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樓
作者:贠靖
一
夏天的何家樓,山上樹少,河灘里沒一絲風,熱得人光著膀子也不停地出汗。
早起上茅房,孟長順嘴里不滿地嘟囔著:“把他家的,熱死個人呢!”又說:“熱死算逑,活啥人呢!”他老婆葉琴扭動著碩大的屁股過來,撞一下自己男人問:“你一個人在茅房里瞎嘟囔個啥?”長順抖了抖手里的物什,脹紅著臉說:“我能嘟囔個啥嘛!”又說:“你說何老爺他一個大老爺咋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跟放屁一樣嘛!”
“長順,你說啥?何老爺他說話不算數(shù),這啥意思嘛?”葉琴彎腰提著褲子,驚得遺了一褲襠尿。她已顧不得褲襠里黏濕,著急地問:“是不是地的事兒他變卦了?”“可不是咋的!”長順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你男人我十五歲就進他家扛活,沒黑沒明在他家干了那么多年,說好了把村口那塊邊角地兌給咱頂工錢,一眨眼他又說那塊地不能給咱了!”
“他咋能這樣嘛!”葉琴哭喪著臉說:“他這不是故意日弄人么,害得我空歡喜一場!我還說這回總算要在何家樓長一回臉,那塊地要改姓孟了。夜黑做夢我還夢見在地里種花生呢,早上起來一泡尿還沒尿完他就變卦了!”她說著揉揉臌脹的奶子,眨著眼:“不對呀,在這何家樓,你去打聽打聽,他何老爺啥時說話不算數(shù)了?”
“這回到了咱這兒他說話還就不算數(shù)了,虧我那么敬重他,還把他當恩人呢!”長順生氣地踢著臥在地上的母狗花花。花花慘叫著站起來,夾著尾巴跑開了。
“你踢它干啥嘛?”葉琴白了丈夫一眼:“沒本事就會拿狗出氣!它也比你強,還能看家護院呢!”
“你——”長順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一會他咽口唾液說:“我,我就踢它了!趕明我給它把名兒也改了,不叫花花了,叫它何舫,我不高興就踢它,誰讓它說話不算數(shù)!”
葉琴瞄了一眼丈夫那張豬尿脬一樣的苦瓜臉,又噗嗤笑了。
葉琴的娘家在下河彎,涇河水從東王莊流過來,到了這里,調個頭就嘩啦啦唱著小調向西南方向流去了。
葉琴從小在河邊長大,受了那一灘河水的滋養(yǎng),她生的白是白紅是紅,煞是好看。尤其是那屁股蛋子肉乎乎的,走起路來,在眼前一晃一晃,晃得長順心里像貓抓一樣。
晚上睡覺,長順也喜歡擁著葉琴睡。他覺得,這輩子論家境,他不如何老爺,掰著手指數(shù)數(shù),何家樓也沒幾個人敢跟他比。他是地主嘛,他爺還走水路下涇河運過木頭,在鎮(zhèn)上開過大煙館。原上頭那十幾頃一眼望不到頭的地都是他家的,個頂個的都是拿手指一捻往外冒油的好地。但若論起女人來,長順覺得他還是與何老爺有得一比了。那何老爺?shù)姆蛉岁悇⑹喜还饽昙o比葉琴大很多,模樣也沒法比。胸脯,還有屁股蛋子呀,都平展展的,像原上的一馬平川。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她能提起興趣來?
長順曾想過,摟著這么一個女人睡覺,就跟摟塊案板一樣有啥意思。每次看到何老爺那雙發(fā)紅的脹眼泡子,他就知道老爺又沒睡好,就忍不住想笑。
雖說對夫人有點瞧不上眼,但當著夫人的面,長順還是畢恭畢敬的,甚至他連正眼都不敢瞧著夫人。人家好賴是個夫人,而他就是個沒錢沒地,只有幾間破屋子的長工。就那幾間破房子,還是在他爹手里人家何老爺家賞的。
長順聽他爹說過,何老爺當初之所以娶了夫人陳劉氏,就是覬覦她家的上百畝堰地。因為夫人家沒有兒子,就兩個女兒,其中一個還出家做了尼姑。
長順他爹年輕時也在何老爺家做工,回來說起過,老爺對夫人不好,夫人陳劉氏常躲在屋子里一個人抹眼淚。老爺那時年輕,整天泡在鎮(zhèn)上的酒樓里喝花酒,有時幾天都不回來。那天他進屋找夫人去拿收租子的賬本。夫人一個人坐在炕上,他站在院里,抬頭問能不能進去,夫人說你進來吧。他進去后見夫人在抹眼淚,一時不知所措,干巴巴站了一會轉身想要出去,夫人叫住他說:“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賬本。”
夫人從抽屜里拿了賬本卻沒給他,將賬本放在炕桌上,過來從后邊抱住了他的腰。他嚇了一跳,兩腿顫抖著,有些站不住。
夫人將臉貼在他的后背上,嚶嚶地哭泣著。夫人的臉很涼,手也冰涼。她抽抽搭搭說:“你知道的,在這個家里,我就是個擺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得。再這么下去,我都快要冷死了……”
夫人是想讓他幫她取暖。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過了一會,夫人停了哭泣,擦擦眼說:“你知道他為啥娶的我,這么多年,他幾乎就沒碰過我……”夫人說著緊緊地摟住長順他爹結實的腰板。他爹感到心里慌慌的,嚇得掰開夫人的手,慌不擇路地跑出了屋子。
屋里傳來夫人壓抑的哭聲。
長順他爹走到院中間停下來,聽夫人說了一句:“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他心里一緊,回頭看一眼晃動的門簾,突然又覺得夫人很可憐。
從那以后,每次見到夫人,長順他爹的眼神都有些迷離,躲躲閃閃的。夫人見到他也低著頭,身子微微地顫栗。
有一次,老爺要去鎮(zhèn)上,長順他爹去套馬車,老爺說:“別急,你等等……”他愣愣地站在那,嚇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他和夫人之間的事兒,老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等他回過頭,老爺又擺擺手說:“沒事兒啦,你去忙吧。”他卻站在那沒動,摸了一下后背,衣服都濕透了。
夫人陳劉氏曾咬牙切齒地說何老爺不是個人。
在何家樓北邊的梵云山上有一座菩薩廟,夫人的胞妹陳滿兒就在那里出家做了尼姑。早些年,何老爺有事沒事老往山上跑,有時去了住上幾天才回來。后來他從山上抱回一個男嬰來,也就是現(xiàn)在的何家少爺,說是在菩薩廟里撿的。夫人始終不相信,她一口咬定了,那男嬰就是何老爺和陳滿兒生的。
葉琴覺得長順他爹,也就是自己的公公,那個臉黑得跟木碳一樣的傻老頭,他和陳劉氏之間的事兒肯定沒那么簡單。長順說她胡吣,她就說:“要沒事,那為啥你爹說結工錢時陳劉氏多給了他兩塊銀元,這是不是想堵他的嘴呀?”長順說:“你放屁!”
令長順糟心的是,何老爺改口說那塊邊角地不能給他了,他聽了心里就像吃了雞毛一樣。
那塊地不能給長順了,這話是二條告訴長順的。二條也在老爺家做事,負責喂養(yǎng)牲口,晚上不回家,就住在后院的牲口圈里。他在牲口圈里盤了一口大炕,冬天用干牛糞把炕煨得滾燙,沒法睡就靠墻蹲在炕角數(shù)腳趾頭。
二條說,他早上起來惦記著給牲口配種的事,問老爺什么時候去下河灣,老爺說這種事兒當然是越早越好了。
二條心里有些毛焦,下河灣離渡口近,聽說最近河對面來了不少北邊的人,在那里駐守。他怕牲口被征了去運送支前的物資。這事葉琴也聽說了,她侄子就在北邊。
何老爺最怕的就是北邊的人,那一年鬧土改,他們把何家的田地都分給了那些窮得連褲子都穿不起的窮鬼,還把何老爺五花大綁,拉出去游街。后來虧得還鄉(xiāng)團殺回來,幫他把失去的土地又收了回來。
怕歸怕,何老爺卻打心眼里瞧不上那常年在山里貓著的游擊隊。他說:“那就是一幫泥腿子,又沒幾桿槍,翻不起浪花的。”
長順問二條:“老爺?shù)降资钦φf的?”二條說:“我路過前院的時候他和夫人陳劉氏正在房里說話,只聽他說了一句那塊地不能給長順。”“這個何老爺!”長順氣得攥著拳頭,在驢屁股上砸了一拳,驢昂昂叫著,尥起蹶子來踢他,他嚇得轉身就跑。
二
立秋后下了一場透雨,一直灰蒙蒙的村子一下子變得清爽起來。
葉琴說:“我去拐線呀,該給你織雙襪子了,你那腳后跟都露出來了!”長順不耐煩地說:“連溝子都護不嚴實,還管腳后跟呢!你愛織就織嘛,我去老爺家看看有沒有活干。”
到了老爺家,二條見長順愁眉苦臉的,就把他拉到后院的牲口圈里,探出頭朝外瞅瞅,掩上門小聲說道:“不給就不給嘛,不就是二指寬的一綹邊角地嘛,我看老爺保不準也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啦。”
長順不明就里,問二條這話啥意思,二條就附在他耳邊壓低嗓門說:“我大姨家不是在梵云山北邊的照金嘛,那里是根據(jù)地。”長順說:“這我知道。”二條接著說:“我娘前天去了我大姨家,回來說,那里早實行了土改,家家戶戶都有地種,叫耕者有其田呢!”長順還是不太明白,他皺著眉頭問:“啥叫耕者有其田?”“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呀?就是種地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土地!”二條又說:“地主老爺也不例外,土地平分,各種各的地。”“那不是亂套了嘛”,長順搖搖頭說:“照金是照金,何家樓是何家樓。”“你咋是個榆木腦袋?”二條有些生氣:“一時半會跟你說不清楚,你回去自己慢慢想吧。”長順還是牽心著那塊邊角地。他說:“何家樓以前不是也鬧過土改,分了地嘛,后來咋樣了,還鄉(xiāng)團回來不是又收回去了?”二條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得說:“跟你掰扯不明白,你愛信不信!”
這時老爺在前院扯著嗓門問:“你兩在后院干啥呢,半晌不岀來?長順,你套上騾子,去把坡上那塊地犁了,種些蕎麥,爺想吃蕎面煎餅了。”長順應著聲,朝二條擠擠眼就去套犁鏵,他故意把犁鏵磕得啪啪響。老爺又說:“你慢點,毛毛糙糙的!”
夜里何家樓來了很多兵,都背著槍,罵罵咧咧的,朝村外的關帝廟那邊小跑過去。那邊有一個能容納數(shù)百人的戲園子。以前是一片亂石灘,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關帝廟豎在那里。民國三十五年,龐家在縣里國民政府做秘書的二少爺龐家宇經過周旋,從縣里撥了銀兩,把亂石灘填平了,修建了一座戲樓。龐老爺愛看戲,戲樓子修起來后,二少爺隔三差五的就讓縣里的戲班子來唱戲,圖的就是讓老爺高興。
雖說何老爺家在省城教書的少爺何少恒與龐家在鄉(xiāng)公所做股主任的大少爺龐家廷,還有二少爺從小一塊長大,又在一起上過私塾,但何老爺與龐老爺卻一直不對付。
何老爺最看不慣的就是龐老爺那副盛氣凌人的嘴臉,仗著兩個兒子在縣里鄉(xiāng)里做官,就明里暗里話里話外的,壓制著他們何家。
盡管心里有一百個不樂意,但每年的新麥下來,何老爺還是讓二條和長順套上馬車,拉一車麥子給龐家送去。他說:“爺這不是懼怕龐家,也不是巴結他龐玉明,而是為了破財消災,這一車麥我權當是喂了狗了!”
葉琴拉開門,見外頭有很多穿黑衣服的兵,手里都端著槍,嚇得轉身又進到院里,手忙腳亂地插上門,背靠在門板上喘著氣。長順看葉琴臉色煞白,問她外頭啥情況,葉琴噓了一聲說:“外面全是兵,穿黑衣服的兵!”長順也嚇得吐了吐舌頭。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外面才安靜下來。長順壯著膽子開了門,龐玉明龐老爺就站在對面的照壁下,朝他招著手。長順仍有些膽怯。龐老爺說:“別怕,你過來,是縣保安團的,有爺在這兒,他們不會為難你的。”長順這才挺了挺腰桿大模大樣走過來。
何老爺?shù)倪h房侄女何靈坐在照壁下看著長順吃吃地笑。龐老爺說:長順,你瞧你,還不如何靈膽子大呢!
長順問龐老爺:“保安團來咱何家樓干啥嘛?”龐老爺活動一下脖頸,振振有詞道:“這個嘛,也沒啥好隱瞞的。這不是兩邊又要打大仗了嘛,保安團就奉命下來籌集軍糧。周圍幾個村子籌來的軍糧都要屯集在戲園子里,統(tǒng)一運走。這樣,你趕緊過去告訴你家何老爺一聲,保安團的丁四貴丁隊長要住在你們老爺家。你讓他趕快把房子給收拾出來,丁隊長給那些刁民訓完話就帶人過去。”長順聽了忙點頭稱是。
何老爺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外邊來了那么多兵,他仍手里捧著茶壺,在坐在院里的石墩上悠閑地喝著茶。
茶是何家樓難得一見的滇紅,少爺春月里去云南德宏,回來帶一大包。這茶用開水泡了,湯色紅亮,喝到嘴里有一股濃郁的花果香。最主要的是它能生津清熱,喝一口就整個人都滋潤了。
何老爺正品味著茶那奇妙的回甘,長順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老爺不慌不忙地放下茶壺,覷一眼長順說:“慌慌張張的,是急著投胎呀?”“老爺,外,外邊……”長順膽戰(zhàn)心驚地指指門外。那里正有一隊團丁背著火棍一樣的長槍跑過去,街道上立刻騰起一團嗆鼻的塵土味。緊接著就傳來雞呀狗的叫聲,還有女人的哭喊聲。
何老爺有些見怪不怪。他翻翻眼皮,慢悠悠說道:“不就個保安團嘛,有啥大驚小怪的?他來不就是想籌些糧餉嘛,給他就是,慌什么!”“不是糧的事”,長順說:“老爺,我剛出門碰上龐老爺,他說,保安團的丁隊長要帶人住咱家,讓趕快把房子給拾掇出來。”“就這事呀?”何老爺說:“知道啦,這個龐玉明,他就是故意的!”
在何老爺看來,龐玉明這個人一肚子的壞水水。表面上他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實際上是拿軟刀子殺人,這種人最可恨,打不得交道。他這樣做,無非有兩個目的:其一,是為了討好保安團,其二,就是難為何家。試想,這保安團住進來還能有好事?不出幾天,肯定鬧得雞飛狗跳。
還有,讓保安團看到何家里里外外的有那么多糧食,還能輕易放過何家?這正是何老爺所擔心的。雖然家里糧食多,但那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想能不往外拿最好,實在不行,就想想法子,少往外拿一些是一些。這兵荒馬亂的,北邊的不敢得罪,保安團這幫龜孫子也不敢得罪。
傍晚的時候,丁隊長帶著一幫團丁大搖大擺來到何家。這時何老爺不僅為他和弟兄們收拾好下榻的房間,而且已備好酒席。
丁隊長進了院子,抬頭張望著,大聲說道:“呵,你這前庭后院的,這,這么大的宅子啊,都快趕上縣府那幾進幾出的院子了!”“哪里哪里”,何老爺從里邊迎了出來,拱手道:“不知隊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隊長多多恕罪!”說著吩咐長順:“快去上菜!”
長順說:“老爺,菜已上齊了!”
何老爺就轉向丁隊長說:“隊長一路辛苦了,快請上座——”丁四貴也不客氣:“何老爺,那丁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丁四貴家是河西八府莊的,生得五大三粗,下巴上有顆痣,說話有些結巴。若論起來,他還是何家樓村的外甥。只是他舅舅舅媽十幾年前就染傷寒死了。
按輩分,丁四貴應管何老爺叫舅爺,但他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也難怪,他爹丁大棒子是個老煙鬼,死的早,他從小就沒人管束,跟著一個叫趙爺?shù)娜嘶欤c何家樓基本沒什么交集。后來,他又染上偷竊的毛病,曾被人抓住剁了一根手指。再后來,他不知怎么就進了保安團,還當上了隊長。
丁四貴一番寒暄后落座,何老爺已讓人滿上酒。他舉起酒盅說:“丁隊長,何某敬你一杯!這可是我前年托人從山西弄來的上好的杏花村,一直沒舍得喝,專門用來招待貴客!”丁四貴瞇縫著眼,將酒盅湊近鼻孔聞了聞說:“嗯,不錯,是好酒嘛!”何老爺又夾了一根雞腿放到丁四貴面前的盤子里:“吃菜,吃菜。”他想等丁四貴吃高興了,跟他求求情,看能否從何家少征一些糧食。這年月,最金貴的就是糧食,能省一些是一些。何老爺心里也清楚,這幫人就是一群言而無信的強盜。
前年保安團來征糧,說好了少征一些,后來卻硬生生從何家拉走三大馬車糧食,害得何老爺心疼了好幾個月。
天色已很晚了,外面還不時傳來陣陣雞飛狗跳聲。
何老爺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壺里的酒就灑了出來。他忙賠著不是:“不好意思,失禮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
“不礙事”,丁四貴吧唧著嘴,扭頭看一眼何老爺說:“謝謝你的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你瞧著,我虧不了你的!”
何老爺見時機成熟,就湊近丁四貴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丁隊長,你,你也知道,今年原上的雨水少,沒多少收成的,你看能不能高抬貴手……”“你,你的意思我明白。這,這個好說嘛!”丁四貴轉向身后的團丁說:“那就從別的村多征一些嘛!”“謝謝隊長!”何老爺忙鞠了一躬。
“你,你先別急著說謝”,丁四貴瞇眼瞧著何老爺:“你,你說這樣干喝下去有啥意思嘛?”何老爺知道丁四貴的言下之意,卻揣著明白裝糊涂:“那隊長你說……”
丁四貴就招招手,附在身后的團丁耳邊耳語一番。團丁點著頭說了一句:“您就等好吧!”便一路小跑著出去了。
一會,門外傳來一陣女子掙扎的哭喊聲。緊接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子被團丁拽了進來。走近了,何老爺才看清是他的遠房侄女何靈。這女子還不到十五歲,長得很單薄,胸脯、屁股蛋子還沒發(fā)育起來。但臉蛋還算眉清目秀。
說起來何靈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她娘害癆病死的早,她爹何老坤好吃懶做,日子過得要多恓惶有多恓惶,常常吃了上頓愁下頓。最可恨的是,這何老坤豬狗不如,竟然在何靈十一歲那年,就把她給強暴了,那可是親閨女呢!娃一時想不開,大冷天的就投了河,還是何老爺讓人把她給救了上來,并狠狠地教訓了何老坤一頓,警告他不許再動歪心思,干那傷天害理的事。
何靈被拉進來,驚恐萬狀地盯著何老爺,渾身發(fā)抖。“靈,別怕嘛。”何老爺強裝鎮(zhèn)靜道:“來,我娃過來,陪隊長喝幾盅。”“不,不,我要回去!”何靈掙扎著不肯就范。何老爺就上前去讓團丁松開手,他抓著何靈的手說:“有伯在,我娃別怕,來,快給隊長把酒滿上。”
喝到后半夜的時候,十幾個團丁都東倒西歪,伏在桌上打起了呼嚕。丁四貴搖搖晃晃站起來,說要去解手。何老爺就示意長順帶路。夫人陳劉氏這會出來,想趁機帶著何靈去她房間,被丁四貴喝住了:“別走,站那等著我!”
從茅房回來,丁四貴要何靈扶他進去歇息。何靈嚇得朝后退縮著,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何老爺。夫人也上前捅了捅何老爺,何老爺臉上的肉抽了抽,裝作沒瞧見,擺擺手,團丁就拽著何靈進了廂房。
聽著廂房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陳劉氏嚇得伏在桌上顫栗不止:“這是造的啥孽呀,娃還那么小!”
何老爺噓了一聲,拍拍陳劉氏的肩膀說:“夫人別怕,就是耍耍,不會有啥要命的事……”
第二天早起,天快亮的時候,被折騰了半宿的何靈才從廂房里逃出來,披頭散發(fā),失魂落魄地哭喊著跑出何家的院子。
丁四貴緊跟其后,打著哈欠,伸展著懶腰走了出來。何老爺趕緊迎過去,點頭哈腰道:“隊長早,昨晚睡得可好?”“好,好。”丁四貴說:“這一回你出十擔糧食就成了!”
何老爺忙點頭致謝,他覺得昨晚的酒席沒白擺,何靈的付出也值了。
為了彌補對何靈的虧欠,何老爺打發(fā)長順給何靈家裝了一袋麥子送過去。
三
長順帶著保安團的人在后院裝糧的時候,何老爺和夫人陳劉氏一直坐在前院廂房的土炕上。他們每搬一袋麥子,就像從他的身上割一塊肉一樣,讓他心驚肉跳,心疼不易。
十擔三千斤麥子,裝了滿滿一馬車。看著那些人擁擁擠擠地吆著馬車走出院子,漸漸遠去,何老爺?shù)男囊蚕癖话峥樟恕?/p>
征來的糧食都存放在戲園子里。丁四貴派團丁設了防,架著機槍,嚴加看守。他說,最近河灘上不太平,要警惕著點。龐玉明說:“這你就放心吧,那邊的隊伍駐扎在一百里外的淳化,中間還隔著一條河呢,一時半會是到不了這邊的。”丁四貴這才放心地帶人去了下河灣。
走的時候,丁四貴還是不忘叮囑看守糧食的團丁:“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這可是要運往前線的軍糧,若是出了差池,老子崩了你們!”
“哼,威風個毬呢!”看著離去的保安團,何老爺朝地上呸了一口。聽說國軍在北邊打了敗仗節(jié)節(jié)敗退,他心想這保安團已是秋后的螞蚱怕是蹦跶不了幾天啦。但那邊的隊伍要真打過來,他也害怕,怕分了他的地,沒收了他的糧食。雖說保安團被暫時打發(fā)走了,他還是心神不安。
晚上喝湯的時候,長順想問問地的是,但看到老爺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像睜著眼又像閉著眼,他就又忍住沒問。老爺說:“你早點回去歇著吧,明天去把山那邊的租子收一下。好不容易攢點糧食,都被這幫王八羔子給掏騰空了,也沒見他們打幾回勝仗!”
夫人陳劉氏打來熱水,說是要伺候老爺泡腳。他說不急,我這會咋覺著腦仁有些疼,你把炕頭匣子里那包大煙膏子給我拿過來。陳劉氏就放下水盆去拿大煙膏子。老爺又說他右眼皮跳得厲害,不會有啥事吧?夫人說應該不會。
洗完腳,老爺摳了一小塊大煙膏子抹在鼻孔下,就上炕躺下了。但卻睡不著,他老是覺著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眼皮跳得厲害。
大約三更的時候,外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何老爺迷迷糊糊剛閉上眼,就聽得外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喊道:“不好了,失火了!”
何老爺嚇了一大跳,他騰地坐起來揉揉眼,披衣下炕,摸黑走到窗前,就看到村南邊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
看樣子像是戲園子那邊。何老爺心想壞了,一定是有人趁丁隊長他們去了下河灣,疏于防守,就把保安團征來的糧食給點了。不會是北邊的人干的吧?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夫人也靈醒過來,拉開門說要出去看看。何老爺叫住她:“快上炕睡吧!這個時候出去看啥?還嫌事情不多呀!”
果然沒過多久,村南那一片就響起警報聲,保安團的人好像趕了過來,嚷嚷著挨家挨戶搜查。
天麻麻亮的時候,有人從村口跑過來,說不好了,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何靈,一頭扎在淤泥里,拖上岸時已渾身僵硬,沒了鼻息。“不會是何靈干的吧?”何老爺?shù)刮艘豢诶錃猓骸皼]瞧出來,這女子還真是個烈性子!”保安團還在四處搜查,有不少人被抓到戲園子拷問。
丁隊長揮著烏黑的王八殼子叫囂:“都給老子看好了,媽拉個巴子,一個乳臭未干的女子,她能有這個能耐?以老子看,這里邊一定另有其人!”
出了這么大的事,龐家大少爺龐家廷領著鄉(xiāng)公所的人也來了。他回到家掩上門,悄聲告訴他爹龐玉明:“最近可能要打仗,兩邊都在調集部隊,沒事最好呆在家里,哪兒也別去。”
抓不到燒糧食的人,只在河灘里抬上來一具何靈的尸體,丁四貴擔心不好向上頭交代,就讓人把何靈她爹何老坤從屋里抓過來,一槍給崩了。臺下的老老少少都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噤若寒蟬。
一時間,何家樓籠罩在血腥的恐怖之中。
就在這危急時刻,從南邊的河灘里傳來一陣噼噼剝剝的槍聲。開始稀稀拉拉的,后來漸漸稠密起來,響成一片。聽說是北邊的人打了過來。
丁四貴的保安團本來就是一群由土匪收編而來的烏合之眾,他們一聽說北邊的隊伍打過來了,嚇得屁滾尿流,不敢戀戰(zhàn),慌里慌張就撤回縣城去了。
龐家廷帶著鄉(xiāng)公所的人也趁亂撤走了。
見保安團撤走,北邊的隊伍沒追,也沒進村,掉頭就朝渡口那邊開拔過去了,因為他們還有大事情要干。
保安團撤走后,何家樓又恢復了平靜。
何老爺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他要上山去看看。夫人知道他又要去陳滿兒那里,就黑著臉,把屋里的碗盆摔得噼啪響。何老爺抬抬眼皮朝院里瞅瞅,也不理她。他對二條說:“去給爺把騾子牽出來。”二條問:“老爺,要不要套掛馬車送您上山?”老爺說:“不用,我自個兒騎騾子去。”
何老爺騎著騾子,走到村口的照壁下遇到龐老爺。龐老爺老遠就揮揮手和他打著招呼:“老哥哥,你又上山去啊?”何老爺紅著臉啊了一聲。龐老爺看他低頭走遠,小聲道:“這老東西,都這把年紀了,還不消停,吃著碗里的惦記著鍋里的。”
走出村子很遠了,何老爺才一勒韁繩停下,朝后看了一眼,低聲罵道:“這個龐玉明,他狗日就是故意的!”
四
收了秋,河灘里便熱鬧起來。每天都有運糧的隊伍走陸路,繞道去北邊。私下里,老百姓都把做好的布鞋、棉衣偷偷地送到村南的戲園子那里去,統(tǒng)一集中后送往前線。
大伙都盼著北邊的隊伍早點打過來,早一天趕走保安團,過上安寧的好日子。
長順和二條套著馬車,把地里的玉米桿一車車運回來,堆在屋后的場院里。老爺說這東西好,冬天能燒炕,還能當飼料喂牲口。
整理出來的河灘地,還冒著熱氣,長順和二條又套上梨耙,按老爺?shù)姆愿溃N上秋小麥。
吃早飯的時候,老爺瞥一眼長順說:“你坐下,爺有話跟你說。”長順就過來坐下,手里拿著一塊饅頭,漫不經心地吃著。
老爺扭扭脖子說:“早前不是說了嘛,把村口那塊邊角地折了工錢兌給你。”長順趕緊點頭。老爺話鋒一轉又說:“我想了想,那塊地不能給你。”長順聽了心里一沉:二條說的果然沒錯,老爺不想把那塊地給他了!
“不過嘛”,老爺抿抿嘴,咽了口唾液說:“你在咱家干了也有十幾年了,沒功勞也有苦勞呢。爺想好了,要給就給你一塊好地!”“這是真的?”長順有些喜出望外。“爺說話還能有假?”老爺說:“我準備把河灘里那二畝多好地兌給你,那塊地能澆上水,不僅能種糧食,還能種菜。”老爺真是個好人。這樣的好事來得太突然,長順一時不知怎樣才能表達對老爺?shù)母屑ぶ椋荒芤槐楸榈卣f著:“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不過嘛——”老爺欲言又止。“老爺,您對長順的大恩大德長順這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法報答,有啥話您只管吩咐就是!”
“長順,你能這樣想就好。”老爺說:“地契我一會就拿給你,但你得叫你媳婦葉琴過來呆段時間,我想吃她做的飯了!”
老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而且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沒想到這一回他這么干脆。
長順喜不自禁道:“老爺,這沒問題的,我回去就跟她說,您叫她做什么都成。”
老爺?shù)拇_喜歡吃葉琴做的飯,那次葉琴到老爺家做過一次飯后,老爺連著幾天都夸長順娶了個好媳婦,說葉琴不光人長得好看,做飯也好吃。
老爺站起來扭動一下肩膀,進屋去拿了地契,出來遞給長順。長順激動得兩手顫抖,接過地契湊在眼前瞪大了眼盯著,頭也不敢抬,唯恐眼睛一離開那地契就會不翼而飛。
他顫著聲說:“老爺,這不會是做夢吧,我真的有自己的地了?”老爺說:“這是真的,那二畝水澆地它已經屬孟了,歸你孟長順所有了!”長順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確定無虞,就把地契貼在臉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瞧你那點出息!”老爺不屑地笑道。
天黑的時候,葉琴精心收拾一番就去了老爺家。
出門時她又折回去,從抽屜里拿出一片紅貼紙含在嘴唇間抿了抿,還往臉上擦了一些香噴噴的雪花膏。末了又拿出長順給他買的那塊小圓鏡照了照。長順在外邊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你快點吧,女人家真麻煩,去做頓飯,又不是去相親,還捯飭個啥嘛!”
走到門口迎面碰到龐老爺,他問:“長順,這么晚了,你這是要去哪呀,還帶著媳婦?”長順仰著臉說:“去我們老爺家!”“噢——”龐老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長順覺得,他現(xiàn)在說話也硬氣起來。在這何家樓,他再不是以前那個只能仰人鼻息,給老爺家扛活的長順了,他也大小算是一個小地主了!
把媳婦葉琴送到老爺家門口,長順說:“老爺,人我給你送來了,我就不進去了。我,我再去地里看看!”老爺笑嘻嘻看著葉琴,擺擺手說:“好好,長順你去吧,去吧!”長順就轉身一路小跑,朝河灘里跑去。
到了地頭,他蹲下身來,捧起一碰濕漉漉的泥土貼在臉上,用嘴舔著,自言自語地說著:“我孟長順也有地了,這地是我孟家的了!”
葉琴晚上沒回家。
第二天早晨,葉琴回家來拿東西,碰到長順從地里回來,顯得有些神情慌張,說話也支支吾吾的。
長順問葉琴在老爺家咋樣,晚上是不是和夫人睡在一起。葉琴紅著臉說:“老爺他——”“他咋啦?”長順打量著葉琴。“他,他一進屋就對我動手動腳的……”葉琴低著頭,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
令葉琴感到奇怪的是,長順聽了不僅沒發(fā)火,反而笑笑說:“老爺一見女人就急。”
葉琴窘得滿臉通紅。這時長順發(fā)現(xiàn)她手腕上多了一只銀鐲子,就抓住她的手看著問:“是老爺給你的?”葉琴點點頭。
長順咂咂嘴說:“老爺真好!”葉琴還想說啥,不等她開口,長順就堵上她的嘴:“我在老爺家這么多年,他是啥人我能不清楚?他嘛,人不壞,就是好女人……”
“你,你知道還讓我去!”葉琴佯裝生氣道,她抬腿踢了長順一腳。
長順滿腦子都是那塊地,他瞅了媳婦一眼說:“只要老爺不再變卦就好!”
葉琴問:“那我還去不去老爺家了?”“去吧。”長順說:“他把地契都給咱家了,做人得講良心呢。他,他想干啥,你就順著點他,又少不了啥。”
葉琴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很復雜。
出了院子,葉琴,這個在何家樓人眼里有些低賤的女人,她低著頭,急匆匆地朝何家走去。
龐老爺站在照壁下筒著手,看著葉琴扭動著屁股走進巷子里,他扭過臉去呸了一口,一臉的鄙夷。
葉琴沒有理會龐老爺,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葉琴能感覺到,何老爺是真心喜歡她。
這何老爺,都五十多歲了,還像個壯小伙,干起那事來沒個夠。
“來啦?”葉琴一進院子,何老爺就猴急地過來,把她拽進屋關上門。
大白天的,老爺也不避著夫人。他把葉琴抱到炕上,一抬腿就騎在她的身上。
夫人坐在廂房的土炕上,捶打著炕沿,一句接著一句不住聲地叫罵著:“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臉的狗男女,缺了八輩子德,你們不得好死!”
老爺聽了不僅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摟住葉琴在她臉上著急地啃著,用手摸著她胸前那一對亂顫的奶子,語無倫次道:“琴呀,爺就喜歡我娃這一對白鵓鴣,快讓爺摸摸!”
葉琴和老爺在房里親熱的時候,長順還沉浸在壓抑不住的喜悅之中,盤算著在那二畝地里該種些什么。他覺得,對他來說,地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是個啥。至于此刻葉琴在干什么,他并不關心,也不想去管。
五
何家樓就巴掌大塊地方,葉琴和何老爺?shù)氖拢芸煸诖謇飩鞯梅蟹袚P揚,婦孺皆知。長順似乎見怪不怪。一開始他還有些提心吊膽,心里不踏實,怕老爺變了卦,就天天守在那塊地里。
十幾天過去了,眼見著老爺天天和葉琴在一起纏綿,無心過問地的事兒,長順一顆懸著的心才算徹底放下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長順覺得只要有地種他就高興。他掮著鐵耙子來到地里,彎腰一遍遍地耙著地。
龐老爺在地頭上探頭探腦地過來,望著長順說:“你小子真是撞狗屎運了,不僅白白得塊地,還用一小塊邊角地換了二畝水澆地,這不是撿大便宜了?”長順抬起頭嘿嘿地笑著,笑得很難看。
都說兔子被逼急了也咬人。何家樓所有人都沒料到的是,平時忍氣吞聲的陳劉氏竟不聲不響地干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晚上老爺和葉琴摟抱著躺在廂房的熱炕上。他們不知道,危險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他們。人就是這樣,很多時候都是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一條不歸路。
老天是很公平的,你這頭占住了,便有可能失去那頭,它不可能讓你兩頭都占住。
陳劉氏跳下炕,拎起一桶煤油來到院子里。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上忽隱忽現(xiàn)的星星。突然,她覺得,它們像是在擠眉弄眼地嘲笑她。她有些憤怒,揮動著手臂,冷笑著將煤油澆在廂房外的柴禾堆上。
看著熊熊大火瞬間竄起一人多高,吞沒了廂房,陳劉氏仰起臉深吸了一口氣,然后進里屋去和衣躺下。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失火的是躺在后院牲口圈里的二條,他一蹦子從炕上滾下來,拎起水桶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救火了。
沉睡中的老爺反應過來大驚失色,心里叫苦不迭。忙亂中,他將葉琴推出廂房,自己卻被塌下來的屋頂捂在了底下。大火撲滅后,何老爺被從冒著煙的廢墟里扒拉出來,頭發(fā)已燒焦,臉上一團漆黑。
大伙都搖頭嘆息著唏噓不已,說這就是報應。長順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他從地里趕回來,找到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葉琴,悄悄地將她拽回家。
何老爺雖說撿回了一條命。但卻變傻了,半個臉都抽到了一邊,嘴歪眼斜的,連話也不會說了。還有就是不認得人了。少爺從省城回來,站在他面前,晃著手問:“你看,我是誰呀?”他茫然地搖著頭。
龐老爺過來嘆口氣道:“少恒,你說你爹他多精明個人,咋就成這樣了,唉,還是被女人給毀了!”
少爺沒有責怪陳劉氏,他做主,請龐老爺出面張羅,又讓二條、龐家廷等人幫忙,把家里所有的土地都給分了,何家樓男女老少,按人頭平分,人人都有份。
二條問少爺還留不留地,他說不留,越干凈越好。
做完這些,少爺就回省城去了。
不久,梵云山以南的大片土地便解放了,何家樓人也和別處一樣,揚眉吐氣,當家做主了。
梵云山下到處都歡天喜地,載歌載舞,慶祝解放。
這時,人們才想起來,說還是何家少爺何少恒在省城教過書,有先見之明。不然的話,何老爺很有可能會輸?shù)煤軕K,被當作地主惡霸給鎮(zhèn)壓了。
長順始終高興不起來。他有些后悔,說自己目光短淺,想地想得魔怔了,臨近解放,還是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糊涂事兒。
他說,這或許就是命,人得認命。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