宅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其實,很多年后,我都覺得那封信是多余,他們明明可以直接來搶,還非要整這樣一出,后來一想大約是不想破壞規矩。土匪也要講禮儀,講規矩。
我和媽躲進柴房。梅香縮進被窩不敢露頭。柳綺芳抱著孩子準備趁亂從后門逃跑。還沒摸到后門,城樓上就起了槍聲。孩子大哭,柳綺芳被后院翻箱倒柜的土匪發現,抓了起來。前廳一群衣衫不整的土匪舉著槍嬉笑,身后來了位高大的男人,呵斥了一聲,瞬時,寂靜無聲。來鳳嶺的大當家,江峰。身上一件短褂,隨意扣著,露出精壯的胸膛。腰間別著盒子槍。蒙著面,唯有一雙眼露出外面。眼眸深邃,目光冷峻。那一抹眼神掃過去,妮妮,你就失了魂魄。沒有辦法從那樣的眼神里全身而退。我見他第一眼就曉得,我的命已經給他了。多年后,我與柳綺芳再見,她仍記得江峰第一次與她相識的場面。我也感慨,那樣一個男人,意氣風發,英俊瀟灑,有股粗糙的英氣。卻被逼上山做了土匪,最后被斬首。
而我的小媽,她敢愛敢恨,活脫脫一個女俠客,她愛的真,愛的磊落,真正做到愛如自由。這是后話,咱還是接著這段繼續說。
江峰招呼其他人,快,值錢都拿走。父親癱軟在地,看著他的古董,金銀,棉被,綢緞,包括那個紅木箱子都被抱走,他受不住了,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罵,你們這群有爹生沒娘養的東西,天理何在,世道竟成了這樣,青天白日就要被人洗劫一空。江峰舉起盒子槍,目光銳利,老家伙,活膩了,早打聽清楚了,你做的也不是干凈買賣,你的地下煙館害了多少人,你心底沒數?你的藥鋪弄虛作假,賣出多少假藥,出過多少命案?你給警察局塞過多少次金條,啊?你人老心不老,快半截入土的老東西,上海南京哪個舞廳你沒玩過,哪個當紅歌女你不嘗嘗鮮,哦,只允許你逍遙快樂,不允許別人喝口熱湯?爺們這叫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你個老家伙,還有臉在這叫,世道不公,當然不公,不公就是有你們這樣一群滿口仁義道德,卻做盡壞事的人茍活著,而窮苦百姓卻連一頓飯都沒有著落。槍緊緊貼著父親的太陽穴,我看見父親失態,雙腿抖顫,尿液濕了他的白綢褲。
這老家伙不中用啦。哈哈。土匪里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柳綺芳沖了過去,狠狠踹了父親一腳,賣煙土,你喪良心。
江峰盯著她看了一會。土匪們起哄,這怕是老家伙的小老婆,瞧著真鮮,大當家的,讓大伙嘗嘗滋味吧。江峰呵斥一聲,閉上你們臭嘴。怎么的,大白天就守不住褲襠里的玩意么?罵完后,江峰重新戴上面罩,眼神落在柳綺芳面目之上。柳綺芳并不畏懼,她的眼神灼熱逼人,迎上他的探究欲。
江峰笑了,我帶你走。你不怕死,是個當土匪的苗子。江峰舉槍,撤,快,上馬。一群土匪來去如風,柳綺芳被捆住,用塊黑布蒙住雙眼,江峰騎上馬,將她輕松搭在馬背上,柳綺芳哭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讓我帶走我的兒子。江峰俯下身,對柳綺芳耳邊說了句話,這句話我沒聽清,只看見柳綺芳暗暗低下頭,不再言語。江峰狠狠抽了馬屁股,馬蹄踏踏,那匹黑馬矯健有力,迅疾如風。
我的小媽柳綺芳的故事告一段落。
六
父親經此一劫,舊病復發臥床不起,于一個嚴寒的冬季,撒手人寰。我媽變賣林宅,梅香從后院走出來,姐姐,讓我跟你走吧。我媽給了梅香一袋銀元,梅香,林家就是空殼,我賣了能賣的,錢我多給你些,你好去找個出路。你跟著我,我自己都不曉得該去哪?
梅香抓住我媽的手,姐姐,我會干活,我不是吃干飯的,你就讓我跟著你吧。我媽于心不忍,帶著梅香和我一起離開林家。
媽家里是做豆腐的,她從小在豆腐坊長大,耳濡目染,這門手藝記得門清。媽帶我和梅香回了她的老家。我改了口,叫梅香,梅姨。梅姨早起幫忙磨細豆子,媽點鹵水做豆腐。梅姨有隱疾,早些年流產太多,未能及時治療,此外父親還在在她小產期間與她同房,導致她患有嚴重的婦科病癥。有次,梅姨幫忙磨豆子時,突然腰酸,下體出了很多血。媽找來大夫給梅姨看病,大夫束手無策,說此病已入骨髓,救不活,只能養著。切勿勞累。女人好苦啊,生兒育女,哪一次生產不是從鬼門關走一遭。梅姨大哭,我媽也跟著哭。
梅姨死在春天。她說自己其實本名不叫梅香,梅香是個花名。她姓吳,吳招娣。她討厭這個名字。她和我講,妮妮,我一生下就是多余。梅香是她自己選的,梅姨喜歡梅花,梅花傲立枝頭,風霜雨雪,仍然嬌艷。
柳綺芳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黑綢的月英紅。
沒承想,再見時,已是七年后。
小媽,我愣了,還延續在林家宅子的叫法。
還叫我小媽?妮妮。我現在是月英紅。道上鼎鼎有名的女土匪英紅。我劫過附近十幾二十戶的地主老財,連他媽的日本商人我都搶過。柳綺芳一身黑綢,剪了短發,顯得利落,仍然漂亮,手指上戴一枚紅寶石戒指。除此之外,再也其他金銀裝飾。手腕有疤。我摸了摸,姐,你這是刀疤嗎?
月英紅倒了杯茶遞給我,妮妮,今天遇到的是我,要是其他胡子,你就要被糟蹋了。這世道這樣亂,你個女孩家,怎么還敢跟著一群商販走雙峰崖?
他們去南京,我搭個順路車。我去南京讀書。我盯著月英紅看。怎么都覺得不對勁,她變了好多。
豪爽,干凈,爽快。還是漂亮,但這樣的漂亮已不是脂粉堆砌的,而是本真,就像她這樣的人,本就干干凈凈的漂亮。
干這一行,刀尖上滾的,有點傷是常事。我中過槍,挨過刀子,沒止疼藥的時候,是大當家的給我挖子彈,我疼得哭爹喊娘呢,嗨,月英紅擺擺手,你個女兒家,我不該和你說這些個事。妮妮,我會派個人送你去南京的。讀書是好事,你媽還好吧。對了梅香呢?我現在和大當家好了,我罵過他,他娘的,搶空了林家,好歹給你母女留點細軟啊。
月英紅面露愧色,隨即從口袋掏出滿滿當當一吊錢來。妮妮,這你拿著,讀書肯定需要錢的,姐給你賠不是,這些年你怎樣過,姐就不問了。你以后要有難處,隨時來找姐。姐能幫的一定幫。
妮妮,姐不能在這久待,姐這個人頭值五百個大洋呢。姐得帶著兄弟們撤了,你多保重。月英紅莞爾一笑。
匆匆一面,月英紅便騎上馬揚鞭而去,塵土滾滾。利落的短發被風吹起,朝后擺動,馬鞭揚起又落下,兩條腿夾在黑馬兩側,意氣風發,腰間別著盒子槍,綁腿上插著一排飛鏢。月英紅吹起口哨,身后的土匪一呼百應,各個吹起口哨,一陣風帶走了這群自由的亡命天涯的人。
我被塵土迷了雙眼,只見遠處的落日紅而亮,像鮮嫩的鴨蛋黃,熱熱地融在遠處。落日真美,一切都凝滯,像是永恒。
世事難料,月英紅死的那天,也是這樣完美的落日,只是,冬季的太陽再明亮都是涼的,冷的。
七
南京的第二年,我從報紙上看到來鳳嶺大當家,江峰被抓。報紙上每天都出大新聞,一個土匪占不了大板塊,被擺在報紙最下方的一小豆腐塊。我替月英紅擔憂,仔細看了一遍。只抓了江峰,女土匪月英紅逃脫。
江峰搶了錢莊,錢莊有洋人的股份,洋人給政府施壓,務必要將此人抓捕。警察傾巢出動,上了來鳳嶺。江峰負傷,被俘。女土匪月英紅趁亂逃跑。
洋人要求五日后當街斬首,警示這群不安分的百姓。殺一儆百。
一天夜里,我剛給一個孩子補習完國文,正準備乘電車回學校時,有人從后面拉住我,別出聲。跟我走。
我警覺,你是誰?
跟我走,月英紅派我來的。
昏暗的屋內,我被摘下眼罩。月英紅正在挖子彈,醫生滿手是血。她咬著毛巾,不吭一聲,滿頭細密的汗。醫生弄完后,用紗布仔細替她裹好。
月英紅靠在床邊,大當家是為了我才被抓的。剛說完,她就淚水漣漣。
妮妮,這些年,不是他。我早死八百回了。月英紅紅著眼斷斷續續說,我和他的命早就連在一起,他要死,我怎么可能茍活。這世界,我不會再遇到像他那樣的男人,這世間男子,自私的太少,有種的太少,敢愛敢恨的更是屈指可數。我要去劫刑場,要是能活就一起活,要是失了手,就一起死。月英紅咬著牙,用手捂住傷口,哭著說,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姐,你瘋了?我痛哭,撲倒在月英紅懷里,江峰搶的是洋鬼子的錢莊,這些年洋鬼子在中國地界上橫行霸道,中國政府早就是洋人的走狗了。你去劫刑場就是送死!你見過哪個劫刑場劫成功的?到時候都是警察,官兵,各個都配槍,你明白嗎,你是去送死。姐姐,你不能白白去送死啊。你也是一條命,你怎么能不愛惜你自己的命。
月英紅捂著胸口傷口,哽咽道,我這條命是他給的。我早死了,從我賣了自己進林家那一刻,是他救了我。給了我新的人生。我沒爹沒娘,這世上只有他一個親人,我也不會再愛上其他男人。
妮妮,當你見過雄獅后,就不會再愛上軟骨貓。月英紅拉住我的手,我追逐過自由,又怎么甘于被奴役,被束縛呢。可惜,我與大當家沒有真正辦過喜事。總想著等歇著了,得空了,不那么奔波時,熱熱鬧鬧辦場喜事,咱也穿上一身紅,鳳冠霞帔的,漂亮一回。
月英紅笑得慘凄,通紅的眼底有難言的酸楚,她吸了口氣,這輩子,怎么也得做回新娘,那一年,他把我擄走,你曉得他在我耳邊說了啥?他說,咱們會有孩子的,女兒像你一樣,漂亮膽大。男孩呢,得像我,天不怕地不怕,活得頂天立地。我被他說中了心坎,一下就軟了。
這些年,他真心待我,教我使槍,扔鏢子。帶我下山搶財主,我負傷了,也是他替我敷藥,帶我去村里散銀元,救快餓死的人。他是土匪不假,可他不是那么壞的人。要說這些年我過得如何?馬背上顛沛流離,日子酸甜苦辣,難熬的風霜雨雪,哪樣我沒經歷過?可我不后悔,從不。妮妮,這世間該死的人太多,可該活著卻怎么也活不下來。餓死的尸骨沒人收,被打死的人沒人問,可那些欺行霸市的,橫行霸道的人卻活的比誰都滋潤。天道不公,就是不公。
妮妮,我不怕死,我只怕死了,會變成孤魂野鬼,人變成野鬼很可憐的。我想魂歸故里。
我曉得再多規勸已無用。我收掉所有眼淚,姐,你要我幫你做什么?
好妮妮,月英紅慘淡一笑,我都安排好了,錢財分給了兄弟們,明天和我劫刑場都是生死兄弟,留下幾個在來鳳嶺。若是成功,我便帶著大當家回來鳳嶺,若是失手,來鳳嶺的兄弟下山替我收尸。
妮妮,月英紅將一把匕首和半塊玉佩放在我手中。如果我失手,帶著這物件上來鳳嶺,走那條崖山大路,會有我的兄弟攔你,你把東西給他。他自會明白一切。
我這兒不是安全的地,我讓人送你回去。
我抱著物件匆匆回到學校。
八
刑場肅穆。一排排官兵將整個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冬季嚴寒,眾人縮頭縮腦,翹首以盼,想看看這個大土匪的真面目。我緊張不安,四下張望,月英紅你到底在哪?
江峰被押上來了。一身破爛棉襖,赤腳,腳鐐沉重,腳趾紅腫潰爛,腿已被打斷,靠兩邊的警察拖上刑場。年輕的警察扔他像扔個破爛,隨手往臺上一推。操你娘!江峰罵了句,年輕的警察來了氣,用腳跺了一下,死到臨頭啦還豪橫!
江峰笑了笑,給爺們上一碗上路酒吧。青天大老爺,江峰轉過身朝臺上的警探彎腰,給爺們上一碗酒吧。他嬉皮笑臉繼續說,這天冷,喝了酒就不冷了。不然這頭都是硬的,怕你這刀砍不斷啊。青天大老爺,給爺們一碗熱酒吧。
警探答應這樣的請求。一杯熱酒送上臺來,江峰抬起頭來朝著冬日暖陽看,瞇著眼,英紅,我要上路啦。爺們要走了。喊完,熱淚滾滾。江峰低著腰,用嘴銜住那碗酒,仰頭一飲而盡。碗碟咣當一聲,粉身碎骨。
好啦,砍吧。爺們可不會尿褲子。江峰正了正身,挺直腰板。
還沒到時候,等著吧。劊子手用布擦著刀。
人群里起了槍聲,左右的劊子手均被打死。老百姓抱頭逃竄,互相推搡。我瞧見月英紅一身紅裝,英姿颯爽,從人群里擠出來,對著臺上放槍。人群里各個角落都竄出蒙面的人,持槍殺人。
官兵各個訓練有素,槍聲響作一團。來鳳嶺的兄弟死的死傷的傷,卻無一人撤退。
我來救你了,江峰。月英紅跨上臺去,一把拉起江峰。這是慷慨赴死。
賊婆娘,你來干嘛!江峰面目猙獰,破口大罵,你個蠢貨,你個蠢婆娘啊,快走啊,你不要命啦。
子彈擊穿了月英紅的胸膛,血洇濕一片,紅色小襖艷麗異常。她倒在江峰懷里,江峰,今天我們大喜,你不要怕,黃泉路上,我在。又一顆子彈擊中月英紅的胸膛,月英紅倒地。
江峰雙手被捆,仰頭大哭,操他娘!
刑場的亂局很快被收拾妥當,土匪們全部被擊殺。江峰仍被斬首,他的頭顱倒下那一刻,眼正對著死掉的月英紅,久久不能瞑目。
我的小媽,柳綺芳,月英紅的故事已說完。她死時剛過三十。未有生育。死后,被吊在城樓上暴尸三天。后在一個黑夜里,被來鳳嶺土匪悄悄劫走,與江峰兩人葬于雙峰崖上。
雙峰崖一到夏季就開滿一種紅色小花,無人知來由。登上山頂,目極處都是嬌艷奪目的紅,躺下時,總覺得風在動,草也在動。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