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小小說)
作者:張雨蓮(湖北宜城)
臺風預警升級為紅色時,我正在暗房里沖洗膠片。顯影液泛起漣漪,相紙上逐漸浮現出模糊的輪廓——那是上個月在漁港拍的照片,晾曬的漁網在暮色中像垂死的蝶翼。
手機在木質工作臺上震動,林夏的名字刺破暗紅色燈光。她只發來一串坐標,末尾跟著句號,像一枚卡在喉嚨里的藥片。顯影液里的相紙突然發黑,我慌忙用鑷子夾起,卻發現整張底片都成了混沌的灰。
七年前也是在臺風天氣時遇見了她。美術學院的天臺上,藍玻璃風鈴被風整的破碎了一地,她蹲在積水里撿拾殘片,白襯衫被雨澆得透明。
“你能幫我把那個鈴鐺取下來嗎?”她仰起臉時睫毛掛著水珠,說,“它不該被困在鐵欄桿上。”。
我的吉普車正劈開雨幕往海崖方向沖。車載廣播說臺風將在兩小時后登陸,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發了瘋似地擺動,像倒計時裝置。副駕駛座上躺著摔壞的哈蘇相機,取景框裂痕正好橫亙在林夏最后那張側臉照上。
記憶在雨聲中閃回。暗房紅色燈光下她解開我襯衫紐扣,指尖沾著顯影藥水;爭吵時她摔碎我獲獎的新聞照片,滿地鏡面碎片映出十七個支離破碎的我;手術室紅燈熄滅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消防通道里把藍風鈴拆的稀巴爛。
山道出現第一處塌方時是凌晨三點。碎石混著斷枝在車燈里翻滾,我猛打方向盤,后視鏡撞上山壁的瞬間,恍惚看見她站在十二層公寓的飄窗前,長發被臺風吹成黑色的海藻。那天她也是這樣發來定位,等我趕到時只看到茶幾上融化的蠟燭,蠟油在地板凝結成血泊的形狀。
“前方道路中斷”的警示牌斜插在泥土里,像一塊歪斜的墓碑。我把相機塞進防水包,扎進暴雨時聽見金屬扭曲的呻吟:是從民宿方向的懸崖傳來的。閃電劈開云層的剎那,我看見那棟白色建筑正在崩塌,像被海浪蛀空的貝殼。
攀著濕滑的巖壁往上挪時,左手摸到了什么東西。借著手機電筒光,半截藍玻璃風鈴嵌在礁石縫里,鈴舌早已銹成暗紅色。去年生日她寄來的匿名包裹里就有這樣一枚鈴舌,我當時把它扔進了工作室的廢片箱。
潮水突然暴漲,浪頭裹著漁船殘骸撲來。咸澀的海水灌進鼻腔時,我竟想起她教我用海鹽洗膠片的手法。“要逆時針攪動,”。她耳后的茉莉香在暗房里暈開。
意識渙散前最后看到的,是防波堤上飄動的紅絲巾。那種介于朱砂和殘陽之間的紅,和她離開時涂的指甲油同色。救護車鳴笛穿透雨幕時,我蜷縮在救生索纏繞的礁石上,防水包里的膠片盒正在滲水。
后來在急診室聽說,搜救隊在海蝕洞發現了昏迷的林夏。她懷里抱著密封盒,里面是我們七年前拍的膠片,海浪形狀的霉斑正在吞噬那些吻痕般的曝光點。臺風過境那晚,我坐在防波堤上拍下云隙漏出的第一道光,潮濕的膠片上,兩個模糊人影正在緩緩地顯示出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