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牡丹（短篇小說）

 

作者：倪章榮

 

我們家有了一棵牡丹。

這棵牡丹的到來，讓我們家蓬蓽生輝……

 

生在鄉下的緣故，多年來，我對侍奉花花草草提不起興趣，覺得那是閑來無事人的勾當，進城十多年，我家的陽臺上一直空空蕩蕩。朋友到來，總會聽到缺花少草的陣陣惋惜聲，妻子也整日嘮嘮叨叨：現在城里人都種花、養花，大家都在追求高雅，我們不能一直庸俗下去吧？

誰愿意長期做一個庸人呢？即使自己庸俗，也不能讓孩子庸俗啊。妻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能不棄俗投雅嗎？既然整個世界都認為養花是高雅的標志，我決定改變初衷，買些花木來伺養。我想，買花自然首先應該買牡丹，這也是全家人的共識。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叢中最鮮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老幼皆知。當年隋煬帝開通大運河，目的就是為了到洛陽看牡丹。乾隆爺七下江南，也因癡迷于花花草草。加上牡丹又被尊為國花，養花豈有不養牡丹之理？ 

 一個風和日麗的初春的上午，我穿上那套探親訪友才穿的西裝，挽著被旗袍裹脅得直喘粗氣的妻子，鄭重其事地來到城郊一家頗有名氣的花圃場，買回了一盆牡丹。緊接著又到書店購買了兩本有關花卉栽培的書籍。想到自己乃至全家人就要脫俗入雅，心里不免有些飄飄然。

一時間，全家人都視這盆牡丹為掌上明珠。就連我那九歲的女兒也拿著本花卉書，和我研討起澆水施肥、防病治蟲、修枝剪葉等高雅技藝來。甚至還拿來了瓶“美加凈”要給牡丹“美容”，被我及時制止了。

小保姆問我，叔叔，需要我為牡丹做些什么嗎？

我回答保姆說，不需要。想想還是不放心，又特別交代她，你莫動牡丹！

我放棄了打麻將和給報紙寫豆腐塊的嗜好，一心撲在牡丹上，唯恐服務不周影響了牡丹的成長，就連上班時也惦記著牡丹是否長出了新葉。

 

一天傍晚，我剛剛踏進家門，女兒便一臉驚慌地告訴我，爸爸，牡丹蔫了。

我聽后一愣，早晨出門時還水靈靈的，怎么突然間就蔫了呢？連鞋也來不及換，我便直奔陽臺。可不，牡丹耷拉著腦袋，像個受了委屈的女人，一副不想活了的樣子。我左看右瞧，仍然看不出問題出在哪里。尤有加倍地澆水、施肥。第二天清晨，我看到的仍然是一棵無精打采的牡丹。我慌了，上班時壓根就沒做事，下班時間未到，便早早地溜回家里。面對這棵萎靡不振的牡丹，我把怒氣發泄到家人頭上，罵他們不懂裝懂，弄傷了牡丹。可家里人個個一臉委屈，一再聲辯，他們碰都沒碰過牡丹。生病在床的母親說，我還是昨天中午看了它一眼的。

我躺在床上半夜不曾合眼，當子夜的鐘聲敲響之后，我披衣下床，走進廚房，燒了瓢溫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澆灌在牡丹的根部。如同剛從浴缸里洗浴完畢的少女，牡丹站起來了，昂起低垂了兩日的頭顱，舒展開卷曲的葉片，這一切就發生在短短的兩分鐘里，令我目瞪口呆。沒想到半夜一瓢溫水，對牡丹是如此地重要。從此以后，我每天午夜12點準時澆一瓢溫水給牡丹。看到牡丹一日精神一日，一日蓬勃一日，家里人人笑逐顏開，一派歡樂景象。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星期之后，牡丹又舊病復發，其狀比上一次更為凄慘，牡丹的頭挨到了花缽上，葉縮成一條條，顏色已經變黑。給有弄花經驗的朋友們打過好幾次電話，他們告訴我的所有方法都試用了，無濟于事。牡丹有如心力交瘁的林黛玉，在等待著花落葉散時刻的到來。

這天中午，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奄奄一息的牡丹發呆。女兒將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雞湯端給我，女兒說，媽媽說你這幾天瘦了，給你熬了缽土雞湯。我酷愛雞湯，雞湯的那種香甜那份營養，沒什么東西可比。當我從女兒手上接過湯碗后，一股無名之火突然竄上腦門。我將湯碗狠狠地砸向牡丹，碗在花盆上破裂，湯涌向牡丹的根部。不想奇跡在這一瞬間發生：像興奮劑注入人體一般，牡丹渾身一振，頭刷地昂起，葉呼拉拉一氣張開……我激動得抓住女兒，將她高高地舉過頭頂。

 

這一段時間，城里土雞價格猛漲，每市斤高達七八十元，連還價的余地都沒有。本人屬于與領導不同的無產階級，這么貴的雞肉只好忍痛不買了。一連四天我家的廚房里沒有飄溢過雞腥味。第四天半夜，我起床給牡丹澆溫水時，發現牡丹垂下了頭。嚇的我后半夜一直睡不安穩，天剛剛睜開眼睛，我便跑到菜市場買回了一只“洋母雞”（飼料雞）。然而，喂過洋雞湯之后的牡丹依然萎靡不振。女兒說，爸爸，牡丹要喝土雞湯呢。我不得不再次跑到市場，買回了只土雞。當我把土雞湯淋到牡丹根部之后，牡丹立即昂首挺胸，容光煥發。

我終于摸索出了一條侍弄牡丹的新路子：一天澆一次涼水，一夜灑一壺溫水，兩天上一次土雞湯，七天噴一次防衰老藥劑，十天淋一次進口化肥。牡丹在我的精心調養下茁壯成長，稈高了，葉綠了，冒出了一顆一顆的花苞。

我們全家人在激動和緊張之中，等待著牡丹花的綻放。

牡丹花終于在我們的日夜企盼下慷慨開放了。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中午，全家人都坐在大廳里吃飯，只有女兒端著飯碗守在牡丹旁。我剛將一塊雞肉放進嘴里，便聽見女兒興奮的大叫聲，牡丹開了——牡丹開了——

我將雞肉吐在桌上，隨家人一起奔向陽臺。我們全家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牡丹花苞如同降落傘般張開的綻放過程，聽到花瓣裂開時的脆響，聞到花蕊中散發出的奇特的芳香。

牡丹的碩大的紅花映紅了陽臺，映紅了我們的臉。在一陣不知所措的陶醉之后，我家的陽臺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牡丹花的奇特的芳香在陽臺上彌漫，在房子里彌漫，在我們全家人的心里彌漫。這種芳香使人精神抖擻，雅興俗念蓬勃生長，平時說話有些口吃的小保姆也變得口若懸河起來，臥病在床的母親嚷著要上陽臺看看牡丹，女兒干脆搬張凳子到陽臺上，一邊看牡丹一邊寫作業，妻子竟然在客廳里唱起了《紅燈記》。我想干點什么的沖動十分強烈，既想看幾本外國名著譬如《追憶似水年華》之類，又想寫幾部鴻篇巨制，也渴望能在下班回家的小巷里遇到一個丁香一般結著愁怨的姑娘。只是我的心情總是難以平靜下來，書看著看著便忘了前面寫的是些什么；筆尖在稿紙上戳出了一個個黑洞，就是想不出準確生動的詞語；大街小巷從來沒有看到一個結著愁怨的姑娘，想上發廊酒店卻又少了幾分膽量……

妻子給她同學、朋友的電話明顯多了起來，每次電話內容都會聊到我們家的牡丹。我一直恪守謙虛原則，只是偶爾會說漏嘴，提到我們家有一棵出類拔萃的牡丹。女兒還特地寫了篇贊美我們家牡丹的作文，老師還課堂上在朗讀了其中的精彩句子，比如：它是美的化身，是智慧的精靈，引導我們家走向燦爛的明天和嶄新的未來……

牡丹的奇香在向屋外彌漫，引來了蜂追蝶舞，牡丹的名聲引來了我們的許多密切的不密切的朋友。朋友們對我擁有這么一盆花大葉茂的牡丹羨慕不已，對牡丹的奇特芳香更是贊不絕口。他們在我家的房子里高談闊論、流連忘返。要是節假日，家里更是高朋滿座，笑語喧天，妻子又要忙茶水，又要忙飯菜，還要滿臉的笑容——來的都是客啊。每當夜深人散之時，我耳朵里便塞滿妻子的牢騷：你們享受花色花香，我卻被煙熏火烤。她還常常算帳給我聽：今天開支了多少多少，上個月超支了多少，長此以往，家庭財政會嚴重赤字！妻所言皆是，也是我們面臨的嚴峻的現實問題，可我又不知道如何辦好，家有奇花牡丹，總不能把這些對奇花情有獨鐘的朋友們拒之門外吧？

牡丹在不斷地與時俱進。葉更嬌嫩，花更紅艷，香味更濃郁。當然，雞湯也得越來越濃，各種供應也得越來越勤，而且，供應的種類和檔次也得不斷地增加和提高。如果老是只供雞湯，不供應點鱉湯蛇湯燕窩湯之類，會影響牡丹的情緒牡丹的精神，牡丹就會不牡丹了。

 

一日，女兒的班主任將電話打到家里，班主任口氣很不友好，她問我還管不管孩子，上學遲到早退，上課無精打采，成績從第一名降到第二十一名。這一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靂。要知道，我及我們全家都寄女兒以莫大厚望，希望她能考上清華、北大，留洋歐美，光宗耀祖。這樣下去怎么得了？我迅即把女兒叫到跟前，一頓大吼大叫之后，女兒流淚了，她說，我一回家就想到陽臺上去，到學校后那香味還跟著我……

我特地請來了本城一有名的花卉研究專家，讓他看看這牡丹是怎么回事，有沒有辦法去掉這種怪香味？專家在牡丹花前觀察很久之后，重重地嘆了口氣，唉，這種情況也不只有你一個人遇到，名花國花就是這樣啊！問有何解救良方時，專家說了九個字：少澆水、不施肥、緩噴藥。專家說，試試吧，也不一定湊效。

我按照專家的指點，停止了對牡丹的溫水和雞湯的供應。

停止對牡丹的供應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剛打開家門，一股惡臭將我差點掀倒在地，小保姆正在廁所嘔吐不已，母親的咳嗽聲清晰可聞。來到陽臺上，我看到了牡丹周圍飄蕩著一股股黑色煙霧，惡臭來自這股煙霧。惡臭弄得一家子人吃不下睡不安，干什么都沒有興趣。

惡臭毫無顧忌地向四周擴散，弄得左鄰右舍大叫不已，間或還有幾句不中聽的咒罵。妻子對我說，快，把牡丹搬出去扔了！

既然這棵牡丹如此怪異，禍害大家，我也只好忍痛割愛，惜別高雅。開始，我準備用自家的“比亞迪”把牡丹送出去的，妻說，你傻呀，做這種事用自家的車干嘛，再說，牡丹五大三粗的，車里能放下嗎？

傍晚，我叫來一輛三輪車，和師傅一起，將這棵不受歡迎的牡丹搬出家門，扔到了遠離市區的雜草叢中。我以為從此以后，我們一家人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回家之后，我看到了妻子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和女兒天真可愛的微笑，不覺溫情頓生。正當一家人就要上床休息，我甚至準備和妻子做點低級趣味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拿起話筒之后，我聽到了一個很不友好的聲音，南郊那盆牡丹是你扔下的吧？請你馬上將它運回來！我愣住了，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妻子一把將話筒奪過來，大聲說，我們家沒扔什么牡丹，你少來找碴！

放下電話后，妻子對我說，不管誰問，都不要承認牡丹是我們家的。那晚，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除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外，什么事也不想做。

 

第二天上班我遲到了。因為直到天亮我才瞇上眼，這一瞇便瞇到了八點三十。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同志們齊刷刷將目光集中到我的臉上。我好生奇怪，遲到早退在我們單位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干嘛我今天遲到一次就讓同志們如此關注？正當我要向同志們問個究竟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說話了：

怎么，你將家里那盆牡丹扔掉了？

我矢口否認。

同志們說：你就不要不承認了，人家派出所都把電話打到單位來了。

我不好繼續頑抗下去，只好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有這么回事……

于是，同志們紛紛發問：

那么好的一盆牡丹為什么要將它扔掉？

那是一盆多么好的牡丹，花繁葉茂，芳香四溢，擁有這樣一盆牡丹，生活質量都要提高好多呀！

牡丹是國花呢，你不至于連國花都不喜歡吧？

那語氣，好像我做了一件弒君謀反的勾當似的。我的心情很不好，不想對同志們作什么解釋。

正當同志們口干舌燥，預備稍作休息的時候，領導走進了我們辦公室，領導對著我大聲問：你為什么要將牡丹扔掉呀？聽公安的同志講，這盆牡丹很臭，到底是怎么回事？

領導發問了，我不想回答也不行。我告訴領導，正因為牡丹發出一股很奇怪的惡臭，影響家人和左鄰右舍身心健康，才將它扔掉。

聽了我的回答，領導和同志們都覺得奇怪，他們說牡丹是花中之王，怎么會發出惡臭呢？前幾天他們還在我家里享受了牡丹帶給他們的快樂。幾乎每個人都在搖頭。

領導說，應該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因果、辯證的關系。牡丹的香不是無緣無故的香，牡丹的臭也不會是無緣無故的臭！

同志們都稱贊領導的話說得精辟，他們一個勁地勸導我說：你應該珍惜名貴花卉，尊重名貴花卉；你應該耐心一點，牡丹可不是一般的花；你難道不知道你家里那盆牡丹給大家帶來了多少快樂？領導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對我說，把牡丹搬回來吧，再臭它也是一棵牡丹啊！……

中午回家之后，我把領導的要求和同志們的意見向妻子作了傳達。我說，我們還是把牡丹搬回來吧，免得人家說閑話。

妻子兇兇地說，誰說閑話你把牡丹送他家里去！

妻不同意把牡丹搬回來，倒讓我有些高興，起碼我有了一個搪塞的借口。別人要說閑話就讓他們說去吧，總比一家子人因為牡丹受罪好。

傍晚，我剛剛下班回到家里，正準備幫助妻子洗菜，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看到兩個穿著警服的青年人站在大門口，他們的腳下是那盆被我拋棄的牡丹。警察很負責任地將牡丹抬到我家的陽臺上，然后，他們嚴肅地對我說，以后不要做這種傻事了，你扔多遠，我們都會給你送回來的！

不肯服輸的妻子，此刻一句話也沒有說，膽量不夠的我也只好保持沉默。

 

半夜，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妻子，突然爬起來，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有辦法了！妻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衛生間，拿出一瓶“84”消毒劑，賊一般地走到陽臺上，咬牙切齒地將一瓶“84”一古腦地淋到牡丹身上。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

妻子跑到臥室之后，還在喘粗氣，一副心驚膽顫的樣子。她小聲對我說，你去看看。

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陽臺上，我看到牡丹不再張揚，花葉似乎正慢慢萎縮，臭味已經輕淡了很多。我連忙拉著妻子的手走向陽臺。妻子見狀后緊緊抱著我，泣不成聲。

早晨上班前，我和妻子雙雙來到陽臺，我們看到牡丹快要倒下的身軀后，高興得放聲大笑。女兒和保姆被我們的笑聲引到陽臺上，她倆看到牡丹的模樣，激動得擊掌叫好。

還是我有辦法吧？妻子得意洋洋地對我們說。

 

上午10點整，保姆打來電話，她的聲音極度慌張，不好了不好了，家里壞事了……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又是喘氣又是咳嗽，斷斷續續地說，您快回來吧。

母親垂頭喪氣坐在門口的輪椅上，保姆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我看到的是一副就要天塌地陷的景象。

我走進家門，看到了一條條黑色的煙龍在屋子里翩翩起舞，整個房子里烏煙瘴氣，昏天黑地。把窗戶打開！把臥室門關上！我惡狠狠地對保姆說。

窗戶都打開了，房門也關上了。保姆哭著說。

每一扇窗戶都打開了，可是，黑煙卻還在屋子里不停地轉，不停地轉。我被黑煙嗆轉得頭昏眼花，暈頭轉向，我推開臥室，看到里面亦是黑色的煙龍在肆意。這樣的情景，即便膽大忘為之徒也會心里發怵，何況膽小如鼠的我，我不能不心驚膽顫了。我慌忙撥通妻子電話，我說，你快回來吧，家里出事了！

妻子走進家門之后，一句話也沒說，她從冰箱里拿出一條大黃魚，默默地熬了鍋魚湯，然后全部倒入花盆。

我們看到屋子里的黑煙開始疏散，空氣正在流轉，景象準備改觀。可氣味似乎還戀戀不舍。

中午出去吃飯。妻子說。

吃過午飯之后，我又在小旅館為母親和小保姆開了一間房。家里這個樣子，總不能讓生病的母親回去受罪吧。我知道妻子有點不樂意，但她沒有吭聲，沒有理由反對我浪費嘛。

我們的晚飯也是在飯館里吃的。吃過飯之后，我和妻子還是回家了（留下女兒和她奶奶還有保姆住小旅館），家有房子，一家人都在外面過夜，說出去也讓人笑話不是？回到家里的時候，屋里的煙霧已經不見了蹤影，那股不友好的氣味也逃之夭夭，陽臺上的牡丹已經花紅葉綠。我們默默地坐在大廳里，誰也不說話。妻子將我拉進臥室，突然對我說，去，到外面租張板車來，記住，不要找熟人。

我知道妻子要干什么，我擔心地問，要是他們又送回來呢？

妻氣急敗壞地說，我要讓他們沒法送回來！

我和妻子是凌晨兩點鐘開始行動的。行動之前，我特地到大街上探了一次風。這時候的城市已經睡去，連路燈也開始打盹，只有風在精神抖擻地吹。我和妻躡手躡腳地將牡丹抬出家門，輕輕地放到板車上，然后又用一塊舊床單將牡丹緊緊蓋住。我們小心得實在可以，幾乎沒有弄出一點聲響。拖著板車的我，把頭低低地埋著，跟著妻子一直向北。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妻走到一口爛泥塘前止步了。妻小聲對我說，把它抬下來。我輕輕地扯開牡丹的蓋頭，與妻一道將可惡的牡丹扔進了爛泥塘。我們聽到了“咚”的一聲悶響，泥漿濺到了我們的臉上。我們各自都吐出了一口長氣。

第二天中午下班之后，我一路都哼著小曲，因為我實在太輕松了。可是，剛剛踏入小區大門，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惡臭，我的小曲嘎然而止。我踉踉蹌蹌地走上三樓。我看到了站在門前搖頭晃腦的左鄰右舍以及滿是污泥耷拉著腦袋的牡丹。我的頭一陣昏眩，差點栽倒在地。左鄰右舍們對我進行了一番友好責備之后，熱情地將牡丹抬進了我家。

不要把門窗打開了，這牡丹的氣味實在難聞。鄰居們對我交代說。

妻和我一樣本也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可一棵牡丹讓她的思想滑進了唯心主義的泥潭。她特地跑到城外的苦竹寺請遠近聞名的尚須大師算了一卦，大師只說了四個字：經年累月。

大師的話妻和我都是似懂非懂，其實很多問題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弄不懂也沒有必要弄懂的，我們都弄懂了，這個世界還有大師和高人嗎？

 

我們不得不恢復對牡丹的諸多供應，牡丹的惡臭消失了，芳香充滿大小房間，來我家的朋友和非朋友越來越多，連整天忙得叫苦連天的領導也時不時抽空來我家坐會兒。我們家也算是風光無限了。

可是，我討厭這樣的日子，如同討厭那些要求我聽話的人一樣。我總是找出各種借口不回家，常常主動要求加班，加完班就在辦公室睡覺。領導特別善解人意， 三天三頭地給我派大活。妻子對我有過很多的不滿與報怨，慢慢地也就不吭聲了。當報怨和不滿沒法讓我改掉不回家的陋習之后，還繼續這樣的勾當豈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我認為，把責任完全怪罪到我頭上，有點官僚主義，進了家門，我就難受，就萎靡不振，我實在沒法在家里待下去。

女兒的成績又往后移動了好幾位。不僅如此，她放學回家明顯比過去晚了很多，學校的資料費、體檢費之類的費用也比過去增加了不少。一日，妻子到學校一打聽，才發現，女兒所說的很多收費完全是子虛烏有，騙去的錢，都被她拿去買了零食、玩了電游。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回答說，牡丹花得我也花得。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妻子竟然向我提出離婚。妻子的理由是，她沒法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下去了。

我受夠了！妻子大聲吼叫道。

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請出雙方家長、親戚、朋友，還有單位領導，然而，妻子去意已決，挽留沒有任何效果。這個時候，作為還要面子的男人，也只能放手了。

女兒跟了妻子，她說，我害怕牡丹。

后來，我才知道，妻子不知什么時候與我的一位喪偶的朋友勾搭上了（他經常來我們家觀賞牡丹），和我離婚后不久，便嫁給了他。

叔叔，阿姨的事，我其實知道一些。小保姆小心翼翼地說。

知道你怎么不告訴我？！我怒氣沖沖地罵道。

叔叔，告訴你了又能怎樣呢？其實，阿姨也挺不容易的……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嗎？！

不能怪你媳婦，都是牡丹害的。母親扯開嗓子說。

我從廚房里找出一把鐵錘，氣急敗壞地跑到陽臺，狠狠地砸向牡丹砸向花盆，牡丹被我砸得體無完膚，花盆破裂的脆響震耳欲聾。我看到小保姆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我聽到母親吐出了長長一口氣。

第二天清晨，小保姆把我搖醒，她一臉驚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怎么回事啊？我不滿地問。

她拉著我的手走到陽臺，我看到了陽臺上朝氣蓬勃的牡丹以及完好無損的花盆。我揉了揉我的雙眼，牡丹朝氣蓬勃，花盆完好無損。我傻眼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不好意思哭出來聲來，只好讓可憐巴巴的眼淚可勁地流。

小保姆扶起我，叔叔，我想辭工……

小保姆的聲音輕如蚊蟲，我聽來卻如雷貫耳。我大聲吼叫道，你走了我母親怎么辦？！

叔叔，我，我也害怕啊。

要不，我們外面租房住，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母親拄著拐杖走到我跟前，小聲說。

要租就租得遠遠的，我都有陰影了。小保姆說。

我在遠離我家三十多公里的河西租了套房子，在小保姆的幫助下，一家人悄悄地搬了過去。

哎，可惜了那一套房子。小保姆嘆息道。

 

倪章榮，筆名楚夢。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南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在《中國作家》、《芙蓉》、《芒種》、《作品》、《湘江文藝》、《湖南文學》、《同舟共進》、《書屋》、《看世界》等國內刊物及《領導者》、《陽光》、《二十一世紀評論》、《世界華文文學》、《新中原報》等香港、美國、加拿大、東南亞中英文期刊發表文學和文史作品200余萬字。著有《邪雨》、《紅色引擎》、《許佳的夜晚》、《去和爸爸過年》、《舊鬼》、《在軍營里成長》、《1976年的秋天》、《陪葬》、《溫床》、《無毒蛇》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五權”與“三權”》、《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一個佇立在法理之上的國家》、《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40多篇作品被中外選刊及其各種年選選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