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消融時

 

作者：宏逸

 

急診室的消毒水味混著血腥氣鉆進鼻腔時，陳冬才發現自己的手套破了。右手食指關節處翻起一片皮肉，暗紅的血珠正順著指縫往下滴，在灰白地磚上洇出細小的梅花。

他蜷了蜷手指，金屬長椅的寒意立刻從尾椎竄上來。走廊盡頭的手術燈還亮著，像懸在黑夜里的月亮。三小時前，那個孕婦的血也是這樣濺在雪地上，在電動車大燈里紅得刺眼。

當時他正往城西送最后一單外賣，保溫箱里裝著給妻子帶的蝦仁餛飩。車輪在結冰的路面打滑，他不得不推著車往前走，積雪漫過小腿肚，每一步都像在扯著棉褲灌鉛。轉過建設路口時，他聽見金屬刮擦路牙的尖嘯。

孕婦是側翻的轎車里爬出來的，羽絨服下擺洇著深色水痕。陳冬扔下車沖過去時，女人正用指甲摳著雪地往前挪，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冰痕。"救...孩子..."她抓住他褲腳的手冷得像鐵鉗。

現在想來，那輛救護車來得蹊蹺。當他抱著孕婦跪在雪地里時，藍光突然刺破雪幕，仿佛這場意外早被命運編排妥當。護士剪開孕婦褲管時，羊水混著血水打濕了他的膝蓋，溫熱得讓人心驚。

"陳先生？"護士站的呼叫器突然響起。陳冬猛地站起來，防風服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穿淡藍手術衣的醫生摘下口罩，鼻梁上有道被金屬壓出的紅痕："母女平安。"

他長舒一口氣，這才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凍成冰殼。剛要轉身，醫生突然叫住他："產婦丈夫想當面道謝。"診室門推開時，消毒水味里混進一縷茉莉香，穿駝色大衣的男人眼睛還腫著，卻將名片硬塞進他破了洞的手套。

"我是婦幼醫院的產科主任。"男人的目光落在他反光的騎手服上，"院辦缺個夜間保安，包食宿。"陳冬盯著燙金名片上的"林遠山"三個字，喉結動了動。保溫箱里的餛飩應該早就涼透了，但他分明聞到了蝦仁的鮮甜。

走廊窗戶忽然撲進一陣雪沫。他想起出門前妻子蜷在電熱毯里的樣子，懷孕四個月的腰身還看不出起伏。那個總嫌他送餐慢的站長今早又扣了三百塊，而房東的催租短信還躺在手機里。

"我……得和家里人商量。"他把名片攥出褶皺，轉身時撞翻了護士的推車。葡萄糖瓶子在地上炸開時，他看見自己支離破碎的倒影——三十歲的外賣員，初中畢業，背著五萬網貸。保溫箱里的春天要如何安放？

值班護士追到電梯口時，陳冬正用凍僵的手指按樓層鍵。"你手要不要處理？"姑娘舉起碘伏棉簽，見他搖頭，突然壓低聲音："林主任從不輕易幫人。"電梯門緩緩閉合，鏡面映出她欲言又止的臉。

雪還在下。陳冬把電動車從積雪里挖出來時，車燈照見儀表盤上的裂痕。他想起孕婦被推進手術室前最后的眼神，像暗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柴。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妻子發來的B超照片，小小光斑正在羊水里游動。

保溫箱里的餛飩果然凝成了坨。他用外賣平臺的包裝袋裹住飯盒，推開家門時，暖風裹著雞湯香撲面而來。"怎么才回來？"妻子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下的小腹微微隆起。窗臺上的水仙突然"啪"地綻開一朵，在暖氣片烘出的春天里輕輕搖晃。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