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黃桃
作者:陳文赤
梁懷勇蹬著嘎啦嘎啦作響的單車,頗有些吃力,幾乎半躬著身子往前騎去,一路上幾乎難以遇見人。他座下的這輛半舊車子,還是從村部會計那里借來的。車子有條不紊地滾動著前行,連土路上的塵煙也揚不起來。梁懷勇的車技還是當年在學校讀書練來的,自然是跟同學玩耍時借來練習。多年以來極少接觸它了,連一輛單車都在欺生了。通往落仙崗一帶有一條曲折而粗糙的土路,平時除開偶爾拉貨的車和驢車跑過,一般難以看到交通工具的。這條石土路就這么欺負著梁懷勇的舊單車,好像勸阻他前去那名聲在外的“云海山莊”——說白了其實是設在28里地的莽莽山崗的一個大飯館。
怪只怪自己昨天吃了顧作輝的請——吃黑羊肉。他是在鎮頭南街口的一家飯館吃的,那家飯館主要靠賣黑羊肉出名。黑羊肉是近來最火爆的美食,美名飛揚的佳肴。價錢自然有些貴,一般人還真不能打算。來這家館子吃黑羊肉的,多是口袋里賊有錢的主,要不是縣上或外地的大干部。人家顧作輝是個大鎮長,是才提拔上的新任鎮長。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旦燒起來的厲害勁誰都承受不住。他個頭算中等,方頭寬臉,體型敦實,說話有點沙啞,做活很是利落。他又是個退伍老兵,對村里的事情很是上心,也受到許多村民的歡迎。在村里頭做事說話比較惹眼,一直都在追求著政治進步。
顧作輝剛被選拔上來不久,看中了梁懷勇高中文化,把他喊來談了一番話后,就當場明確表態提拔他為鎮長助理。顧作輝打破慣例提拔了自己,給自己帶來巨大的恩惠,必須懂得感恩戴德才是。對于頂頭上司打電話發出的邀請,他梁懷勇不想買賬那是混賬透頂。當好助理嘛,自然得注意陪伴在領導的身旁。要不人家指名道姓要你做啥?這最起碼的規矩,他自然懂得的。這以后要懂的東西會更多,自己還得認清局勢走好路。自己肚子里多少有點墨水,得抓住所有的機會施展。現在他已經弄明白了,必須要不斷努力提升自己。
村口的兔子窩山坡已經到了,這片綠草覆蓋的山坡適合逗留玩耍。梁懷勇忽而從單車上跳了下來,推著車子沿山坡上走去。斜長的山坡上,草木豐茂。山坡延伸過去是比旗桿高點的雀兒崗,山崗逶迤,樹木成蔭。山坡下是村口伸出的岔路口,一條通往33里地的鄉政府那邊,一條是連向有“森林之海”之名卻又鮮少有人問津的落仙崗。梁懷勇把著車子站在草坡上,望著通向外面世界的水泥道上,往事像突然集聚而來的云霧,纏纏繞繞浮現在他的腦海。是那么讓他難以忘懷,那么發人深思,一旦想起來一樁樁是歷歷在目。
就在4年前的春季,山花開得正歡,雀兒崗上花開似海,蝶飛蜂舞,芳香流傳。這樣壯觀動人的春色畫卷,無不昭示著豐收前景。4年前在山崗上栽下的黃桃樹,到今年6月掛上了滿樹黃澄澄的果,景象煞是可愛喜人。略略回想起來,當時村里的人都派到如今的雀兒崗上,搭成2人一組栽種黃桃樹。也算是老天湊巧,裴燕燕和梁懷勇搭在了一起。他不知道是裴燕燕有意要和他搭檔的,當時高興快活了老半天。裴燕燕和他搭在一起,明顯看得出是占他的便利。那些挖坑、移樹苗、培土、提水的下力氣活,都是他獨自承包的。
為了搭上心上思戀的漂亮姑娘,他梁懷勇也心甘情愿做。再說裴燕燕還算懂得禮性,還買了一瓶汽水遞給他。這還不算什么,在他不停地抄土鏟土的當兒,人家裴燕燕還給他表演跳民族舞。要知道那天他獨自栽下15棵樹,那都是光著膀子,豁出最大的愿望完成的。盡管做出這么出格的事,也沒實現摟摟裴燕燕小腰的念想。梁懷勇倒沒有抱怨過她,總是那么充滿了生動的幻想。在這許多的幻想里,他熬過了多少苦悶的歲月。唯一可慰藉的是,能見到裴燕燕。
可這樣舍出的情意撩不來姑娘,尤其是惹不上漂亮苗條的裴燕燕——梁懷勇的心上好。得知她突然要走的消息,他的心情糟糕得很。寢食難安糾結難舍的狀態,時有發生。可惜獲悉消息有些太晚了,他不可能夜晚跑到裴燕燕家里去表白一番。梁懷勇只好貓在房屋后的山背上,克忍著難以忍受的悲涼,把那臺半舊的手風琴整整拉了一個通宵。這臺手風琴還是一個縣里音樂老師在臨終前送的。梁懷勇在他病重期間,鞍前馬后地侍候著,深深打動了這位老師。
樂曲是現成的,他靠自學學會了拉琴。他拉起了蘇聯歌曲,一聲聲充滿愛戀的情調,一遍遍奏鳴在孤寂的山崗上。次日一大清早,山霧還沒有全散開,村里的炊煙還沒有升起來,梁懷勇生怕錯過有利時機,馱著那臺手風琴,騎著車子趕到兔子窩山坡上。可又不想隔坡下的路太遠,便努力地望著村口的那邊,等待著裴燕燕的出現。
從家里出門之前,他看了下小時鐘,踩車過來最多20分鐘,完全來得及看裴燕燕最后一眼,爭取和她說上一段話,拉幾只她喜歡的曲子給她聽。事情到了現在,也只有這無可奈何的辦法。知道裴燕燕要走的事,是昨天天落黑的時候。說實在的,梁懷勇已聽說了裴燕燕要走。這說法不是裴燕燕告訴他的,而是她媽媽傳出來的。他根本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這么決斷。在這之前,流傳過裴燕燕的一些流言,說她為了助理轉正,做了原鎮長巫鵬華的小三,和他借著機關值班,兩人睡過覺。他梁懷勇斷然是不會相信的,知道是污人清白的謠言。裴燕燕雖然嘴甜會撒嬌,裝扮也出眾,但她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他梁懷勇曾多次冒昧嘗試,試圖摟摟裴燕燕的腰,都被她兇狠地瞪眼阻止了。梁懷勇也能體會得到,憑著相貌姿色,能唱能舞的條件,裴燕燕還真不是呆在農村的人。是有理由遠走高飛的,是有本錢躍上鳳凰樹,走進流光溢彩的地方。讓人遺憾的是,他自己沒啥別的本事,唯一的本事是會寫點小詩,手風琴拉得來,可在農村人的眼里,哪算啥狗屁能耐啊?甚至連裴燕燕那么愛好熱鬧的人,也沒有特別青睞,對他來個網開一面。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失意,只得將飽含了酸辛的苦痛往喉嚨里咽下去。
隱隱約約傳來摩托馬達聲,越來越分明入耳。梁懷勇不覺引頸一望,只見一輛藍摩托卷著塵煙奔馳而來。盡管車子速度比較快,他還是看清了后座上的人臉,分明是裴燕燕,而駕駛者是個中年的男人。他下意識地揚起手來,朝那輛藍摩托揮動手勢,還想扯起嗓子呼喚一聲裴燕燕。梁懷勇的手不停地來回擺動,一個聲音剛剛爬上喉嚨,藍摩托卻卷著一道塵煙揚長而去。是誰派車子來接走夢中戀人的,莫非是縣上誰個下的指示?梁懷勇對著空氣喃喃自語,空氣微微流動并沒有回應。是不是她搭上了什么關系?他知道裴燕燕時常跑到外界,可他從未聽說過招惹了誰,看來丫頭隱藏得夠深。
遠去的記憶終將遠去,留下的遺憾或許遺憾平生。梁懷勇低頭嘆息了一聲,推著車子走下山坡,接著跨上車座嘎啦嘎啦朝前騎去。他這次不怕費力跑“云海山莊”,完全是受了顧作輝的指派。這是他當上助理后,接受的第一項特別任務。他被電話叫到鎮頭南街口的“香再來”餐館,陪著顧作輝喝酒吃黑羊肉。梁懷勇對新鎮長悄悄瞧了好幾眼,鬧不清他心頭揣著啥,只好嬉皮笑臉相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顧作輝碰杯。幾番推杯換盞,顧作輝的臉色喝成了豬肝色,酒精的作用下吐出了腹中煩惱。他睜著朦朧的眼,噴著酒氣問道,懷勇,這冰冰是干啥子的?你聽說過嗎?你幫我去打探查查。
啥?誰個傳話不打底稿啊?梁懷勇聽得一頭霧水,下意識睜大了眼問,大哥,這究竟是咋回事啊?小弟實在還沒整明白。顧作輝用力掃了他一眼說,冰冰!你瞅瞅這名字就是個女人啊。真是活見鬼了,我這鎮長當上才3個月,怎么就無故惹上緋聞了呢?真是天大的笑話!荒唐,荒唐!
梁懷勇還是一臉疑惑瞪著大眼,表明他壓根兒蒙在鼓里。顧作輝掃視了他一臉的無辜,不禁忽而一愣,身子一個激靈,把拿在手上的手機,打開了屏幕遞給梁懷勇看。他用手指不停戳著顯屏,帶了一些氣惱說,瞧瞧,這整的啥鬼玩意嘛?火氣沖沖之下,他點開的那條信息,明晃晃顯示出來:哥也,好想好想你喲,我是冰冰,特想約你會個面,談談理想、現實和一夜情。一定一定要會面哦,愛你愛你喲!
鬼扯淡!這分明是曖昧的信息嘛!這冰冰是啥女子,自己并沒惹過啥子女人啊?該不是巫鵬華的追隨者設下的圈套?想必躲在哪里密謀策劃玩陰招了!琢磨著自己當選前后所遭遇的情景,顧作輝惱火地從坐椅上彈了起來,像火燃了屁股,鎖緊了眉頭使勁盯著梁懷勇——仿佛是眼前這毛頭小子一下成了他的眼中釘。
那些讓人糾結不已的煩擾,并沒被顧作輝肚子里的美食美酒所排解。本來他的就任之途就充滿了不少變數,遭受了無形無影的就職風波。看來走仕途的選擇,不亞于對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無形的硝煙對抗之下,巫鵬華的破事兜不住了,他的屁股太不干凈!說起他睡女人談不上是個事,最主要的是他主持的那些項目,窟窿真是捅破了天。他怎么也沒料到,為一個看來沒有背景的女人,他一頭徹底栽進了陰溝里。要是為著這點破事又惹出后面的名堂,那他姓巫的就給祖宗門庭抹了一堆臭屎!萬般無奈別無選擇之下,他只得帶著重禮跑了不少領導。可人家的閉門羹軟釘子給他喂了不少,急得他只好臨時抱佛腳。他駕車跑到了落仙崗的“婆仙觀”,燒香拜佛磕頭作揖。這番騷造作后的第二天,上面派來3個紀委干部,披著長雨衣,頂風冒雨來到鎮上,在一夜之間帶走了巫鵬華。帶走的風聲像昨夜的風雨聲很快傳遍山鄉家家戶戶。
縣委書記很快下達了指示,親自打電話給鎮委班子,3天之內選拔出新任鎮長。本來縣委可以空降領導的,礙于實在無人愿意接手這燙手山芋,只得故作民主下令鎮里自己選。選拔對象起點是黨員,資歷自然也沒刻意強調,只說了要帶領大家脫貧致富。別人不愿來,自己自告奮勇的不少。競爭對象連上顧作輝共有3個,票數計起來有387張,大約有總票數的三分之二。而那2位表面上泰然無事的對手,在競選時就不斷給村民遞香煙,透出一絲曖昧的含意。這樣看起來似比顧作輝中標更高一點,一度呼聲很高,氣焰喧天。
全鎮會議拖泥帶水開到半夜時分,3人的比拼勢均力敵不相上下。明天就得上交結果了,再拖延下去顯然無法交差。村民們疲倦地蜷縮身子蹲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旱煙。組委會的10多個干部,正左顧右盼之際,縣委沈秘書突然打來了加急電話。會議最后宣布當選結果后,顧作輝如愿坐上這期求已久的位置。沈秘書之所以打來電話,顧作輝知曉其內因。還不是因為沈秘書正和舅媽的白領女兒談著愛。有關他參加競選的打算,他曾透露給了舅媽。有了這一層過硬的扭結因素,他才實現了多年的夙愿。當萬眾矚目的時候,他才感受到了人生的高光時刻,為顧家的族譜上添一抹重彩。
誰能料得到,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就任才100多天,一件接一件的糟心事,就把剛就任的喜悅滌蕩得一干二凈。顧作輝越來越清醒地感覺到,一定是原班子的某些人,不甘心退出從政舞臺,在背后煽陰風點鬼火,不停擾亂正常的機構運作。而他自己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無可選擇之下硬抗著以靜制動來個后發制人。這眼前從天而降的曖昧信息,擾得顧作輝空前憂心似焚,坐臥不寧。他老婆可是個大醋壇子,要是聽信了這個鬼話,不掀翻天才怪!箭在弦上,他不發泄出來那才叫神仙附身了。自己才在政壇上露個臉,尚未展開拳腳顯示一番風采,豈能剛剛出頭就冤枉斷送前途!
黑羊肉的滋味到底來于地方特色,口味果然名不虛傳,讓人迷得神魂顛倒靈魂出竅。梁懷勇沒忍耐住心頭一熱,隨之答道,大哥,你擔憂些啥子呀,這冰冰是裴燕燕的藝名。早前年我去縣城修手風琴打聽到的。梁懷勇放下手里的酒杯,瞧了瞧顧作輝的面色回話說。顧作輝猜疑地掃了他一眼,端著杯子沒吭聲。
他聽說過這個裴燕燕曾和幾個男人好過,其中還包括不知深淺的梁懷勇。只是梁懷勇仿佛沒介意他的表情,順著答話思路說,大哥,這冰冰不是在縣城戲團嗎?也混成正式演員了,她咋么會胡來呢?她排戲曲的任務重,沒那個閑余時間呀。再說一個本土的戲子,翻不起多大的風浪。一點唾沫星子,這能算個啥逑啊?讓她只管沖我梁懷勇來!這番話語可謂擲地有聲。他一把將酒杯磕在了桌上。
顧作輝聽了這番說辭,一口把酒吞了。他捏著酒杯點了點頭,左手拍拍梁懷勇的肩頭,說,兄弟,哥們沒白培養你,鋒芒初露了嘛。梁懷勇忙說,哪里哪里,都是大哥的福氣罩著小弟。小弟肝腦涂地也為大哥鞍前馬后效勞。大哥只管痛快發話就是,小弟一定領命完成。顧作輝悠悠點了頭,像自言自語地說,巫鵬華給我留下個爛尾工程,各種矛盾是千條萬緒。我作為新班子的帶頭人,要用最大的魄力,創出驕人的業績,也得要你這樣的骨干鼎力協助。
到了黃昏時分,梁懷勇端上老娘做的飯菜準備吃飯,他的手機——這是當助理后買的山寨手機——也收到一條短信:哥也,好想好想你喲,我是冰冰,特想約你會個面,談談理想、現實和一夜情。一定一定要會面哦,愛你愛你喲!這條短信明顯是顧鎮長復制過來的。看起來,定是他把自己那些酒話當了真,特地復制了這條短信,來暗示提醒自己。顧鎮長還真是不大馬虎眼,對自己盯得夠緊的。
其實,能不能擺平裴冰冰,梁懷勇心里也發毛。算起來和她有5年沒碰面了,人家進縣城做了正式的演員,那眼界自然更寬了,身份也是大為增高了嘛。你現在瞧瞧看人家,選擇的會話地點就與眾不同。對于這前往的“云海山莊”,去過落仙崗的“婆仙觀”燒香拜佛的鎮上人,茶余飯后扯談中說過。至于規模到底怎么樣,具體位置梁懷勇并不清楚。他沒料到裴冰冰把自己約到這里來,不知到底要唱個啥子戲。莫非她知道自己晉升的消息了,想借機來和自己套套近乎?哪有那種可能性叻?好在車到山前必有路,循著腳下這條土石路問題不會大,自然不會迷失方向。
108天前的一天,黃歷上說是黃道吉日。顧作輝一身穿得干練精當,邁著大步,在門衛執勤員和梁懷勇的引導下,踏進了鎮機關大樓3樓。鎮長辦公室的房間在樓層當頭,里面已被粉刷得清爽透亮了,透出一股新鮮清淡的石灰水味。那些桌椅也被翻新過一遍,就像一個個待嫁的姑娘,呼喚著男主人用身體觸摸它們。這些新氣象的出現,還是顧作輝到任之后,從鎮財務處的賬面上,東移西挪出來的錢款,勉強把原來垂暮之氣的面目改換了一下。
那執勤員送完之后,招招手就轉身走了。而梁懷勇為顧作輝倒上茶水之后,說了句失陪了,大哥,他便去了隔壁的房間。片刻的沉寂之后,顧作輝再次環視了整個房間的角落。他仿佛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也似乎對眼前的場景大為疑惑。他手握著“三星”牌的翻蓋手機,不由得在房間里兜著圈子,腦海盤旋著那些揮之不去的疑問。那只手機才買來3個月,閃爍著寶藍色的光芒,還是由梁懷勇陪著他去縣城買來的,說是目前最時興最流行的款式。此刻,手機委屈地窩在主人手里,不安分地挪動著小巧的身軀。辦公室墻面上的掛鐘,“當當當……”敲響了10下,聲音單調而枯燥地回蕩在房間里。
顧作輝面色不安,捏著這高科技新鮮玩意,像捏著一顆有些灼人的火炭,扔也不是,拿住也不是。他焦躁地在辦公室空地上不停兜著圈子,仿佛嫌棄這地面沒有鋪上大瓷磚。煙灰缸里還在飄浮著淡淡的煙氣,顯示著房主人剛才掐滅的煙蒂。顧作輝粗黑的眉毛一下擰成了繩索,一下堆作了一個小山,心像被撒野的貓子撓著一般難受。緋聞緋聞,卑鄙的緋聞,要命的緋聞!我顧某的從政生命總不能被流言蜚語所毀掉吧。
顧作輝從步兵部隊退伍回到鎮上,被安排到鎮統戰部當干事。將將就就干了4年后,部門被上頭指示精簡了。本來他是在部隊干炊事班,到了眼前恰好發揮自己的長處。那時縣里還沒廣泛興起經商,但顧作輝壯膽子率先開了家小餐館,起名“特來情”。“特來情”營業之后,倒還有人來喝酒吃飯,買煙打牌,也還挺紅火的,連當時的小青年梁懷勇也跑來湊熱鬧。隨著“特來情”越來越受歡迎,一個體態豐滿而有點姿色的女子,天天跑來為他打個下手,在廚房里外弄這弄那,圍著顧作輝周圍轉圈圈,不是揉肩就是捶背,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女人的小九九,那就是他現在的老婆汪滿珍。
她可是數得著的乖張女人,拖著歲數大了才追著自己的心上人。先前她曾經被巫鵬華追過一陣,但這男人的花腸子不在她身上。她只得咬碎牙齒決然扭身甩開了。自此后她太容易小肚雞腸,把顧作輝的一舉一動盯得鐵箍子一樣,特別擔心硬漢男人被別的女人勾走。有這樣的老婆在背后不停敲打,顧作輝自然埋起頭來做炊事。然而一旦停歇了下來,他想起光圍著鍋臺轉,又不免滿腹惆悵長嘆息。
或許命運想安撫顧作輝,讓他撞上個好運氣。有一天來鎮機關巡查的縣紀委喻主任,巡查完后聽說了顧作輝的店子,他就特意在此落腳用餐。顧作輝對喻主任自然招待得周到、細致,讓喻主任感到賓至如家,心頭溫煦。經過用餐的一番聊談,獲悉顧作輝是退伍軍人后,更是刮目相待,頻加稱許。或許喻主任當時醞釀了個想法,臨行之前把顧作輝叫到面前反復叮囑,一定要等待他的好消息。顧作輝耐心等待了半年之久,得到喻主任的電話告知,本來他給顧作輝在環衛部門找了位置,可臨時被上頭的人頂替了。他沒抗命的本錢,無奈何認栽。不過往后一旦有了機會,他一定會特別留意。
顧作輝雖然遭此挫折,非但沒有氣餒,反而更加激發了他從政的雄心。由于鎮上發生了數起大的偷盜事件,老鎮長出面要他當武裝保衛處訓導。在第11次換屆選舉時,他就參與了鎮機關的競選。從路透消息傳來,當時農工辦二組長巫鵬華也是競選人之一。顧作輝覺得同為退伍軍人的巫鵬華,僅僅比自己多工作了2年,自然不甘落后。然而,進入初選后,因不具備履歷年限條件,根本來不及和巫鵬華比拼一番,就鎩羽而歸敗下陣來。
后來顧作輝找到喻主任門上求情,吐露出自己的一腔志愿。喻主任出面打電話給鎮委書記,總算被安排在了鎮紀委部門。進了紀委部門,顧作輝把目光率先盯住了巫鵬華。因為在當時的競選階段,他就聽到了有些群眾的議論,說巫鵬華在背后拉一派大一派收買人心賄賂選票。雖說定性時缺少重要細節,但也有黨員說他親眼所見,絕非憑空捏造。自然還夾雜了一些枕頭花邊不務正業的事。
或許功夫不負有心人,顧作輝經過四處明察暗訪,總算捏住了巫鵬華的一些把柄。都是能夠擺的上臺面的東西,都是表明巫鵬華違紀觸法問題嚴重。雖然沒形成大篇文字材料,但有不少黨員群眾可以佐證。讓人大為遺憾的是,當顧作輝向喻主任匯報了后,喻主任沉吟了片刻,卻不經心說出材料缺乏過硬的證據。
巫鵬華聽聞了顧作輝告了他的黑狀后,坐在皮沙發椅上,叉著雙手發出了一串冷笑。他恥笑梁懷勇蚍蜉撼樹太不自量力,一個小蝦米也想搗鼓出浪花來?墊著高粱花枕頭做留洋夢去吧!或許巫鵬華估高了他所謂的背景,沒把那些癟三東西放在眼里,照常玩弄著自以為得意的一套鬼把戲。他像一只靈敏的獵犬,從裴燕燕身上嗅到了他所期冀的香酥味。他借了解情況把呆在接待室的裴燕燕叫到辦公室來,還在一旁擺上了飲料零嘴,說了一番惜才愛才的調侃。接著,他那情欲的目光,頻頻掃射裴燕燕凸凸的胸脯。然后,不覺咽下一口口水說,給她派了更合適發揮的崗位,做他的助理秘書。
裴燕燕不知是別有用心或是另有所圖,當場面帶桃花點頭答應。她也會玩弄插科打諢,逢場作戲曲意迎合的一套。而巫鵬華卻想入非非猜想她中了圈套,趁下班的逗留空隙,欲下手寬衣攬懷時,裴冰冰卻扭腰撒嬌說,她要去尿尿。誰知這么一尿尿,卻放了巫鵬華的鴿子,讓他無形之中吞了個軟釘子,無奈之下悻悻然作罷。
這以后,裴燕燕在許多的場合,都是和巫鵬華打著擦邊球,親親臉蛋搔搔大腿,弄得這男人像薅著了毛茸茸的美食,卻找不到出口下嘴一般。后來他上鎮委招待所招待客人時,遇見一個稍有姿色的女招待。他便使出軟磨硬泡的功夫,還真的遂了他的所愿,一回又一回滾床單,好不纏綿。他也就放緩了對裴冰冰的死絞蠻纏。
俗話說得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當那個女人提的要求沒有滿足后,牛皮紙也不能包住火了,人家把伸冤書捅到縣紀委去了。一大家族人站在政務大樓前,手里高舉著一大張白紙紅字的伸冤書,叫喊的叫喊,哭泣得哭泣,宣稱巫鵬華以威嚇手段強奸了民婦,必須嚴懲土匪惡霸巫鎮長。這事鬧出了大動靜,當即傳到了紀委辦公室。新任的主任聞訊親自發話,火速派出了得力干員,前赴事發地點,深挖細查,尋根索藤,嚴加追究,杜絕說情,絕不姑息。巫鵬華花招使盡,也招架不住凌厲的風暴,果然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梁懷勇使力蹬著車子,身上都冒出了微微汗液。他身上也沒帶毛巾,自然顧不上擦擦。咽喉里不覺泛出了干渴,只得無奈地生生濕潤一下。這一路來的蒼莽山林風景,梁懷勇沒多少心思欣賞一眼。腳力實在疲軟了,得稍微歇息下。他不覺抬頭朝前面望去。不遠處隱約露出一塊木板的大招牌,像牌坊橫亙在半空中。
在路旁的兩棵大樹的樹干上,那塊招牌上面鐫刻著“云海山莊”四個顏體大字,分外奪人眼,招攬著各路來客,前去駐足品嘗。
氣派軒然的“云海山莊”出現了,大院的朱紅對門赫然眼前。梁懷勇去坪地上放好了單車,稍稍打量了一下院落,感覺是北方的四合院式結構,別有一番情趣風味。他提手拍打了幾下衣襟,然后邁進了正面的餐飲大堂。一腳踏了進去,梁懷勇掃視了整個寬敞的大廳,找了個較偏的位置坐下來。他顧不及打量廳堂的環境,張眼瞅著大堂的門口,等待著裴冰冰按約赴來。
靜靜等待的時候,來了個身著印花裝束的女接待員。女接待微笑著給梁懷勇含腰鞠了一躬,親和地問他想吃點什么。知道梁懷勇等客之后,女接待含笑地點頭轉身離開。梁懷勇揚手輕聲叫住了她,問她是怎么消費。女接待趁機介紹了莊特色,說這是延陵人開辦的餐飲休閑場所,占地規模4里,供吃喝玩樂一體,平價消費,頗具典型特色,是鎮政府招商引資新項目。招牌硬挺,廣告費都免掉了,皆大歡喜啊!
女接待又說,我們山莊在周邊區域頗有口碑,頻頻來客,忙起來搞手腳不贏。說起我們山莊的菜品來,既有東北味,也有江浙味。當然主打魯菜系,共有88個品類。既有親友聚會的大席,也有情侶相約的小餐。大眾化和高雅化,融合配搭。再說預備的開胃飲料,自制的黃桃果汁別具特色,甜爽甘美,聲名遐邇。
梁懷勇便對女接待說,好吧,你給我來杯喝的。不一會,女接待端來了杯云霧茶,梁懷勇頓時抱怨了,咋上茶啊,我要的是黃桃果汁啊。女招待笑笑說,對不起,先生,山莊已不收購本地黃桃了。這是才上市的云南熏茶,滋味醇厚滋潤。店家要打響品牌,還要注意信譽的。女招待的口才感覺不錯,說得梁懷勇默默稱允。
沒喝上黃桃汁好讓人不爽,這果汁味肯定比果肉味勝過許多。姑且先將就將就下算了,梁懷勇便端起溫熱的茶杯,淺淺地喝了幾口,感覺并不怎么對自己的口味,無奈地放下了茶杯。他把雙手托在了桌面上,打量起廳堂環境來。目光游離之際,廳堂門口裊裊婷婷走來個罩著紗巾的女子。女子身材曼妙,曲線畢露,身著黛青軟緞旗袍,徑直地坐在了梁懷勇的對面。梁懷勇皺了眉頭疑惑之間,不料女子朱唇輕啟開口了:呵,你先來了呀?看來你是守時的嘛,我是燕燕叻。這個聲音隱約熟悉親昵,感到像按摩著心靈的深處。
梁懷勇的心口怦然一跳,無聲地張開了嘴巴,連呼吸也一下停止了。他似乎是在猜疑不定,又在猶豫忖度著,皺起的眉頭猶在掛起。女子姿態端莊地坐下來后,透過白色花紋的紗巾,隱約從紡錘形的臉龐上泛出了一絲微笑。女子微弱而細聲地清了嗓子,兩眼有神地盯住了略為尷尬的梁懷勇。正在這個節口,走來了那位女招待往桌面上添了一杯熱茶,然后又不失禮節地打了個請的手勢。女子對著她回了個微笑的頷首,而梁懷勇也只好相應地陪著點個頭。正當他揚了下手預備發問,誰知女子突然莞爾一笑,不容分說地伸手摘下了面前的白色紗巾。
嘿呀!像渾身瞬間挨了一潑冰水,梁懷勇渾身一緊,像皮膚上爬滿了許多黑螞蟻,禁不住驚異地叫了起來:燕子,你咋整的呀?嚇死哥們了!原先聽說裴燕燕在縣戲劇團成了個主角兒,應該混得相當開暢啊,咋整成這般怪異模樣了呢?算起來有5年多沒見面,如今現出這么個丑陋難睹的模樣,煞是令人吃驚不小,像在草叢里突然遭遇了一條大蛇。是不是被誰談愛不成作惡破了相啊?梁懷勇頓時犯起了疑惑。
像這樣戀愛不成,搞得雞飛蛋打兩敗俱傷的事,他從鎮上“特來情”的飯館里多少聽聞過。瞧裴冰冰一臉疙疙瘩瘩,難看得要了命。倘若不是有人故意而為,那該又是怎么回事體呢?仿佛是沾滿了一顆顆青春痘,難看得成了個古怪的丑八怪。今非昔比,大相徑庭,令人扼腕嘆息。呔,梁懷勇不免為她傷感起來。
嚇到你了吧?我們還是多年的同學和同事哩,忘掉了我原來的樣子嗎?沒那么可怕啦。
你你咋是這樣啦?就這樣披掛出門?是不是……梁懷勇躊躇著話語,卻剎住了接下來的猜度。他心中堵塞了許多話語,但無法言說。自己曾經拜倒的夢中戀人,一轉眼已物是人非了。他曾在她離去后的日子,多少次魂牽夢繞啊!他也曾為了見到她,一再堅強地站起來。
我臉上的疙瘩倒不礙事,犯不著去介意,怕的是咱村滿山滿崗的黃桃都長了疙疙瘩瘩,口味怪異,那才是遺害咱們無辜的老百姓!
怎么也沒有料到,令梁懷勇長久相思的戀人,久違相逢后竟然說出了這番刺耳的話!他原以為還能兩人重訴一番舊情呢?萬沒料想居然是一個滾燙的黑山芋呀!梁懷勇心中的滋味難以描摹,仿佛袒露出了胸脯,卻懷抱著一只大刺猬。
咋是這樣呢?你是咋知道的?這個說法還真叫梁勇敢莫名驚訝了。沒想到裴燕燕離開了家鄉,有些情況倒比自己還清楚。他的眼光不覺偏離了一邊,心中暗自嘀咕,黃桃長了啥疙瘩啦?難怪近年以來,鎮上的店面都極少賣黃桃了。
是去年的7月份,我趁排演空檔,回家看望患病的娘。走到路上瞧見滿崗的黃桃煞是可愛,在崗坡上順手摘了顆品嘗。待拿在手里一瞧,長了一些疙瘩。我還沒怎么在意,隨意咬一口試味。哎呀!味道好惡心,哪里吃得呀?我就一把甩老遠了。懷勇,你說說看,鎮里怎么坐視不管啊?再說,你也可以反映反映啦。
梁懷勇心頭有點慌亂,感覺裴燕燕像在指責自己。自己是直接效力鎮上的一份子,沒把最基本的事辦得讓人滿意,讓他在老情人面前多么跌面子。他趕忙說,燕子,這事我馬上跟顧鎮長匯報,你也別太掛記了,先治好病要緊。
梁懷勇丟下這番話,顧不上和裴冰冰打招呼,突然起身拔腿走了。裴冰冰愕然一愣,來不及叫住梁懷勇,就不見了他的身影。她瞧了瞧桌上遺留的一對茶杯,它們離的那么遠,甚至沒來及相碰。她沉吟了一會,也轉身走了。
站在山莊院外,望著梁懷勇蹬車遠去的背影,裴冰冰豁然明白他的貿然離開,一定是隱忍在自己肚子許久的意見,太急于一吐為快,沒有選擇話語氣氛,沒顧忌了梁懷勇的面子。她還能期待他的回應嗎?自己破壞了他的印象嗎?
夜色茫茫,村落迷蒙。顧鎮長的家里燈光敞亮,電視機響亮地播放著節目。梁懷勇踩著車子來到大院門口,親熱地吆喝了一聲,還沒等到答復,他就一雙腳就踏入了房門口。
梁懷勇從未登過鎮長的家門,來后尷尬地坐在了椅子一端。斜對面的電視機哇啦啦響著,他卻不敢輕易隨便瞄上幾眼。他內心感到很是清楚明白,顧作輝把自己叫到他家里來,這個含義肯定是非同尋常!見對面茶幾上擱著一杯茶,為了排除心頭的緊張,他走了過去捧了起來。略帶涼意的杯子持在手中,腦子里卻不停地琢磨語調。而顧作輝顯然是別有用心,露著笑臉,走來給梁懷勇換了一杯熱茶,說是老婆家里帶的土茶,味道清爽,不比名茶差。說話間,他親和地拍了拍梁懷勇的肩頭,坐在了下屬的旁邊,眉頭往上一揚,朗朗一笑說,兄弟,好運來了。老天爺這回開了眼啦。
梁懷勇不明就里問,大哥,啥子好運啊?
明天上午啊,黨報報社記者要來我們這采風。
黨報報社記者?咋想起來我們這里?
當然是宣傳我們了。顧作輝呵呵笑道。
宣傳些什么啊?我啥都沒準備上。
還不是宣傳報道黃桃啊,旅游餐飲等等。
他們這么一弄,怎么也得吃個中飯啦。
我已經聯系好了,就去“云海山莊”。
大哥,是你發出邀請的吧?
是人家給我們面子呀。機會百年難遇,打翻身仗的日子總算到了!你來陪著我和記者周旋,過后寫個好報道就行了。
梁懷勇聽得腦殼發蒙,頭皮發緊。這個消息來得太令人驚愕了,比白天聽到裴冰冰的話還意外。到了節骨眼上,他顧不得選擇語氣,一骨碌把裴冰冰的話重復了一遍。他說得語氣很著急,很不安。他清楚鎮里的黃桃種植收成,關系著鎮財政的增益,也伴隨著旅游業的人氣。
梁懷勇匆促匯報完了,繃緊了擔憂的神經瞧著顧作輝。然而,顧作輝穩穩地坐在實木沙發上,面色不以為然,揚起手來隨意揮擺了幾下,轉而略微收斂了語氣說,那個冰冰,你原先跟她交往過,鄉里鄉親的,總還有一點舊情。聽說她回來了,你可給我盯緊了,別叫她跑出來亂說,那會叫顧某人下不得臺啊!這可是關鍵時刻啦!
梁懷勇搓動著手板,苦了臉色說,大哥,你不知曉啊,那個冰冰啦,原先還蠻漂亮的,現在的臉蛋爛得像爛桃子,嚇得個人死,哪里看得下去!不過這都沒啥的,既然大哥發了話,我小弟就舍命陪君子了。
顧作輝的臉上浮出笑來,伸手按了按梁懷勇的肩頭,然后轉身輕快離開,走入另外的房間。梁懷勇不便跟了上去,猜測不出他要做啥子。他老婆可能還在店里沒回,自己只好獨自呆著。梁懷勇胡亂猜想的當兒,顧作輝走來對他遞來一只牙膏似的東西。梁懷勇拿著仔細瞅了瞅,像是一只藥膏。顧作輝指了指這藥膏,說,這是戰友從香港帶來的皮膚藥膏,非常好用。原還想留給自己用的,現在那個冰冰的臉既然發爛了,你幫我拿給她用用。梁懷勇連連點頭應允,表態地說,我明天就把藥膏給送過去,把領導的關懷送到位。
次日黃昏時分,梁懷勇走進了裴冰冰家的紅磚住宅。這可是破天荒踏進昔日戀人家里,真叫他感慨萬分,心潮起伏。堂屋里沒見到裴冰冰的影子,家里也沒有別的動靜。梁懷勇覺得奇了怪了,不覺嘀咕道,這丫頭,不是在信息上說好了,在她家里約談的嗎?他還在猶豫疑惑猜測間,從側邊的臥房里冒出了裴冰冰脆甜的聲音,柔聲柔語說了句,來啦,你進來吧。這么入耳的聲音多么吸引他啊!
梁懷勇顧不得思量其他了,一把推開房門走進了里面。他隨意瞄了房間一眼,裴冰冰穿著短袖坐在梳妝臺旁,手拿一只藍花小碗,在用筷子不停攪動著。梁懷勇瞧著姿態娟秀的女人,忽地一下像穿越到了往昔。裴冰冰亮出眼神瞧了瞧他,眼光里透著一絲親昵,指了指旁邊那張床鋪說,你坐下嘛,干嘛站著。熟人還講啥客氣啊?
好吧,我就不客氣了。梁懷勇瞧了一眼素雅的床鋪,上面丟著一只“波導”手機。他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挺松軟的。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張床,似乎還帶著一股女子的柔情。
燕子,昨天對不住你啊。我當時太性急了。
昨天?我咋會還會在意?是老交情了哈。
我們都有5年沒見了,光陰如金啊!
哪里啊,我回來過兩次,都沒遇見你。
是嗎?那錯過了喲。哎~你這是在拌得啥子?
藥粉啊。一個縣里掛牌老中醫開的。
哎喲,你別用那個了,藥粉那么粗糙。這有顧鎮長送你的慰問品,進口的皮膚藥膏,還是從香港帶來的。
呵呵,香港帶來的?天哪,這多金貴難得呀!
沒事,你只管放心用。不夠了,又找朋友帶來。你也別太急,放寬心,很快你就會滿面春風的。
說了,梁懷勇走過去遞過一只藥膏與一支口紅。他又淺淺地笑了笑說,我也意思了一下子,算是給的一點慰勞品,你就姑且收下。
裴冰冰瞧了梁懷勇手上的禮物,瞧了半晌兒,沒有吭出聲。忽而心頭一酸,她差點兒流出了淚。梁懷勇瞧著她紅紫的臉蛋,不知再怎么安慰好,想去伸手撫摸安慰,伸出的手卻懸在了半空之中。
7月份正值黃桃成熟季節,裴冰冰頂著大太陽趕回家看望娘,在路上吃了山林的黃桃,當晚臉上就冒出了疙瘩,怪癢癢的,撓也不能撓。這嚴重影響了自己的形象,花錢治病倒還是小事,還怎么去排演戲份呢?她氣惱得渾身不自在,便向團長請了假去討說法。
找村里又找鎮里,她找完鎮里又找鄉里,屁股都被單車顛簸得發紅,可鄉里頭目說,巫鎮長被雙規了,沒人接管。更要緊的是,她擔綱的那臺戲,忽而被團長告知說,她主演的戲份換成了B角。
那是裴冰冰盼望了多年的一臺戲,也曾日夜排練了多少場的重頭戲呀。她的指導老師也曾花出多少心血,她也不惜唱疼嗓子扭酸了身子熬紅了雙眼,都是為了完成這臺重點的主打戲。有了這個優秀戲目的墊底,她裴冰冰才能翻身轉為城里人。這下不要了命嗎!
梁懷勇在燈光下仔細瞅了瞅裴冰冰,除了不忍細看的臉蛋,身材依然曲線起伏迷人,不覺心翻浪花,喉結滾動。他滿含溫情地說,燕啊,你得注意些個,擦藥不要隨意外出。外面風大啊,小心感染。裴冰冰不免心頭一熱,苦笑了說,你瞧我這副樣子,還能冒險啊?
到了次日午間,市黨報社的記者那撥人,先是把面包車開到雀兒崗一帶,在山崗的邊邊沿沿,遠遠地象征性拍了不少照片,然后去“婆仙觀”周邊轉了一大圈。一撥人看看停停走走拍拍,七嘴八舌東扯西拉吐了不少口水,弄到了飯點的時候。顧作輝早就在“云海山莊”預備了酒菜侍候,一撥人酒醉飯飽談笑皆歡后,他們相繼跟顧作輝握手告別。然后魚貫地鉆入面包車里,一路撒著歡兒走了。
其實,記者們這次主要沖著黃桃來的。自然還有個小九九,是想用優惠價買些回去。若不是顧作輝解釋說,桃果采取了薄膜保鮮技術,采摘還待半個月,瞞住那幫挖根子的記者們,恐怕整個事兒就徹底穿幫了。說起來黃桃大面積受到污染,是巫鵬華在任上留下的遺患,完全不屬于他顧作輝的責任,也犯不上替他背黑鍋。但是他在就職演說中許下了諾言,半個月后就將會采取斷然措施。哪里料得到記者們待在辦公樓里找花樣跑來了。好在總算化險為夷支應過去了,瞧著新聞采訪車走得老遠,顧作輝的渾身頓時輕松了許多。
他不覺回頭瞅瞅一旁的梁懷勇,正抹著頭上的汗叻。
當日的夜里,月色撩人。顧作輝和汪滿珍逗笑弄趣地上了床,嬉哈挑逗地搔撓作樂。一會就滾作了一團,從這頭滾到了那頭。兩人有半年沒如此親熱了,這一夜是如此歡暢開心啦!
次日趁前上班進樓,顧作輝跟執勤員打個了招呼,執勤員呵呵點頭后說,鎮長,你可比梁懷勇都來的早哇。顧作輝笑笑說,哦,是我批了假讓他休息半天。一路心情大爽,哼著家鄉小調踏上樓去。呵呵,好歹支開了那一撥記者,弄不好會叫尿癟死!嗯,這一回,梁懷勇倒還有兩刷子嘛。顧作輝此刻是眉開眼笑的。
吱溜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顧作輝不經心瞄了一眼幾乎沖進來的梁懷勇,但見他面色晦暗,神色惶惑,不禁心生嘀咕,漫聲漫語地問道,是咋的嘛?和裴冰冰鬧翻了啊?
梁懷勇無聲地朝他遞過一張報紙,然后軟塌塌垂下了頭。顧作輝狐疑地接過來展開瞅,市報的第二版的正中,一張大為醒目的彩色圖片,猛地刺痛了他的神經。圖上有個年輕女人,滿面愁苦的站在黃桃林下,正是那滿臉疙瘩的裴冰冰!嗨呀,咋失算了!顧作輝像被悶棍子敲了一記,頭暈目眩。想盡法子遮掩的紕漏,咋地曝光于天下了?顧作輝火氣直往上竄,眼里閃出了火苗子,不停地嘎巴地攥著雙手。
顧作輝狠狠瞪了梁懷勇一眼,用手指重重敲著那方報道的版面,大著聲音說,你瞅瞅,這個東西咋給我解釋?梁懷勇委屈不已地說,大哥啊,來的記者里有個是她的同學,不知道咋就摸到了她家里。這個情況我也才知道啊。
“啪!”顧作輝抓過桌上的杯子猛地朝地下一摔,揮出手勢發聲說道,去,趕快,把那裴冰冰給我火速找來!梁懷勇乍地楞了下,接著一轉身子,踉蹌著向辦公室外跑了出去……
作者簡介:陳文赤 網名:沉語落言 湖南省臨澧人。株洲南車集團分公司退休,荷塘區文聯作協編外會員。80年代參加“全國職工文學創作講座”函授培訓。90年代參加《株洲日報》副刊培訓班,發表小說散文數十篇。獲“陀螺文學網”賽事優秀獎。“西部文學論壇”小說、故事精品數篇。獲“墨舞紅塵文學網”六周年賽事,小說2等獎。“中財論壇”小說散文精品與計酬作品數十篇。株洲市荷塘區文聯“清風”文學賽事2等獎,區文聯作協公眾號發短篇小說數十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