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父親病危,住進了醫院,50多歲的民工王金貴被安排去陪床。
這是一所三甲醫院,門診主樓高聳入云,住院部肅穆整潔,花崗巖地板光可照人,墻壁、角落找不到一絲灰塵,整個樓道飄散著來蘇和清潔球混合的味道。不像家鄉的縣醫院,地板是油膩的,墻上布滿了了污跡,墻角是骯臟的垃圾和吐瀉物。
病房就像高級賓館的總統套間,客廳擺放著高檔亞光漆家具,沙發是真皮的,電視是液晶的,還有一套單人席夢思。老爺子住在里間,各種擺設都是白色的,床是帶搖把能兩頭起的那種,床頭上方懸掛著一排連著電線的小屏幕,各種顏色的曲線在上面行走、閃動。老板說這是二病區,也叫VIP。
老爺子70多歲,腦血栓兼腦萎縮。精瘦、枯槁、面無人色,躺在潔白的被臥下,就像一具木乃伊。
7個兒女,三男四女,此時一個都不少。男人們坐在外間接待探視來賓,高談闊論著,女人們則聚在樓道里,和女眷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說些什么,而在床邊坐著的只有王金貴。通常是來賓先到外間寒暄幾句,說些吉利話,再送出禮金,然后到里屋看上一眼,瞻仰遺容似的。
老爺子清醒的時間不多,一旦睜開眼睛,也是迷迷惘惘。此時,兒女們會一擁而上,爭相喂水喂飯。明知老爺子糊涂一團,還是口中喋喋不休:
“爸爸,這是你兒媳燉的人參雞湯,你多喝兩口。”
“爸爸,這是一種臺灣水果,叫鳳梨釋迦,你嘗嘗。”
“爸爸,我是您最疼愛的女兒,還能認出我來嗎?”
王金貴雖然文化低,也能看出來這是作秀,話是說給好人聽的。
老爺子神志不清,自然大小便失禁。雖然用了“尿不濕”,也要有人經常摸摸看看。女兒說自己不方便看那個地方,兒子們對這些事不屑動手。王金貴就是來干這活的,責無旁貸地收拾著。完了還要打一盆水,給老人擦擦襠部、屁股,有時候便秘,他就注射開塞露或直接下手摳。這時候,兒女們全都避到外間。
老板的兄弟姐妹個個富有,衣服鮮亮、家家有車。雖然都是農村出身,但在他們身上看不出一絲曾經的農民痕跡。就因為家出了老板這么一個能人。老板做公路工程,每拿下合同,都要分給兄弟姐妹們活路。有的供應砂石料,有的做鋼結構,有的上施工機械,還有的在工地做“管事的”。但老板不在時,這些靠老板富起來的人幾乎沒一個說自己的哥哥或弟弟好,焦點就是老板對妻黨照顧太多,給小舅子買了套樓,給大姨子買了部車等等。說到痛恨處個個咬牙切齒、罵聲不絕。但老板娘來了,一個個又低聲下氣、極力奉承。王金貴家窮,父母一旦有了花錢的地方,兄弟姐妹們也是互相推諉,各自申說各家的難處,沒想到有錢人也是矛盾重重。
中午,他們就結伙到對面餐廳吃飯,回來就帶十個八個打包菜,都是王金貴從沒吃過的山珍海味。
兄弟姐妹7個,正好分工,從星期一到星期日每家留一個人值班,其實也就是睡覺。王金貴則睡在里屋的一個臨時鋼絲床上。
那天,本該老板值班,但突然接到一項業務,說要為進一臺“象泵”去上海,見父親睡相平穩,就飛了過去。
王金貴睡到半夜,起來想看看“尿不濕”濕了沒有,卻見老爺子早已沒了氣息。
兒女們聞訊都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哭聲凄慘而又夸張,仿佛個個是天下第一孝子(女)。
辦完老爺子的喪事,老板把金貴找到辦公室,對他說,很感激父親病重期間金貴的服侍,打算提升他為工長,同時提高工資待遇。王金貴卻向老板提出了辭工。老板不解:“是不是我家有人慢待了你?要不就是工資少了些?”
王金貴吭哧半晌,終于說:“我看見你父親去世那么悲傷,想起了我80多歲的老爹。年初出來的時候,已經臥病在床了,這幾天我給家里打電話,都是我娘接的。我爹若不是連電話都接不了,不會不聽我的電話的。我想,就是少掙點錢,也應該在家里呆著,隨時準備給老人送終。”
老板知道王金貴說的肯定不是實情,但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好再攔著了,就開了工資放他走,還特意多給了他兩千塊錢。
真相卻是:王金貴在醫院呆了一個月,從醫生、護士到病人家屬,都知道302病室有一個干凈、利落,照顧病人不嫌磕磣又盡心的農民工,借他走出病房的機會,紛紛和他預約,等這家病人死了到自己那邊去。有些屬于臨終陪護的,工資開到了6000塊,比老板許諾的幾乎高出了一倍。看來有錢人花錢不動手的大有人在。也多虧了老板把他帶進了VIP。
王金貴在醫院送走一茬又接一茬,“業務”越來越繁忙。到年底,他那80多歲的老爹還真不行了,家里打電話要他回去陪床,他問:“在咱那找一個全天陪床的多少錢?”家里人說:“沒3000塊錢下不來。”他說:“找吧,這錢我出,弟兄姐妹們不用攤份子。”