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線與茉莉
作者:宏逸
凌晨三點十七分,林淑芬在藍光亮起的瞬間睜開了眼。那道冷光像手術刀般劃開黑暗,將床頭柜上塌陷的奶油蛋糕照得慘白——那是他們七周年紀念日的殘骸,奶油花紋此刻像被揉皺的紙巾。
"客戶還在改方案?"她對著丈夫弓起的后背輕聲問。男人的肩膀驟然繃緊,拇指在屏幕上劃出殘影,喉結滾動兩下才答:"嗯,你先睡。"這半秒的延遲讓林淑芬想起上周洗衣服時,在他口袋里摸到的那張漁具店收據,票據邊緣還沾著茉莉香味的驅蚊水。
記憶突然閃回2008年圖書館后門。哲學系學長捧著《圍城》,陽光透過香樟樹葉在他白襯衫上投下光斑:"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那時他朗誦時睫毛會簌簌顫動,像蝴蝶翅膀沾了晨露。此刻這個中年男人正把手機塞進枕頭下,窸窣聲輕得像在掩埋證據。窗外玉蘭樹的黑影映在窗簾上,像極了她無名指上漸漸變形的婚戒。
編輯部會議室里,咖啡機發出垂死般的呻吟。林淑芬的鋼筆在"婚姻困境"標題上洇出墨漬,像她今早在丈夫領口發現的淡紅唇印。實習生陳瑜的亮片美甲敲擊平板:"‘逃離婚姻的100種方式',流量絕對爆!"那聲音讓林淑芬想起結婚第五年,她曾在浴室用指甲鉗,一點點剪碎丈夫忘在洗衣籃里的釣魚雜志。
"小林老師覺得呢?"主編的聲音突然劈開空氣。林淑芬望著窗外穿紅裙跌倒的姑娘,脫口而出:"錢鐘書寫《圍城》時,楊絳正在用煤球爐燒塌了鍋底。"會議室靜得能聽見陳瑜美甲片剝落的輕響。
儲物間的霉味像陳年的怨氣。林淑芬跪在一地雜物中,指尖碰到冰涼的金屬——2008年大學生辯論賽獎杯,底座拉丁文"準備迎接一切"被咖啡漬腌成了謊言。樓下琴聲飄來《夢中的婚禮》,錯了好幾個音,像她此刻在丈夫手機定位里發現的護城河軌跡。
暴雨突至時,林淑芬正站在便利店窗前。雨水將對面的婚紗照廣告沖得支離破碎,新娘的笑容在積水里扭曲變形。手機亮起,蘇明娟的馬爾代夫定位像把尖刀——三年前在酒店洗手間,她親眼看見這位"模范太太"把婚戒扔進馬桶,鉆石在下水道管壁磕出的聲響,像極了她此刻咬碎后槽牙的聲音。
"要傘嗎?"店員遞來的透明雨傘映出她變形的臉。林淑芬搖搖頭走進雨幕,冰涼的雨水灌進領口時,她突然想起丈夫漁具包里那瓶茉莉驅蚊水。漁具店老板娘朋友圈里,總曬著幫顧客修理魚竿的照片,其中某雙骨節分明的手,戴著與她同款的婚戒。
初雪夜,林淑芬在小區長椅找到醉倒的丈夫。他腳邊的鯽魚凍成冰雕,塑料桶里漂著空酒瓶。"釣了三年..."男人呵出的白霧里帶著二鍋頭的辛辣,"最大的...還沒咱家蒸鍋長。"他的睫毛掛著雪粒,隨呼吸輕顫,像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她在他肩頭看見的蒲公英。
林淑芬突然笑出聲。這個蜜月時把防曬霜擠成牙膏狀的男人,此刻正用凍裂的指尖摳長椅上的冰碴。遠處電視塔鐘聲驚起一只流浪貓,雪地上留下的爪印像串省略號。她伸手摸進他口袋,摸到熟悉的驅蚊水瓶,還有張被體溫焐熱的照片——辯論賽后她偷吃冰淇淋時,嘴角沾著奶油的模樣。
第二年春分,林淑芬抱著嬰兒站在護城河邊。丈夫的釣竿彎成月牙,魚線在夕陽里閃成金絲。漁具店老板娘送來新到的驅蚊水,茉莉香混著奶香縈繞在三人之間。林淑芬忽然想起《我們仨》里的話,低頭時看見嬰兒攥著丈夫的小指,那根曾經滑動手機屏幕的手指,此刻正笨拙地擦拭奶漬。
水面泛起漣漪,魚漂沉下去的剎那,她看見丈夫眼底映出多年前圖書館后門的陽光。原來婚姻不是鳥籠,而是張透明的漁網,他們在其中掙扎沉浮,最終都成了彼此網中不肯掙脫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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