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祭

——《凡人俗事》之十

 

作者：安玉琦

 

農歷八月十三，還有兩天就是月兒圓、闔家團圓的中秋節了。可是，這天卻成了老所長的祭日。

 

又至農歷八月十三的今夜，一切都靜謐得如同沉睡的夢境。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月亮毫無遮攔地將清輝傾瀉而下，顯得格外明凈，宛如一塊透亮的藍玉鑲嵌在夜空。碼頭上空蕩蕩的，還沒有船只歸來，唯有粗糲的木樁在月光下靜默佇立，透著一股清冷孤寂，更顯幽靜。海風也像怕驚擾了這份安寧，輕柔地吹拂著，吹得海水泛起細碎的漣漪，發出悠長而低沉的聲響，仿佛是一首安魂曲，在夜色中悠然回蕩著。

 

他緩緩走到海邊，靠近碼頭，頭頂明月，面朝大海，身姿挺拔卻又帶著幾分沉重。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三個躬，動作舒緩而有力，每一次彎腰都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思念與敬意。爾后，他直起身子，雙手自然下垂，五指微微蜷起，掌心微微冒汗，面對浩淼無垠的大海肅立著，嘴唇微微顫抖，嘴里輕聲念叨著：“老所長，我又來看您了。”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歲月沉淀的滄桑，但每個字都發自心底深處。

 

不錯，每年這個日子，而且是這個夜晚，他必定會來的。這已然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儀式。今夜，風平浪靜，海水幽藍如深邃的寶石，月光柔和地灑在海面上，碼頭上靜悄悄的，唯有海浪輕拍岸邊的聲響，他來了。但以往的十年里，也是這個夜晚，無論天氣多么惡劣，哪怕是刮風下雨，道路變得泥濘不堪；哪怕是臺風襲來，狂風呼嘯著卷起巨浪……他也必定會來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與老所長貼近一些，才能給老所長以安慰，也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救贖和懺悔。

 

不過，他今日今夜對老所長的祈禱不同于往年，眉頭舒展著，眼神中帶有幾分寬慰。往年，他向老所長進行的“禮儀”：一是面對大海三鞠躬，每一次鞠躬都飽含著對老所長的緬懷；二是面對大海訴說著：“老所長，我又來看您了。”話語簡單，卻承載著深厚的情感；三是把一顆“小炮彈”(速效救心丸)拋入大海，因為老所長患有心臟病，他希望這小小的藥丸能在另一個世界守護好老所長。但在今日今夜，除了完成上述兩項“禮儀”之外，他沒有向大海拋出“小炮彈”，他的右手緊緊摸著口袋里一個精致的盒子，看來他有了更加珍貴的禮物要獻給老所長。這，或許正是他久已沉痛的心情得以寬慰的理由吧？

 

遠處，月光下，一只海鷗孤獨地在海上浮游著，它的翅膀偶爾扇動幾下，顯得有點身單力薄。這只海鷗，使他又回到了那個不祥夜晚的回憶，如同閃電一樣迅速地從他的心頭掠過，同時喚醒了十分猛烈和尖銳的痛苦，就像已經結疤的創口又被燒紅的烙鐵燙傷一樣。他凝視著浮游著的海鷗，眼睛一眨不眨，思緒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直到淚水不受控制地涌滿了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才喃喃地說：“那回，別貪睡該多好啊。”聲音哽咽，帶著無盡的悔恨和自責。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這天，特別地燥熱，他肩負著收稅的重任，騎著那輛破舊卻又無比熟悉的自行車，在鄉間的小道上穿梭著，走村進莊。這天，大約跑了百十里路，回到稅務所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此時又饑又餓，便快步走進食堂，匆匆吃了兩碗面條，又回到值班室值夜班。他坐在值班室桌前，眼皮止不住地打架，雙腿也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渾身不舒服。嗯，這會兒，值班電話一直很平靜，暫且歇息一會也沒事吧？于是，他躺倒床上，真是太累了，不知不覺便進入了的夢鄉……

 

老所長如往常一樣，每晚都來所里巡查。當老所長輕輕推開值班室的門，看到他睡得那樣香甜，兩只花蚊子趴在臉上吸血，都全然不知。老所長輕輕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趕跑了花蚊子，又細心地給他放下蚊帳。看著他熟睡的模樣，老所長笑著自語道：“小家伙，累得不輕啊，好好睡吧。”

 

就在這時，短促的電話鈴突然響起，老所長快步走到桌前，接起電話，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原來有位協稅員舉報：今天漁船進港晚了，趁著夜色，幾個當地魚販子正在搶購魚貨，不僅態度蠻橫，還試圖逃避稅款。老所長看了一眼熟睡的他，沒忍心叫醒他，便只身趕往漁港碼頭……

 

碼頭上，漁火通明，人聲噪雜。只見當地幾個魚販子正氣勢洶洶地與漁民爭吵著。這些魚販子，滿臉橫肉，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蠻橫與霸道。他們仗著人多勢眾，想要以極低的價格強行收購漁民辛苦捕撈上來的魚貨。漁民自然不肯答應，雙方的爭執越來越激烈。

 

老所長見狀，立刻上前制止。他亮出自己的工作證，義正言辭地說道：“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是在違法啊！”那些魚販子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對老所長惡語相向。其中一個領頭的魚販子，更是囂張地推了老所長一把。老所長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但老所長依然沒有退縮，繼續與魚販子據理力爭。然而，這些魚販子似乎喪失了理智，他們一擁而上，對老所長拳打腳踢。老所長躲閃不及，重重地跌倒在碼頭上，致使心臟病猝發……

 

這些年來，老所長雖然因公殉職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以及楷模的樣子，如同鐫刻在他心中的一幅畫，永遠無法磨滅。如是，他對待每一位納稅人，都如同老所長一般，真誠而耐心。遇到有困難的納稅人，他總是主動伸出援手，幫助他們解決問題。而面對各種誘惑時，他總是秉持著老所長的原則，不為利益所動。

 

最終，他獲得了一枚有著十五月亮那般圓潤、光燦的“模范稅官”獎章。此刻，他手捧著這枚獎章，面朝老所長殉職的地方，深情地告慰道：“老所長，這枚獎章里，也凝聚著您榜樣的分量啊！”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