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十八嫁?
作者:aurther
六九年,我上小學二年級,學校來了個教音樂的湖南老師,姓劉,據說以前是唱花鼓戲的。
這人有個怪毛病,一天到晚把“我們家是貧農”掛在嘴邊,不管說什么事情,都喜歡扯到成分這個事情上去,很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她對成分不好的老師和同學總是帶著股莫名的傲氣,說話夾槍帶棒的,大家私下里都不喜歡她。
此人身高體壯,有1米70幾,平時說話由于有花鼓戲的底子,中氣十足。
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劉老師脾氣沖得很,仗著自己“貧農”的身份,眼里沒誰,沒過多久就把學校的老師、領導幾乎罵了個遍。
學校里基本上沒有人沒有被她罵過的,也沒有人不怕她的,在這個學校,如果說到吵架這一塊的話,劉老師那從來都是所向無敵的。
仗著自己是唱花鼓戲的底子,聲音特別洪亮,跟別人吵架,每次總是大勝而歸。
時間一長,在學校里邊根本就沒有朋友,大家私下里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劉瘋子”,沒人愿意跟她多搭話。
后來,有老師私下聊天時才說起,劉老師家那“貧農”成分來得也不容易——她母親為了能掛上“貧農”的名頭,前前后后嫁了八次,最后一次才嫁給了真正的貧農。
大家知道后都挺不以為然,覺得為了個成分這么折騰,實在沒必要。
更巧的是,劉老師自己也嫁了第二次,特別忌諱別人說離婚的事情。按說經歷這么多挫折,該更懂與人相處之道,可她依舊改不了那火爆脾氣,幾乎每天都有人被他罵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的。
有天下午,教師辦公室里,大家都在安靜地備課。
劉老師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腳踏風琴的鍵盤,扯著嗓子唱起了《工人階級硬骨頭》那首歌。
“工人階級硬骨頭,跟著毛澤東我們沖沖沖,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革命的路上決不停留”
小小的辦公室一下子異常嘈雜,大家都不由得回頭厭惡看著她。
劉老師顯然看到了大家的表情,但是她毫不在意,一邊繼續在那肆無忌憚的唱著,一邊挑釁的看著大家。
“跟著毛澤燈,我們撐撐撐!”她那濃重的湖南口音,把“沖”唱成了“撐”,東也成了“燈”,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突兀。
以前也有人提醒過她,這個字發音跟普通話有區別,可以糾正一下。
結果可想而知,當場就被劉老師懟回去了。
“我們是毛主席的老鄉,毛主席身邊來的人,我們的口音就是這樣,你聽不慣嗎?”
毛主席發成了毛走席,而且還白了別人一眼。
“聽得慣,聽得慣,而且還特別喜歡聽。”
“湖南口音真的很好聽,這是一個戰斗的語言,說出話來鏗鏘有力,特別適合跟敵人吵架。”
說話的人臉上的表情我不給你形容,你也絕對能想象出來。
惶恐、諂媚,還有那種強撐出來的一點笑容。
以前聽說戲曲演員在沒有擴音設備的情況下,唱出來可以讓劇場每一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今天安靜的辦公室里面,這個鏗鏘有力的戰斗語言,借著花鼓戲演員的功底,說老實話,久久回蕩的這種聲音,真的讓人心驚肉跳。
正低頭批改作業的王老師聽到這跑調又錯詞的歌聲,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用手推了一下身邊的老師,故意模仿著劉老師的口音,大聲唱了一句:“跟著毛澤燈,我們撐撐撐!”
說完這話,還擠了一下眼睛。
這一切可全看在劉瘋子的眼睛里了。
這一下,劉老師可不干了,“啪”地一聲把手中的歌譜拍在桌上,騰的一下站起身,眼睛一瞪,用手指著王老師。
“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你唱!你這是在搞破壞!”
她大聲的斥責道“別忘了你們家什么階級出生,這就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王老師也站起身,毫不示弱地回應:“我笑你唱錯了都不知道,還唱這么大聲,這是辦公室,不是你家練歌房!影響大家備課了,懂不懂?”
劉老師雙手叉腰,脖子一梗:“我唱革命歌曲,歌頌毛走席,有什么錯?我家貧農出身,為革命先輩歌唱,有什么不對?你就是在破壞!現在的階級敵人真是太猖狂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辦公室里其他老師紛紛圍過來勸架,可誰也拉不住這兩個火氣正旺的人。
王老師冷笑一聲:“你少拿貧農身份壓人!你家那成分怎么來的,你心里不清楚?你媽不改八嫁,你能是貧農?還好意思在這兒講貧下中農!”
這話像點著了炮仗,劉老師一下子跳了起來,脖子都紅了,扯著嗓子喊:“你怎么知道的?改嫁怎么了?國家法律都允許的!”
王老師也毫不示弱:“你那些后爹們全部都是貧下中農嗎?”
“是!當然是!”
“八個后爹全部都是嗎?”
劉瘋子一時語塞,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
“要是全部都是貧農的話,還用得著改嫁八次嗎?”
王老師旁邊的李老師這時候也插嘴了:“肯定是改嫁上癮了唄,好玩得很呀?”
劉瘋子的臉都有點變形了,大聲的爭辯著:“貧農,全部都是是貧農。”
沒有文化的缺點,這個時候在她身上暴露無遺,他現在基本上沒有什么新的詞匯爭辯了,只是不停的重復全部都是是貧農。
根本顧不了其他的插嘴的老師,她正在集中力量跟王老師吵。
詞窮這個時候是她唯一的表現,只能不停的重復,全部都是貧農,但是她的音量比任何時候都高。
王老師這時候的音量也不遑多讓:“早知道這樣可以成為貧農,我也讓我媽改嫁一個貧下中農,不就是多改幾次嫁嗎?五次不行就十次唄,總會遇到一個貧下中農的。”
“你們就是嫉妒! 你媽倒是想改嫁,貧下中農會看得起你媽嗎?”
王老師這個時候又推了一下身邊的李老師。
“八個呀,八個,都是貧下中農。”
“厲害呀,八個。”李老師伸出兩個指頭,比了一個八的手勢,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劉瘋子真的是氣瘋了,已經毫無底線,開始破口大罵。
王老師也被她氣的不行,脫口就給他來了一句:“貧下中農好啊,貧下中農身體棒,而且力氣比較大呀。還是你媽這種身體呀,質量真好。八個呀,八個,我的天啦。”
王老師說到質量真好的時候,辦公室的老師,還有門口的學生都哈哈大笑,有的人還鼓起了掌。
王老師接著又撇了撇嘴,做出一副為難的表情說“不行不行,我媽那個身體,受不了那個刺激嘛,還是你媽那身體結實啊。”
這個時候,只見劉瘋子那個臉漲得通紅,腦袋上青筋暴起。
“你敢罵貧下中農,你這個反革命,剝削階級的狗崽子。”
王老師還是不依不饒:“要是我媽像你媽一樣改八次嫁的話,我的天那,非累死不可。”
隨即王老師把手舉了起來:“向你媽學習,向你媽致敬啊。”
眼見得劉瘋子毫無還手之力,王老師那個興奮,眼睛都開始發光。
能夠在跟劉瘋子吵架上面占到上風,這個在子弟學校里面,那還真是沒遇見過。
劉瘋子被堵得說不出話,她只有發揮自己人高馬大的優勢了,沖上去就準備動手了,眼看場面馬上就要失控。
那時候由于沒什么娛樂活動只要有什么熱鬧,大家都跑得飛快,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加上劉瘋子那個洪亮的聲音,整個學校都被她驚動了,辦公室門口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剛好從那兒路過,目睹了他們吵架的全過程,說老實話,劉瘋子在我們子弟學校那可真是沒有人會喜歡,眼看馬上要打起來,腦子一激靈就把話接了過去。
巧的是,校長也在旁邊,他以前在國軍中做文員,后來當了起義戰士,因為這個身份比較特殊,所以說他也是經常被劉瘋子時不時就提一下國民黨的殘渣余孽這個事情。
我趕緊轉向校長,裝作好奇地大聲問:“校長,您是北方人,有句話不知道您聽說過沒有?”
校長愣了一下,笑著說:“你這小子,還考起我來了,什么話?”
“‘好女十八嫁’呀!您聽說過嗎?”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劉瘋子的臉色,接著問,“校長,您知道這話什么的意思嗎?”
校長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說:“不就是說,好姑娘十八歲就該嫁人了?”
“不對不對,才不是呢!”我趕緊擺手,聲音故意提高了些。
我往校長的耳邊湊了湊,做出要跟他耳語的姿勢。
這時由于我一打岔,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這邊。
我有意小聲說到“其實是說,真正好的女人,就算離了十七次婚,第十八次還是能嫁出去!”
“胡扯,誰這么跟你說的?”校長瞪了我一眼。
“您想啊,要是一個女人離了十七次婚,還有好多人排著隊想娶她,那她肯定是個特別優秀的人。”
我感覺到耳朵在發燙,聲音都有些發抖“要是有一個女的離了17次婚,你還想娶她,愿意排著隊,讓她選,那得漂亮成什么樣子?”
我為自己腦筋這個突然的急轉彎,感到非常的得意,手都有點發抖。
校長這個時候也完全理解我想說什么了,眨了眨眼睛,拍了一下腦門:“是呀是呀,不說是傾國傾城,最起碼也是如花似玉啊,不然誰愿意等啊?”
話剛說完,周圍先是安靜了一秒,緊接著就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李老師大聲地說道:“為了一個離了17次婚的女人,排隊都快打起來了,絕對的傾國傾城。”
整個辦公室基本上都被笑聲淹沒了,校長這個時候連忙站了起來,他伸出手在制止大家:“不許笑,不許笑,你,還有你。”
后來校長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拍了我一掌,指著我直說“你小子,太壞了。”
我抑制不住的興奮,但是用手使勁的蒙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
劉瘋子站在原地,臉一陣紅一陣白,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剛才那股子火氣,全被這笑聲沖沒了。
她使勁瞪了我一眼,把腳踏風琴蓋板使勁一關,大步就沖了出去。
剛才跟她吵架那個王老師也高興的兩眼放光,兩步就跑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好女十八嫁,好女十八嫁,哈哈哈哈,現在才八嫁呀,應該繼續努力,加油啊!”
劉瘋子大步往校門那邊走去,頭也沒回。
王老師還在那邊不依不饒,在劉瘋子的背后,大聲的喊著。
她用兩只手做了一個握水杯的姿勢,高聲的叫道:“貧下中農來了!”
劉瘋子這個時候再也忍不住了,眼睛發紅,大步跑到辦公室門口,沖上去就跟王老師扭打了起來。
后來還是校長拉開劉老師,王老師一下子就跑出去,劉瘋子追出去好遠。
這件事情帶給大家的歡樂,一直持續了好多天。
大家再提起這事時,老師們還總說,那天要不是我那句老女十八嫁的歪解,指不定要吵到什么時候呢。
我一直為這個事情非常得意,但也是有些擔心劉瘋子來報復我,還好她沒有找我的麻煩,每次見到劉瘋子我都躲得遠遠的。
我還是有一點內疚,畢竟后來他們打起來了,而且王老師吃了一點虧,畢竟劉瘋子那個塊頭在那,但是她一臉不在乎,到處去給別人講,她把劉瘋子罵贏了。
后來連續好多年,王老師經常都在給別人說她贏跑了劉瘋子的豐功偉績。
“怕她干什么,不舒服就跟她吵,你們看我,不吵則罷,要吵那就一定要吵贏。”
這個戰績確實在我們子弟學校,那是空前絕后,獨此一份。
打那以后,劉瘋子很少跟別人提起她的貧下中農的出身了。
我也記不清當時是怎么想出那句話的歪解,只記得那天的我的臉在發燙,我的聲音在發抖,笑聲特別響,飄在學校的操場上,好久都聽得到。
很多年過去了,遇到李老師。
她的話題竟然還是把劉瘋子罵跑了的喜悅。
“你到底是怎么想出來的那個辦法,太好玩了。”
顯然她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但是我已經沒有當時那個高興的勁頭了。
從她口中得知,劉瘋子又找了一個老團長,嫁到北京去了,據說還在小學教音樂。
故事后記:關于虛構與遺憾的補白
小說到這里就結束了——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個結尾和情節安排,我自己是格外滿意,也為終于把這段故事說完整而特別得意。
這里想跟你老實坦白一件事:故事里所有人物都是真實的,他們的名字、背景都沒摻假,唯一虛構的,是我在沖突里的那些發言。
其實“好女十八嫁”的歪解,當年真的一下子就冒進了我腦子里。
那時候我才七歲,一想到這個點子就忍不住笑到站不起來;旁邊有個小姑娘好奇追問,我得意地跟她一說,她也跟著笑個不停。
可要說讓我在大庭廣眾下,像故事里那樣控制節奏、把笑點像相聲“三番四抖”似的講透,對當時的我來說實在太難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為心里這個“不完整的故事”遺憾。
無數次想象自己當年怎么開口,怎么跟校長一唱一和把笑點說清楚,每次想起來都還會耳朵發熱、手指發抖。
如今終于把這段虛構的“我的部分”寫出來,也算放下了從七歲就揣著的一個心愿。
現在想起來,其實劉老師也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劉老師她媽八次改嫁,為的不過是讓女兒在“成分決定一切”的年代里能抬得起頭。
而劉老師本人,也不過是把一輩子受過的歧視、惶恐、自卑,全都裹在那層“貧農”的鎧甲里,見誰戳誰。
她越狂,越說明她心里虛;她越拿“貧農”說事,越證明她除了“貧農”出生,實際上已經一無所有。
大家哄堂大笑的那一瞬間,她其實被已經被扒得精光。
所以小說里那句“現在才八嫁呀,繼續努力!”——這句話像刀子,一刀下去,她連最后一塊遮羞布也被扯走。她只能動手,因為她已經沒別的武器了。
雖然她挺討厭的,實際上她也是那個種姓制度的受害者。
我們都有可能在一瞬間成為別人的地獄,只取決于風向往哪邊吹。
任何把“出身”當印章、把“成分”當勛章的時代,都是吃人的時代。
真正的進步不是“讓原來被踩的人也有資格踩別人”,而是讓“踩人”這件事本身變得可恥。
我們這一代人唯一能做的,是把那段邏輯徹底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愿我們以后再想起“十八嫁”時,先想到的不是那句機靈的玩笑,而是那個站在笑聲中央、手足無措、連脖子都紅透了的劉老師—— 她本可以不瘋的。
人有時候是一個特別奇怪的生物,自己活的怎么樣?活的多么不堪,并不要緊,只要能夠看到別人比他過的差,只要可以欺負人,而且欺負完別人以后,別人不敢反抗,他就有一種非常高的滿足感,可以在別人面前揚眉吐氣,他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
好像快樂不是來自自己的生活多順意,而是來自“我比別人強”的落差感。
后來毛澤東死了以后,取消了家庭出身這個區別,很多文革時期的貧下中農,他們那種心理落差就非常大。
好多年以后,我見到有一次填表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在看到表格里面沒有家庭出生這一欄還在憤憤不平。
“現在填表都不填家庭出身這一欄了,老子們可是正宗的貧農啊,還是毛主席活著的時候好,那個時候咱們貧農真是翻身啊,那時候誰敢對咱們貧農瞪眼睛,現在什么死牛爛馬全部都拽(貴州土話,意思是揚眉吐氣,目中無人)起來了,碰都不敢碰哦。”
后來那個老兄在天涯社區里面,那是非常的活躍,經常見到他都在罵人,正宗的毛粉,一天到晚都在懷戀毛澤東,懷戀那個貧農揚眉吐氣的日子。
有一次有一個人在他的帖子里面給他回了一句,讓他“聽共產黨的話,跟毛主席走。” 他還把這個拿來給我看,說別人說得對,他就是要跟著毛主席走。
我明明知道這是一句罵他的話,但是我看他肯定沒有聽懂,最后我還是忍住了,沒有告訴他。
謝天謝地,那個出生好就可以高人一等的種姓制度,一去不復返了,那個荒唐的時代再也不會回來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